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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0年第6期|石钟山:悦耳动听
来源:《芙蓉》2020年第6期  | 石钟山  2021年01月21日06:22

我该写写朱革子了,以前朱革子在我的故事里都是跑龙套的小角色。其实在我内心深处很重要的位置装着朱革子,我们是发小还是同学,我一直认为朱革子是个人物。

从我们高中毕业那一年说起吧,高中毕业不久之后,招兵工作就开始了。我们军区大院内张贴了许多动员参军的标语,例如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好儿郎扛枪卫国,等等。其实对我们那个年代的人来说,参军用不着动员。我们的出路少得可怜,高中毕业要么下乡,要么就业,就业对我们应届高中生来说比登天还难,大部分应届高中生都是下乡的命运。参军是最好的结果了,即便不入党提干,按当时复员军人的政策,怎么也会安排个工作。因此,想参军的人有很多,每年招兵的名额就那么几个,所以竞争就尤其惨烈。

那年我们报名参军的人站成了两排,足有几十人,看起来黑压压一片,有男有女,我竟然在队伍里看到了朱革子,他站在队尾,神情严肃地看着接兵的两个军官。两个军官很年轻,手里拿着一张纸,纸上写满了参军报名者的名字。每年招兵都是如此,名曰:目测。其实接兵的军官站在队前看看我们的外表,然后让我们回答几个简单的问题,大多数人都能通过目测。在队伍里我发现朱革子还是吃惊不小,我一直认为朱革子不符合参军的条件,因为他有口吃的毛病,部队无论如何也不能招一个结结巴巴的人。此时的朱革子有些心虚,所以才站到了队尾,我偷眼去瞄他,显然他经过了一番精心打扮,穿了身假军装,还戴了顶假军帽,人五人六地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名准军人。他目光正虚虚地望着队前那两个年轻军官,把自己的胸脯挺得笔直。不说话的朱革子和我们没什么两样,甚至腰板挺得比我们还直。我环顾左右,队列里大都是军区大院子女,相同之处是我们没等参军呢,却早就穿上了军装。哥哥姐姐大都在几年前参了军,我们的军帽和军装也大都是哥哥姐姐寄来的,于是,我们就人五人六地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名准军人。不了解内情的人,看到此时我们的队伍,还以为是整装待发的军人。

朱革子有个姐姐叫朱革静,三年前我们还在读初中时就参了军。在这之前,朱革子不仅没有军装穿,也没有军帽戴,他就一脸羡慕地望着我们头顶上的军帽,一边咽着口水一边说:等等我我姐参军,我我也有军帽戴了。朱革子的父亲在军区后勤部管营房,被称为朱局长。其实是营房管理局的副局长。朱局长的头很大,大得有些夸张,他不仅头大,还一年四季都理着光头,戴的军帽也是最大号的。朱革子无法继承。朱革子这小子长得很怪,和他父亲一点都不一样,头是细长的那一种,还有些方,远远看去,他的肩膀上顶了一个长方形的头,随着身子在移动,但我们看久了,觉得朱革子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有一点朱革子和父亲倒是很像,就是结巴。朱局长也结巴,我们经常能看见朱局长领着一帮人,在我们军区大院里背着手仰着头瞅着一栋房子在议论,朱局长的声音很大:这这房房子,明明天派人修修……朱局长是管营房的首长,他说修,用不了两天,果然就会来人维修了。朱局长在业余时间也会经常在营院里转悠,背着手,把那顶大号军帽捏在手里,顶着一颗硕大光亮的脑袋,这儿看看那儿瞅瞅,眉头一会儿紧锁一会儿舒展。营房在他眼前静默着,一排排一列列的,像一群列队整齐的士兵。的确,营房在他眼里就是士兵,他想修理谁就修理谁。营房大多是这座城市解放后有了军营才建造的,二十多年过去了,有的门窗开裂了,也有的墙面斑驳了,我们就经常能看到朱局长带着一堆人,站在这些待修理的营房前,指点江山,结结巴巴地下达指示。

朱革子的父亲资格很老,听父亲说,他们在抗日时就认识,那会儿他还不管营房,就是名战士。他有着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朱局长在抗美援朝时头受过伤,被美国鬼子飞机投下的一枚炸弹炸伤了脑袋,据说至今脑袋里仍留着一块弹片。从那以后,朱局长就开始留光头了。有一次,朱局长被父亲叫到家里喝酒,我有幸仔细研究过朱局长的脑袋,在他右侧太阳穴向上的位置有一道疤痕,那道疤有手指头那么长,呈月牙形状。喝了酒之后,那道疤就呈深红色,比其他地方的皮肤颜色深了许多。喝多酒的朱局长就摇着一颗硕大的脑袋说:老老石,我我这脑子大大不如以前了,不好使了,老老忘忘事。说完就用手掌啪啪地拍他的脑袋。朱局长不论和谁聚会,人们议论的话题都不会离开他的脑袋,因为朱局长的脑袋的确是个问题。在我们的记忆里,经常有救护车出入营区,有时救护车停到办公楼下,有时停到朱革子家的单元门口,只要有救护车出现,不用问,十有八九是来抢救朱局长的。朱局长脑袋里的弹片经常让他头疼,这种疼不是一般的疼,每次疼痛发作都会让他晕倒。每次朱局长晕倒,救护车都会风驰电掣地赶来,医生护士七手八脚地把朱局长抬上救护车,不多时,救护车又会开回来。然后我们看见朱局长又顶着他那颗硕大的光头从救护车里跳下来,背着手,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向办公楼或者单元门口走去。一次次病痛发作,朱局长已经不把头痛当回事了,我们也习惯了,只要看到风驰电掣的救护车驶来,不用问,十有八九是来接朱局长的。朱革子跟我们说过,他父亲脑袋里的弹片已经和神经长在一起了,没法手术了。只要他一犯病就拉到医院,打止痛针,然后就又和没事人一样了。

朱局长还是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军容整齐,唯有他经常不戴帽子,军区首长似乎也了解他和别人不一样,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就经常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看到朱局长站在军区大院的操场的某一处,努力伸长脖子,让那颗光头暴露在太阳底下。表情很舒畅的样子,他眯着眼睛,似睡非睡。朱革子给我们解释道:我爸爸说,脑脑子里的弹弹片受潮了,他要晒一晒,晒干干了就就不疼了。

朱局长在阳光下晒脑袋的情景便成了我们军区大院的一道风景。不知是朱局长脑袋受潮的缘故,还是别的原因,朱革子一直没有一顶真军帽。每当我们嘲笑朱革子的假军帽时,朱革子就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等等我姐参参军,我就有真真军帽了。果然在朱革子的姐姐朱革静参军后,朱革子头上就多了顶军帽。那天我们走在上学的路上,朱革子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上来,跑到我们面前,他的样子有几分骄傲,又有几分羞涩,结巴着说:咋样?这这军帽可是真的。我们端详朱革子时,却发现那顶帽子有些怪异,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仔细再打量时,这才发现他戴了顶无檐军帽,确切地说,这是顶女兵军帽。无檐军帽戴在朱革子头上,滑稽可笑,有一绺头发从前额处钻出来,样子像个女生。我们发现了这一点,便集体哄笑起来,弄得朱革子也手足无措的样子。他脸先是红了,又白了。最后把那顶女式军帽塞到书包里,低下头匆匆地向学校跑去。

从那以后,朱革子再也没戴过军帽。我们经常拿那顶女式军帽取笑他,每次他都红着脸说:别别说说了,好赖也也是真真军帽。后来我们发现同班女生王秋月头顶上多了顶女式军帽,我们一致认为朱革子把那顶军帽送给王秋月了,朱革子就急赤白脸地说:别别瞎说,让让人听听到不好。他这么说完,我们的哄笑声就更响亮了。虽然朱革子不承认,但我们发现,从那以后,他和王秋月之间总是眉来眼去的。有时在放学路上,两人走的距离也很近,看到我们朱革子才快走几步,把王秋月甩在身后。

王秋月也是我们大院里的孩子,她父母都在军区门诊部上班,两人都是医生。王秋月是家里的老大,没有哥哥姐姐参军,她头顶上突然多了顶崭新的女式军帽,我们有千万条理由相信她头顶上的军帽就是朱革子送的。王秋月以前梳两条辫子,辫梢还经常系两条红头绳,在后背上甩来甩去的,很灵动的样子。因为突然多出的这顶军帽,她居然把辫子剪掉了,改成齐耳短发,人显得飒爽了许多。我们偷偷地注视着变化了的王秋月,心想,她以后要是参军,一定是个漂亮的女兵。

我在参军报名队伍里也看到了王秋月,报名参军的女兵不多,王秋月站在队伍里显得与众不同。为今天的目测她似乎精心打扮了,齐耳短发梳得又黑又亮,配上那顶军帽俨然就像个女兵了。王秋月和三年前的她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身材高挑,该丰满的地方一律丰满,弄得我们都不好意思望她。反而王秋月总是很大方,一双眼睛顾盼生辉,每次望到朱革子时,我们发现那目光总是会亮一下。她望向我们却没有那种亮。有一次在放学路上,我们把朱革子截住,非得让他交代和王秋月的关系,不交代就不让他走,那次把朱革子逼得没招了,他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爸头头疼,都都是王王秋月父母把把我爸送到医医院的,我给给她军军帽,那是感谢人家。朱革子终于承认王秋月头顶上的军帽是他送的了。我们想起朱局长顶着一颗硕大的脑袋在太阳底下晒弹片的情景,在心里就原谅了朱革子。但我们仍然嫉妒他和王秋月那种过电似的感觉。一想起他们之间四目相视的样子,心里便怏怏地不快。

