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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作家·微刊|杨建梅:冬暖花开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 | 杨建梅  2021年01月19日07:58

误入那片草海才知,除了漫天飞雪,芭茅也是冬天最为飘逸的风景。

年复一年,严寒如期而至,数十载冬去冬又来,多少过往零落?多少物事枯萎?唯有那些茎秆颀长、细叶如缕、花穗蓬松的芭茅,还历历飘荡心间,挥洒出团团暖意。

那年的冬天比往年漫长得多,朔风伴着冷雨,冻天冻地冻人心。之后的某一日,苍天突然奢侈了一把,将珍贵的阳光洒向大地。天蓝如洗,万物生辉,我也急急脱下棉袄换上轻装,沿着灌木丛生的野径向山进发。我要登上离天更近的顶峰,去翻晒发霉的心绪,去风干累积一冬的湿气,去暖化躯壳里的三尺坚冰。

弯弯拐拐,爬坡上坎,到达山的三分之二高度时,大自然突然变幻出奇妙景象:像谁划清了界限似的,树木嘎然止步,芭茅以铺天盖地之势迎面而来,密匝匝织满了山的每一个毛孔。视线之内,草天相连,莾莾苍苍,壮阔无垠。

路是没有了,深一脚浅一脚蹚草海,最浅处也没过了小腿。好在草叶弯垂交错,层层叠加,踩上去厚厚软软充满弹性。阳光已滤干了草丛里的水气,脚底干爽舒适,像探进深深的棉花堆,牵牵绊绊,缠缠绵绵,又像踏着祥云徜徉,亦虚亦幻,深不知底。

季节早已褪去山间的浓墨重彩,曾经油绿的草叶变成了浅黄,紫红的花穗也只在灰白中夹带着些微淡紫。在渐向西偏的阳光下,草海像一匹宽广无边的素色绸布,光辉熠熠,明快简约,把一个个如馒头又似驼峰的低矮小丘,装点得凹陷处曲线玲珑,凸起处饱满圆润,已分不清哪座峰高、哪座峰矮。是大自然的神来之笔,让一座并不雄奇的小山柔美、神秘,温情脉脉。

有的芭茅光长叶不抽苔,一丛丛挤拢,经纬交织,注定只给大地当衣作被。大多数芭茅既蓬勃着细叶、又噌噌地向上拔节,那精瘦的禾秆,高的可达一楼之高,矮的也矮不过半人身量,如竹如苇、浩瀚成林。经山风的梳理,茎、叶、花都向着同一方向倾斜,楚楚摇曳,微微飘摆,像漫山遍野插满了流苏小旗,在湛蓝天空下猎猎招展。

微风拂过,草浪滚滚。坚守山峦、扎根石缝的芭茅,也怀揣着待时而飞的美梦。它们时刻侧耳倾听、蠢蠢欲动,伺机乘风而去。

它们真的要飞越千山万水去浪迹天涯吗?风真敢不顾一切把山头剃光,载着芭茅漂泊远行吗?其实没有,眨眼之间,草浪又涌回来了,缓缓地,后浪变成了前浪,前浪相跟着后浪,不慌不忙,不疾不徐。风与芭茅,该是一对情深意笃的眷侣吧,它们的痴缠,它们的追赶,它们的嬉戏,让一座山、一个季节清醒着、欢腾着、亢奋着。

我也醉了。恍惚中,草在行走,山在移动,我的身体也跟着晃悠不止。那种感觉,有如置身茫茫大漠,身体一点一点缩小,缩成其中的尘埃一粒。抑或是飘浮在万顷大海的浪尖,颠簸中嚓嚓分裂、破碎,碎成一个看不见的小水滴。

我甚至忘了时间,忘了天地,忘了人间的纷争与烦恼。

有那么一刻,我竟然不知自己是谁了。我打哪儿来?我身在何处?我还是不是昨天的那个我?这种疑惑让我不得不稳住脚,定下神来,前后看看,左右想想……我想抓住自己的影子,想把它牢牢地攥在手里,它却嵌在窸窸窣窣的草叶里,也碎成一地,浸染了草的光泽。费了好半天劲,我才从草的一低头一挥手间,捕捉到它们的提示:我依旧是真实的我,毫发不少;我跟昨天、前天、甚至初生时一样,血在流淌,心在跳动;我的影子也并没受伤,经过草的熏陶、风的激励,它更加屈伸有度,更能让我照鉴自己。

