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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21年第1期|葛亮:瓦猫
来源:《当代》2021年第1期 | 葛亮  2021年01月15日07:21

导读:

历史与当下的重合,现实与虚构的交替,让整部作品充满了奇幻色彩。寻找瓦猫,也是在寻找历史。

大阔嘴,旗杆尾。

钟馗脸,棉花肠。

大肚能容乾坤会,

梁上驱邪吓退鬼。

——滇区童谣

I

说起来,那次去云南,完全是为了卡瓦格博。

可是到了香格里拉时,我因为高反,引发了急性肠胃炎,已经不能动弹了。这对我的确是一次意外。因为仅在一个月前,我从利马直飞印加古城库斯科,一路辗转上了马丘比丘。在海拔三四千米的地方,身体并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未服用类似红景天的高反药物。可这次云南的行程,尽管做了充分的准备,却事与愿违。

但我还是坚持随队上了德钦。到达驻地,便开始发高烧。

大约折腾到了半夜,人才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已是接近中午时候。照顾我的是当地的藏民德吉大婶。她会的汉话不多,但表达却很恳切,因此足以交流。我喝了一碗她为我熬制的鸡汤,据说里面放了当地的藏药草,对缓解高反有神效。这滚热的鸡汤,喝下去,立时感到好了很多。

有人敲门进来,是拉茸卓玛。她是我们队里的人类学家雷行教授的研究生,也是当地的土著。卓玛看见我的样子,似乎很高兴,一边说,昨天看您脸色煞白的,吓死我。今天就这样好了,是有卡瓦格博保佑呢。

然后她便热情地用藏话和德吉大婶交谈。我才知道,大婶是她的“阿尼拉”,也就是姑妈。

没待我问起。她便告诉我,同伴们都去了附近的白马雪山垭口。回程的观景台,据说是看卡瓦格博最好的地方。我在心里叹口气,觉得这一场病得十分煞风景。

卓玛大概看出了我的失望,说,毛老师,我陪你到村里走走吧,远远地看雪山也很美。

卓玛没有说错。在这个村落的任何一个角度,都能看到卡瓦格博。

她站在一块高岩上,高兴地指给我说,我们的运气不错呢。是的,大约是季节将将好,并没有搅扰视线的云雾,“太子十三峰”看得十分清晰。峰峰蜿蜒相连,冰舌逶迤而下,主峰便是卡瓦格博。

我远远望去,不禁也屏住了呼吸。雪峰连接处,冰舌逶迤而下,是终年覆盖的积雪与冰川。这样盛大而纯粹的白,在近乎透明的蓝色的穹顶之下,有着不言而喻的神圣庄严。

我静静看了一会儿,说,这村叫“雾浓顶”,今天倒是给足了面子,一丝雾没有。卓玛便笑了,说,老师,您这是作家的说法。我们这“雾浓顶”,其实是藏语的音译。“雾”是菩萨的意思,“浓”是下去了,“顶”和“邸”一样是高地,合起来就是菩萨下去的地方。

我问,菩萨下去了哪里呢?

卓玛遥遥一指,说,村里老辈人说,那边有个水塘,现在已经干了。菩萨被一个女人惊动了,从那里下去,飞去峡谷对面的飞来寺了。

这村落里错落着民居,都分布在山坡上。卓玛说,整个雾浓顶,也不过二十多户人,从她记事时就是这样。

白色房屋掩映在层叠的青稞地里。冬天的田地,是土黄色的,远望广袤无边。大约因为刚收获过,近观不很丰盛。有些野雉在地里啄食,并不怕人,看到我们过来,也没有退避的意思,反而好奇地昂起头,看着我们。看够了,晶亮的眼睛一轮,并又低下头,在地里刨生计去了。

在一处空旷的田野里,我看到了一尊精美的四面佛像,晾在天棚下面。说是精美,是因形容笔绘端穆。但身体还有镶卯拼合的痕迹,应该还未来得及塑上金身。我正看的时候,卓玛接到了电话,她说,老师,我姑爹请我们去他家里坐一坐呢。