那次参军前的目测,朱革子便被淘汰了,原因还是他的口吃。当两个年轻军官喊到他的名字,朱革子就挺胸抬头地从队列里走出来,还学着军人的样子,给两个年轻军官敬了个礼,大着声音说:首首长好。他的话一出,两个军官确认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军官就说:你叫朱革子?朱革子答:是。军官又问:你为什么要参军?朱革子挺了一下身子答:保保家卫国。这次两个军官把眼神长时间地聚在了一起,似乎又一起肯定地点点头,就在手里的花名册上做了个标记。结果在公布体检人员名单中,朱革子的名字就消失了。那天,我们看到朱革子的目光是绝望的,他狠狠地扫了我们一眼,转身便跑开了。那次,王秋月也进入了体检的名单中,朱革子跑开时,我们看到王秋月也一脸失望,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朱革子的背影远去。

朱革子因为结巴,参军落选了。

我接到入伍通知书那天,专门找到了朱革子,他正在楼下的花坛里吹口琴,不知他吹的是什么曲子,曲调黏稠悲悲泣泣的,我站在他的身后,他仍然没有发现我。我看着朱革子的背影就想,要是他说话像他吹出的口琴声这么流畅,参军就不会落选了。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口琴声便戛然而止了。他回头望着我,满脸的悲哀,半晌,我才问:下一步怎么打算的?他把身子转过来,声音低沉地说:还还能咋,下下乡呗。我又把手拍在他的肩上,他突然抬起头盯着我的眼睛说:我恨恨我我爸。我一惊,不解地望着他。他甩了一下口琴里的口水道:我我妈说了,我我口吃就就是和我我爸学的。朱革子的母亲我们有印象,一个干净利落的中年女人,在机关的卫生处上班,一年四季总喜欢在脖子上系点什么,围脖、纱巾之类的,于是人就显得很俏皮。她比朱革子的父亲年轻不少,站在朱局长面前时,人就越发显得年轻。朱革子悲伤地勾着头,把脚前的一粒石子踢飞又说:为为这,我妈和和我爸吵吵了一架。我不知说什么好,拉着朱革子坐下,安慰他道:下乡也不是什么坏事。在乡下待两年,回来找个工作也不错。

我发下新军装那一天,又找到了朱革子,他在家里也正在打背包,这两天他就该下乡了,我把自己的军装和军帽送给了朱革子,我这套军装是真的,是二哥参军后特意从部队上给我寄来的。朱革子看着我送给他的那套军装,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又保证道:我到了部队,一定给你寄一套新军装。我看到朱革子眼圈红了。

在那个飘着雪花的早晨,我们登上了运送新兵的卡车。我们军区大院里这次参军的有十几个人,有同学杨卫平、刘振东等人,我们在卡车上还看到了王秋月,她和几个女兵挤在车厢角落里,背对着我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就在这时,我看到了车下的朱革子,他穿着我送给他的那套军装,背着行李,手里提着提包,蔫头耷脑地走出来。我们把身子探出车厢,齐声呼喊着朱革子,朱革子脸色苍白,冲我们挤出一丝难看的笑意。我们知道,他这是去街道集合,准备下乡了。我挥着手冲他喊:朱革子,到了知青点来信。他没再回头,就那么勾着头、耸着肩膀一点点向院外走去。我发现王秋月的目光也在追随着朱革子的身影,似乎从她的目光中还看到了泪光。我又想起上学时,她和朱革子经常四目相对时那道像闪电一样的东西。

我们车下站满了送行的家长和亲人,他们不断地叮嘱我们注意这样那样的事项。我们参军出发,朱革子下乡,却没有人来送朱革子,他形单影只的身影在院外渐渐消失,最后望不见了。

新兵连结束之后,我和杨卫平分到了一个班,王秋月那几个女兵则分到了师部的通讯连,做起了话务员。通讯连在师部机关院内,条件要比我们团里的连队好许多,我们团部在距离师部还有二十几公里的一个山沟里。到了连队不久,我就得到了朱革子下乡知青点的地址,便洋洋洒洒地给他写了封信,通报了同学们的去处,最后又强调了一下王秋月,告诉他王秋月所在的通讯连比我们的条件好之类的。过了好久,朱革子才回信,信不长只有半页纸,信中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的:你们条件再不好,也比我们知青点强上百倍。关于知青点我们没有体验,但军区大院里许多哥哥姐姐都下过乡,他们经常以看病或探亲的名义从乡下跑回来。他们一律面色枯黄,衣衫破烂,回到城里后便开始想办法不再回去了,四处托关系在城里联系工作。找不到接收单位的,便托各种人脉到医院开出五花八门的诊断书,总之,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不再下乡。许多人从乡下回来后,往事不堪回首地总结道:知青点不是人待的地方。他们从乡下回来后,缓了一阵,又缓了一阵之后,枯黄的脸才又泛出血色。

接到朱革子的来信,我一面想着朱革子的艰苦岁月,一面找机会去师部转了一圈,师部的院子要比我们团部大上好几倍,在我们眼里就是现代和文明的象征。卫生队专门在一栋灰色小楼里,院前屋后经常挂满了白色床单,还有女兵的军服,运气好的话,还能够看到女人晾晒出来的内衣,同连来的女兵,有好几个被分到了卫生队。卫生队是女兵最集中的地方,除此之外,通讯连话务班也有十几个女兵,王秋月就是这些女兵之一。我们部队是野战军,在团以下的单位,别说见女兵,就是各个连队猪圈里的母猪都见不到一只。因此,每到周末,请假去师部转一转、看一看成了我们的奢望。

我们每次去师部,先要走上一段路,才能见到公共汽车的站牌,等上好久,一辆公共汽车才喘息着驶过来,摇晃着再开上半小时左右,才到师部。师部的军人服务社是最热闹的地方,周日的时候,许多男兵女兵都会到军人服务社买东西,运气好的话,还能碰到三三两两的女兵走过来。她们似乎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湿漉漉的,有时她们会买点东西,有时又什么都不买,但她们手里一律会拿根冰棍,一边走一边吃,吃完冰棍,把手里的木棍又潇洒地扔到身边的垃圾桶里。

有一次,我和杨卫平结伴来到了师部,在军人服务社门口看到了同学张雯,张雯参军前又瘦又矮,脸上还有雀斑,在我们班女生中属于丑小鸭。此时的张雯,几个月没见,人就变了,比以前胖了,脸色也红润了许多。这都不重要,那天我们见她时,她正和另外两个我们不认识的女兵走在一起,她们一律目不斜视,挺胸抬头地从服务社里出来,杨卫平叫了一声:张雯。张雯立住脚,目光缓缓地投向我们,像电影里的慢动作。她终于认出了我们,嘴里发出“呀”的一声,然后就夸张地说:是你们呀。那天我们站在军人服务社门前和张雯说了几句可有可无的话,张雯的话题从始至终一直没离开卫生队,什么学习打针了,配药了,总之,她把自己当成了个人物,临走时还不忘说上一句:有空到我们卫生队去玩。然后她头也不回,挺胸抬头地走了。惹得一群路过的男兵引颈张望着她的背影。

杨卫平冲地上吐了口唾液,咬着牙说:什么玩意儿,跟我们还装得人五人六的。我也补充道:卫平你说得对,上学时,我们男生都没人正眼瞧她。杨卫平又咽了口唾液,喉结上下滑动一下说:在部队就是缺女生,要是放到别的地方,我都不搭理她。

又有一次我和杨卫平去师部,在门岗外面碰到了王秋月,她匆匆从师部院里走出来,门岗后面有一个传达室,传达室门前立了只绿色的信箱,她是来寄信的,投完信抬眼看到了我们,怔了一下,便主动招呼道:是你们呀。王秋月几个月不见是真的变了,确切地说是变得漂亮和洋气了,一身军装合体地穿在她的身上,她的眼睛更亮了,乌黑的那种,她扑闪着睫毛看着我们,弄得我们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杨卫平一遍遍咽着口水,突然结巴起来:秋秋月,你咋样?王秋月就简短地介绍了一下通讯连的状况,我们分手时,她又突然叫住了我们,低垂下眼帘小声地问:你们谁有朱革子的地址?我没加犹豫把朱革子的地址写在了她的手心。她一直张着手,似乎五指握在一起那地址就会从手心消失,她一边道着谢,一边张着手向院里走去。

回团部的路上,杨卫平一遍遍地问我:她还没忘掉朱革子?我没说话,望着公共汽车的窗外,想到了上初一时,王秋月戴着朱革子送给她的那顶军帽时的样子。确切地说,朱革子和王秋月之间的来往并不多,两人只是偶尔相望,目光交织在一起,激起一片电光石火,其他时间我们真没发现朱革子和王秋月有暗度陈仓的故事。朱革子和我住一栋楼,中间隔一个单元,上学放学,我们两人经常走在一起。在上学的路上也会经常碰到王秋月和其他几个女生,她们叽叽喳喳,似乎见了我们男生,她们的话就格外多。我私下里问过几次朱革子,问他是不是对王秋月有意。每次朱革子都急赤白脸地辩白道:怎怎么可可能,我我是因因为她父母每每次接接送我爸。

