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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1年第1期|索耳:皮套演员之死(节选)
来源:《山花》2021年第1期 | 索耳  2021年01月19日06:41

这位皮套演员,我的朋友,已经失业十年,自从客串完那部史上最卖座的剧场版大电影之后,这位年迈但仍然英俊的奥特曼渐渐被大家遗忘,成为了过时的英雄,按照这个系列特摄剧一年一部的频率,注定旧英雄不断被新的英雄取代,更多年轻健美、璀璨夺目的奥特曼被创造出来,但实际上,奥特曼也在消亡,这个剧集也越来越无法吸引新一代的观众们,尤其是,对于我的朋友,这位皮套演员,我不知道该称呼他为男演员还是女演员,生理上他是男性无疑,不过他心理上自认为是女性,而且是一位大龄未婚,但保养良好的女性演员,在我们认识的最初几年,他还没这种心态,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就发生了变化,我猜测是由于他工作时穿的那套紧身衣,就好像皮套里面的那个人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女演员,确实,当时剧组里有另外一位扮演奥特曼的女演员,跟他存在竞争关系,在当时行业的风潮里,确实也更青睐于用女性演员去扮演奥特曼,但我的朋友,是如此地热衷去扮演这样一位英雄,也无比适合去扮演这样一位英雄,他生来就是扮演奥特曼的,在这份工作里,他投入了全部精力,是一个工作狂,强迫自己去嵌入这份工作,正因如此,在这种日复一日的高强度工作影响下,他被皮套所挤迫,变成一个无法确定性别的演员,好就好在,我们的语言,并不像印欧语系那么精确,我们没有时态,也没有阴阳性的区别,我不至于为了区别他是男演员还是女演员而焦虑,这位演员——每次跟我讲话时,都会做出一个温柔的手势,手掌铺平,掌心朝下,随着话语抖动掌背,像在抚摸一头小狗,抚摸他家的吉娃娃,因为我们隔三差五一起散步,所以我对他的习惯特别熟悉,熟悉得简直厌腻,而我又不能不按时去找他散步,否则他会不停打电话来骚扰我,质问我,是不是因为失业的缘故,我要和他绝交,我当然不会和他绝交,他就是爱把这事挂嘴边,我们有规律地一起散步,大概已经保持了两年,也不记得是他先找的我,还是我先找的他,此前我们早就认识,过了很多年,都没有想过要一起散步,两年前,这个习惯却突然成了我们的纽带,也许是因为,那时我把家搬到了他家附近,我们才算真正熟络起来,在这座都市里,在这两千万人口的熔炉里,住处隔着十公里远的两个人,是不可能成为好朋友的,我和他,一直都算挺有默契,散步时,两人都不怎么说话,也几乎不并排走,经常是他走在前面,我在后面,中间隔了十几米远,这段是我们的安全距离,倘若我们有机会站在一块,会随口聊几句,对话是自然而绝非刻意的,除了有一次,他突然停下来,等我跟上来,对我说了一句,这个时代好像都不需要奥特曼了,就跟现在也不需要消防车一样,说这话时他眉头紧锁,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当时我们停在社区的巷子里,路斜对面是一家喜士多,二楼种的水仙花盆就在我们头顶,旁边铁栅栏内,一条大金毛在石凳上睡觉,当时是下午三点,除了我们俩,没人会无所事事地在社区里闲逛,因为大家都要工作,不像我们俩,他接着告诉我,昨天他邻居家着了火,肉眼可见,透过他家的窗户就可以清晰地看见,对面楼房的落地窗内,一台电视沿着墙壁亮堂堂地就烧了起来,当时客厅一个人也没有,那家人大概是外出了,整个小区只有他才留意到这团寂寞的火焰,两者之间隔了二十米,他盯着那团火看了半分钟,一个独有、沉默的时刻,紧接着,那户人家的消防安全系统就启动了,干粉自动从墙体喷出,熄灭了火焰,只是一刹那,那团火仿佛连一丝烟气都没有扬起,就消灭于无形,他早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在这个普遍人工智能化的时代,已经不会有什么火灾发生,自然而然,也不会有什么消防车、消防大队这类的东西,渡边和绿子也就不可能坐在阳台上边观火边喝啤酒边唱歌边谈恋爱了,有些东西,就这样,从