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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1年第1期|盘文波:逃逸
来源:《朔方》2021年第1期 | 盘文波  2021年01月15日07:07

孙子回来晚是常事,整夜不归却是头一次。甘奶奶守到天亮,走到门外大声叫唤“甘大列!”清晨的院子仍在熟睡,听到声音的邻居翻个身咂巴咂巴嘴又睡去。这是电子衡器厂宿舍区,面积不小,从市区地图上看像一滴水躺在铜岳山脚下。电子衡器厂很多年前倒闭,马路对面的厂区早变卖给房地产公司,一栋栋高楼巨人似的鄙视着宿舍区里唯唯诺诺的人们。院子里没下岗的人早就离开了,下岗后有本事的也陆续搬离,剩下些无本事的,占眼下小区人口二分之一,另外二分之一为来自四面八方的租客。

甘奶奶没有手机,等到邻居周卫军起床,请求他帮忙联系甘大列。

周卫军打着长长的哈欠从茶几上拿过手机。“大列关机。”周卫军说。

以前,周卫军跟甘奶奶在同一个车间共事,论起来甘奶奶还是周卫军的师傅。周卫军下岗后不再叫甘奶奶师傅,应该叫什么,都好些年了他一直没想好,于是,每次叫唤甘奶奶他基本用“我说”开头。

“我说,”周卫军说,“大列昨晚没回?”

“没回,也不通知一声。”甘奶奶说。

“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准是跟朋友喝酒误了回家。”周卫军开始刷牙。大清早的,还没用餐,他嘴里就有了一股强烈的大蒜味儿。甘奶奶认为周卫军什么都好,就是嘴里的大蒜味儿太难闻。甘奶奶拍拍鼻子前的空气,回到自己的家。

平房一排排,红砖砌的,当年住着厂里领导,局里领导也有住过。甘奶奶那阵儿刚进厂,对红色平房羡慕无比。待她终于住进红砖房,别人都上楼住去了。宣布下岗,甘奶奶唯一满意的是她多得了同样面积的另一个套间。新得的套间在斜对面,用起来不方便,通过与工友们ABCDE排列组合换房,换到了邻门。在周卫军建议下,甘奶奶封堵其中一套大门,内部开门打通,两套合成一套,面积扩大一倍。

甘奶奶年纪轻轻的,老公死于肺病,翻砂车间粉尘太多,搞坏了老公的肺。甘奶奶一儿一女,女儿高中毕业放弃高考进街道工厂上班,后来嫁人。女儿嫁的人一般,女婿脾气一般本事一般。儿子考上大学,学机械的,条件好,却娶了个当裁缝的外来妹。甘奶奶心里有苦说不出,后来见儿子一家过得幸福,甘奶奶心里的石头这才落地。甘奶奶心里盘算着拿出退休工资的一部分补贴女儿一家。恰在此时,儿子一家突发变故,儿子工伤去世。惊天灾难接踵而来,一年不到,儿媳妇因过度伤心患病,治了两年没治好,也走了。年幼的孙子甘大列跟甘奶奶相依为命,长到十九岁,孙子甘大列进职业学院学习机修。瓦城经济不发达,整个城市像经霜的茄子蔫蔫的,大列找了好久工作才勉强进了一家私营工厂,收入不高,混口饭吃。

太阳高高升起后,甘奶奶心中的担心开始被太阳晒跑。这个七月里的阳光对电子衡器厂宿舍格外照顾,光线温柔多了。难耐的夜晚,对面高楼里许多人进来散步纳凉。红砖小区道路高低不平,对面高楼的人一边嫌弃一边贪婪地享受这里的清凉。红砖小区清凉有多个原因:铜岳山下有条小河,院子里有许多树,房屋低矮,凉风能在小区里自由穿行。

