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初夏以及更深的呼吸
来源:文艺报 | 段子期  2021年01月18日08:06

■名家推荐 “90后”科幻作家段子期是当代文坛具有哲学玄想的科幻诗人,她的小说自带宗教情感和宇宙时空哲思,指涉着《云图》般的缘起性空和时空之殇,形式和精神异常高级。 在这篇小说中,父与子、诗歌与物理、文学与科学、家庭与乡村、相爱与隔阂、淡然与执著、怀念与释然、宏大与精微,多种主题写进这一小说,语言优美而忧伤,文体苍凉而静谧,宛如李白的春夜,光晕照遍桃李的庭园;又如初夏的孤蝉,声嘶力竭到逝水的未来。 儿子的古诗,父亲的钟表是这篇小说的核心意象。无处不在的对仗,从宏观层面,体现着古典和未来的双程、技术与文学的复调、时间和空间的纠缠。从个人命运看,则是情与理、灵魂与心的最终释怀与平静。这是一首科幻时代的诗。——张 凡

段子期,“90后”科幻作者、编剧,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影视制片系,曾就职于上海电影股份有限公司,科幻小说发表于《科幻世界》《科幻立方》《银河边缘》《中国校园文学》《西部》等杂志,代表作《灵魂游舞者》《重庆提喻法》《全息梦》等。

 

1、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在初夏,我刚放暑假,收到他病重的消息。

我在县城当语文老师,工作离家后很少回来,在我十多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以后,我和父亲常以沉默填满时间的缝隙。

车停在路口,一个单薄的人影伫立在太阳下,阳光晒得他直不起腰,汗水浸透胸前,黑白相间的头发被风吹乱,脸庞瘦削,眼神干涸如井。天蓝得像一面镜子,树丛中鸟声稠密,我远远叫了声“爸”。

他上前抓着我:“儿啊,快完成了,我的最后一件作品,做完就可以……”

“可以怎样?让妈妈活过来吗?”

“不是一个道理,我……”

“好了爸,我们走吧。”我轻轻挣开他冰凉的手。

“嗯……”父亲转而低下头,走在前面,双手背在身后,仿若一根秒针在大地上倾摇。

微风轻拂,我仿佛听见他身体里时钟滴答的声音。从父亲迷上钟表的那时起,几十年的时光就被框定在那些细密的零件之中,他再没为任何事物付出过热情,包括我的成长。他每天伏案在桌前,研究那些互相咬合的齿轮,猜想宇宙到底是张开还是闭合,这个问题曾令他发狂。他制作过无数个形状各异的钟表,在无数次静止的呼吸中捡拾那些碎片,似乎能将自己散落的灵魂一片片拼凑成形。

每个人生下来都需要对什么东西着迷,才不枉来一趟这无尽亦无解的世界,我上大学时迷上了汉字,在对美的寻索中,懂得了一部分的他。可父亲着迷的却是时间,无人知晓它是张开还是闭合,如同夏日终将散去,我站在桌旁看着他轻轻拨弄齿轮,感到一种不可抵抗的虚无。

回家的路不远,我们复无别话。踏路在熟悉的乡间小道,拂动的花香如同路标,一阵虫鸣在心中泛起,将我带回童年的瞬间,萤火虫、池塘、自行车、野果,悠长的假日和孤单的夜晚,还有对母亲的思念、对父亲身不在场的不解和埋怨。

我们路过那处废弃的基地,它还是那样,静静伫立,无人打扰。我曾听母亲说,几十年前,那是知青们做科学研究的地方,里面偶尔会传出巨响或是发出淡淡的光晕,村里人刚开始害怕,但他们解释说这是正常的实验现象。知青离开后,实验基地因为特殊原因没被拆除,空置很久,渐渐地,村里传出那儿闹鬼的消息,于是再没人敢靠近。父亲倒是不怕,偶尔去捡回一些金属片和零件,在家里继续他的研究。

我在家里待了几天,父亲的肺病有些好转,呼吸稳定的时候,他会在房间继续忙活,里面有三张桌子,被图纸、零件和工具铺满。他从前在镇上开了间钟表店,除了修理手表,还制作毫无用处的“时间仪”,他如此称呼,现在,这些东西依然是他的全部。

我给他递去药,他放下手中物什,自言自语:“我小时候啊,常听村里的知青讲科学知识,后来他去世,给了我一个笔记本,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图画,我那时看不懂,等看懂一点时已经来不及了,本来想交给你,可你不喜欢……”我只是应承,对他的精密世界毫无兴趣。