世界上悄悄地消失,就跟他所饰演的奥特曼一样,说这话时,他直溜溜地盯着我,仿佛盯着昨天的火焰,确实如此,十年了,他没有再拍过一场戏,虽然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人失业,但他们很快就改造自己,投入了新的行业,除了我这位朋友,这位年迈的英雄,也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尽管我们经常一起散步,而且也可能是彼此这段时期内唯一亲密的朋友,其实我们的年纪整整差了二十年,我可以拍着胸脯说,我是看他的电视剧长大的,他扮演的奥特曼,就是我最喜欢的奥特曼,除了他,我再没看过其他的奥特曼,在他面前,其他奥特曼什么也不是,可以说,我不但是他的朋友,更是他的粉丝,我们初次见面时,鬼记得是多少年前了,可能他那时候刚失业,每天都泡在舞厅里,也不跳舞,只是坐在那里,面前总有一瓶啤酒,喝半瓶留半瓶,好像在等待某个人,是我另外一位同乡的好友,也是那间舞厅的主人,介绍我们认识,指着坐在舞池边缘的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对我说,那就是奥特曼,接着,他再三向我强调说明,那个人,就是我们小时候在屏幕上所看到的奥特曼的扮演者,奥特曼的扮演者!最让我惊讶的是他向我介绍时的态度,他所流露出来的鄙夷和冷漠,比对待一个街边的流浪汉还要鄙夷和冷漠,但以前我们一起追奥特曼时,他比我还要痴迷上百倍,我家里的几张奥特曼电视剧光碟,都是他送给我的,他家里开着力加啤酒赞助的餐厅,比我家有钱得多,他常邀请我去他家里看奥特曼,用那个年代少有的4K高清大屏,边看边喝冰冻维他奶,他家的冰箱有一辆汽车那么大,里面可以躺进几个人,夏天里为了给他的奥特曼玩具降温,他甚至把它丢进冰箱里,这样晚上就可以搂着它睡觉,他有很多奥特曼模型,房间里都是,却连一个也不舍得送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我的童年好友,那次我从老家过来投奔他,他带着我在他的舞厅里逛了一圈,当着我的面,冷酷地把那个我们当年共同的偶像介绍给我,仿佛在介绍一条鲜肉里的蛆虫,于是,我朝着偶像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向他打招呼,问他是不是某某奥特曼的扮演者,他有点愕然,但没有否认,而是紧接着点头,我激动地说,我是他的粉丝,他马上回答,他确实是扮演奥特曼的人,但他只是一个皮套演员而已,根本没有在剧里露过脸,他并不是那个剧里的男主角——奥特曼的人间体、那个花花公子男艺人,他希望我没有认错人,因为这种情况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告诉他,没认错人,我崇拜的正是那个皮套演员,那个穿着红蓝斑纹皮套,跟各种各样的怪兽战斗的演员,在我心里,只有他才能代表奥特曼,而不是那个只顾着跟女主谈恋爱、天天拿着变身器耍帅的男主,那个人跟奥特曼没什么关系,在很小的时候,我就能把这两者区别开来,也恰恰是这点,能把低端观众和高端观众区别开来,把低端粉丝和高端粉丝区别开来,我紧盯着眼前这个真正的奥特曼,说,他的脸比我想象的要英俊很多,比那个男主角要英俊三十倍、四十倍,我瞎说的数字,结果他笑了起来,把桌上的半瓶啤酒递给我,让我一口气喝光,然后给我看他身上的疤痕,这些疤痕,才是他作为奥特曼的身份的证据,比如,他小臂上的一道月牙状疤痕,是跟岩石怪兽加库玛战斗时被抓伤的,脖子上的伤痕,则是异次元人基兰勃留下的,胸前和后背的疤痕,是变形怪兽加佐特二代和强化哥尔赞惹的祸,他一个个地指给我看,全身上下大概有几十处疤痕,还有一些是自己弄伤的,从特摄台上摔下来,或者吊威亚时不小心撞到天花板,他说,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而这时,我像欣赏艺术品一样,欣赏着这些疤痕,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品,就是他的身体,汇集了所有疤痕,有着强壮健美的体魄,尤其是穿上奥特曼的紧身皮套之后,他被赋予了一种阴柔美,他腰部的双曲