朱革子的父亲朱局长每年都会有几次被救护车拉到医院里去抢救,一想到他父亲我就叹气。有时我们放学后,会在办公楼门前的操场上看到朱局长,他顶着一颗硕大的脑袋在晒太阳,一看见朱局长,我就知道,他脑子里的弹片又受潮了。朱局长的脑门流着汗,脑袋越发显得油光锃亮,嘴里发出咝咝哈哈的声音,不知是因为舒服还是痛苦。走在我身边的朱革子每次看到父亲这样,便背过脸去,露出难看又痛苦之色。朱局长有时会看到我们,把笑堆在脸上结巴地说:三小子,你你们放放学了。我一听到他结结巴巴的声音就想笑,但又不能笑,忍住笑应道:朱叔叔又晒弹片了。朱局长就笑一笑,把一脸褶皱堆在脸上。这时的朱革子会急三火四地拉着我快步走开。朱革子在没人时经常叹气,然后望着远处的什么地方道:我我妈说说了,我我口口吃这毛病就就是和我爸学的。我不以为然地说:你妈说得不对,你学结巴了,你姐怎么没结巴?那会儿朱革静已经参军了。听说朱革静当的也是名话务员,口齿清晰地接转电话。朱革子就摇着脑袋说:那那不一样,我我姐是女的。我听了他的话就笑了,结巴传男不传女,我第一次听说。

想起往事,又想起王秋月要朱革子知青点地址的事,我断定,朱革子和王秋月真的没有什么,要是有什么,他们不可能不通信,也用不着向我要朱革子的地址。但为什么王秋月偏偏只要朱革子的地址?我心里又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有一天晚上,我正躲在宿舍里给朱革子写信,想告诉朱革子王秋月要他地址的事,杨卫平突然闯进宿舍把我拉到门外,兴奋异常地告诉我:我刚才和王秋月通电话了。他的眼睛冒着亮光,意犹未尽的样子。我不屑地说:和她通话有什么大不了的。杨卫平就摇着头说:她的声音在电话里太好听了,简直就是悦耳动听。我没想到他会用这个词,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他拉着我来到了连部门外的走廊上,那里有部连队公用电话,战士们有事需要和其他连队战友联系就在这儿打电话。杨卫平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手哆嗦着,拿起电话,先是接通团部的总机,让总机接通师部总机,然后把电话听筒贴到我耳朵上,这时,听筒里传出一个好听的女兵声音:你好,请问找哪里?这声音的确很好听,用悦耳动听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杨卫平冲我使着眼色,我明白他的意思,便问了一句:是王秋月吗?得到了肯定答复之后,我没话找话地说:你给朱革子写信了吗?电话那端突然短暂地沉默,半晌,我才听她说:没有。最后我放下电话,心也跟着怦怦乱跳起来。

杨卫平挤眉弄眼地说:咋样,是悦耳动听吧?没想到做了话务员的王秋月声音一下子动听起来,她吐字标准,声音随着每个电波的律动传过来是那么让人受用,简直是天籁之音,像音乐又像一场春雨,总之,她的声音无法言说和形容。

从那以后,有事没事地我和杨卫平就会凑到那部电话前和王秋月说上几句话,她是师部总机的话务员,每次值班都有许多电话需要接转,这时,她就让我们稍等,她接转完电话后,又会上线和我们说上几句。每每这时,我的心情就会舒畅许多,久了,我还有种罪恶感,我隐隐地觉得她在和朱革子通信了,只是她不说而已。我从朱革子的来信中看出了蛛丝马迹,朱革子现在来信不再抱怨知青点有多苦多累了,而是憧憬地说,争取早日回城找份工作。信的末尾总是会写上一笔:最近见到王秋月了吗,都是同学,你们在一起要互相照顾。我隐约觉得朱革子和王秋月有些不对劲了,同参军的这么多同学,他为什么不提别人,总是提王秋月?意识到这些之后,我便不再给王秋月打电话了,杨卫平就像中了邪一样,只要王秋月当班,他都要和她说上一阵子,东扯葫芦西扯瓢的,就是没话找话。每次和王秋月通完话,他的人就不一样了,飘飘悠悠的,幸福的神色一直洋溢在脸上。然后迷迷瞪瞪地望着某一处发呆。我意识到,杨卫平这小子已经暗恋上王秋月了。看到他这样,我就想到朱革子在信上说的话:你和秋月是同学,要相互照顾。看着杨卫平走火入魔的样子,我又不好戳破他。

杨卫平已经爱上了王秋月。这是我的发现。以前周末时,他总是约我和他结伴去师部,在军人服务社买两支雪糕,来到门外,一边慢条斯理地吃雪糕,一边暗中观察来来往往的女兵,当然,偷看女兵的不仅有我们,还有其他一些男兵。女兵们自然也知道我们在偷瞄她们,路都走得和平时不一样了,又矜持又妖娆。看着女兵们如此模样,我就想,她们此刻一定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漂亮的一群女人。自从在师部门口和王秋月邂逅之后,杨卫平总会到通讯连门口站一站,有时会碰到话务兵在换班,三五个女兵站成一排,“一二三四”地去总机班换班,下了班的几个女兵也排着队“一二三四”地走回来。我们有时会看见王秋月也在队伍里,她发现我们就冲我们笑一笑,回到连队院内便消失在门洞里。每每这时,杨卫平就干干硬硬地咽口唾液,仿佛刚从梦中醒来,半晌之后冲我说:咱们回吧。

杨卫平对王秋月走火入魔后,再到周末时,他就独来独往了,每到周末,把假条塞给班长,然后就像只兔子一样从我眼前消失了,我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杨卫平一走,我就想起朱革子,不知他此时在知青点如何受苦受累。我给朱革子的信件大都是在这会写的,当然我并没有提杨卫平追求王秋月的事。起初朱革子的信回得很快,抱怨没能参军,他还说,一个老知青告诉他一个治结巴的偏方,就是大声地读报纸。我想象着朱革子读报纸的样子。我记得我们上学时,老师也经常把朱革子叫起来,当着全班的面读课文,朱革子读课文时总是铿锵有力、抑扬顿挫,一点也不结巴,作文写得也是文笔流畅,语文老师经常把他的作文当成范文来读。老师在讲台上读他的作文时,他坐在位子上,腰板是笔挺的,眼睛还一亮一亮的。这段时间不知为什么,朱革子的来信少了许多,有时我写上三两封信之后他才回上一封。内容也简略得很,有应付差事之嫌。我又想到了王秋月要朱革子知青点地址的事,就想,也许朱革子把写信的热情都献给王秋月了吧。这么想过,我在内心深处为朱革子祝福着,但隐隐还有些失落,在我们眼里王秋月方方面面的条件都要比朱革子强,不知王秋月喜欢朱革子哪点了。

周末下午的时候,杨卫平从师部回来了,不仅他回来了,那些请假外出的士兵,都陆续回来到班长那儿去销假了。杨卫平每次回来,神情都很疲惫的样子,他歉意地从挎包里掏出一只苹果什么的,递到我面前声音虚虚地说:给你带的。我把目光投向他,希望从他眼神里看出些什么,每每这时他都在掩饰,脸上挂着笑,把目光移向别处,嘴里南辕北辙地说:以后你需要什么,我去服务社给你带回来,省得你跑腿了。我再用目光深究他时,他已经躲出宿舍了。

只要一有空闲,杨卫平就往连部跑,我知道,他一定是给师部总机打电话了。过了一会儿,又一会儿,他便回来了,嘴唇似乎舔过了,湿湿的很滋润的样子,一脸满足和幸福,开口说话时,也努力咬“音”嚼字的,让自己的话语标准起来,我想,他一定是受了王秋月的影响。

有一次,晚上我和他在操场上散步,有几颗星星在天边闪着,杨卫平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不时地扭头向连部方向张望,我知道他又想给王秋月打电话了,便立住脚认真地盯着他说:卫平你想谈恋爱我支持你,可你要分清对象。他听了我的话,眼睛眨了几下道:怎么了?我又说:王秋月和朱革子有意思,咱们不能做对不起哥们儿的事。从上初中开始,我就把朱革子和杨卫平等几名同学当成了哥们儿。哥哥姐姐都毕业了,有的参军有的下乡,我们成了保护弟弟妹妹的男人。军区大院子弟学校经常和地方上育红学校的那帮人起冲突,这种对立矛盾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知道,反正,我们一上学时,在放学或上学的路上,经常遇到育红学校高年级的学生,他们欺负我们,还经常抢我们头上戴的军帽。每每这时,哥哥们总是过来解围,有时把他们吓跑,有时又会发生一场恶战,总之,有哥哥们在,我们没吃过亏。现在轮到我们保护弟弟妹妹了,我和朱革子、杨卫平几个人天天像救火队员一样,前赴后继地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经常把育红学校那些欺负我们的男生打得落花流水。我们的友谊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

杨卫平听了我的话,怔了怔说:你能肯定朱革子和王秋月好上了吗?

