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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1年第1期|凡一平 :金牙(节选)
来源:《收获》2021年第1期 | 凡一平   2021年01月21日06:18

四颗金牙在顶牛爷嘴里闪闪发光,像是暗夜田垌飞翔的萤火虫。

我六岁的时候,就知道顶牛爷的嘴里有金牙,与知道他头上长角的时间是同步的。但是他头上的角,我至今没有见着。他一百岁了,我五十六。我每次与顶牛爷在一起或碰面,他都戴着帽子。他破了换破了再换的帽子,像是灶上锅头永远滚烫的锅盖,使我一直没有机会掀开它,摸一摸哪怕看一看他头上的角。但是他嘴里的牙,我是看得一清二楚。只要他一讲故事或往事,就不得不露出他的牙齿,就像一揭开锅盖锅里是饭是粥都一目了然一样。

顶牛爷给我及我同龄的孩童讲故事的时候,他的牙齿便露出来,甚至先于故事或声音夺人耳目。他总是张开嘴后,才决定讲什么故事或哪个故事,于是他的两排牙齿就上下咬合着,噼噼啪啪,或滴滴答答,就像舂着没有谷禾的舂碓,或者像我多年后使用缺失纸张的打字机,闻不见实际的东西或内容。遇到这样的时候,他的牙齿就特别引人注目,就像夜行的灯。

顶牛爷嘴里的金牙,在一同听讲故事的孩童中,是我最早发现的。我发现他讲到动情或忘情处,嘴巴就张开着不动,或合不拢嘴,像是喉咙或心坎被坚硬、尖锐的东西卡住或刺痛一样。于是他的全部牙齿便被细心的我看到和看清,两排参差不齐、颜色不一的牙齿,像是玉米棒上两行怪异的玉米粒一样,让我疑惑和好奇。

在他多数非黑即白的牙齿中,我发现有几颗闪着金光。后来我确认是四颗。四颗别致的牙齿分布在上下牙床,但都集中在最里面,是磨牙的位置。它们光滑饱满,比其他的牙齿都大,是顶牛爷嘴里最好看的东西,像牛粪上的花朵。我知道那是金子做的牙齿,是一次顶牛爷与我独处的时候,亲口告诉我的。我把家里炖熟的半个猪蹄偷来,送给顶牛爷。顶牛爷啃着猪蹄,满嘴流油,像是啃着冒出汁液的甘蔗一样。因为有油的润滑,他的牙齿就显得贼亮,尤其那四颗往时闪着金光的牙齿,此刻更加光彩刺目,像是被阳光照耀的四棵春笋。顶牛爷终于注意到我老是盯着他的嘴,像是知道我对他嘴里的什么东西感兴趣,说:你是不是想晓得我嘴里有几颗不一般的牙齿,是什么东西做的?

我点头。

是金子做的,顶牛爷说。他看了看啃得只剩一小截骨头的猪蹄,看着我,像是吃水的看着挖井的人。你答应我保守秘密,我就把秘密告诉你。

我又点头。

于是顶牛爷对我讲述了金牙的来历——

抗战的时候,有一次战斗中,顶牛爷身边的一个战友中弹倒下了。他是顶牛爷战友中最好的战友,好得像亲兄弟一样,叫韦元生。韦元生倒下的时候还没死,血仍然从胸部的伤口噗噗往外冒,像喷泉一样,无论顶牛爷怎么堵也不能止住血。韦元生努力地挪动一只手,架在了顶牛爷的一只手上,试图把顶牛爷的手拉开,仿佛是阻止他无用功的行为,也像是想牵引他的手去往别的地方。顶牛爷看韦元生闪烁的眼神,断定韦元生用他的手另有他途的可能性更大。他腾出一只手往别的地方摸,摸一处,看一次韦元生的眼神,一看眼神不对,继续往别处摸。自上而下,从上衣摸到裤裆,顶牛爷摸着了一坨硬物,一看韦元生的眼神,发现他的目光如炬,像是命门打开了一样。硬物在裤裆里,与裤兜贴近但又不在裤兜里。顶牛爷解脱了韦元生的裤子,扒开,发现硬物在裤兜背面被一块厚布缝得严严实实。他将布条撕开,取出硬物——

是一坨金子。

金子像一个人的拇指,大小和形状均像,只是颜色和硬度不同,因为它是金子。

顶牛爷大概能知道韦元生有一坨金子。韦元生跟他炫耀过。约半年多以前,台儿庄战役结束不久,韦元生兴奋而又玄乎地对顶牛爷说,我有一坨金子。顶牛爷说在哪里?给我看看。韦元生摇头说我藏好了,不好拿。顶牛爷看着同是督战队队员的韦元生,说你为什么有一坨金子?他言外之意是为什么你有而我没有。韦元生说我福大。顶牛爷说一定是逃兵贿赂你的,是不是?韦元生慌忙说不是,是团长赏给我的。顶牛爷说团长为什么赏你金子?韦元生说我用胸膛替团长挡子弹,救了他的命。顶牛爷看着好端端的韦元生,说你怎么没死?你的身子是铁打的?韦元生说子弹刚好打在我护身的虎骨上,跑飞了,虎骨也开裂了。团长看着碎了的虎骨,后来就拿一坨金子与我换,其实是赏我,虎骨没有金子贵。顶牛爷看着像捡了大便宜的韦元生,说没有命,金子就是一坨屎。

此刻,看着奄奄一息的韦元生,看着无法救命的金子,顶牛爷说:你要是把金子放在胸口上,挡住枪子,就没事了。可为什么偏偏要把金子藏在裤裆里呢?