线,正是最迷人的地方,可惜我们初次见面之时,因为酗酒,他的身材正处于人生的低谷,看上去略微有些走样,根本没法穿上皮套,别说复合形态的奥特曼,连强力形态的奥特曼也扮演不了,不过对我来说,艺术品就是艺术品,是英雄的艺术,而且他没过多久就把身材练回去了,他就是一个工作狂,即便自己没有工作,也要时刻让自己保持准备工作的状态,准备重新当一个奥特曼,后来他跟我说,认识我这样的粉丝,同样是他的福气,世上只要还存在像我这样的粉丝,他就不会放弃扮演奥特曼,不过,说实在的,在这十年里,我从他的粉丝进化成不单单是一个粉丝,还是他唯一的好朋友,曾有好几次想劝他放弃,放弃这个已经有点虚无的愿望,要是干点别的,这十年也不至于这么苦兮兮地过着,我不知道是自己变了,还是出于对他人道主义的关怀,当然,那些话我没说出口,我热爱他,我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在散步的中途,他提起那件跟消防员有关的事情时,我没法立即回答他,我们继续沉默,沿街区走下去,越往前走,就越感到了冷冻,刚才还不怎么觉得的,我把风衣的帽子系在脖子上,他在我旁边,无动于衷地走着,当然也有可能,他比我更感到冷,也比我更能忍耐,在街区转角处,有人在铁门内朝我们张望,我们认识这个人,这个人也认识我们,我们曾经告诉过他,别再用那种眼神看我们,我们每天都会从这道门前路过,并不是什么不法分子,只是没了工作,到处晃悠打发时间,可他每次都朝我们张望,用同样的眼神,只要我们从这儿经过,他对我们说,这是他的职责,我们能理解他,就像皮套演员的职责,是扮演一个奥特曼,我的职责,是充当奥特曼的粉丝,但是,这种理解,并不能阻止我们走向对立面去,就算我们一再重申这种理解,“我知道你接下来要做的一切”,随之而来的却是重复、加剧的对立,从那道铁门经过时,我留意到,我的演员朋友脖子后背的肌肉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大概是对寒冷的反应,随即如同一个漏气的皮球,快速干瘪下去,我这才意识到,他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哪怕有着奥特曼般的意志,也无法逃离自然的侵袭,就像剧集里所体现的,奥特曼跟人类,在本质上并无区别,奥特曼也会受伤、会沮丧,失去光芒而变成脆弱的石像,与此同时,人类也可以很强大,自己就能变成光,变成奥特曼打败一切怪兽,这十年来,一个看起来有点奇怪的事实是,他逐渐从奥特曼退化成人类,而我正逐渐变成一个强大的人,比童年的自己强大得多的人,因为生活和现实的改造,我不得不变得强大,而他在十年前,甚至更早,就脱离了我们共同的现实,越来越老,也越来越脆弱,从这个层面来看,我们所痛恨的现实也在呈现着剧集的主题,或者说,剧集反射了这个不可逃避的现实,我当时想,别再让他受冻下去了,应该马上终止这场散步,于是我跟他说,我冷得受不了了,明天我们再约吧,他也没有反对,但这毕竟是我们第一次散步时半途而止,以前都没有过,我们本该绕着社区走一圈,顺杨树大道直下,到达江边,再沿着江边折回去,这是他定下的路线,我们这样走了两年,没出过什么意外,任何意外都得让步于我们的散步,只有这次,一个好像不起眼的理由,我把他送到楼下,相互道别,他的身影在楼道中消失,其实我很希望他邀请我到他家里坐一坐,我就去过一次,还是我们最初认识的时候,在十来平米的出租屋里,他向我展示了那件珍贵的皮套,就是他穿的第一件皮套,有点陈旧,背部有轻微的破损,是救护小怪兽德班时,被魔神艾能美那弄伤的,之后,剧组给他换了另外一件皮套,而这件皮套,则是剧组杀青以后,他自己掏了三分之一的片酬,把它买下来,收藏在家里,我拿在手里的时候,从头摸到尾,新奇很快就转变为失落,因为这种落差,我们所处的现实和童年的荧屏的另一头,是完全的两码事,他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从我手里接过皮套,穿在身上,对于他当时走形的身材来说,穿上去还挺困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终气喘吁吁地,把自己挤进了那身战袍里,他刚一迈开步子,皮套就