深夜起床,听见父亲翻身,梦呓着时间、群星、多维世界和宇宙模型云云。我摇摇头,躺回床上,蝉鸣在屋外起伏,半梦半醒间,儿时记忆如薄雾围拢。父亲喜欢一个人站在田野间,宽松衬衫和长裤将他拢住,他只是看着,看麦子饱满成熟垂下枝叶,看成群的鸽子聚集又飞散,看夜里的星辰如音符般排布……他的铅笔夹在耳后,时不时写写画画,兴许计算着时间的运行,在万物有灵的背后寻找那些看不见的齿轮。他总是一个人。

父亲跟我们相处的时候,心神泰半飞到了另一个世界。好几次,他在饭桌上盯着秋葵的切面或田螺的壳,喃喃道:“宇宙就是这样被精心设计的……”“是啊,快把你的宇宙吃下去吧!”母亲用筷子敲他的碗,笑着说。她总能用天生的幽默乐观消解掉这些隔阂,在她眼中,这世界没有任何谬误。

母亲就像一只小小帆船,生活流向哪里,她就去往哪里。她会在周一早早起床,打开账本用一个早晨清算一个星期,然后塞些零钱给我,叮嘱我要放在衣服内兜。我喜欢陪她去买菜,看着她死命捏紧碎花小钱包的样子,穿梭在菜摊中间,扭头问我想吃什么。她牵我回家,总会在牵牛花旁停下来,从花蕊上掐出一点花粉,抹在我嘴里。有一年我发烧半月不退,她背着我走山路,搭班车去县医院,她眼里满是急切,问路都带着哭腔,我勉力忍受着病苦,眼泪光滑无依,落在母亲背上。我最喜欢在睡前听她讲古人的故事,听曲水流觞的雅宴,听游子临行的乡愁。

母亲常年盘着头发,穿一件花裙子,饱满的圆脸上有一对深深的酒窝。她总是细心为我们安排好一切,站在门口目送我和父亲离开。她爱笑,也从不跟人争吵,每逢节日,都要提着自家的菜和油挨家挨户给乡亲送去,为了父亲的店,她还曾四处找亲戚筹钱,忍受他们如针的目光。四季更迭,她要我学会在施与时悲悯,在索求时自谦。

我长大后为母亲写过不少诗歌和文章,这些未说出口的话语,带我潜入不息时流里的避难所,在时间的两端,母亲刚好都是听众。我多想亲眼看着母亲老去,牵着她的手陪她走过那些山路,如果她有眼泪,也能落在我背上。

每次回到家,对母亲的想念越是强烈,面对父亲就越觉得疏远。所以,很长时间以来,我故意想和他不一样,我不喜欢那些框定的规律和法则,我所欲寻溯的是那些随性且浪漫的东西,我喜欢的是文字,能工笔描摹浩瀚星海,也能一语照彻人间情爱。世上并无多余的字句,无论诗歌、小说,词语与意象的呼应,人物与情节的嵌合,如同枝叶连理枝叶,行星环绕恒星,我泅泳在那些诠释美的绝美之中,感觉全宇宙尽在我的心和眼。

天微亮,我继续研究我的古诗。不久前,前辈赠我一本古籍拓本,我拿到手后痴迷不已,里面有一首骈体长诗,句与句对仗工整,玄妙极了。如“开琼筵以坐花”的对仗句是“飞羽觞而醉月”,“天地万物逆旅”对“光阴百代过客”云云。但这拓本因年代久远,书页折损,中间损失了许多字句,我执迷于将其填补完整。“佳咏”对“雅怀”,“日星隐耀”对“山岳潜形”,除了平仄,还要考虑工整背后的神韵……这首诗仿佛没有尽头似的,从寄情天地到发问太虚,字汇成词,短句组成长诗,互相交错又对偶。不管是着眼于细微处还是整体,都隐藏着一种神圣的秩序,我着迷般地研究它,如同沉溺在与恋人耳鬓厮磨的欢愉中。

2、 照顾了父亲几天,我接到学校通知,要回去一趟。跟父亲说明,他顿了顿,眼神落在虚空:“我看到你那本古书,挺有意思,你看那些对偶句,像不像两个平行的世界?”他低头继续摆弄一只手表:“咳咳……你从小就喜欢古诗词,这么年轻就当了老师,爸爸为你骄傲。”

“嗯,爸……”

父亲把那只手表递给我,和他手上的一模一样,我仔细看,里面并不是普通的12点钟面,而是由两个相互交叉的椭圆面构成。每个椭圆面有4根长短不一的指针和24个数字,而且每一格数字间的距离并不均等。在两个圆的交叉部分,又有极细的零件嵌在下面、细细运转,金属和石英的质地构造凝聚了这件器物的魂,整体看来有种奇异的美感,但每部分暗藏的含义却无从理解,“这是?”

