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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1年第1期|索耳:夏夜回旋曲
来源:《山花》2021年第1期 | 索耳  2021年01月19日06:47

一点工作

 

我比以往更沉默了,不是最近

而是持续性的,今年比去年,去年比前年

更加沉默的这一事实。当我看电视时,

赛马选手冲出了赛道,观看着马蹄

在半空腾跃,我因此而变得更加沉默。

“致死性的一跃”[1]。忘了是谁说过的话语

每次坐在沙发上,一些话语向我袭来

有甜美的瞬间、也有长久的痛苦

它们低沉下去,它们的这种低沉

让我感觉到它们是存在的。

肖斯塔科维奇的弦乐,一种绝对存在而又撕扯

    着存在的声音迫使我不得不凝视,凝视

着这股声音,不知不觉地滑入更大的沉默

我花了比以往更长的时间去凝视它

时间是微不足道的;我每天起床、下床、上床

比任何人都有机会观察自己的身体

但我从来不看它。是不是也是

沉默的一种?无论是面对面的交谈(无休止的交谈!)

还是在社交媒体上,我都怯于发声,我感到羞耻

为自己的声音感到羞耻,为这种假性的诗性而羞耻

为所有人感到羞耻。羞耻。羞耻让我穿上衣服

而不是注视自己的身体,每个人都穿着华丽的衣服

在电视里,在赛马场,在每一个可能的空间

每一个被话语挤占的空间,他们鼓励我们

要活出我们的痕迹,远比祖先所创造的

更伟大的痕迹。而我的做法正好相反

我每天都做梦,一个个梦美妙无比,却又瞬间

被遗忘,我从来不会记下它们,我认为这才是

梦的真正价值:产生,然后被遗忘

就像声音,产生,然后消除;就这样

一年比一年沉默下去,不是一时一刻,

而是持续性的、恒久不断的Gjentagelsen[2]。我相信

自己能够胜任这点工作。

 

注释:

[1]致死性的一跃:源于克尔凯郭尔语。意语“Salto mortale”

[2]Gjentagelsen:丹麦语,意为重复。

 

大蜘蛛

 

——阿露加,你还会感到痛苦吗?

 

黑暗中的小绵羊,我曾这样

称呼你,一遍又一遍地舔舐着苦涩的药片

你在房间中间坐下,你对所有人说

请不要来打扰。孤独如发热的球体

你不动声色地拥抱着它;是的,为什么

要有喧嚣的语言?十个人在房间里相互拥抱

也足以抵消语言的美。连最亲近的人

也不曾具有那种美。霜降的气温已使各自的唇

干裂。乐谱和书籍散落在脚边

你闭上眼睛,你仍然感到匮乏,今天的奏鸣曲

尚未开始,我们的生活才渐渐有了一点眉目

我们贫穷、软弱,我们的特质就是

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安静。那些不属于

地球之上的夜晚,你也曾向我分享过

那些把人压扁的大雪、雨后松林的气味

我不知道那里有没有一只逃逸的松鼠,大概是

梦里,我把一切隐藏了起来。你让我自由

就像音乐和写作,于事无补

但给予止痛和自由。命运的三度颤音。

你在我面前蜷缩,置入无意识的冰箱里

过了一天,取出来的或许是一个天使

也可能是一枚史前的蛋;我喜欢你每一种

让我选择的形态。初次见面时,你带我去看

教室楼道里吊灯上的蜘蛛,它敞开手脚

趴在灯罩上,朦胧而克制,漏了气的幻想

已经是一只非常巨大、非常朋克的蜘蛛了,而我

总觉得渺小。我以为自己见过更大的蜘蛛。

 

餐后散步

 

在湖边,一口一口地把鱼块吞进肚子里

之后我站起身,说:去散步吧

朋友没有动,手掌托着脸颊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在湖边呆坐着

老是望着个湖水有什么劲,好像

每个人都非得爱这块水似的

过了几分钟,我把账付了

回头一望,他慢吞吞向我走来

一头干瘦的骆驼(可他有150,或者160斤)

压过路面的景象。七点钟的暮色

要掉光了,我们转过路口

歌舞厅旋转的彩灯,衰老的蝉翼

在那么一瞬间突然出现,没关系

大家都这样,这么熟,有什么事儿

不能当面透露呢。风开始刮起来了

可乐瓶在地上哐哐乱响,我们边踢着

这满地的虚无,边沿着笔直的坡道

悬浮而上;他谈论起一个姑娘

到底是怎样一个姑娘

我们都已经忘记了

但他还清晰记得姑娘的前任男友

小时候住在哪块地方

这让我们滑稽地笑,欧洲那边

又发生了什么事,雪鸟携带着扩音器

从山顶坠下针叶林,都与我们无关

想到这里,仿佛被静默的子弹击中

他从口袋里掏烟

好吧,就此打住

想说的都说了,否则还有散步什么事

他再一次停下脚步 我已经习惯于

他通过这个动作来认识我

 