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巨响,这响声让人无法忍受,他不得不停下步子,静静地站在那里,这时我却不由得惊呼出声,因为这一瞬间,我又再次看见了童年的英雄,那道熟悉的身影,他穿上皮套以后,所有的记忆一下子活了过来,无论是他,还是那件皮套,都活了过来,他们无疑是一体的,随后他把皮套脱下来,递到我手里,它又变成了一件普通、陈旧的皮套,这时他鼓动我去穿上它,这是真爱粉的专利,他说,他允许我穿上去试一试,除了我之外,他还没让第二个人穿上这件皮套,我估量了一下,我们的身高差不多,我这才发现,可能他只比我高了一厘米或者两厘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我穿上那件皮套后,竟然无比合身,甚至比他穿上去还要合身,他在一旁也不停地赞叹,说我穿上皮套后,比他更像一个奥特曼,我受宠若惊地站在落地镜前面,注视另一头的倒影,不由得怀疑,这个人真的是我吗,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奥特曼,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我变成了自己的偶像,实现了童年最大的梦想,在剧集的最终章,全世界的小孩的希望变成光芒,注入战败的奥特曼的石像中,使其复生,打败了最终的大BOSS,“黑暗的支配者”、邪神加坦杰厄,而当年我也是众多光芒中的一束,在电视机前,我许下了愿望,多年以后它成真了,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朋友把我唤醒,他说要教我几个动作,最重要的当然是必杀技的前摇,哉佩利敖光线的动作步骤是,先把双拳提在腰间,拳心朝上,接着伸出双腕在前方交叉,分别向左右划开,快成一个半圆,最后把小臂收回,组合成L字形在胸前发射,这些动作不难上手,小时候就无数次模仿并练习过,我本以为自己会轻松拿下,但事实并非如此,他的教学如此严苛,每个动作都不允许有毫厘的差别,有毫厘之差就是失败,把一套动作做到尽善尽美的程度,才是一个职业演员的本分,他这样说,让我仿佛产生了一种错觉,就是好像只要按照他那样去做,达到动作的标准,穿着皮套的我就能发射出哉佩利敖光线来,真的,当时我确实有这种自信,他相当卖力地在教着,一个动作重复几十遍、几百遍,过了半天,我总算学会了那套正确的动作,就此打住后,我们俩躺在地上,累得简直要虚脱了,尤其是穿着皮套的我,早已经大汗淋漓,我把皮套脱下来,还给他的时候,他却说了一句话,我记得特别清楚,他说也许我才是真正的奥特曼,或者说,以后会代替他成为奥特曼,在那个场合下,他似乎也不是随口一说,而是一句预言,自那次之后,我就期待着,什么时候再次被邀请到他家里去,可是过了很多年,他的家还在原地,我却因为各种变故从一个城市换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份工作换到另一份工作,身边从一个朋友换到另一个朋友,直到前两年,才回到这里,和他重逢并一起散步,可再没有机会到他家去,也很难说清楚,是否是因为这个目的,我才和他一起散了这么长时间的步,我应该是不喜欢散步的,如同我憎恶跑步,某种乏味的体验,我只是在等待他的邀请,但他就是没有,哪怕好几次我把他送到楼下,他也没有提出邀请,回去之后第二天,跟啥事也没有一样,还打电话过来,叫上我一道散步,不知道他是不是为了弥补昨天中断的散步,我们从来没有连着两天散步,隔一天的都很少,我们对交往的频率和密度都相当敏感,不过我没有拒绝,还是按照约定的地点跟他碰面,这次两人都穿上了厚厚的羽绒服,除了比昨天穿得厚点,似乎也没什么变化,沿着既定的路线,绕社区一圈,经过喜士多、种植水仙花的二楼、铁栅栏及其内部的石凳上睡觉的大黄狗,然后顺着杨树林大道直下,到达江边,对岸白天鹅宾馆的窗户群正好把太阳光远远地反射过来,刺痛了我们的眼睛,几乎是同一时刻,我和我的朋友,闭上了双眼,显露出了某种恐惧,当然只是一瞬间,又马上睁开眼睛,努力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唯恐对方看穿了这点,这作为一个普通人,理所应当的恐惧,我们继续往前走了十