大列早出晚归,偶尔吃奶奶做的早饭。奶奶做的面条很好吃,通常因为太早大列吃不下。大列所在的那个私人小厂距离远,要穿过一环二环,到最东边的三环了。大列早起赶路才能避免迟到,尽管待遇不十分好,但也是来之不易的工作。老板对大列赏识,声称再过两个月就要给他加工资了。奶奶可口的早餐大列吃不上,宵夜总可以吧?每晚奶奶估摸着时间给大列做夜宵,有时候大列回来顾不上吃夜宵躺下就睡着了。奶奶心疼也没办法。大列学习成绩不好,却能吃苦,继承了他爷爷的优点。

甘奶奶希望大列中午能回来,她明知道大列不可能中午回来,还是充满希望。她的理由是,昨晚一宿没回,中午必须回来一趟,甘奶奶做了好吃的等着。等到下午两点,甘奶奶才死心。

下午四点半,周卫军出门。他拿退休工资,不多,但比退休前下岗好过。刚下岗那些年,拿低保,填不满全家的开支。办理退休手续后,工资涨了许多,还不用外出干活。吃喝不愁,他想把精神生活提高一下。不远处有花园小广场,附近老人们都去那里玩,跳广场舞。周卫军在旁边看着,心里痒痒,组织者见他有心,邀他加盟。他正在兴头上,每天第一个到场最后一个离开。甘奶奶拦住他,让他给甘大列打个电话。周卫军去跳广场舞从不带手机,他劝甘奶奶说:“你放一百个心,那么大个小伙子还能走丢了?”周卫军急着去见那些老太太,甩手走了。

要是往常,甘奶奶也会去看人家跳广场舞,虽然不跳,看人家跳也是享受。今天她无心去,她心神不定。

甘奶奶继续等,等到晚上十二点,凌晨一点,熬不住了。她拍响周卫军家门。周卫军跟老伴起来接待甘奶奶。甘大列手机仍然关机,无法接通。

“出事了?”周卫军老伴说。

周卫军推一把老伴,凶她说:“乌鸦嘴,滚一边去!”

周卫军一遍遍打甘大列电话,得到的结果都一样。周卫军说要不给甘小娟打个电话,兴许大列在他姑那儿。联系上后,甘小娟说没见过甘大列。

周卫军夫妇陪甘奶奶坐到天亮。周卫军说,我们去大列单位找。

大列单位是什么?甘奶奶说不全,名字挺洋气的,一般人记不住。周卫军曾听大列说过单位名字,他也没记住,“再洋气的名字,不就是个造机械的,难道还能造导弹?”周大军翻出三轮车。当年下岗后,周大军靠三轮车揽活路,它在阴暗角落休息好些年了。周大军试了试,三轮还能用。他试着蹬了一圈,骑功还在。周卫军计划一个人去找大列,但甘奶奶执意要去。心情可以理解,周卫军说。他扶甘奶奶上了三轮,里面搁张小板凳。

甘奶奶和周卫军靠一个个字的记忆,最终找到大列单位。

“大列怎么回事?啊?一声招呼不打就离开,对得起谁?”王老板四十多岁,满嘴埋怨。

问题严重了。

“你报警啊!”王老板说。

甘奶奶没有立即报警,她认为没有充分的理由报警。她犹豫到中午才去报警。

这两天,警方也在寻找甘大列的家人。甘大列半夜被车撞死了,事发于三环路。尸体昨天清早被人发现报案。他的手机撞飞进排水沟,泡了水,已坏掉。警方通过瓦城所有媒体发布认尸公告,与甘大列相关的人员都没注意到。红砖小区(电子衡器厂招牌没了,人们习惯这么称呼)的人不习惯看瓦城电视台,太不好看了;不看瓦城的报纸,小区里没人订报。网络上海量的信息,真真假假,有用信息时常被各种热门话题掩盖。红砖小区大多数闲人没有微信和智能手机。在这个信息高度发达的时代,仍然有许多信息无法进入某些区域,仍与相关人员擦肩而过。