“这个你戴着,我还有最后一件作品,快好了,还差一点……下次你回来,我肯定能完成,到时候……咳咳……就不一样了,包括你的诗篇,也会完成的。”

“这个……有关系吗?”我不明白两者之间有何对应,那首古诗,填完它不会给我带来任何益处,我只是想,宇宙给每个人都留下了一个秘密,解开它的过程不过是消磨时光的一种方式。对父亲来说,这个秘密是他的钟表,对作曲家来说是音乐,对画家来说是画作,仅此而已。

“万物之间的联系,超过我们的想象,儿啊,有的时候,一个点通了,所有的都会变得简单。”父亲的手放在我肩膀上,如一团轻轻的云。

印象中,父亲从未单独和我说过这么多话,我也鲜少与他交换我的世界。母亲离开后,我们之间的联系变得愈加衾薄,父亲亦失魂了许久,母亲的东西谁都不让动,时常在厨房里、田坝间喃喃着轨迹、量子、秩序云云。一段时间过后,他把那间房间关上,把我交给乡亲照顾,买了张火车票直奔城里。

那年夏天结束,他带回一箱子物理、数学和哲学书,然后又钻进那个房间。我站在门前,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里面细碎的声响,以及他沉默如迷的呼吸。我猜房间里另有一个宇宙在持续着日与夜的运行,那里的探险是他一个人的,与我无关。

我工作后有次回家,父亲喝了点酒,跟我说起母亲的身世。她是个外乡的孤儿,被人从河里捡起来带回村里,从小吃百家饭长大,受过很多苦,被打过被赶过,还差点被山里的野狗吃掉,最后靠着老天爷的疼惜活了下来。尽管如此,母亲依然乐观善良,从不埋怨,遇见父亲后,她漂泊的人生从此安定下来。她没有别的愿望,只是想知道自己父母是谁,这是她在生命最后都没放下的念想。父亲背过我抹了把眼泪,说他很愧疚,早年到处托人打听,最后还是没能圆她的梦。

之后,我痛哭了一夜,我残缺的诗句有了第一行。

回忆渐远,有些疼痛大概只能在时间深处发出些低伏余响。离家前一晚,夏夜雨水轻轻拍打屋檐,父亲把我唤到床边,眼里满是急切:“我之后又见到过你妈妈,就一次,就一瞬间,在另一个世界……我想要抓住,却不行。现在,还差一点就可以……”

他又提到了母亲,我不由得感到一阵疾停之伤。片刻,我伸手触摸他的额头,并无异常。他接着说了好些我听不懂的话,他说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在那个时间仪里,在万物运行的秩序中隐藏着一把钥匙,可以打开不同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在那里,我们同时存在着,有着相似或全然不一样的人生,你的此时,在彼时有无数种可能,我的也是,就像镜子里无限反射的投影,那个老知青悄悄告诉过我,有一种时间模型,能够让这些世界全部摊开在我们面前,你相信吗儿子,只需要一台机器,比钟表更精密也更庞大,却和它有同样的原理,就好比抬手看时间一样,能瞬间看见时空的对应和交错。

我只是听着,不说话,眼神悬停在左手的奇怪手表上。如果这些胡言纯属他精神压抑下的臆想,也只能任由他如此。此时,我看着一位充满矛盾却又自洽的衰朽老者,仰趟在乡村的卧榻,花费一生时间打造一把钥匙,在暮年时,站在那扇大门前试探,却迟迟不得入。父亲说完最后一句:“因为宇宙就是这样被精心设计的啊。”

接着,他双眼昏沉,呼吸变得缓慢,安静了一会儿,又梦呓着“雨停了,儿子会回来”“最后一句诗就是开关”“我们一起去过很多地方记得不”……我没太听清,离开他房间,潮热的地气蒸腾上来,皮肤微感黏腻,我轻叹一声,没留下一句话。