我便随着她,走到一幢半坡上的房子前,门口蹲着一只黑狗懒懒地晒太阳。看到我们,立即站了起来,大声地吠叫。卓玛对它说了句什么。它便又顺从地趴了下去。我们就看见德吉大婶迎了出来,手里还端着一只竹匾,里

面金灿灿的,是新收的玉米。

这房子如同村里多数的民居,白墙灰瓦,有个坡屋顶,大约用来晾晒,各色粮食在阳光底下纷呈,煞是好看。相对先前所见,干打垒的外墙算是朴素的,并无浓烈修饰,只开了几扇黄绿的藏式方窗。屋子边上就有白塔和焚松枝的香炉,院外整整齐齐码着木柴,是为过冬备的。

德吉大婶领我们走进门,是个过厅,穿过去豁然开朗,是挺宽敞的客厅。靠窗一长排藏式长椅和茶几。午后浅浅的阳光,恰照射进来,落在墙壁上。挂着斑斓的壁毯,是藏传佛教的故事绣像。迎面则是木雕佛龛、壁柜。房间正中的炉里生着熊熊的火,坐在炉上的水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一个面色黎红的老人,看着我们,高兴地道一声“扎西德勒”,便站起身来。我也双手合十与他还礼。

之后便充分领略到了藏人的好客。这位朗嘎大叔,似乎将家里好吃的东西都拿了出来,甚至包括刚熏制好的藏香猪肉干。当然少不了的是酥油糌粑。卓玛大约看出我一瞬的犹豫,便和她姑爹说了句藏话。然后对我说,老师,您肠胃还没恢复,这个难消化。不用勉强。

朗嘎大叔哈哈大笑,道,你们城里人……

然后他也放下碗,脸上是一言难尽的宽容表情。为了不让他失望,我立时模仿他,将奶茶倒了小半碗,依次倒进了酥油、炒面、曲拉、糖,用手指拌匀,捏成了小团。味道竟是出乎意料地好,有一种馥郁的芳香与酸脆。又学他灌下了一杯青稞酒,热辣辣的。

朗嘎大叔格外地喜悦,眯起眼睛,对我竖起大拇指。他的话也多起来,原来竟能讲很不错的汉话。他说,我能来他很高兴,可以和他说说话。村里农闲,整个雾浓顶已经没什么人了,都去转山了。

我便问,您为什么没有去呢?

他眼里的光便有些黯淡,告诉我说,他的风湿病犯了,走路都很苦难,最近越来越严重。他又叹一口气,说,一定是年轻时猎杀了太多的动物,这是卡瓦格博的报应。

看他低头不语的样子。卓玛便用藏语和他说了什么。大约是在劝说,他便渐渐神色缓和,又和我们谈笑风生。我们临走时,他拿出了弦子,引吭为我们唱了一首德钦本地的民歌。因卓玛的翻译,我依稀记得其中的一句歌词:“我是雪山上的雄狮,没有了洁白的雪山和冰川,雄狮怎能存活?”

大叔拄着拐把我们送出来。走出了好一段,我们回过头,看他还站在高坡上目送,卓玛叹息一声,说,其实姑爹这样的康巴汉子,不能去转山,是很折磨的事情。

我想想说,老人年纪确实也大了,在外面万一有个闪失……还是在家里放心。

卓玛摇摇头道,我们藏人对生老病死,都看得很开。能在转山路上死,在卡瓦格博脚下死,是很幸福的。姑爹苦的是,身体上不了路。

我们在回程途中,看见一座小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路边。与雾浓顶普遍两三层的屋宇相对,它显得尤为低矮。只开了两扇窗,也没有装饰。倒是屋后有一座很大的白塔,耸立着。比起房屋,白塔更为洁净,像是有人着意打理。上面飘着经幡,在太阳底下若隐若现地闪着晶莹的光。

而吸引我的,是这房子的坡顶上,有一尊雕塑。这是周边其他房子上所没有的。它黑乎乎的,像是某种图腾。在我有限的关于藏传神佛像的知识储备里,似乎了无印象。它更像是一只动物,确切地说,是一头老虎。它虽体量不大,但有双怒睛,突兀地张着大嘴,面目可称得上狰狞。