根据法医推断,车祸发生在零点到凌晨一点之间。王老板告诉警方,当晚甘大列加班到十一点半左右。从早上到晚上大列连续干活,中途休息少。“大列因困倦撞上车的吗?”王老板问警察。警察回答说有可能,但从受伤部位看,肇事车右侧车头撞击的可能性大。甘大列骑电动自行车上下班,离开时他的精神其实很好,王老板回忆说,“他向我讨要一支香烟吸完才离开的。我递给他一包,他只抽出其中一支。”从单位到出事地点,半小时左右,法医断定准确。那晚三环路上多处监控出毛病,路灯时明时暗,交警反复排查,没找出肇事嫌疑车。法医断定,肇事车应为中型以上冲击力大的货车。

甘奶奶像一根晒掉水分的树干,眼珠一动不动。周卫军夫妻陪伴甘奶奶三天三夜,疲惫不堪。甘奶奶不食茶饭不睡觉,躺着就像已经故去。“你不能死,肇事者还没找到,大列还躺在第六人民医院太平间,好多好多事还没处理。”周卫军的话吊着甘奶奶的命,请来的社区医生下结论说她暂时还死不了。

周卫军拉着甘奶奶去往交警大队,负责处理此案的林光华没抬头,眼睛死盯电脑屏幕。

“找到肇事者了吗?”周卫军问。

“没有。”林光华说。

林光华调出那晚十一点半到一点的监控录像。为了便于排查,林光华已经截取这段录像。

周卫军观看过往的车辆,许多车辆模糊不清,车牌看不见。倒霉的是当晚监控系统出毛病,时好时坏,录相断断续续。当晚车流量不算大,但什么样的车辆都有,三环路不禁止任何车辆行驶,大到长货车,小到三轮,都经过三环跑向目的地。周卫军看不出什么名堂,那辆肇事车明明就在录像里,却看不见捉不住。

“7月6日晚三环路玫瑰大桥西侧二百米北发生一起严重车祸,肇事者逃逸,请目击者报告警方,有酬谢。”交警将消息发出去几天了,没人来报。同样的内容瓦城各主流媒体、社交平台均有发布。王老板发了朋友圈,转发到多个微信群,也没获得线索。

出车祸的那段路有长长的斜坡,还带拐弯。因为路况原因,那段路机动车与非机动车混道。非机动车道正在谈判征地,谈不下,搁置三年了。这一段事故易发,是重点监控区域。谁想,监控系统就出问题了呢。周卫军固执地站在原地不动,林光华同情地说:“你先带老太太回家,有了消息我第一时间告诉你。请你们放心,我们将全力以赴,决不放过肇事者。”

周卫军默默拉起甘奶奶,见她不动,便弯下腰背她。“你越来越轻了。”他说。到了院子里,周卫军抬头看林光华的办公室,投下希望的目光。

红砖小区的人都听说了甘奶奶家的事儿,他们分批过来看望甘奶奶,平时跟甘奶奶没打过招呼彼此陌生的也有人来看她。

二十天下来,周卫军陪甘奶奶如饥似渴地等交警消息,相关电话从没响过。这天,手机终于响了,来自第六人民医院的太平间。“尸检完毕,甘大列的尸体已经没用了,拉去烧了吧。”对方说。甘奶奶不同意,肇事者一天找不到就一天不能烧。周卫军也持这个意见,等抓住肇事逃逸者,让他给大列下跪,捧大列的骨灰,然后拉去枪毙。

又过了几天,林光华来电话说:“甘大列车祸案暂告一段落,”他停了停,继续说,“这并不是说我们停止了破案。先把甘大列后事处理了吧。”

多方人劝,甘奶奶这才默许。

甘大列火化后,林光华一头忙于别的案子。瓦城经济虽欠发达,大大小小交通事故却每天都在发生,林光华挺忙。肇事逃逸的不太多,大多能抓捕归案。忘记甘大列车祸案,自然就忘记了可怜无助的甘奶奶。

这天上午,同事们的目光带着异样,林光华感觉哪里不对劲。等他明白怎么回事时,已经是晚饭时候了。瓦城最大的生活网论坛上凌晨出现一则帖子:

瓦城交警支队事故处理大队副大队长林光华徇私舞弊,放走撞人至死的肇事司机,撞人者至今逍遥法外。

紧接着有人跟帖:

大嘴鸭:受害者名叫甘大列,二十三岁,男性,生前为悉尼兰博机械有限公司职工,7月6日深夜下班回家途中被撞死。

胡杨树上的水珠:负责该事故处理的林光华副大队长调看当晚交通监控录像时,发现肇事逃逸司机是“自己人”,立即模糊处理、删除关键视频,借口图像不清、残缺将案子处理成悬案,不了了之。

开水煮活鱼:甘大列从小与奶奶相依为命,现在,七十多岁的奶奶失去了唯一的孙子,孤苦伶仃生活在红砖小区。

帖子与跟帖经一个名叫“来世天上飞”的网友加工成一篇短文,取标题为“交警队长放走肇事司机 孤苦老奶状告无门”,内容比帖子更丰富详细,颇具煽动性。网文配有图片,图片是网友从网上搜来的,林光华确认那是自己的图片,在一次什么活动上留下的。瓦城大小社交媒体,数不清的QQ群和微信朋友圈都转发了这篇网文。转发量空前,从瓦城漫向全国。

另一篇网文与此呼应:“孤苦甘奶奶亲述:还我孙子,严惩俩凶手!”文章同样有配图,但那是网络配图,不是甘奶奶的照片。文章说的两个凶手,一是指肇事逃逸者,一是指放跑逃逸者的林光华。一天之内跟帖达数百页。

林光华急忙跟帖质问辩解,但是他跟一个被删一个,要么就是管理员那里审核通不过。他一连跟了两个小时的帖,无一留下来。

宋安诺抢过林光华的手机,说:“停,停!那是谁呀,值得你放跑?放跑没问题,你处理干净呀!”

“我不认识他,我不知道谁是肇事逃逸者。”林光华说。

“他能给咱家多少好处?好处足够多,这风险才值得冒。”宋安诺说。

“要是我知道他是谁我心里也好受啊,可是,我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既然不认识,又没放跑,怕什么?”宋安诺说。

“我没怕,他们歪曲事实我气不过。”林光华说。

最近,林光华跟宋安诺追一个谍战剧,据说这个剧收视率很高。就在林光华跟宋安诺看完两集电视剧不到两小时间里,林光华在网络上红透半边天。

“配图太假,都独家采访了,咋不给甘奶奶拍个照呢。”林光华说,“这下好了,我出大名啦。”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都被冤枉成这样了。”宋安诺说。

林光华一觉睡到大天亮,梦都没做过。宋安诺已经先于他起床,正在梳头,她说:“网上那么多歪曲事实的言论,你不害怕?”林光华说:“我害怕什么,我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红砖小区里来了一些志愿者,他们给甘奶奶带来问候。甘奶奶正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对志愿者的慰问没什么实质性反应。志愿者采访甘奶奶,他们引导甘奶奶说话。

“撞死我孙子的人,该杀!”甘奶奶说。

“那包庇肇事司机的人呢?”他们的微镜头对准枯柴一般的甘奶奶。

“杀!”甘奶奶说出这个字后,就倒下去了。她痛苦万状,身子抽搐。有的志愿者把这个揪心的场景拍了下来,搞现场直播。到场的志愿者给甘奶奶捐款,几十几百地捐,甘奶奶无力收钱,周卫军代劳。周卫军找来一个本子,让志愿者登记名字。有志愿者抵触,说:“我们资助甘奶奶不是为了留名。”周卫军说:“你们不留名,这钱我说不清楚啊。”周卫军这才说服了志愿者。

有一个公众号当场发起网络募捐,他们的后台得力,很快制作出捐款通道。现场直播的可信度极大,网友们信任这个公众号,不惜往账号里打款。在这一轮的竞赛中,这个公众号关注度遥遥领先,出尽风头。前面的高楼曾经是厂区,而这里低矮的旧平房住着曾经为对面企业流血流汗的下岗工人。此卖点也被这个公众号敏感地抓住,成为其中最重要的制胜法宝之一。