我说:虽然不肯定,但也十有八九。

杨卫平咽了口唾液又说:只要他们的关系没有宣布,我就有追求王秋月的权利。

听了杨卫平的话,轮到我发怔了。杨卫平又急三火四地奔向连部,饿狼似的扑向了那部电话机。

在以后的日子里,杨卫平经常迷迷瞪瞪地跟我说:王秋月的声音真他妈太好听了,简直就是天籁之音。

我不知道杨卫平是喜欢上了王秋月这个人,还是她那悦耳动听的声音。或者兼而有之,总之,他为王秋月已经神魂颠倒了。

我们入伍第二年的春节前,探亲休假,从车站出来,我们意外地看见了朱革子,他穿了身旧军装,立在出站口,目光越过我们的头顶向我们身后望着。杨卫平怔了一下,犹豫着脚步,我拉了他一下向朱革子走去,快到他眼前时喊了声他的名字,他一惊才把目光移到我们的脸上:你你们也坐坐这趟车?说完他又向出站口望过去,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王秋月从出站口走出来。朱革子冲我们说:我我去接接人了。说完火急火燎地向王秋月奔过去。

杨卫平手里的提包掉在了地上,他呼吸急促,脸都白了。我狠狠地扯了一下他的肩膀,我们都没想到,王秋月和我们坐一列火车回来,我们居然没有发现。上了公共汽车,杨卫平似乎才缓过神来,仍用不可思议的语调说:怎么会,怎么可能,王秋月怎么看上他?

爱情这东西是说不清楚的,在那年的春节,我经常可以看到朱革子和王秋月成双入对的身影。王秋月穿着军装,鲜红的领章和帽徽映得她的脸红扑扑的,朱革子则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不离左右。如果说我们上高中时,朱革子和王秋月是暗恋,现在就是从地下走到地上了,他们明目张胆的爱情像面旗帜似的在那个春节到处招摇。

杨卫平显然是失恋了,在探亲的日子里他几乎闭门不出,不论怎么打电话叫他,他不是说不舒服就是说家里有客人,总之他找各种理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直到假期只剩两天了,同学们张罗一次聚会,他才勉强出来。十几天没见,杨卫平似乎变了一个人,很憔悴的样子,眼窝深陷,似乎是真的大病了一场。席间朱革子带着王秋月姗姗来迟,朱革子拱着手一遍遍说:对对不起大家,来来晚了。王秋月脸红扑扑的,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很少说话,别人不论说什么,她都报以微笑作为回答。自从朱革子和王秋月到来后,杨卫平更加沉默了,目光就没离开眼前的盘子。

酒席间我们都一遍遍祝福着朱革子和王秋月,花好月圆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不知为什么,喝了酒的朱革子口齿变得清晰起来,他拉着我的胳膊一遍遍地说:秋月和你是一个师的,你一定要帮我照顾好她。他说这话时,还把目光落到杨卫平的身上,杨卫平头都没抬,他们之间无法确认眼神。那天晚上,朱革子很兴奋,话很多,酒量也很惊人,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他站起来道:今天我一人敬各位一杯,虽然我没参成军,但秋月替我参军了,我知足了。说完他开始打通关,一个又一个地敬下去。轮到杨卫平时,朱革子有些喝多了,脚步不稳,端酒杯的手也有些抖,他拍了一下杨卫平的肩膀,叫了声:卫平。杨卫平就抬起脸,却没端杯子的意思,朱革子就说:卫平,咱们还是不是哥们儿?杨卫平把目光躲开,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是”字。朱革子就说:我喝三杯,你随意,就是为了哥们儿。果然,朱革子站在杨卫平身边真的连喝了三杯。我看见此时王秋月的目光一直在朱革子和杨卫平身上游移着。朱革子喝完,众人都把目光移到杨卫平身上,饭桌上一下子静下来。这次回来探亲,所有人都知道他暗恋王秋月的事,但没人把话说破,刚开始喝酒时,也小心地维护着他的心情。杨卫平突然站了起来,伸手抓过酒瓶子,那瓶酒刚打开,还有大半瓶的样子,他把瓶口插到嘴里,一口气把大半瓶酒都干了。引来众人一片喝彩。朱革子放下酒杯,一把抱住了杨卫平,突然狼嚎似的哭了,一边哭一边说:卫平呀,我没看错,咱们是永远的哥们儿……

那次休假回来,杨卫平几乎变了一个人,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周末的时候,他几乎不再请假外出了,需要日用品也是让战友们帮忙带回来,再也不去连部打电话了。他学会了吹口琴,没事他就躲到操场旁的树下呜呜咽咽地吹上一气,然后把目光拉长望着天边某一处星光或者云朵沉思。

先是王秋月当满三年兵后复员了,杨卫平也是那一年复员的。复员的老兵都到师部集合,然后再用大巴车送到火车站,我一直把杨卫平送到了师部,三年战友生活让我们的感情得到了升华。最初连长宣布杨卫平复员的消息时,我心里没着没落了好一会儿,到了师部操场上,杨卫平就站到了复员老兵的队列里。这些摘去领章和帽徽的老兵,虽然仍穿着以前的军装,但怎么看都觉得少了点什么。我在复员老兵的队列里发现了王秋月,她和几个为数不多的女兵站在一起,自从她和朱革子公开恋情之后,我和杨卫平几乎再也没见过她。原因是我们一晃就是老兵了,偷看女兵那是新兵才干的事。但王秋月和朱革子又好上的事实还是给杨卫平带来挺大的打击。自从那以后,杨卫平的性格大变,他不再天真无邪地嘻嘻哈哈了,而是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一下子成熟了不少。杨卫平就是那会儿学会吸烟的,没事的时候,他就会在连队院内找个角落蹲下身子,看地上的蚂蚁爬来爬去,然后点燃一支烟狠狠地吸上一口,让烟雾把整张脸罩住。我们刚到连队时,看到许多老兵都是如此的状态,那会儿我们不理解,以为他们当兵当傻了,不知道那些蚂蚁有什么好看的。当我们融入老兵发呆看蚂蚁的行列里时,我才突然发现,我们也已经成为老兵了。

站在复员老兵队伍里的王秋月,一脸平静,她上大巴车的样子还有些雀跃,就像一只刚出笼的小鸟。她坐在大巴车上,透过车窗看到立在车下的我,手伸出来小幅度地冲我摆了摆,甚至还咧开嘴笑了一下。杨卫平坐在距她隔了几个窗口的位子,大巴车启动的一瞬间,我冲他们大幅度地挥舞着手臂。不知为什么,泪水突然涌出来,模糊了我的双眼,大巴车就在我朦胧的视线中远去了。

杨卫平复员两个多月后吧,我收到了他的来信,他在信中喜气洋洋地告诉我,他现在成了一名交通警察,刚刚报到,正在接受培训。我替杨卫平感到高兴,交警也是警察,小时候我们各自谈起梦想时,记得杨卫平和朱革子两人的理想就是做一名警察。

想到朱革子才意识到,他已经好久没给我来信了,我们参军,朱革子下乡,都是在同一天,细算起来已经有三年多了。我们军区大院里也有一些哥哥姐姐下乡了,大都是三年两年就从乡下回来了。我给朱革子写了封信,询问他在城里工作联系的情况,还告诉他杨卫平复员回去找到交警的新工作。不知为什么,朱革子一直没有回信。

年底时,我被宣布提干了,春节前回去探亲。从参军到现在,我这是第二次回家。我回到军区大院时,在门口竟然看到了朱革子,他穿了件油渍麻花的军大衣,大衣老旧得已经看不出成色了,他的头上居然还戴了顶狗皮帽子,一只手提了只提包,踉跄着身子往里走。我是从他走路的姿态认出他的,大叫了一声,他回头,发现是我,把手里的两只提包顺手扔到地上,张着手臂向我迎过来,结巴地说:是是你小小子呀。我们俩在军区大院门口结实地拥抱了一下,我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土炕味。以前朱革子来信告诉过我,他们知青点住的是土炕,北方人对土炕自然不陌生,可我一次也没住过,就问他住土炕的感受,朱革子在信中说:一股煳了吧唧的味儿。此时我在朱革子身上闻到的就是这种味儿。我们一边拍打着对方的后背,一边大笑着,我抽空问:你这是从乡下回来了?他就答:可可不,费费老鼻子劲了。然后他又打量我道:你你小小子行呀,穿穿四个兜的干部服了。我从朱革子的脸上看到了羡慕的眼神。我们一边说一边向院里走去,我们又在楼下分手,相约着过两天好好聚聚。

回到家之后,我才听母亲说,朱革子父母为了早日把朱革子从乡下调回来真的费了不少周折。朱革子父母都是军人,朱局长是管部队营房的,母亲在机关的卫生处上班,两人几乎和地方上的人没什么交往。看到别人家的孩子,要么在部队提干,要么复员,按照政策顺利找到工作,唯有朱革子还在农村吃苦受累,他们都为朱革子着急。后来还是姐姐朱革静的男朋友出面帮忙,朱革静几年前就复员了,在一家医院里当护士,朱革静参军时,在部队一直是卫生员,复员回来当护士也顺理成章。她的男朋友是自己的战友,在木材厂当车间主任,为自己未来的小舅子帮忙自然不遗余力,终于找到一个招工名额,这才把朱革子从乡下调了回来。