这时,一股山风吹过来,吹进了我的领口,让人一个激灵。我回过头,问卓玛这是什么。

但卓玛脸上有迷惑的神色,愣愣的。这时她回过神来,说,瓦猫。

瓦猫?是种……神兽?我问。

她说,是,但不是我们藏族的。这些年我跟着教授,在大理、玉溪、曲靖考察时都见到过。在呈贡马金堡也有,叫“石猫猫”。但这一只,应该是昆明龙泉的形制。

我说,你不讲的话,我还以为是老虎。猫兼虎形。

她点点头,说虎也不错,“降吉虎”驱邪嘛。它是云南汉族、彝族和白族的镇宅兽,自然是模样恶一些。多半是在屋顶和门头瓦脊

上。这大嘴是用来吃鬼的。大门对着人家屋角房脊,一张嘴吃掉。要是向着田野,有游魂野鬼,也要安一只镇一镇。

我说,这样说来,还真是只霸道神兽。

她说,可是……究竟不是我们藏族的东西,我不记得以前有。这房子,是村里五保户仁钦奶奶的。

可能是听到了我们的声音,门这时打开了,有人探出了头。是个很老的老太太,身着一件很厚的氆氇藏袍。她佝偻着身体,抬起头看着我们,说了句什么。我看到她一只眼睛里有白色的翳障,应该是看不太清楚。另一只眼睛,却有些警惕的鹰隼般的目光。卓玛走近了,和她亲切地交谈。她这才点点头,看着我,眼光柔和了,竟然绽开了笑容。黑黄的脸上,沟壑般纵横的皱纹也因此舒展开来。她掀起衣襟,擦一擦眼睛,似乎想要仔细再看看我。

卓玛走过去扶着她,说,我跟她介绍说,您是城里来的教授。奶奶可喜欢读书人呢。

她于是指着屋顶上的瓦猫,跟仁钦奶奶说了一会儿。

奶奶沉吟一下,点点头,对卓玛说了句什么。卓玛就笑着对我说,奶奶问,您是从哪里来的?

我想起此次云南之行的起点,不假思索答道,昆明。

这一回,奶奶好像忽然听懂了。她走近我,仰起脸,望着瓦猫的方向,开始用极快的语速说话。我自然是听不懂,看我茫然,她改成用手比画。因为她过于急切与激动,卓玛已经来不及翻译。奶奶一跺脚,直接捉住我的手,就将我往她屋子里拉。

我们走进去,屋子里的光线,十分昏暗。漾着一股气味,是酥油混合着年迈的老人特有的气息。墙上是一幅班禅喇嘛的画像。佛像前摆着三枚铜碗,里头盛放的是给佛的供奉。

奶奶跪坐在火炉后的壁柜前,一只只打开来翻找,同时嘴巴里嘟嘟囔囔的。良久,终于有了发现。她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去,拿出了一样东西。是一个牛皮纸的信封。她站起身,将这只信封塞到我手里。

信封上印着“迪庆藏族自治州文化馆”的字样,一角已经磨损了。借着微弱的光,看到上面用钢笔写着一个昆明的地址,字体很工整,但有洇湿的痕迹。没待我细看,她又开始很快地说话,间或我只能听见她在重复“昆明”二字,然后用热切的目光看着我。卓玛说,老师,奶奶拜托你把这个信封,亲手交给地址上的人。