“交出凶手,还我公道!”一篇网文也在此时推出,剑指交警,直接向公安局、市政府施压。

周卫军当着甘奶奶的面与老伴清点志愿者的捐款,甘奶奶睁只眼闭只眼,捐来的款与她无关一样。周卫军与老伴各清点两遍现金钞票,两人加起来就是四遍,钞票不会错了。他俩接着计算笔记本上的数字,加一遍,与现金不符,再加一遍还是不符,加到第四遍的时候,他们确定数字是对的,现金也是对的。现金比数字多出一百零五元。老两口用皮筋将钞票扎好,搁在笔记本边。

“我说,”周卫军对甘奶奶说,“这钞票明天帮你存进银行吧?”

甘奶奶没表态,她似乎没听进去。“我说,”周卫军说,“要不我现在把钞票锁进你的柜子里?钥匙呢?”甘奶奶手中抓着一串钥匙,周卫军目光过去时,她抓钥匙的手往身子后收。

“钱和笔记本都在这里,你收好了。”周卫军说。

红砖小区里安静,任何进入小区的声音都能听到。外面又响起声音,进来一拨网络记者以及志愿者。志愿者也能转化成记者,在这个自媒体泛滥年代,任何人都能成为事件的记录者,又是信息的制造者、发布者,还是事件发展的推动者参与者导演者。

“这回凶手肯定跑不掉了,即便凶手躲进岩层里,也会被社会舆论挤压出来。”周卫军说。

甘奶奶脸上露出一丝快慰。送走这拨人,甘奶奶吃了一小碗周卫军老伴精心熬制的稀饭。她说:“他们给我送钱干什么呢?钱能换回大列的命吗?”

跟命相比,钱是废物,但钱不是坏东西。周卫军心想。

大列出事以来,周卫军夫妇怕甘奶奶有意外,在她床前安置床铺,晚上守着她。甘奶奶女儿甘小娟很放心,有周卫军夫妇精心照顾,她只需两三天来一次。

甘大列车祸案的录像被林光华再次调出来。他从当晚十一点开始观看。三环路像一根主动脉,两旁有难以计数的小血管。林光华让画面静止,放大画面。录像是黑白的,不管什么颜色的车辆都是灰色。录像质量差,中途多处是空白,有的空白长达三五分钟。能看清一辆完整车算好的了,更不用说完整的车牌号。林光华一口气看完整段录像,没发现蛛丝马迹。从车祸现场前段到车祸现场后段,林光华重点看反复看。录像像鬼影,有特别模糊的影子,有墨水涂抹的片断,无一处略为清晰的镜头。在一些国道省道上,就是这样,无监控录像,无目击者无报案者,肇事司机逃逸后车祸永远成为悬案。三环路可以跟野外的国道省道比吗?不能。三环路是城市道路,出现悬案,人们不答应可以理解。

瓦城有多少家汽车维修店?数不清,光是具有一定规模的至少三百家。林光华挑选着跑了十几家4S店均无收获。这一天就过去了。

因为取证,林光华两三天没去办公室了。事故处理大队仍然是那么乱糟糟的。他的办公桌上坐着小孙,这几天小孙代替他处理案子。小孙想站起身,被林光华压住肩膀。“外面这些办事的群众说你被关起来了,”小孙笑着开玩笑说,“网上也这么说。差点我们都信了。”

交警支队前两天已经通过官方渠道向网友们表示:甘大列车祸案不管牵涉到谁,都将追查到底,决不姑息。公安局也在此基础上再次作出明确表态。

“官方的话听听就好,具体看他们的行动。”有网友说。有前来办事的网友发现林光华办公桌坐的不是林光华,工作桌牌虽然还是林光华,就发布消息说,林光华被控制,已不来上班。