来步,这时,他突然开口,向我透露了一个当年拍戏时的经历,他从来没有跟我主动聊起过这个,他拍戏的经历,一次也没有,这恰好也是我最感兴趣的部分,我打起十二分精神,聆听他说下去,在电视荧幕上,他说,奥特曼作为守护地球的英雄,有一颗最勇敢无畏的心灵,奥特曼既是光,也是人类,他复述着导演跟他讲的话,奥特曼可以怜悯、可以喜悦、可以悲伤、可以愤怒,可以有着人类的任何情感,但就是不可以有恐惧,因为他退无可退,背后就是地球,而他作为奥特曼的扮演者,就是要把这种复杂和单一性,毫无保留地表演出来,他确实也那样去做了,除了有一次,和强化哥尔赞作战的那一次,那场在火山边上的打斗戏,在荧幕上大概有六分钟,是剧集里最经典的打斗戏之一,实际上,他们在摄影棚里连续拍了两天,拍了有几百分钟的镜头,为了把那场打斗做到极致,他和另一位皮套演员,就是穿怪兽皮套、扮演强化哥尔赞的搭档,在四十度高温的摄影棚里激烈搏斗,一遍又一遍,他都不记得拍了多少遍,好像没有尽头,他感到皮套里层的橡胶热乎乎的,仿佛要和皮肤黏在一块,一股混合了体液的恶臭填满皮套内部,那是他至今闻过最恶心的气味,他一边生产着这种气味,一边把它吸进肚子里,脑子里乱哄哄的,耳朵里也尽是噪音,双腿虚弱得快站不稳了,他料想对方也是如此,只是各自戴着皮套,看不到对方的表情,随着导演发出的指令,他们再次扭打在一起,这时场景音进入了怪兽的BGM,他且战且退,渐渐招架不住,被逼到死角之前,他使出一个飞踢,摄影师的镜头同时跟进,记录下他在空中的姿态,但怪兽灵巧地避开了,他踢了个空,反而摔在地上,对方开始嘲笑似的挥舞前爪走过来,他翻起身,切换成强力形态,双臂从左右向上聚拢,使出必杀技迪拉修姆光流,正面命中对方的前胸,一般来说,怪兽被迪拉修姆光流正面命中,就会被炸得粉身碎骨,但是这次是例外,对方的护甲再次吸收了能量,它好好地站在那里,什么事也没有,这可是奥特曼引以为傲的绝技,每次使出来就能结束战斗,却在它的面前失效了,一次不小的挫折——剧本上写的应该是,“他后退了一步,惊讶或沮丧地”,这时,他却突然感到了恐惧,并非惊讶也不是沮丧,而是深深的恐惧,不知道是因为对手的强大,还是因为这场无休止的打戏,这种令人疲惫的工作让他产生了恐惧,他后退一步,双手自半空垂下,脖子到后背的肌肉仿佛被电流穿过,一阵无法抑制的痉挛,这也是那次他被镜头捕捉到的最后画面,导演马上走过来喊cut,终止了那次的拍摄,可是恐惧没有因此而终止,我的朋友,这位专业的皮套演员跟我说着这些时,仍然声音颤抖,如同一只受了惊吓的雌性动物,对于那个镜头,“奥特曼的恐惧”,我告诉他,我当年确实也留意到了,印象深刻,并且成了长留在心底的疑团,但我丝毫不觉得那是什么失败的表演,而是一次神来之笔,如本雅明所说,是在神秘的Arua笼罩下的艺术创造,那是我感觉荧屏上的英雄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次,他说那次之后,在家里躺了个把月,期间根本无法和任何人交流,包括他的父母和当时的恋人,无论多亲密的人,他都害怕得不得了,或者说,越亲密的人,越让他害怕,只要走进他房门一步,都会使他牙关打颤,但为了不伤害他们,他只能强忍,把恐惧吞在肚子里,也就是那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确实有着非同小可的利他个性,为了自己也好受一点,他找到了方法,就是不和他们说话,一句话都不说,否则他无法控制自己恐惧的冲动,整整一个月,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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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 耳,1992年生于广东湛江,武汉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硕士。编过杂志、做过媒体、策过展,现居北京。中短篇小说发表于《收获》《花城》《钟山》《山花》等杂志,出版有长篇小说《伐木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