卓玛想想,跟奶奶说了几句话,想将信封从我手上接过来。

奶奶似乎生气了,使劲拨开了她的手,执意将那封信放在我手里,让我牢牢地攥住。我将手也放在她的手背上说,奶奶,您放心。

她便又绽开了笑容,如同初见我时。而后想起了什么,打开炉子。我知道,这是要打酥油茶,要做糌粑招待我们。

我们离开的时候,仁钦奶奶手里执着一串佛珠,踉跄地跟了几步,嘴里依然喃喃念着什么。卓玛说,奶奶在给我们祈福呢。

我连忙对她双手合十。奶奶的面目忽然严肃了,指指我手中的信封。

待我们终于走远了,卓玛像有些抱歉似的说,其实我刚刚和奶奶讲,您是远道来的香港客人。可能没时间去帮她送信,不如交给我邮寄。可是她怎么都不听我,老师,给您添麻烦了。

我说,没事。我返程还要在昆明待个几天,再回去。难得奶奶相信我这个陌生人,定不辱使命。

第二天,我们驱车去了明永村。招待我们的是雷行教授的一位旧识,村长大丹巴。大丹巴头发花白,也是个老人,但却是十分强干的样子。穿着一件迷彩服,脚蹬解放鞋。步下生风,说起话来,也是掷地有声。看他挺直的身板儿,问起来果然有过参军的经历。

“明永”,在藏话里是“神山卡瓦格博护心镜”的意思,近年因为附近的冰川观光而声名大噪。这个五十多户居民的小村落,深居山坳。过去交通十分不便,游客从布村过澜沧江大桥后,得跟随马帮步行翻山才能到达,路途艰辛。当地的旅游事业,自然不成气候。后来因为德钦到明永的简易公路修通,游客蜂拥而至。村民靠为旅游者牵马和门票分成,赚了不少钱。

我们等村长时,看见村口的白塔旁,一些村民三三两两或站或坐,男的在抽烟,女的手里没有闲着,在做些针织的活儿。他们眼睛不时望着大路,身后的几匹马,也懒懒地吃着草料。自从公路通了,每天都会有几批观光客。村民们便轮番牵马送上冰川去。这时候,就看见一辆摩托疾驰而来,村民们一拥而起,七嘴八舌。牵马的牵马,鞴鞍的鞴鞍,更多的是召唤彼此。没过多久,就看一辆中巴车进入视线,停在了白塔边上。十多个游客陆续下了车。这边厢,村民们便迎上去。女人们和游客讨价还价,未几便谈好了。男人们便服务客人上马。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看出来已经相当熟练。

大丹巴见有新客,便问我们要不要上冰川一游,他来安排。雷教授便说,今天时间紧,就不来凑你这个热闹了。还是跟你去家里,我做新纪录片,要补几个镜头。

我们走在路上,看到一个半大的小子,跟在马后头,和身边的伙伴起了争执。伙伴嬉皮笑脸,他倒有些气急。听他们说话间,不断提到“甲炮”这个词。我便悄悄问大丹巴,是什么意思。

村长哈哈一笑,说,怕是刚才分马的时候,觉得自己吃了亏。这个词啊,得分开念。“甲”在藏语里头,是指外乡人。这“炮”是胖的意思。

我抬起头来看,果然坐在马上的,是个体态丰满的先生。他自己左顾右盼,是怡然之态。身下的马,蹄子深深陷进泥里,大约有些吃力。

他们现在可精,就怕分到胖子。客一来,赶紧就要抢小孩和小个子女人。

这时候,摄影师打开机器拍马队。一只野虫飞舞着,落在镜头上。摄影师驱赶虫子,有些手忙脚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先前那个半大小子,干脆将头伸到了镜头前,脸上是好奇之色。

村长便呵斥他,洛桑,人家在拍电视,捣乱想要挨揍!

他用的汉话,倒像是当着外人面训孩子的家长。这孩子便嬉笑地躲开了。

雷教授便说,这来看冰川的人,比我上次来,又多了好多。

大丹巴叹口气道,越来越难管。抢客不行,抽签也不行,都怕吃了亏。

卓玛道,这条路是当年跟“斯农”抢来的,也难怪他们。

村长说,一九九八年通路,这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家家做牵马生意。地不耕、羊不放。

雷教授说,做旅游还是有风险,望天打卦。我老家在粤北,也是自然村,跟风搞古镇游。一个“非典”、一个金融风暴,就伤筋动骨了。现在老老实实回去种地。

村长连连点头,说,这我可说得不算。你回头见我家小子说说他,这一窝蜂都是他带起来的。现今村里,连好好的松茸都没人去采了。

沉默了一下,他又说,教授,我其实一直没想通。你说那场山难,是卡瓦格博降下的“扎吾”,却让明永出了名。十七条命没了,来的人却越来越多,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进村的路上,有一条贯穿全村的水沟。一路都是潺潺的流水。这水沟引来山泉的工程,是大丹巴很引以为豪的事,因是在他任期内完成的。他说以往的明永人喝水靠的是混浊的冰川,许多人得了大脖子病。