几天后,朱革子、我、杨卫平还有其他几个同学聚了一次。朱革子刚到木材厂报到,还没正式上班,我们两个没事人到得比较早,到饭店包间等了好一会儿,其他人才陆续赶来。记得杨卫平是最后一个赶到的,酒菜已经上来了,他穿了身警服,推开门带来一股寒气,他一边搓着手一边说着抱歉的话,然后依次和我们握手。轮到和朱革子握手时,我发现朱革子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去。我不知道他的这种变化到底是什么原因。席间喝酒时我为了调动朱革子的情绪就说:听说王秋月到市毛纺厂上班,那单位效益好,祝贺你呀。有人就补充说:王秋月现在在厂工会当广播员,你们没听过王秋月广播吧,声音比电台的播音员一点也不差,有空你们可以去听听。众人就起哄,一起夸王秋月的声音好听,人也漂亮,都说朱革子福气不浅。虽然大家都这么说,朱革子的情绪仍然不高涨。

说说笑笑之间,几瓶白酒就喝光了,一直到饭店打烊我们才离开,朱革子明显喝多了,一出饭店的门,便找到棵树抱住,身子也滑下去,冲树根呕着。杨卫平和我一直把朱革子搀回军区大院内,因我和朱革子住一栋楼,杨卫平跟我们分手时把朱革子交给了我。杨卫平一走,朱革子拉着我走到花坛的排椅处,因为是冬天,排椅上落满了雪,他不管不顾地坐下,我只能陪着他。他把我的手攥紧,还用了些力气,盯着我的眼睛说:我我不服哇。我不解地盯着朱革子,他把头向前伸着,又做出随时要吐的样子,却没吐而是说:咱咱们都是同学,你你们工工作都比我我好,我进木木材厂就就是一个工工人。说到这个他大哭起来,时间已经很晚了,家家户户的灯早就熄灭了,朱革子的哭声在空旷的花园里显得异常突兀。他的哭声尖厉而又流畅,和他的结巴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想把他的嘴堵上,又觉得不合适,只能把他的头按在怀里,手抚着他的肩膀。他的肩膀随着他的哭声耸动着,我搜肠刮肚地安慰着他:没事,工作不合适想办法再找,天无绝人之路。好说歹说把朱革子劝得消停了一些,我扶着他来到了他家单元门口,却发现朱局长已经立在单元门口了,他披着棉衣,光着头正盯着我和朱革子。朱局长没说话,默默地从我手里接过朱革子,冲我点了一下头就往单元里走去。显然,朱局长听到了儿子的哭声,从楼上下来,朱革子见到父亲似乎一下子就清醒了,他止住了哭声,依靠着父亲的身体上楼了。我默了好一会儿才向自家门洞走去。躺在床上我久久没有睡着,想象着今天晚上朱革子的表现,他心不甘情不愿。虽然从农村回到了城里,但他并不满意现在的工作。

几天后,我出门办事,路过木材厂,突然想起朱革子就在这里上班,冒出了想去看看他的念头。见到朱革子时,他正在车间里忙碌着,穿了一身蓝色工作服,还戴了只口罩。一根硕大的圆木被天车运到一架电锯面前,一个老师傅把一个铁钩子用力扎到圆木上,然后按下按钮,电锯突然启动,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电锯飞转着切进圆木里,顿时木屑纷飞,直到一根圆木被锯成条状,师傅关闭了电锯,车间安静下来,朱革子才看见我。他带我走出车间,从兜里掏出烟来,我们站在院子里吸烟,他把一口烟深深地吸进肺里又缓缓吐出,像发出的一声叹息。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他突然伸出手在自己脸上抽了一巴掌,声音清脆而又响亮。我不解地问:你这是干什么?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凶狠起来:都都是因因为我这结巴。要要是我不结结巴,我我就会和你们一样。朱革子突然这么一说,我一下子替他难过起来。那天我和朱革子立在木材厂院子里,吸了一支烟,说了几句可有可无的话便告辞了。

一想起朱革子的眼神我的心就沉甸甸的。我在院里见过几次王秋月,她住在我家对面的那栋楼里,想见她并不是难事。复员后的王秋月穿着便装,人和在部队时就有些不一样了,头发似乎烫过了,波浪状,围巾外面的头发随着她的脚步一颤一荡的,很是好看。不知为什么,我却没有看到过她和朱革子出双入对的身影,两个人都独来独往的样子。不知她和朱革子之间发生了什么。

突然想起同学说,王秋月现在是毛纺厂的播音员,声音动听得和播音员没什么区别。出于好奇,那天我骑着自行车来到了毛纺厂大门外,毛纺厂离军区大院不远,公交车也就几站地的样子。我到毛纺厂大门口时,正是交接班时间,一群女工走进厂内,厂内又有一群女工走出来,眼前是一片戴白工帽的女工。纺织厂是三班倒,人歇机器不歇,二十四小时昼夜轰鸣。我到厂门前时,厂区的高音喇叭里正在播放音乐。音乐突然停止了,广播里传来一个动听的女声:职工朋友们,现在是纺织厂电台播音时间,下面播报职工投稿……没错,这就是王秋月的声音,在部队时,我和杨卫平通过电话听到过她的声音,电话里她的声音很迷人,像块磁铁把人的耳朵吸住,此时,她的声音通过广播传递出来,仍然那么有磁性,标准的女中音。我在纺织厂门口站了许久,一直到王秋月的播音结束我才清醒过来,在回来的路上,满脑子仍然是她那悦耳动听的声音。我终于意识到,声音对一个人有多么重要,即便没见过王秋月本人,凭她的声音也会被吸引,并爱上她。我又想到了朱革子因为结巴而苦恼,我理解了朱革子。

我归队的前一天晚上,接到了杨卫平的电话,他说要为我送行。我赶到他说的饭店时,他已经站在饭店门口了,看到我径直向一个包间走去。进了包间我才知道,除了我之外,他谁也没叫。他一边开酒一边说:今天我谁也没叫,就想和你单独聊聊天。大约半瓶酒下去之后,他突然对我说:朱革子和王秋月吹了。我一惊,盯着杨卫平。他就说:我听毛纺厂一个哥们儿说的,听说他们厂长的儿子在追求王秋月。我有些急促地问:他们因为什么原因吹了?杨卫平苦笑,摇摇头:听说是朱革子提出来的。

我得到朱革子和王秋月分手的消息并不吃惊,我回来这些天一次也没有看到他们出双入对的身影,他们分手却是朱革子主动提出来的,这不能不让我吃惊。在我们看来,王秋月能爱上朱革子就是个奇迹。一想起王秋月从广播里传出的动听的声音,我心里就麻酥酥的。

杨卫平喝了一口杯中的酒,认真地看着我说:我现在追求王秋月还算不仗义吗?

我认真地望着杨卫平的眼睛,我知道从参军那天开始,他一直在暗恋王秋月,只是因为知道朱革子和王秋月好上了,他才把暗恋的苗头扼杀在心里。我想了想说:你不能这样,王秋月和朱革子的关系怕没那么简单。

杨卫平急不可待地说:再晚了,就让那个厂长的儿子抢去了。

我又说:她现在和那个厂长儿子谈上了吗?

杨卫平犹豫了一下才道:应该没有。

我再说:她要是和厂长儿子谈上了,你再去抢。说完又认真地盯紧杨卫平的眼睛。

他眼里突然亮了一下,拍了一下大腿说:我懂了。

那天晚上我和杨卫平分手,走到朱革子单元门下抬头向朱革子家张望了一会儿,发现他家的灯已熄了。我真想见到朱革子问问他为什么要和王秋月分手。这时把朱革子叫出来显然不合适,第二天一早,我带着疑问和遗憾匆匆地归队了。

我归队之后,给朱革子写了封挺长的信,内容有三,首先问他为什么和王秋月分手。其次,希望他振作起来。最后,我告诉他口吃这毛病是可以治好的。我不知在什么杂志还是报纸上看了一则故事,说是国外有个国王,因为口吃很自卑总不能当着他的人民把演讲进行下去,这个国王便天天读报纸,当着众人,渐渐口吃的毛病就好了,成为一名擅于演讲的国王。信寄出后很久,我都没有得到朱革子的回信。

杨卫平却来了信,他在信中说,朱革子想放弃和王秋月的爱情,可王秋月并没有放弃,原因是,他经常能在家楼下的空地上看到朱革子大声朗读报纸的身影,每每这时,王秋月都会站在朱革子一旁充当忠实听众。杨卫平在信中说,朱革子的朗读和上学时朗读课文一样,声音很大,也很流畅。最后他在信的结尾处不无忧虑地说:这个办法能治好他的结巴吗?我看玄。杨卫平已先入为主地下了结论。

我不管杨卫平如何悲观,三天两头地给朱革子写信,为他把朗读继续下去加油打气。朱革子虽没回信,但我能想象得出,朱革子站在楼下的一棵树下,手里拿着一份报纸或杂志,大声朗读的样子,家家户户的窗子后面挤着各种各样的脑袋,目光自然也是复杂的。我现在最关心的是朱革子的父母是如何看待他的。他们是为朱革子的境遇感到悲伤,还是充满了悔意,这一切我不得而知。

大约半年后吧,杨卫平突然又来了封信,他告诉我,军区大院辖区的公安分局面向社会招聘警察,有军人履历的退伍官兵会优先考虑。他喜气洋洋地在信中告诉我,有许多战友报名了,还罗列了他们的名字。最后他又忧心忡忡地告诉我,朱革子也报名了。我明白杨卫平为什么忧心,他是担心朱革子因为口吃的毛病,最后功亏一篑。那样的打击怕朱革子承受不了。杨卫平婉转地告诉我,希望我给朱革子写封信,让我劝劝朱革子放弃报名,正视现实。