现在林光华又出现了,网友情绪激昂,他们使尽各式标题文字向网络灌水。曾经被他们嘲笑过的“哪个的群多,转死他”“不转不是中国人”“放走肇事司机的就是他,请见到他一次打一次”等等标题又被捡起来。网友中有写作水平高的人,他们连写几篇质问文章,代表性人物是瓦城理工大学法学院的谭副教授。“谁给你模糊、删除监控录像的权力—— 一问林光华”“谁给你漠视生命的权力—— 二问林光华”“谁给你的执法权力—— 三问林光华”,一共从五六个方面质问林光华。谭副教授质问完了林光华接着质问交警支队、市公安局。谭副教授的文章冷峻,纵横捭阖,观点鲜明,说理透彻,文字活泼辛辣,无论法理情理,都直抵人心。

瓦城各主流媒体不得不再次发出强烈声音:车祸当晚监控坏了,交警正在追查肇事逃逸者。请读者(观众)不信谣不传谣。

缺少理性、情绪激动的谭副教授看了新闻后更加激动,跟瓦城媒体打起了嘴仗,接连写文章抨击官方媒体。

两个纪委干部在办公室等着。林光华冒雨赶来,全身湿了,一位年轻的纪委干部给林光华弄来一身干爽衣裳。林光华客气一下就到厕所换上。年纪稍大的纪委干部开启空调,叫林光华把头发吹干。

问话在固定的办公室里。纪委共有这样的办公室三间,房间的私密性好隔音效果佳,适合说任何的“悄悄话”。纪委干部跟林光华随意地聊着,让他放松。林光华第一次进入这样的空间,心里多少有些紧张。

“请坐。”纪委干部指着桌前那张椅子说。

“找你来的目的,想必你已经知道,我们开门见山吧。”年长的纪委干部说。

“好。”林光华直直腰,“网上传言没一句真的,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被误导了。我没放走任何人,没动过当晚监控录像。我查找不到肇事车的任何线索,没任何人给我提供线索。时间拖得太久,所以,我暂时结了案。”

“我们来一场不记录的谈话。”纪委书记笑道。

“听领导的。”林光华说。

“网上有许多传闻,网下传闻很多。拎出来就是一句话:你放跑了一个大官,当晚撞死人的是瓦城一个大官或者你的关系人。”

“你信吗?”

“我不信,因为没证据。”书记说,“尽管我不信网友的谣言,我们还是必须约你谈话,这是我们的工作。”

甘大列车祸案在网上持续热炒,有如原子弹爆炸似的裂变。独家守住甘奶奶的那个名叫“瓦城时间”的公众号截断所有新闻源,让别的公众号、网站无新闻可做。他们将甘奶奶和周卫军夫妇藏起来。那是一套楼上的住房,条件非常好,这个公众号每天从这里发出独家新闻,赚足了人气,也获取巨大收益。一二十家不同类型的电商蹭“瓦城时间”热度打广告。“瓦城时间”、商家皆大欢喜。没有这个条件的别的公众号和网站,绞尽脑汁拉网友,效果都不明显。他们已找不到新鲜话题,老话题翻来炒去味同嚼蜡。

一个叫“瓦城一号”的公众号终于想到一招,脱颖而出。“瓦城一号”组织网友给林光华量刑投票,内容如下:

林光华放走撞死甘大列的凶手,销毁监控录像,破坏车祸现场,徇私枉法,已构成严重犯罪。林光华必须判刑多少年?请您投票,并详细说明量刑理由。您的投票将为法官判案提供有力证据。任何一个有良知、心有法律的人都不可冷漠。

◎三年

◎五年

◎八年

◎十年

“瓦城一号”选题新颖,掀起一波高峰。经过网友转发到群里朋友圈里,只是小半天,便抢走“瓦城时间”的风头。

林光华走在回家的路上,被一小姑娘拦下,要求给“林光华”投票。小姑娘说:“叔叔你关注我们‘瓦城一号’公众号吧,关注有礼,还能判林光华的刑。”

林光华嘴上说不在乎网上言论,但不出两天还是被言论和人肉搜索击垮。他茶饭不香,睡眠质量差,身体消瘦,怕走在路上被人认出来暴打,特意胡子拉碴,带上墨镜。林光华看过小姑娘调出来的投票规则后说:“荒唐。”

“让林光华逍遥法外才荒唐,放过林光华比肇事逃逸者更荒唐。林光华是警察,他执法犯法,性质极为恶劣。法院指望不上,我们必须亲手给他判刑。”小姑娘温柔地说。

林光华拨开小姑娘。她在他身后喊:“冷血,冷漠,无耻!就是因为你这样的人太多,才有林光华们的胆大妄为!”