韦元生用尽力气,断断续续地吐字,拼凑起来的意思是,托顶牛爷将金子交给他妹妹。他吩咐完,便断了气。

金子在顶牛爷的身上,跟随顶牛爷南征北战。成年累月,它像是一个宝贝,让顶牛爷底气十足,因为他拥有着比同等人优裕的资本,尽管这资本只是暂时拥有,他终将转交韦元生的妹妹。但是没转交之前,保管权是他的,甚至所有权也可以是他的,因为金子的秘密或来龙去脉,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了。他其实可以将金子据为己有的,如果他想的话。而顶牛爷没有这种想法,即使有他也不敢,所以好几年过去金子完好无损。但逐渐地,金子反而成为顶牛爷的包袱,脱不开又丢不得。它像是吸附在皮肉上的蚂蟥,让顶牛爷难受。他日日盼望着抗战胜利,无仗可打,那么他就可以回家,找到韦元生的妹妹,把金子交给她。

抗战胜利了,顶牛爷以为可以回家了。没想到内战又打起来,看阵势三五年是回不了家了,前提还得保住命。

说到保命,顶牛爷万分珍视,活着或求生的欲望从未有过的强烈。与日本鬼子拼杀七八年,都能活下来,可不能日后死在自己人的内斗中。如果死了,相当于把命搭给了同族同胞之间的斗殴,那太不值了。不过九死一生的沙场经历,也给了顶牛爷自信。他相信他能活下去,何况他渴望活着。

他担心的是保存在他身上已经七年多的那坨金子。命在,金子弄不好却丢了,那样他掉进黄河也洗不清,因为那不是他的金子。这之前金子就丢过两回。一回是洗澡的时候被人换错了衣服,另一回是负伤昏迷的时候在医院也是被换了衣服。这两回虽然都把金子找回来了,但每回都让他心惊胆战。金子不能再丢了,命在,金子必须得在。

顶牛爷决定把金子做成牙齿,镶在嘴里。这是万全之策,也是明智之举。他认为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那是1946年秋天,内战全面爆发,越发担心和紧张的顶牛爷在队伍开拔前,把金子做成牙齿。他在部队驻扎的城市,先找一个牙医,估量金子的大小可以做成四颗磨牙。然后他把拔掉的四颗磨牙带到某个金店,让金匠依据磨牙的形状,将他交给的金子做成牙齿。金子变成牙齿后,他把它们交给牙医。牙医将它们镶在了顶牛爷的嘴里。于是,四颗金牙替代了他原有的四颗磨牙,开始在他嘴里,发放着异样的光芒。金牙在他身体里,像几个小精灵,跟他北战南逃,完整无缺,即使后来被解放军俘虏、改造,也没有被发现和没收。

顶牛爷没有投诚参加解放军,而选择了回家当老百姓,便是与金牙有关。他保管金子已经太久了,而完成战友的嘱托,成为了顶牛爷迫不及待的心愿。

这便是顶牛爷告诉我的金牙的来历或秘密。这是我用半个猪蹄换来的。但我知道这并不是秘密的全部,因为金牙至今还在顶牛爷的嘴里。我以为半个猪蹄只能换这么多。后来我又从家里偷来半个猪蹄,顶牛爷啃完猪蹄,却没有继续往下讲金牙的事。他对接下来的事守口如瓶,像是有难言之隐。他的眼睛也没有流露,抑或通过眼神流露了只是我看不出来,我那时候太小了。

……

凡一平,本名樊一平,壮族。1964年生,广西都安人。先后毕业和就读于河池师专、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任广西民族大学教授、第十二、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广西影视艺术家协会副主席、广西影视艺术家协会副主席。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以来,出版了长篇小说《跪下》、《顺口溜》《上岭村的谋杀》《天等山》等九部、小说集《撒谎的村庄》等十部。获过文学奖有:铜鼓奖、独秀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等。长篇小说《上岭村的谋杀》、《天等山》等翻译成瑞典文、俄文、越南文等在瑞典、俄罗斯、越南出版。

根据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有:《寻枪》、《理发师》、《跪下》、《最后的子弹》、《宝贵的秘密》、《姐姐快跑》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