这沿水而建的明永当地的民居,的确比雾浓顶的村舍,又排场了许多,可以看出富裕的气象。有的除了保留了藏窗的样式,建筑风格已经极为现代。甚至一所楼房,除了传统的藏画,外墙上竟绘制了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

这楼房的对面,有一棵巨大的柿子树。上面还结着未及掉落的秋柿子。大约经历了风霜,这些柿子都并不很饱满了。我方注意到,树下靠坡一侧,有块巨大的山石,上头生了青苔,布满了经年的藤蔓。再仔细一看,原来上面大隶镌着字,“勇士,在此长眠,2006年10月”,底下有同样的格式,刻着日文。

这是一座石碑。在这石碑的顶端,有一尊塑像。虽在藤蔓遮盖下,我还是看清楚了。一只动物,似猫非虎。是的,这是一只瓦猫。

我立即拿出手机,打开了图片簿。定睛望去,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大丹巴见我呆呆望着,便说,这座碑,是在最后一个日本队员的遗体找到时,才立起来。

我回身看他,说,这只瓦猫,我见过。

我将手机给他看。是的。黑色,怒睛巨口,与在仁钦奶奶家屋顶上的,一模一样。

大丹巴撩开藤蔓,仔细地辨认。半晌,才喃喃道,我想起来了,他去过雾浓顶。对,他临出发去转山前,说过,要去那里找个人。

我问,他是谁?

村长说,做这只瓦猫的人。仁钦奶奶和你说了什么没有?

我说,奶奶交给我一个信封,让我带到昆明,交给地址上的人。

大丹巴沉吟一下,慢慢说,那要保管好,亲自交给他啊。

II

三天后,我回到了昆明。本地的朋友晓桁,当晚请我在石屏会馆吃饭。对我说这是个有来历的地方,很适合请我。

我说,哈哈,不讲来历,能有个地方祭五脏庙,就心满意足。

其实我对这里,连一知半解也谈不上。大约只知道门口题字是状元袁嘉谷的手笔,加之是个吃菌子的好去处。

会馆邻近翠湖路,结庐在人境,果然算是个闹市里的桃花源。觥筹之下,宾主尽欢。我忽然想起了,就把信封上的地址给他看。

晓桁看一眼说,龙泉镇?那地方可都快拆完了,哪里还找得到。这人怕是很难寻了。

我说,那我也得去看看。

他说,这一片都划到北市里去了。你看这地址,还写的官渡区,如今早归盘龙区管了。听说开发了几年,都没个动静。主要是业权复杂,有些名人故居什么的,都混在城中村里。一涉及文保,动辄得咎。

我说,这石屏会馆也是文保,不是处理得妥妥当当的。

他摇摇头,说,你啊,还是读书人的思维,哪那么容易。这样吧,明天我开车送你过去。咱们碰碰运气吧。

第二天下午,我们上了北京路。这条街道堂皇得很,是昆明的主干道。大约二十多分钟,便到了龙泉镇。

但我看去,不见什么村镇的景状,只是一个热火朝天的工地。推土机、货车穿行其间,沙尘滚滚。

晓桁停了车,倒是熟门熟路,穿过了工地,一路向前走。我跟着他,渐渐豁然开朗。这满目喧嚣后头,竟然是个集市。在沙尘中,各类摊档井然有序地摆成了两列。晓桁转过头,对我说,没想到,拆成了一片,这“乡街子”竟然还摆着。

他见我茫然,笑道,说起来,我在这里算是个土著,小时候就跟我爷爷住在麦地村。每周三,龙头街上摆集市,叫“乡街子”。不过,几年前我爷爷去世,就很少来了。

这集市的热闹,大大超乎我的想象。大约以手工制品为主,竹编笸箩、各色织物、整爿的水磨。看起来,满眼是附近的乡民,衣着都是浓彩重绿。一个穿着白族服装的大爷,大约在卖整捆的晒得明黄的烟叶。他半坐着,手里有一支长长的水烟筒,支在地上,是个怡然的姿势,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见我驻足,很殷勤地招呼我试一口。