草也在为我作证:我从尘世中来,我以草叶的方式,迎接着头顶的风雨阳光;我以草根的力量,撬动着身上的硬土和石块。若干年后,我终归草界,能成芭茅的一员更好,若是融进狗尾草家族,也会心满意足,安然受之,去参与大自然尘归尘、土归土的伟大循环。

继续向前,抬腿提足间,草匍匐于地,草又悄然挺身。蓦然回首,脚印不再,那些刚刚被我按在脚底的芭茅,和周围或涌动或静默的同伴一样,精神抖擞,若无其事,矮的还保持着那份娴静温婉,高的仍挥洒着那份唯美诗意。我又一次陷入恍惚——会不会是,我到来时山上并没有长草,等我走过了,草才倏忽一下蹿了起来?草摇着头,似乎在告诉我:一个人的足迹,是不可能烙在草身上的,不管你下多猛的力,走多远的路,过了就过了,去似朝云,无踪可觅。

草用身体抹去了你的来路,抚平了你的归途,让你如一叶没有航标的小舟,不知该往那个方向飘荡。

草也不会让你迷失太久,它们心连心、手拉手、衣袂连接着衣袂,用骨骼为你搭桥,用肢体给你铺路。你的眼前,总是一马平川处处有路,去往哪儿皆是坦途。

上山之前,我并不知道此处是一片墓地。风把芭茅压低时,才发觉石丛间、山坳里、缓坡上遍布着坟墓。这真是一个人口密集的“村庄”,墓冢高高矮矮、新新旧旧,随着山势起伏而播撒漫延。草向一边倾斜,坟茔齐刷刷裸露,像一下子长高了,变多了。我索性扒拉着芭茅坚硬的禾秆,在墓群之间穿梭,从一个坟头绕过一个坟头,像闲时从别人家的房前屋后路过,气氛没有丝毫的萧杀与苍凉,没有一点儿阴森和沉闷。坟上也长满了芭茅,絮絮缕缕,水袖长衫,轻飞曼舞,连墓壁上的水泥和石头,也散发着暖暖温度。

是因为众多逝者的呵护,山上才长满了气势磅礴的芭茅?还是有了芭茅长年累月的揺幡超度,墓冢里的故人才得以长眠安息?不得而知。看不出山上的泥土是厚是薄、是肥是瘦,就像地下的亡灵,早已没了贫富之分、贵贱之别。无论是砖砌的,土垒的;门庭豪华气派的,屋宇简陋坍塌的;挨挤群居的,孤单零散的……都成了山的细胞,成了植物养分。那么,无论他们生前是悲是喜、是美满是破碎、是健康是病残,到了这里,也都功德圆满了吧。

在攀爬一个小丘时,我被藏在深草里的一枝紫色倒勾刺拉住。利刺扎破我的小指和无名指,血珠一滴滴冒出滑落,砸向黄爽爽的草丛消失了。钻心的疼痛让我不禁反思:是不是我的鲁莽惊扰了安睡的灵魂?是不是我的踩踏碰伤了草的骨头和皮肉?是不是荆棘在给我一个小小的提醒……这样想着我更加不安了,那些被我一路绊过的芭茅,现在还咬着牙忍着痛吧?被我阻挡了的风,得绕过几段弯路,才能抵达终点?我一边擦拭创口,一边默默地内疚着,忏悔着。

沐浴暖阳,我的身心得到了久违的放松。静谧中我听到心底某个地在隐隐作响,像芭茅花絮拂拭碑石的沙沙声,像阳光融解坚冰的簌簌响,像草芽挣脱桎梏的呐喊和欢呼。

噢,春天就要来了?

哦,就算寒流还未启程远走,大地也花开依旧,阳光暖暖!

 杨建梅,贵州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贵州作家》《时代作家》《西部散文选刊》《作家新视野》《青年作家》《黔西南日报》《万峰湖》等,偶有作品获省级或地方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