吸入的第一口清晨气息有些清凉,我踏上回城的绿皮火车,脑子尽是那些“梁下燕”“清影渺难即”的字句。我绕开雾中风景,渐渐领悟诗人口中的简省,每念诵一句,就仿佛听见他们对我说:“我只说了一句,而你的理解广阔无边。”也许正因为这座避难所的辽远,我从前谈过几次恋爱都以失败告终,不知为何,对我来说,有人在侧,喜欢或不喜欢,孤独感都会更深。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宁愿躲进一个纯粹如镜花水月的世界,跟父亲一样,暂不闻问它是镜中的哪个投影。

此刻,对面的轨道也出现了一辆绿皮火车,有节律的轰隆声催人入眠,两辆火车平行地在同一空间交错,竟呈现出一种视觉上的错觉,到底是谁在向前、谁在向后?而手上的诗篇,哪句是开头、哪句是结尾?到底是母亲已走向新生,还是我在走向死亡?无从知晓。

恍惚的梦中,我看见对面车厢一个奇怪的陌生人,梦见母亲笑眯眯地递给我一朵牵牛花,梦见她的双手让日子生出日子,让我一天天长大。还梦见那些我对不上来的诗句,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却入空巢里,啁啾终夜悲,声中如告诉,未尽反哺心。应似园中桃李树,花落随风子在枝……

回城后,我的生活平淡如常,偶尔参加一些诗会,那位前辈很是热情,他知道我在完成那组长诗,发觉凡常的文学积淀不足以令我突破,于是邀请他的数学家、物理学家朋友来参加。我提到这组诗中的很多字句是来自别的诗词、曲、赋、骈文、骚体、格律等等,包含万有,须对仗极工整且完成含义上的闭环,一旦有缺漏的地方,则很可能要全部推翻重来,这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文字游戏,更像是一组能解开什么谜题的密码。

有人提起分形函数,他说,两行诗句如同数字间的对称关系,中间建立一个同步的符号,这个符号类似乘除或降幂,在诗句中则是平仄跟隐喻;有人提起全息宇宙理论,说一句诗包含着世间所有诗的信息,所以,这首诗没有中心和起始的部分,它的主题涵盖了所有主题,既要精心设计,又要随其律动;还有人谈到热力学第二定律、熵增、统一场等等。

我略有不解,也不多加掩饰:“诗意,岂能如同公式般被机械地定义呢?”

“我的学生都相信原子是一个有电子环绕的小小的核,但我告诉他们,没人知道电子是什么,有学生问我,难道电子不是带电的概率波吗?我回答说,我更喜欢把它设想成一场舞蹈。”物理学家兴奋地说。

“宇宙的美,也许就在于一种秩序,万老师,诗歌通过物与情的互动去传情达意,向外的维度和向内的维度达成统一,在我看来,任何美都没有区别。”数学家淡然地说。

我忽然想起父亲。

那天过后,我试着重新审视手中诗句,它们组成的宇宙到底是张开还是闭合,这个问题令我抓狂。然而现在,我试图去衔住万物之间隐秘的联系,落日与飞花,爱恨与离别,春逝之殇与亡国之痛,一朵蒲公英与一抹燃烧后的灰烬,种种情思与意象的对应,经由精心裁剪后的音韵缓缓呼出。按照美的通用定律,1、3、5、7、9……是一个有规律的数集,而夏、鸣翠柳、返景入深林、独在异乡为异客、夜光彻地翻霜照悬河……整体上包含着数集规律的美,而其余种种张开或闭合的美亦由规律演化而出。

3、再次接到父亲的消息是他的悲讯,雨停了,盛夏的月亮升起时,他攒够了自己的一生。我连夜赶回家,绿皮车装载着坏朽的引擎,缓缓驶向他故事的结尾。乡亲说,父亲倒在了那个房间,发现他的时候,右手仍紧握在左手戴着的表上。

我记得小时候,看着父亲收拾母亲遗物,我扯着他衣角哭喊:“妈妈去哪了……我要妈妈回来……”他默不作声,片刻后也抽泣起来。而现在,他的遗物如同散落一地的叶子,我不知从何拾捡,甚至没有眼泪,机械般地参加所有仪式。夜里,几个乡亲陪我一起守在他棺椁前,我咀嚼着悲哀的分泌物,想到这世上再无一人与我有骨血的联系,那般孤独感如凉风浸入骨髓。