朱革子能听我的吗?我知道他的梦想就是做一名警察,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梦想着当警察?他涨红了脸,半晌才说:警警察是是和和平年代的英雄。记得我问他这句话时是初二上学期。正是秋天,地上落满了树叶,我们走在树叶上一片哗哗作响。我们报名参军前,他又提过一次,小声地告诉我:我参军不不想提干,回回来想想办法分到公公安局。那个年代很多人参军就是想复员回来分配一个有铁饭碗的工作。那天,我重重地拍了一下朱革子的肩膀。他正一脸向往地憧憬着参军以后的样子。没料到,参军前的目测朱革子的梦想就被腰斩了。

我不知朱革子最近的朗读对治疗他的口吃有没有什么效果,我和杨卫平的意见不一样,我在信中鼓励了他,希望他为了自己的梦想而努力。这次朱革子很快回了信,他在信中告诉我,为了能考取警察,他现在每天跑五公里,用两小时时间朗读报纸。他的信中充满了浪漫的现实主义气息,我为朱革子感到高兴。

大约一个月以后吧,朱革子又来了一封信,他又一次喜气洋洋地告诉我,他已经考取了警察,分配到街道派出所,成为一名光荣的治安警察。接到朱革子的信,我一颗悬着的心才落到了实处。

又几个月后,我休假探亲,母亲告诉我,朱革子考取警察并不那么容易。他是先挨了父亲几个耳光,又找人说了情才有了考取警察的机会。原来,朱革子又是在第一轮被考官刷下来了,他是如何含泪回到家里并没有多少人注意,但回到家里和父亲大吵起来许多邻居都可以做证,他们争吵的声音几乎整栋楼的人都听到了。朱革子含着泪冲父亲结结巴巴地说:都都怨你,我这这结巴都是和和你学的,害害得我我,参军不成,连连警察也当不上。朱革子含泪地抱怨着父亲,朱革子的母亲就两头劝了:你们小点声吧,当不上警察当个工人天塌不下来。朱革子不依不饶:我我这辈辈子就毁毁在我爸手里了。这时,人们听到惊天动地的一声大喊:放放屁,我我那么多好处你没学,谁谁让让你学学这个了。朱局长的口吃一点也不亚于朱革子。朱革子此时一定是梗了脖子,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他仍然不依不饶地说:不不怪怪你,怪怪……那个谁还没说出来,朱局长的巴掌左右开弓连扇了朱革子几个大耳光,声音清脆而又嘹亮。紧接着就安静下来。朱革子和我们一样,从小到大没少挨父亲的打,以前打几个耳光这都是小事,小时候我们闯了祸还被父亲绑到楼下的树上去喂蚊子。后来我们再大一点,在外面惹了祸,就不敢回家了,要么跑到院外的同学家借宿,要么跑到郊区的山里去躲藏,几天后,我们自以为父母消了气,才敢颤颤颠颠地溜回来。但自从我们上了高中以后,个子都有父亲高了,也懂事了许多,父亲就不再打我们了。

几年没遭到父亲暴打的朱革子,突然受到这致命一击,一定晕头转向,目瞪口呆。他用手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父亲的一颗光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朱革子镇静下来,放下手,仰着红肿的脸说:好,你不是打我吗,我从今以后不在这个家里待了,我走还不行吗?

朱革子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准备收拾东西,母亲却兴冲冲地进门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道:儿子,你这病好了!朱革子望着母亲道:什么好了?母亲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你的口吃呀。朱革子不信任地盯着母亲的脸,又摸摸自己发热的脸说:妈,我真的好了吗?母亲哭了,一边哭一边说:还不快谢谢你爸,他要不打你几巴掌,你这口吃病能好吗?

朱局长打完儿子正后悔,他背着手在客厅里转圈,听老伴这么说才把注意力收回来,望着喜极而泣的老伴,又望一眼发呆发愣的朱革子说:你你再讲讲两句。

朱革子就说:我要是考不上警察,工作我也不干了,我要离家出走。

朱革子后来跟我说他当时的确有这个想法。就此云游四方,破罐子破摔了。

朱局长听了,左手打右手,又跺了一下脚道:老老天爷呀,你你可不好了吗。

朱革子的结巴被他父亲打好了,但人家警察招人的考官已经宣布朱革子被淘汰了。似乎也无可挽回了。朱革子母亲就眼泪汪汪地冲朱革子的父亲说:老朱,这次你无论如何要帮一次儿子,咱们可就这一个儿子呀。当初,朱革子没能参军,母亲已抱怨父亲好几年了,一提起儿子下乡时吃的苦就唉声叹气。后来虽然是回城了,工作不仅朱革子不满意,他们也不满意。

朱革子的母亲不想放弃这次改变儿子命运的机会,一遍遍央求着朱局长。朱局长在客厅里又转了两圈,看了眼呆站在一旁的儿子,狠了狠心说:我我给王副局长打个电话,看看能不能管用。朱局长说的王副局长以前是军区的一名转业干部,他们在一起共过事。

朱革子的命运就此发生了改变,他又重新接受了面试、笔试……一路过关斩将,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为一名治安警察。

那年的元旦前一天,我又一次回家休假,一进军区大院大门,就看到了大门口一旁的电线杆上贴上了大红喜字,每隔几步就张贴了这样的喜字。这些喜字显然是刚张贴好的,我顺着喜字一直走到朱革子家那个楼门口,楼门口左右各贴了喜字,我不知谁要结婚了。刚进门,正要问母亲,母亲告诉我,是朱革子要在元旦结婚。朱革子马上要结婚了,这小子居然一点消息也不给我透露,我又问母亲:新娘是谁呀?母亲说:还有谁,不就是那个王秋月吗。我心里舒了口气,朱革子这是挣扎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想想也是,现在他口吃病好了,又当上了梦寐以求的警察,在我心里他完全配得上王秋月。

朱革子的婚礼是在一家饭店举行的,我和杨卫平还有同年的战友都参加了他们的婚礼。朱革子身穿警服站在台上,人一下子就显得很精神。王秋月穿了一身大红的衣服站在朱革子身旁,她正一脸幸福地微笑着。婚礼主持是朱革子的姐夫,木材厂的车间主任,他热烈地讲了一番花好月圆的话之后,然后安排新郎新娘讲话。先是朱革子向前迈了一步,给到场的所有人敬了个礼,然后他口齿清晰地冲新娘子王秋月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同时也感谢了到场的每位亲戚朋友。轮到王秋月讲话时,她还没开讲,台下就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那是参加他们婚礼的毛纺厂的女工们,她们一边鼓掌一边呼喊着王秋月的名字。当王秋月第一句话一出口,全场立马变得鸦雀无声,许多年过去了,我们都忘记了她当时讲的内容,但她动听的声音一直回荡在我们的脑海里。她的声音像动听的旋律,穿过了我们所有人的耳膜,听着她的声音望着台上,我觉得她的人就像一朵盛开的鲜花在婚礼的舞台上绽放。

我在整个假期,无数次地看到朱革子和王秋月出双入对,恩爱甜蜜的身影出现在军区大院里。我望着他们恩爱如初的身影,衷心地祝福着他们。

这次休假即将归队前,我突然又一次接到了杨卫平的电话,还是要为我送行,准备了酒宴。我几乎每次归队前,杨卫平都要搞一次这样的仪式。上学期间我和杨卫平关系不算紧密的,但经过几年战友的历练,我们的关系明显比其他同学更近了一层。

晚上来到杨卫平指定的酒店,发现朱革子和王秋月也来了,我前脚刚到,杨卫平带着一个女孩也到了。席间杨卫平介绍说那个女孩是他们交警支队的内勤叫赵小琴,赵小琴也当过兵,要比我们晚两年,她在部队时做的是卫生员。

那天所有人都显得很高兴,我们三个男的都喝了不少酒,先是互相说着祝福的话,到后来,我们就回忆上学时的种种趣事。还说到了朱革子送给王秋月那顶女式军帽,王秋月这才说出了实情,她就是在那会儿爱上朱革子的,她说到现在那顶军帽她还保留着。我们一起回忆着青葱岁月。

饭局结束之后,因为赵小琴的家住在另外一个方向,我们先把她送上公交车,才一起往军区大院方向走。朱革子明显喝多了,这半年来,他正春风得意,结巴的毛病被他父亲几巴掌扇好了,又娶了王秋月,他没有理由不高兴,所以就喝多了。王秋月半搀半扶着他。我和杨卫平相互搀扶着往回走,趁朱革子他们不注意,我小声地问杨卫平:今天咋把朱革子和王秋月也叫来了?这话我一进门时就想问,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杨卫平突然把我拉到路边,我们俩坐到马路牙子上,挥手让王秋月扶着朱革子先走。两人走出一定距离后,杨卫平才道:你知道吗,我这是给我自己画上一个句号。我明白他说的句号是什么意思,在朱革子没结婚前,他一直暗恋着王秋月。去年我休假时,朱革子处于人生低谷,有意回避着王秋月,杨卫平就动了再次追求王秋月的心思。杨卫平掏出烟,我们各自点燃,他看着明明灭灭的烟头说:念想就像这烟头,吸完了就熄了。我扶着他的肩膀说:那个赵小琴不错,她当过兵,现在又和你在一个单位,你们一定有许多共同语言。杨卫平听了我的话,突然大哭起来,不可遏制的样子。我没有理他,我知道,杨卫平正把自己的暗恋埋葬。果然,过了一会儿,杨卫平把烟掐灭在马路牙子上,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说:走,咱们该回家了。一路无话,我和杨卫平肩并肩地向军区大院走去。