他的背后,就是兴建中的司家营地铁站。打桩声不绝于耳,他倒是听不见似的,仿佛将这声音完全屏蔽了。

我说,还真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晓桁远远地喊我,声音很兴奋。看他站在一个凉棚底下,三四把小桌板凳横七竖八地摆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极其浓郁的羊肉味传过来。原来是个羊肉米线档。我们坐下来,看大铁锅正冒着煞白的热气。老板给我们盛了两碗出来,晓桁用本地话和他说了句什么。老板掂起大勺,又往我碗里加了一大块羊肉。他对我说,快趁热吃,鲜掉眉毛。自己埋下头,呼啦啦喝了一大口汤。我学他的样子,汤味还真是浓酽得很。晓桁说,这个羊肉摊,打我记事,一有集市就摆在这里,几十年过去,雷打不动。倒是稀豆粉油条、牛扒烀、油炸洋芋,如今都看不到了。我说,那这集市也老得很了?

那可不,打有昆明城,这集就有了,他说,老辈儿说昆明有龙盘,龙头就在这儿。明末建了驿道,就是这条龙头街。有这条街,就有了云南的马帮集散、歇脚。这镇子也就热闹起来。关键是,南来北往的消息,也从这儿走呢。

他叫我将那牛皮纸信封拿出来,拿去给老

板看。老板看一看,说,司家营早就扒得底都不剩了。

那人还找得到吗?

老板说,要去瓦窑村碰碰运气,这姓荣的,多半是开窑的。如今镇上的龙窑,十有九废。年前迁走了一批,差点动上了刀子。说不好,真的说不好。

旁边的老者看一眼,道,荣瘫婆家,造瓦猫的?

镇上现今唯一一个做瓦猫的,就是他们家。听说他们家二小子,给人做白事。神龙见首不见尾,得去碰碰运气。

他又眨眨眼,说,要说难,可也不难,守着那几座“一颗印”。你敢过去动动土,他们可不就立时出来了。

走在路上,忽然下起了雨。我们紧走几步,躲到了一处屋檐下避雨。这好像是个寺庙,因为门口的白墙上,写着“南无阿弥陀佛”。门两侧各画了哼哈二将。只是其中一侧已经脱落了颜色,漫漶着曲折的污秽水迹,但我仍然可以辨认出那笔触的精致与细腻。门头立有一红匾,书“兴国禅林,康熙丙申仲春之吉”。

门是紧闭着的,看不到里面的状况。我才注意到建筑的外侧,不起眼的地方,镶嵌了石碑,上面刻着“ 昆明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兴国庵,中国营造学社旧址”。

与此同时,我发现了这幢建筑的孤立。因为雨越下越大,四周的工地已暂时停止了劳作。大颗的雨点击打在地上,竟然激起了一片烟尘。雨倾盆而下,将这些烟尘压制,洗刷。视野慢慢澄净了。没有建设中的喧嚣的干扰,原来我们已处在了一片空旷的中心。除了远处的摩天大楼造就的天际线,和散落的零星的推土机,四周是没有遮碍的。我们置身的这座庵庙,像是这荒凉原野中的孤岛。

这场景未免有些魔幻。我的头脑中忽然一闪,想起了宫崎骏的经典之作《哈尔的移动城堡》。

当雨停了,我们踩着泥泞走出去。当我回身望去,不禁有些瞠目。我在这座古庙的墙头上,看到了一只动物,那是一只瓦猫。它虽不大,在这败落坍圮的围墙上,雄赳赳地坐立着。在雨水的冲刷下黑得发亮。我赶忙拿出了手机,打开图片,确定这只瓦猫的模样,和我在德钦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们辗转找到了龙泉街道办事处的负责人。这是个模样恭谨,戴着眼镜的中年人,脸色是肾亏的灰黄。他面前是一个巨大的玻璃水杯,里面泡着枸杞与胖大海。他瓮声瓮气地问我们找谁。晓桁大约报了某个领导的名号,他立刻变得十分热情。我们说明了来意,并将地址给他看。他确定半年前已经拆除。我问他是否认识地址上的人,他说,荣瑞红……这就难找了。这里几条村都姓荣。