在这当下,我繁复的诗句独剩最后一个词语。

出殡前一天,来了一位村外的陌生人,他的到来就像是打开父亲世界的那把钥匙。他拨开嘈杂的村民,手捧一束菊花献到前方,举止优雅,他看起来30多岁,身穿深色衬衣,脸部棱角分明,眼中独有的澄澈让我想起与父亲见面的那个初夏。他叫易怀涛,是父亲的学生。可我从未听说过父亲还有学生,这样一位气质不凡的精英能从父亲身上学到什么。我问他是何时认识父亲的,他抿了抿嘴唇说,好像很久了。

“您父亲曾在我最迷茫的时候帮助过我,我很感谢他。这次来,除了送他最后一程,我还想亲眼看一看他最后的作品,不知您方不方便……”易怀涛的语气诚恳。

我这才想起父亲口中“只差最后一点就能完成”的那个时间仪,竟有人把它当真。“谢谢您记挂,可我从来都没看见过……您说的那个作品,我不知道它在哪儿……”

出于对他一种本能的信任,我带他回家。他在那个房间里待了许久,细细琢磨那些零件、笔记本以及两只手表,“应该就在这里……”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站在柜子前问我:“可以打开吗?”我点头。不一会儿,他真在里层翻到一个大皮箱,把它抬到桌上。

直觉告诉我,易怀涛是为此而来,这也许是父亲最后的秘密。我的声音微微颤抖:“打开吧。”

金属的摩擦声如有节律的音符,中间折叠的两个金色圆弧伸展开来,有蓝色的电流流窜,我上前两步细看,里面复杂精密的机械令我想起父亲凝神修理钟表的模样。一个柱形装置上下起伏,旁边几个阶梯状的细小部件如多米诺骨牌被一一推动,圆环下部的齿轮张开又嵌合,使整个装置连成一个永不停止的机械造物。我恍然发觉它蕴藏着一种规律之美,一种万物互相呼应的韵律,密密匝匝处有留白,齿轮般的词语被精心铺陈,连接成永动的诗句。美的气象果然是相通的,而这让人难以相信是出于父亲之手。我看向他:“这是?”

易怀涛捂着嘴:“小心呼吸,微弱的气流都可能影响它的运行。”他稍退后,把那个笔记本递给我:“你父亲可能制造了一把钥匙,能打开另一个世界……”

我看见密集的公式旁还有不少新笔记,是父亲零散写的:紧凑μ子线圈的数据显示质量为125.3 GeV,超环面仪器探测到的质量为126.0 GeV;一种基本粒子都会对应与之相适应的量子场,希格斯玻色子对应的量子场即希格斯场;电磁相互作用与弱相互作用的性质不同,因为自发对称性空缺……

易怀涛接着说:“这个装置能制造出希格斯场,铯得以大量增加,电磁脉冲使它内爆,而这能形成一个虫洞,原理是这样,但还需要一些东西。”

我有种坠入梦境的错觉:“他,跟你说过?”

他点点头,拿起父亲的手表:“应该就是这个。”

我抬起手:“那要怎么用?是不是可以打开一个镜像世界,在那里,他们都还活着?”

“这不是普通的手表,更像是驱动两个世界运转的能量源。”他转过身,双手交叉在胸前,陷入一种冥想状态,片刻后,他说:“上帝粒子,对,是上帝粒子!你父亲的导师在那个时代参与过政府的秘密实验,实验意外发现了上帝粒子,他悄悄把它留给了你的父亲。还有那本笔记,制造这台机器的说明书,只要有了它们,另一个世界就会被发现。”

我细细思忖他的话,还有父亲往昔的自言自语。一句诗的对仗,亦是世界的另一镜像,此刻,我似乎看到了那组诗篇的无限可能,去国怀乡春江花月夜十年生死两茫茫不采而佩于兰何伤……只需要最后一个词语,宇宙的奥秘便能揭开!

“能不能……让我再次见到妈妈?”

“我不知道,但我想带回实验室研究,如果一切都没错,你父亲也许能名垂青史。”

“那不是他要的,他只是想圆梦……”我犹豫片刻,“那你带走吧。”

他收起皮箱,把两个金色圆环收束回去,“谢谢你的信任,我……”

“我爸爸还跟你说了什么?”