我调到军区机关那一年,朱革子的儿子都三岁了。也是那一年,朱局长退休了。朱革子自从结婚起一直住在家里,姐姐朱革静和木材厂的车间主任早几年就结婚了,搬出去另过日子了。

我每天早晨上班时,经常能看到朱革子牵着儿子的手向院内的幼儿园走去,这是军区子弟幼儿园,在大院东侧的一个角落里。我和朱革子就是在这个幼儿园里长大的,记得刚上幼儿园时,朱革子刚脱下开裆裤,想上厕所又不敢向老师报告,经常把尿撒在裤子里,然后老师就给朱革子母亲打电话,过了半晌,又是半晌,朱革子母亲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跑进来。老师早已把朱革子尿湿的裤子脱下来,朱革子便半裸着身子蹲在墙角,想哭又不敢的样子,被他母亲扯起胳膊向家走去。我们透过窗子看见他母亲数落他,说到生气处,还拍了几掌他的后背,朱革子嘹亮的哭声便传递过来。我怀疑朱革子就是那会落下的病根才结巴的。朱革子尿裤子,从小班一直持续到中班,他才改掉这个毛病,知道上厕所要请假。每次请假他都小心地站起来,怯懦着声音道:老老师,我我要上厕所。然后他就弯着腰夹着腿,扭捏地走出去。

现在那个幼儿园还在,只是门窗似乎换了。朱革子牵着儿子的手走在前面,王秋月跟在后面,一家三口幸福地向幼儿园走去。此时的朱革子一丝不苟地穿着警服,挺胸抬头地牵着儿子的手,儿子就左顾右盼地看街景,我发现朱革子的儿子眼睛很亮,五官长得像王秋月。

王秋月已经到市电台上班了,是名交通电台的节目主持人。两年前她参加了市里组织的主持人大赛,一举取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不久便被市电台挖了过去。那会儿交通台刚成立,正四处搜罗人才。我们经常在广播里听到王秋月悦耳动听的声音,有时报路况,有时和另外一名男主持人在广播里谈天说地讲笑话,她现在是最受听众喜欢的主持人之一。生完孩子的王秋月似乎一下子长开了,她比以前更漂亮更有女人味了,一眼望去便是颇有姿色的少妇。

朱革子、杨卫平我们这些发小经常聚会,朱革子每次都会晚到,经常带着一股凉风走进包间,先坐下,然后又欠起身子把腰间的枪掏出来,重重地放到桌子上。我们把目光投到他那把枪上,每每这时,他都用手护住枪,低调地冲我们笑一笑道:有了枪才有平安。他这么说,我们也笑一笑。朱革子现在很自律,从来不多喝,每次吃饭,只倒一杯啤酒在自己眼前,饭局结束时他才把那杯酒一饮而尽,于是人就显得很清醒的样子。有时我们喝多了,他会扶着我们往回走。不时地把腰间的枪碰到我们身上,硬硬的。杨卫平就说着酒劲道:操,你天天带着个家伙,是不是睡觉也搂着?朱革子不说什么,只是笑一笑,很满足很幸福的样子。

有时我们饭才吃到一半,朱革子接到电话有出警任务,又抓起枪,急三火四地走了。我们望着朱革子出门的背影,杨卫平就举起杯子喝口酒说:发现没有,朱革子自从当上警察后,人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笑笑,我知道朱革子从小就喜欢警察,一直梦想着做一名警察。小时候做游戏时,他总想当警察抓坏人,有一次,高年级的翟天虎和我们一起做游戏,高年级的同学做游戏总是花样百出,翟天虎那天分派朱革子做小偷,我们做警察,翟天虎瞅着朱革子说:你一看就不是好人。小时候的朱革子长得的确有些奇怪,脑袋是长方形的,头发还杂草丛生的样子。朱革子一听让自己做小偷立马咧开嘴大哭起来,我们好奇,他说话结巴,可哭起来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流畅而又嘹亮,闭着眼睛咧着嘴,让哭声传到每个角落。杨卫平抓了一把草塞到他咧开的嘴里,哭声才戛然而止。

杨卫平也已经结婚了,婚后的生活也很幸福和谐的样子。但只要一提起王秋月,他的表情就复杂起来。有一次,我们喝完酒趔趄着向军区大院走去,他突然拉住我说:我总觉得王秋月嫁给朱革子亏了。我有些惊怔地望他,他看出了我的意思,忙摇头说:我心里早没王秋月了,你可别乱想。作为同学战友,我替王秋月亏得慌。我拉过杨卫平在路边坐下,叹口气说:朱革子这人不错,现在是警察了,穿上警服人也是很精神的。

杨卫平吐了口水说:他不配王秋月。

当初王秋月和朱革子好上时,我也有些吃惊,难道就是因为当年朱革子送给她那顶军帽吗?后来过了几年,我觉得爱情这东西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朱革子和王秋月的爱情就是个例子,人们都觉得朱革子配不上王秋月,可人家又很幸福,感情这东西说不清楚。

杨卫平一提起王秋月便耿耿于怀,我明白杨卫平这小子心里的结还没有完全解开,就是因为他当年追求过王秋月。过年过节我们一起再聚会时,王秋月有时也会参加,她似乎早就忘了我们当年给她打电话闲聊的事了,总是大大方方有说有笑的。凡是有王秋月参加的聚会,我们说话都很少,想方设法让王秋月多说话,因为她的声音和收音机里的声音又不一样,更加悦耳动听。后来我们想出一个让王秋月多说话的游戏,她说三十秒话,我们喝一杯酒。我们乐此不疲地做着这个游戏,每次杨卫平都会喝醉。在众人搀扶下东倒西歪地往回走,一边走还一边笑着,脸上洋溢着无边的快乐。

朱革子的父亲那个光头朱局长突然在一天夜里被送到了医院,那天晚上救护车开到楼下时,我们许多人都看到了,医护人员和朱革子七手八脚地把他父亲抬上了救护车。朱局长被救护车拉到医院并不稀奇,隔三岔五地就会来这么一出。救护车走后,各家各户便熄灯睡觉了,一切归于平静,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第二天早晨,我们却听到了一个惊人的噩耗,朱局长昨晚去世了。原因还是脑袋里那块弹片,那块在朱局长脑袋里潜伏多年的弹片,刺破了他脑袋里的血管……

朱局长的追悼会很隆重,军区首长都参加了,悼词是后勤部长念的,我们作为朱革子同学也参加了他父亲的追悼会。后勤部长在悼词中细数着朱局长的履历,我们都惊呆了,他十三岁就参加了革命,在冀中打过游击,抗美援朝还参加过上甘岭战役,他头部的弹片就是在那次战役中留下的。朱革子的母亲在朱革子和王秋月的搀扶下站到朱局长遗体前。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朱局长遗像,遗像中的朱局长穿着军装、戴着军帽,此时照片中朱局长的头一点也不大。我再望朱革子时,他身穿警服、臂戴黑纱。当后勤部长致完悼词,我们排着队向朱局长遗体告别时,突然听到朱革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爸,爸呀……他几乎欲扑到父亲的遗体上,被我们抱住,朱革子已经哭成了一团。

平时我们觉得朱革子和父亲的感情一般,从小他一直记恨自己是因为父亲才学成了结巴,虽然,他被父亲打了几个耳光治好了结巴,顺利地加入警察队伍,但每次我们在院里看到朱局长站在凉亭边晾晒他的脑袋时,朱革子总会把头别过去,不想多看父亲一眼。从小到大我们欣赏朱局长晒那颗大脑袋,觉得那是军区大院里的一景,每次都心生愉快。唯有朱革子总会把脸沉下来,别过头去,装作没看见一样。从我们记事起,朱局长就一直是局长,在职位上从来没动过窝,而我们的父亲从师职到军职,隔几年总会升一级。我们放学在军区大院内那片小树林里,每次谈到自己的父亲时都心生骄傲,每每这时,朱革子就会悄悄溜走。

朱局长去世后,父亲的心情也很沉重,在饭桌上没吃几口饭便放下筷子,然后他就说起了朱局长。父亲是朱局长的老战友,他们当年打游击时就在一起,还说到上甘岭上那块弹片,朱局长是中了弹片之后才变得结巴的,父亲叹着气说:老朱脑子的神经被弹片切断了……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这是第一次这么述说朱局长。我想起小时候,尾随在朱局长身后学他结巴说话,那一次,父亲迎面走过来,在孩子群里把我抓出来,狠狠地踢了我两脚。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尾随在朱局长身后,取笑他说话。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朱局长脑袋里的弹片,不仅疼在朱局长身上,也疼在父亲的心里。

朱局长去世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能看见朱革子臂戴黑纱神情严肃的样子。过了好久,黑纱才从朱革子的手臂上消失。不知为什么,朱革子似乎比以前成熟了。他走在院里时,经常把目光投向那个凉亭,那是他父亲退休后经常去的地方,一些人在凉亭里下棋,他父亲则站在凉亭外太阳照得见的地方晒着脑袋。我看到朱革子还会经常在凉亭里驻足,这儿摸摸那儿看看。每次看到朱革子这样,我心里都会沉重几分。

