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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完成的团聚 ——悼虎雏先生
来源:湖南日报 | 张永中  2021年01月15日07:12

虎雏先生走了,定在元月9日在北京做告别仪式。种种原因不便前去,特写下这些文字以寄心迹。

虎雏,是沈从文一个作品的篇名,后来才知道,他家老二用了这个做名字。

我是在学校工作时,参加沈从文作品编辑工作才与虎雏先生认识,并开始有交往的。见其人,并不如他的名字,蛮头虎脑,或如作品中的主角“虎雏”那样雄健强悍,充满野性。他是一介书生面目,斯文白皙,直眼视人,深澈而真诚。

编辑沈从文先生的作品,我参加的有三次。

一次是编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长河不尽流——怀念沈从文先生》文集,收录有巴金、汪曾祺、黄永玉等一批大家亲友的纪念文章。虎雏先生的《团聚》就在列,而且很快引人注意。记得,张兆和先生还说过,想不到小虎还有这样的文笔(大意)。

第二次,是参加岳麓书社出版的《沈从文别集》的编辑。这是一套便携小开本书,选了沈从文作品的精品,共20集。每集名字用的是虎雏先生四姨张充和先生漂亮的碑楷题签,极其雅致。这是沈从文先生生前想出的一种书,主编自然是张兆和先生,沈虎雏是得力干将。从与他的编辑交往中的文字卡签看,他是一个极其细致的人。虎雏先生是理工生,机械手绘基本功好而且心细如发,字也写得一丝不苟。无怪有出版社编辑说,凡经虎雏先生过手的稿子,就没有编辑的事了。

第三次,是参加《沈从文全集》的编辑,这是一项国家文化工程。张兆和先生、汪曾祺先生做顾问,由凌宇、王序、王亚蓉、刘一友、向成国等一批知名沈研及文史专家做编委成员,我以特约编辑身份参加有关工作。由于编辑原则要求,学术标准相当高,所有作品除应收尽收外,还须得用凡能找到的第一版本,或直接在原报刊上第一时间发表的为准。著名的《边城》,用的就是开明本的第一版本。有的作品,发表的报刊在当时发行量就极少,有的便成了孤本,需得到各大图书馆去,一篇一篇地翻卡片找。有的孤本,已不堪复印和借出抄录,只能读微缩胶片,全不像现今百度搜索这般方便。

记得中篇小说《阿黑小史》中有个“采蕨”的片段,发表在某报副刊上,只有国家图书馆有该报的微缩胶片。虎雏先生就把家里的小录音机拿出来,到图书馆去读录。我们俩,一人对着放大镜捲卷,一人朗读。比如:“起风了,逗号,……”“起风了”是作品原文,“逗号”是作品里的标点,必须念出来,以便誊录不误。作品中,有阿黑与五明在山上放牛采蕨过程中,青春萌动,生理反应的情色描写,我们也一字一句照读不误。此时,我们都会呵呵一笑。读录完,就回马神庙,北京轻工业学院虎雏先生家里,或去崇文门张兆和先生家里,听着录音,用稿纸誊录下来。一般是我誊录,虎雏先生再仔细校对,我的湘西普通话不标准,有时也卡壳,往往校准一个字,要琢磨半天。有时到饭点,我们可以蹭到虎雏先生夫人张之佩老师甚至张兆和老太太做的饭。分工合作,一篇篇旧作就这样整理出来了。

后来,我离开了学校,去地方工作,恰好是沈从文先生的家乡。我在沈先生家乡工作,对当地人文、文化的一些知识,得益于对沈从文作品及其背景的了解。记得,虎雏先生还说,也算是一种人生因缘际会。

到先生家乡工作,因一些事情会常跑北京,有时也会去看看虎雏先生。当时,我与凌宇先生都是第十届全国人大代表,每年去北京开会,都会去沈家聚一聚。虎雏先生曾是第九届全国政协委员,我们有时谈点议政话题,但更多的仍然是沈从文及其作品编辑出版方面的事。有时,他也把一些新出的沈从文作品签名后寄给我。虎雏先生是一个工作狂人,曾被评为北京市劳动模范。退休后,虎雏先生就完全投入《沈从文全集》及其补遗卷共37卷,计一千多万字的浩大编校工程中了。

他们一家始终把我当作沈从文研究室的老师看,除了偶尔打趣地叫我的地方职务外,还是以老师称我多。这让我很欣慰,也很不好意思。

叫我老师,是他一家人的客气,也暗含着他们更习惯于与一个书生味多点的我打交道。虎雏先生长我近三十岁,但我从对沈从文的阅读和了解,到与张兆和先生及虎雏先生一家的接触中,我学到了很多。不能不说,沈从文作品和沈家家风及行事风格,濡染了我这个乡下人的性格。

得到虎雏先生于2021年1月1日去世的消息后,我当时就用信息拟了如下一段文字:

之佩老师,沈红老师,闻悉虎雏先生不幸去世,感觉一个时代之人,之事,真的远我们而去了!不胜怆然!

忆起跟随虎雏老师编沈从文全集,跑北京各图书馆抄录沈作时的琐屑些小,仍历历如昨。以后,我离开了学校,离开了沈研,到地方工作,仍偶有相扰,总能得到虎雏先生温厚的帮待。接触沈从文先生作品,进而得近沈家人,无论沈老的作品,抑或沈家人为人风格,都模塑了我这个从湘西农村出来的懵懂人。迄今,我的湘西世界,仍只是两重,一是沈从文作品中的;一是纷繁现实中的。而这一切,仿佛都与虎雏老师牵联着!他是一个总时时让我想起的人!

我离开从文家乡,然后又离开湘西,现在在湖南省城工作。在我的工作阅历中,沈研以及由此与沈虎雏老师的一点浅缘,已深深刻入记忆中!

往事可追忆,逝者却不复生!言不尽情。望二位老师保重!

我把这段文字发给了张之佩先生和沈红女士。1月3日晚,我又打通之佩老师的电话。那头说,你拨的这个号码是沈虎雏原来用的号码。后来,推销广告多,嫌吵,住院期间就停了。最近才通电重启的。张之佩老师简单地说了虎雏老师生病住院以及最近的一些的情况。

最后,我说,我离开湘西到长沙工作后,就挂记着找机会去北京看看虎雏先生的,总认为是有机会的,而现在机会没了,永远没了!

又记起虎雏先生写的《团聚》,而我们却再也无法完成这个团聚了!

其实,红尘人事总在团聚与离别间滚滚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