“他常说,宇宙是被精心设计的。他还说,想让你们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我一夜无眠,盈满虫鸣的夏夜安然无恙。

4、易怀涛带着时间仪离开了,我在村里多留了一段时间,去到那个废弃基地,里面有几个早已生锈的大型装置,还有好多布满按键的操作台,灰尘和蛛网将这里的秘密尘封住,我只能靠想象还原当年的声响与光晕。我从老一辈乡亲那儿打听那位知青,他是一位天性浪漫的科学家,但有人说他还有别的身份。我翻遍早年的县志,许多资料已模糊不清,关于他和基地,只剩些只言片语。我试图拼凑出父亲镜像般的人生,他从知青那儿学到了什么?关于秘密实验他了解多少?他制造的时间仪是否也是实验的一部分?他做的一切是为了母亲吗?

探索没有结果,却让我对父亲梦呓般的话语产生深深认同,在时间的两端,我也刚好成了听众。

回到城里,我试着去研究那个陌生领域,在和易怀涛往来的书信中,我了解到爱因斯坦-罗森桥、双缝干涉实验、量子真空涨落云云。我还问过他好多问题:倾倒在过去容器里的那些秒钟,它们怎么样了?我没得到那本古书、父亲也没得到笔记,母亲可以选择父母投生的那个宇宙,南方村落从未出现过不明声响与光晕的那个宇宙,它们怎么样了?DNA没有激发自身生命力的那个宇宙,电子沿其他路径而行,思想、行动与眼下这个宇宙不同的其他宇宙,大爆炸后的几个刹那,在自身质量重压下摇摇欲坠的那个宇宙,意识打破了物质的法令,统一体溃散成所有可能的宇宙,它们怎么样了?

他回复了很多,像在代替父亲作答,最后一行写着:“把你的耳朵贴近时间的海螺”。这令我时常想起那台时间仪,而且感觉身体的一部分越来越像父亲了,甚至一些不喜欢的动作和习惯,掩也掩不住,我忘记的,身体却记忆起来。

夜里,我把那本笔记摆在我的古诗旁,自发对称性空缺,我自言自语着,努力理解我们世界的交集,如同那两个圆环。打开两边的书页,灯光照彻下来,那一刻,我顿觉两者毫无分别,甚至没有过去、现在和未来之分。科学像切分物质一样把时间切分得越来越细,一秒钟有无数个刹那,如同微积分,无限的连续变量中,那个接近零又不等于零的当下,就是两本书的答案,而所有当下相加,就是我们的生命。

合上书的瞬间,我忽然明白,我们都在竞逐一个不被理解的宇宙,而所有的世界与诗句,只要用心若镜,一切便如是之。

几个月后,易怀涛再次联系我,说要去另一个地方,把时间仪交还给我。我买好票前去赴约,却不见他人,只有机器、父亲的手表和一封信,他说:“万老师,谢谢你,原物归还,这次就不见面了,未来我们还会在夏天相遇,这台机器在你真正需要时打开。你有一个伟大的父亲,祝好。”

还有好多我尚未明了之事,如秋风浩荡的慈悲,惟有落叶知其一二,却也无暇停留,只好提着沉甸甸的箱子独自踏上返程路。

火车行进了一夜,我在卧铺上醒来。窗外的景物向后飞驰,晨光熹微时,一缕白光如箭矢般冲向眼睑。就在那一刻,最后那个词语霎时迸现,所有的诗句在我脑中一瞬间成形,如同自动嵌入的最后一粒拼图。我仿佛听到咔哒一声,宇宙的齿轮紧紧咬合,开始有序运转。那首长诗的起势不疾不徐,中间磅礴大气亦含藏极致的情与景,结尾处回甘无穷,又如同另一首诗的起始。整体首尾衔接,起如“色”,合如“空”,起承转合宛如色空对照,又如以太真空归一。

无首无尾,无始无终,万事万物,各从其命,各行其是,玄妙极了。

此刻,我坐在驶向故事结尾的绿皮车上,不由得想起一些人和事:记忆中的母亲,时常和我聊起她幸福的童年,念叨外公外婆的勤俭与慈悲;而父亲,他最喜欢带我一起去山野里冒险,去看鸽群的聚散、麦田的呼吸,工作时,总是把我唤到一旁,跟我讲每个齿轮间的距离都对应着精准刻度的时间;我还想起了一个人,我心爱的恋人,她就像一座灯塔,在路的终点等我归去。

黎明来临,我深深呼吸,吟诵那首万物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