我们这拨同学中,开始陆续有人拥有私家车了。杨卫平买了车不久,有一个周末他打电话约我去钓鱼,说渔具已经准备好了,我只能下楼,坐上了杨卫平的车。车是新的,散发着刚出厂的气味,车内收音机调到当地的交通台,一阵音乐之后,王秋月的声音便出现了。她先是播报路况,然后和另外一个男主持人谈天说地,他们的话题是吃鱼,从小时候对吃鱼的记忆,到现在市场买的鱼,还有水库鱼。杨卫平不动声色,全神贯注地听着交通广播。我理解杨卫平,便没有打扰他,把目光投向了车窗外,看着熟悉又陌生的景色向车后退去。杨卫平把车开到一个水库旁,我看到了漫无边际的水库,王秋月这档节目也下线了。我望着兴致勃勃向水库旁走去的杨卫平,突然明白了什么。

从那以后,我又坐了几次杨卫平的车,车内收音机自然还是锁定在交通台,王秋月动听的声音便充满了耳膜。说心里话,王秋月的声音的确很美妙,就连她的叹息都充满了韵律。只要王秋月的声音出现在收音机里,杨卫平就像换了个人一样,有时我连喊他几声他也听不到,脸上的表情随着王秋月的声音起伏变化着。

有一次,我和杨卫平聚会完,往回走,就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侧过头望着我,我说:这样挺好的。他问:什么挺好的?我没继续说下去,只是冲他心照不宣地笑一笑,他似乎读懂了我的笑容,沉默片刻,叹口气说:人活到最后其实活的是精神。杨卫平说这话时,我们已经到了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再往前一步,就跨入中年人的门槛了。快到中年的我们,人生就多了许多感悟。

朱革子一家仍然和他母亲住在一起,父亲去世,母亲需要人陪。我经常能看到朱革子匆匆从楼上走下来,手里提着儿子沉重的书包,到楼下自行车棚里推出自行车,把儿子的书包挎到自己的肩上,先是一偏腿跨上自行车,儿子在后面一蹿就坐到了后座上,朱革子躬起身子便带着儿子出发了。每天早晨送儿子上学是朱革子的既定项目。还是我们当年上学的八一中学,出军区大门向左拐,过两个红绿灯再右拐,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我们当年上学时,家长从来没送过我们,哥哥姐姐第一天把我们带到学校之后,我们便自己上学了,每天早晨站到楼下呼朋唤友地向学校走去。我因为和朱革子住在同一栋楼,我们一起去上学的次数最多。现在是独生子女了,一下子就娇贵起来,有的开车送孩子,最差的也是自行车。

朱革子半年前买了一辆车,车是红色的很扎眼,他咧着嘴把车开到自家楼下。许多人凑过来看热闹,围着他那辆大红轿车品头论足。众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他不该买红色,红色适合女人,不适合他,况且他的身份还是名警察,一点也不阳刚。朱革子不说话,一味地笑,从车里拿出鸡毛掸子小心地掸着车。我看到他买的那辆车的第一眼,就明白他是为王秋月买的。果然,他上班还是骑着自行车,驮着儿子上学,不久之后,王秋月才光鲜地从楼门里走出来,款款地打开车门,缓缓地把车开出去。

朱革子冲我解释过:秋月在电台上班,她是公众人物,我单位有车,每天上街执勤开自己的车也不好。朱革子几乎把王秋月视为掌上明珠,自从结婚后,他就没让王秋月干过粗活儿,就是每天吃的菜都是朱革子下班后去菜市场买回来,低调地提在手上,一脸幸福地往家走。因为王秋月在电台上班的缘故,她在院里同龄女人中打扮得也是最光鲜的一个,孩子接送由朱革子完成,她只负责光鲜地上班,在电台里说话,人就显得很年轻。朱革子有一次在聚会上喝多了酒,满脸通红地说:我现在很幸福,家里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那次我们才理解,敢情他一直把王秋月当成掌上明珠了。

王秋月是幸福的。当初我们许多同学都认为王秋月嫁给朱革子亏了,不仅亏了,还亏大发了。有人甚至说出那句很难听的话:鲜花插到了牛粪上。朱革子用一系列事实证明,他们的爱情是幸福完美的。就连耿耿于怀的杨卫平都在酒后拍着朱革子的肩膀,竖起大拇指说:革子,你真行,我不如你。朱革子每每这时也不多话,只咧开嘴笑。一切幸福在不言中。

谁也没料到,朱革子却发生了那次意外。他在执勤时,发现了一个公安部通缉的逃犯。朱革子自然要去追赶,结果在一条死胡同里,和无路可逃的逃犯发生了搏斗,逃犯用一块砖头砸在朱革子的脑袋上。当支援的警察赶来时,朱革子早已晕死在了现场。

医生最初给朱革子的诊断是脑出血,朱革子晕死在医院,要做一次大手术,对任何家庭来说都是件大事,我和杨卫平等人赶到医院时,王秋月和朱革子的母亲已经守候在手术室门外了。此时的王秋月已经哭成了泪人,朱革子的母亲没哭,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她两眼一直盯着手术室的门。我们知道,朱革子的母亲是医生出身,一定见过大世面。她见我们赶来,还欠了欠身子,我们忙把她安抚在椅子上,默然地立在她的身旁。她清了清嗓子,似乎在安慰我们,又似乎是在说给王秋月听:革子爸在朝鲜受伤时,是我给他做的手术,从脑子里拔出十三块弹片,剩下那块弹片扎得太深,我没能拨出来。我们肃穆地望着眼前这位刚强的老太太。王秋月就梨花带雨哽着声音说:朱革子万一有啥好歹,我们娘俩可怎么办?老太太用一只手捉住王秋月的手,冷静地说了句:还有我呢。婆婆的话让王秋月止住了声音。

朱革子的开颅手术完成了,可一连三天朱革子都没苏醒过来。医生又给出了自己的判断:朱革子因为伤势太重,十有八九要变成植物人。这条消息无疑是一颗炸弹。

我们再见到朱革子时,他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头上缠着纱布,我们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他母亲坐在病床一侧,一直握着儿子的手,王秋月带着他们的儿子站在一旁,眼睛早已红肿得不成样子,他们的儿子躲到母亲身后,想看又不敢看。来之前,我们本想说些安慰的话,可看到眼前的场面,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经常隔三岔五地去看朱革子。每次走到朱革子的病房门前时,都能听到王秋月在朗读报纸,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动听,就像中央电视台的播音员在病房里播报新闻。我们走进病房时,王秋月才会抬起眼睛,停止读报纸,情绪低落地招待我们。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朱革子母亲的主意,朱革子以前在家里说过无数次,王秋月的声音好听,有时还会让王秋月给自己读上一段报纸听。每次听完,朱革子都会揉着自己的耳朵说:我这一对耳朵有福了。他们私下里说的悄悄话,朱革子又是如何欲仙欲死,我们便不得而知了。朱革子为此还专门买了一部小半导体收音机,没事就揣在兜里,频道自然是交通台。他在家没听够媳妇说话,上了班还要听。

后来王秋月不仅给朱革子读报纸了,还读公安局的通报,那个逃犯如何被抓住的,还有分局对朱革子的事迹的表彰,他立功受奖的通报。有一次,我来到朱革子病房门外,正听到王秋月对朱革子的哭诉:革子,你醒醒吧,你醒不过来,我和大壮该怎么办呢?还有妈,她的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了,你不是说过把我当成女儿吗?革子,你醒不过来,我和大壮靠谁呀……大壮就是他们的儿子。王秋月说到这儿就哀哀地哭成一片了。我立在病房门口,心里也跟着湿了一片。

记得是半年后吧,在这期间,我们这些同学去了无数次,后来考虑到王秋月的身体,我们轮流看护朱革子,让王秋月能够歇一歇。我突然接到杨卫平的电话,他在电话那端变音变调地说:朱革子醒了。我赶到医院时,朱革子果然醒了,医生已经把他身上的一些管子撤走了,他的两只手左右被他母亲和王秋月这两个女人死死地抓着,立在他面前的所有人都喜极而泣。他不解地望着母亲和王秋月,又望望我们,疑惑地说:你们哭什么,我怎么了?后来朱革子说,自己做了一个挺长的梦,梦见自己一直在收听交通台王秋月主持的节目,他听着听着就醒了。

医生都说朱革子能够醒来是个奇迹,我们知道这是爱的力量。

两个月后,朱革子出院了,他在医院里待满八个月后,终于恢复了正常人的样子。他穿着警服第一天去上班时,我们这些同学,还有分局的一些领导和同事都站在楼下迎接他。他穿着警服从楼门里走出来,显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先是冲我们敬了个礼,然后腼腆地说:不不用,这这么弄,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朱革子恢复了正常,但我们却发现他治好多年的口吃的毛病又回来了。我们经常在院里见到送孩子或提着菜回来的朱革子,然后我们就会聊上几句,他结巴着说:快快去上班吧,不不然就迟迟到了……我们笑着,朱革子又是以前的朱革子了。

他们一家过得依然幸福,朱革子学会了遛弯,一手举着收音机,收音机里播放的是交通台广播,王秋月的声音行云流水地从收音机里传出来,依然是那么悦耳动听。

作者简介

石钟山,作家,编剧,影视制作人。著有长篇小说《天下兄弟》《遍地鬼子》《男人的天堂》《向爱而生》等三十余部,文集五十余种,共计一千四百余万字。另有影视作品三十余部,共计一千余集。作品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北京市政府文学艺术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