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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晓明  2021年01月18日09:13

《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

作者:王晓明

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出版时间:2021年01月

ISBN:9787108069245

定价:79.00元

当然,在和“鬼气”的对抗中,鲁迅并非处处失败。自从回国以后,他就不再是一个天真的乐观主义者,他赖以对抗“鬼气”的主要力量,也早已不是那种明确的理想主义信念,而是他的生命的渴望发展的本能。不甘心“待死”也罢,想告别魏连殳也罢,都主要是这本能勃发的结果。因此,即便在思想上挣不脱“鬼气”的包围,他也会在其他方面继续挣扎。到1925年,他终于在一个方向上打开了缺口,那就是对女人的爱情。

  我们都还记得,一直到1920年代初,他的生活中可以说是毫无女性的温馨气息的。为了不使母亲伤心,也为了维持自己的名誉,他甘愿过一种苦行僧式的禁欲生活。但是,虽说自己愿意,这样的日子却非常难捱,1918年初,他的一位生性洒脱的堂叔病逝,他在信中向朋友慨叹:“家叔旷达,自由行动数十年而逝,仆殊羡其福气”,[1] 就透漏出他对自己这状态的不满有多么深切。随着对民族和社会的失望日益加深,又与周作人闹翻,大家庭的理想破灭,内心深处的虚无感弥漫开来,他这不满也一天比一天壮大。他不是看出了原先的那些牺牲的无谓,不想再那样“认真”么?他不是说从此要顾自己过活,随便玩玩,不再一味替别人耕地么?原先重重地压在背上的那些责任感,似乎日益显出它们的轻薄,他势必要一次次反问自己:你个人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不就是冲出单人禁闭的囚室,寻一位真心喜爱的女人吗?他在虚无感中陷得越深,那孝道和婚姻的束缚力就越减弱,我简直想说,正是那“个人主义”的情绪,激活了他追求爱情和个人幸福的激情。

他开始和姑娘们来往,有的来往还相当密切。到女子师范大学任教之后,他的客厅里更出现了一群聪明活泼的女大学生。有一次过端午节,他请她们来家中吃饭,竟喝得有了醉意,“以拳击‘某籍’小姐两名之颧骨”,又“案小鬼[指许广平]之头”,[2] 手舞足蹈,开怀大乐,那久受压抑的生命活力,勃然显现。

  就这样,在1925年夏天,鲁迅和这群女学生中的一个——许广平——相爱了。

(此处空一行)

  许广平是广东番禺人,比鲁迅年轻近20岁。虽是南方人,身材却颇高,好像比鲁迅还要高一些。人也不漂亮。但是,她却是那群女学生中最有才华的一个 ,对社会运动,甚至对政治运动,都满怀热情。她敬仰鲁迅,也能理解他,对他的追求就更为热烈。你不难想象,当她表白了爱情,又从他那里收获同样的表白的时候,她的心情会多么兴奋。

  但是,鲁迅的心情却复杂得多。他爱许广平,但对这爱情的后果,心中却有疑虑。这疑虑还是来自虚无感,它就像一枝锋利的双刃剑,既戳破孝道之类旧伦理的神圣性,又戳破个性解放、“爱情至上”之类新道德的神圣性,它固然锈蚀了鲁迅的精神旧宅的门锁,却也会当着他的面,把他打算迁去的其他新居都涂得一团黑。传统的大家族当然是无价值的,孝道也可以说是无谓的,但那新女性的丰采,恋爱婚姻的幸福,是不是也是一个幻象呢?鲁迅早已过了“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年龄,再怎样喜爱许广平,也不会看不出她的缺陷。社会又那样险恶,在1925年,无论北京的学界还是官场,都有一股对他的敌意在蜿蜒伸展,一旦他背弃自己的婚姻,会不会授那些怨敌以打击的口实呢?倘若种种打击纷至沓来,他们的爱情禁受得住吗?在写于这时候的短篇小说《伤逝》中,他把涓生和子君的结局描绘得那么绝望,把他们承受不住社会压力、爱情逐渐变质的过程表现得那么可信,你就能知道他的疑虑有多深,思绪怎样地偏于悲观了。

  所以,他最初的行动非常谨慎。他向许广平表明,他无意和她正式结婚,在名分上,他还保持原来的婚姻。这实际就是说,他并不准备彻底拆毁那旧式婚姻的囚室,他仅仅是自己凿一个洞逃走。他也不想马上和许广平同居,固为条件还不具备,还需要作些准备……

 

[1] 鲁迅:1918年3月10日致许寿裳信,《鲁迅书信集(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第16页。

[2] 鲁迅:1925年6月28日致许广平信,《两地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78页;并王得后:《<两地书>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