回到家,宋安诺正在刷朋友圈,对于网上投票判林光华的刑,她正犹豫投不投票。林光华打开微信,关注“瓦城一号”。投票判决火爆,投票数量每一秒钟都在大幅增长。

“你投还是不投?”宋安诺调侃说。

“你觉得有意思吗?”林光华已无心调侃。

“有啊,你放走了肇事逃逸者,不该受到法律制裁吗?”

“可是,我放走了吗?”林光华说。

林光华把页面拉到下端,看跟帖评论。

评论已经好几十页,持不同观点的网友在那里掐架。林光华一页页往下找,想看看有没有为他说话的。宋安诺却打断了他,“严肃”地追问说:“你到底投不投?你觉得‘林光华’该判几年?”

林光华指着最后那个选项,苦笑:“至少十年。”

网络的力量很大,林光华对自己的前途命运忧心忡忡。第二天下午两点,网友们热点关注却意外地突然发生转移。就在半小时前,瓦拉公路收费站发生当地村民与收费站工作人员发生武装冲突事件。瓦拉公路今天早上正式通车,从原来的二级公路扩建升级为高等级的封闭式一级公路,沿途有多个进出路口,两端设立收费站。当地村民车辆经过瓦拉公路去镇上办事要交过路费,村民每天进出镇子很多次,光是过路费就是一笔很大开支,引起村民强烈不满。当地农民带来砍刀菜刀锄头铁棍,先是砸了收费站,后来追打收费站工作人员。多个现场视频在网上疯狂传播,关于起因,关于冲突规模,关于死伤,众说纷纭。

公众号“瓦城人不知道的瓦城事”在第一时间将瓦拉公路收费站冲突事件发在网上,迅速击垮了“瓦城时间”“瓦城一号”,成为新的“猎头”。“瓦城时间”战略发生重大转移,他们草草把甘奶奶送回红砖小区,精干力量赶赴收费站冲突现场。“瓦城一号”投票判刑策划被收费站冲突事件压在“箱底”。

红砖小区安静下来,甘奶奶家门可罗雀。甘奶奶坐在小区门口,像一只干瘪的树蔸,但她两只眼珠却在积极转动,渴望看到走过来帮助她的人。周卫军夫妇大部分时间陪着甘奶奶,坚持每天骂十遍逃逸者。周卫军每天也在联系“瓦城时间”“瓦城一号”,希望他们“回心转意”,再掀大列车祸案热潮,给交警支队、公安局施加压力。周卫军没得到任何公众号的回应,他让自家孩子在网上发帖,试图自掀风暴,可应者稀少。这一天,周卫军终于得到“瓦城时间”善良的回应:“只要案子不破,总有一天我们会杀回马枪的。”

周卫军侧头看甘奶奶,她干坐着,眼珠定在那里,像假的。周卫军大声说,“他们就好像庄家炒股,什么时候才炒到甘奶奶这支股票,让它大涨呢?甘奶奶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

林光华来看望甘奶奶,听到了周卫军的话,他说:“周大哥你的比喻不对,他们是肇事逃逸者。”

盘文波,笔名光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桂林市作家协会主席。出版长篇小说《失散》《英雄水雷》《王痞子的欲望》《眼睛里的声音》等多部,中短篇小说集《广西当代作家丛书·光盘卷》《桃花岛那一夜》《野菊花》。曾获第十届《上海文学》奖、第五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第七届广西青年文学“独秀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