夏夜回旋曲

 

年老的你也许能回忆起当晚:

凉爽的夏夜,有空调,垂盆草和蜂巢星云

也许不会:乐观者会认为一切稀松平常

每天都有不同的人走上去,在黑色机器面前坐下

    演奏

题名为《激流》(名字的意义或许并非取悦听众)

符合指定年龄的听众,多数尚未成年

而你不速而来,携带无化学式名称的毒素

寻找机会消隐在众人之间

他们和你不断远离,如唾弃一块黯淡的金属

明亮的舞台,开放而贪婪

吞食声音

沉默是最好的糖果,含在嘴里;沉默没有任何帮助

有人会打破,即使如此还是被打破

只有一瞬间,群体的面孔朝你打开

你走向了简陋的配钥处

 

对待某个片段,钢琴家反复弹奏

生活和烦恼也不断重复,被破碎,重新组合

邻座姑娘的咳嗽也融进了这片阴影里

你不会抱怨现实

它充满了廉价洗衣液的味道,到处都有

腋下。胸间。肚皮。床笫的每个凹面。

一个虚无的假设:更年轻的你

假如替换掉在座的任何一位青春满脸的小子

假如你以前也坐在同样的位置

你会不会像玩具一样大笑

反正也不会发生

在座的每位都知道;钢琴家卖力地演奏

因为他的艺术就在此处,宇宙的某个坍缩点

而你不能终止回忆

回忆里并没有钢琴,没有离调和回旋曲式

回忆不堪回首,你忍不住掉了眼泪

流泪

这恰好也是

我不能解释的地方

 

一位女高音的肖像画

 

汉娜走进来,在椅子上坐下

她穿过那些蠕动的弓弦

前面是观众,后头

伙伴们低着头,没有看她

他们不是不认识汉娜,相反地

圆号手、键盘和首席指挥都是好友

陌生的观众们双目圆睁,面前

无论是一位高鼻深目的美人,还是

一个圆嘟嘟的雪球,那球从阿尔卑斯滚下

他们又不管

她是谁,美又是什么

他们只关心自个儿的生活

今晚是否度过了高雅轻松的一晚

至少是,跟怒火、口水和老天爷都无关的一晚

 

一个静穆的多面圆点。放进

每个人的眼幕平面上

失语的模特。

在观众的笑容里显现

谁都以为 直到乐章结束

她会安静地坐着,她不在乎

该在乎的不在乎和不在乎的在乎

她在乎节奏,一个不为人知的节奏

在座观众。剧场老板。站在塔尖的指挥。

对她的节奏都一无所知

自我安慰。她的心脏有枪声响起

她的时刻就要到了

“汉娜”

 

老笨象

 

我感冒了。全家人陪我一起去看病

你肯定记得,我跟你提过,幼年时

看中医的经历。镶着黄雀鸟的天花板

冰块般的地砖,四周闪耀着过于刺目的光亮

你和妈妈坐在木偶似的医师斜对面

一张古铜色的长椅上,你们愉快地

谈起了家里的琐事,必定是关于那台

90年代初买来的海尔洗衣机,它太老了

只能一个劲地 逆时针地旋转十五分钟,还常常漏水

老得像头大笨象。你们为这头笨象开怀大笑

绝不是讥讽,这是由衷地、善意地对一位老朋友

开的玩笑。我想我肯定在旁边,不然怎么

知道得这么清楚。你依偎在我身上

同我聊天 你说话的方式让我感觉到仿佛我们这个样子

已经过去了很久,家庭生活令你成熟稳重

与你相比,我反而畏手畏脚,像一颗黏糊糊的糖

溶进了你的微笑里。我犹如孩子般享受这一切

一切都是开头时每个日夜的愿景——而当我醒来

发现这是一场难以平息的梦,那些承诺的果实

已被孤独的鸟儿衔取。

    索 耳,1992年生于广东湛江,武汉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硕士。编过杂志、做过媒体、策过展,现居北京。中短篇小说发表于《收获》《花城》《钟山》《山花》等杂志,出版有长篇小说《伐木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