我就将刚才拍的照片给他看,我说,我想找做这只瓦猫的人。

他看了立即说,嗨,猫婆家的哑巴仔。

见我茫然,他打开了水杯,咕嘟地喝了一大口。我看见他吞咽的动作,那口水顺着他喉结的起伏,顺利地流动下去。让我也感到如释重负。

他说,别看这个镇不大,却有十多处文保。多是西南联大时期的。

我问,西南联大?

他说,对,别的地方拆迁,最怕钉子户。这是最让我们头疼的。这里从九十年代开始说搞开发,因为这些文保,拉锯了二十多年。去年算出台了方案,整体搬迁。

我带你们去转转,就晓得怎么回事了。

我得承认,接下来的这个黄昏,完全颠覆了我对这个小镇的印象。

马主任带我们在泥泞中穿行,驾轻就熟。他时而回头让我们看路注意安全,时而地碎声抱怨,他说着话,因为周遭暂时的安静,在这天地的空旷间,莫名有了回声。

准确地说,是在他的引领下,我们在这古镇的村落间穿行。尽管它们现今的面目,已是大同小异。不见荒烟蔓草,雨后空气中荡漾着浓郁的土腥,击打着我们的鼻腔。在任何一个角度,都是无垠的黄色,将所有的旧掩盖在了下面,伸展向了远处雾霭中新的昆明城的轮廓。然而,如同此前所见的兴国庵,我们看到了一些矮小颓败的建筑,间或其间,像是一些

岛屿。我需要纠正方才孤岛的说法,因为它们以奇异的方式,呼应,彼此连接、伸延。形成了一张出人意表的网络,有如瀚海中的群岛。

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镶嵌着式样雷同的蒙尘名牌。上面分别写着,“中央研究院历史研究所”旧址、“北平研究院历史研究所”遗址、“中央地质调查所”旧址、“北大文科研究所和史语所” 旧址、“冯友兰故居”“陈寅恪故居”……

我们在一处土木结构的小院前站住,门牌是龙泉镇司家营61号。大约因为它难得的完整,让我们驻足。马主任说,这是“清华文科研究所”。当年是闻一多租了下来。你看他的眼光多么好。“三间两耳倒八尺”,典型的“一颗印”房子。他自己住在南厢房,北厢住着朱自清和浦江清。

并不意外的,我又看到了檐头的瓦猫。是的,所有的,我们经过的这些老房子,都有一只瓦猫,或在墙头,或在檐角。太过颓败的,则在门口端正地立着。它们一式一样。面目狰狞,勇武,似小型的虎。而宽阔的眼皮,又有一丝惫懒,仿佛是小憩后的猛醒。

马主任说,猫婆家的瓦猫,在那里,谁都不敢打这些房子的主意。也蹊跷得很。之前中标的地产公司,让人移走了这些瓦猫。经了一夜,第二天,新的就回到了原处。村里的龙窑,早就扒掉了。谁也不知道是在哪里烧的。说来也怪,那个公司的老总,当月就被双规了;女儿在国外读书,出了车祸。以后就没人敢再动。

我说,这个猫婆,住在哪里?

马主任摇摇头,她们家不属于回迁户。拆迁时,也没和政府谈过条件,就签了字。家里也就她和孙子两个,谁也不知道他们现在住在哪里。

作者简介

葛亮,原籍南京,现居香港。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现任高校副教授。文学作品出版于两岸三地,著有小说《北鸢》《朱雀》《七声》《戏年》《谜鸦》《浣熊》《问米》等。作品曾译为英、法、意、俄、日、韩等国文字。曾获首届香港书奖、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等奖项。代表作两度入选“亚洲周刊华文十大小说”。《北鸢》亦获2016年度“中国好书”“华文好书”评委会特别大奖等。作者获颁《南方人物周刊》“年度中国人物”、《GQ》中国年度作家、2017海峡两岸年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