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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2021年第2期|王芸:蜜袋鼯的夏天
来源:《芒种》2021年第2期 | 王芸  2021年01月12日08:20

1

艾小艾搬进“蜂窝”那天,动静有点儿大。我们在微信上沟通了两次,房间的情况我通过视频直播给她看了,利与弊也一一和她说了,她住的地方离这开车十分钟,走路三十分钟,我说你还是过来看看吧,她似乎忙得很,说没啥看的,你说的我都信,周日上午我就搬过来。我特地交代,那你可悄悄地进来,房东的弟弟就住在二楼,最好别让他知道。

我之所以如此小心,是因为我是二房东。这个我以后再细说,现在我得赶紧将艾小艾妥妥帖帖地接进“蜂窝”。电话里她说自己的东西不多,多年租住嘛不可能有多少东西,可等我接到电话,下楼一看,一楼门厅已经被东西铺满了,门口那辆SUV还在不断往外吐东西。

艾小艾没叫搬家公司,叫了三个朋友帮忙,三辆SUV,卸完一辆再进来一辆,都是锃光瓦亮的外壳,这是“悄悄的”吗?这辆SUV的主人嗓门也大,满脸络腮胡子,西部牛仔风装扮,我赶紧叫艾小艾将三位SUV都打发走。长发披肩的那位还不肯走,嚷着非帮她一步送到位才放心,艾小艾似乎冲他使了性子,那位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艾小艾大概没什么整理经验,原本可以塞进几个大编织袋就完事的东西,现在七零八落摊放在从门到电梯的地面上,进出的居民只能一步三探,见缝插脚。时间拖长了,大家肯定有意见,必须速战速决。我不得不电话叫崔晓丽下来帮忙,让她顺便将储藏柜里的塑料编织袋、蛇皮袋都带下来,现在我们仨可是结成了新的命运共同体。

等待的时间,我粗略瞄了一下,零碎东西太多,布偶就有六七个,最大的是一只和人差不多高度的绿黄两色毛毛虫,粗胖的身子软塌塌地卧在一床被子上。被子没捆扎好,歪斜着身子,像个发髻散乱的丫头蹲坐在两个脸盆构成的底座上。旁边三个塑料桶,一个里面是卫生间用品,一个里面是厨房用品,一个里面是玻璃制品,艾小艾似乎是个玻璃爱好者,五花八门的玻璃杯,高脚杯就有笛形的、碟形的、圆肚形的、斗笠形的,无脚杯倒是模样统一,带滤网的茶杯,带把的圆柱杯,无把的起菱形的圆柱杯,咖啡壶,圆肚长嘴茶壶和配套的杯子……一个杯口已经破损了。电饭煲里的盘子、碗也是玻璃的,形状不一,有的模样很奇特。另一个收纳盒里卧着一串风铃,玻璃的。我想起来,电话里她的声音也仿佛是敲击脆玻璃发出的。这些易碎品显然没法一股脑塞进袋子里。我只能暗暗祈祷二楼的房东弟弟千万别在家,或者暂时性失聪目盲腿软心颤,总之不得出门下楼。

那是艾小艾和崔晓丽第一次见面。一大抱袋子遮住了崔晓丽的身子和大半张脸,那张脸通常冷得没什么表情,此时只露出凌乱的半撮刘海和一只眼睛,眼帘下垂,仿佛没看见艾小艾冲她热烈摇动打招呼的手。崔晓丽已经住进“蜂窝”五个月了,和我在某些方面早达成了默契。我俩二话不说,手脚利落地忙乎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艾小艾不时发出的尖叫声,先将满地的零碎物件全收罗进袋子里,只留下几样易碎品,留给艾小艾自己处理。很快战场就打扫清爽了,房东的弟弟一直没有出现。

我暗舒一口气,将袋子、零碎物件和艾小艾塞进电梯,直上N层。崔晓丽留在门厅继续打扫战场,她得将地上的纸片、丢弃的垫布、塑料袋、碎屑、摔破的玻璃杯、绳子扫进垃圾桶,免得门卫找到房东弟弟抱怨。

有视频直播垫底,还有我的如实交代垫底,看起来艾小艾对房间还比较满意。她的房间虽然带卫生间,但没安装热水器,只有马桶和盥洗池可用。她对面东的窗户挺满意,我早上特地敞开透气,春风吹拂,加上十三层风大,屋里的霉味、湿气、糟气都被风吹干净了。房间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再就是一整面墙的柜子,储物空间巨大。此时阳光像薄薄的金箔斜插进房间,让它背后的窗帘和窗外的景致都带上了梦幻般的色彩。这似乎是一个不错的开端。

艾小艾的房间是“蜂窝”里最大的,可是现在这个房间发生了严重拥堵,几个编织袋和蛇皮袋将床团团围住,毛毛虫和被子瘫软在只有席梦思的床垫上,布偶胡乱地堆叠在一起。桌子包括卫生间都被盆盆桶桶占领了。进了“蜂窝”,我就没帮忙整理的义务了,留待艾小艾自己慢慢消化。

崔晓丽带铁门的声音传来,艾小艾跨过满地的袋子想去打个招呼,走出去,崔晓丽已经进了房间,而且关上了房门。这是崔晓丽的惯常做派。

艾小艾尴尬地站在走道里,进退不是,我忙引她去看公用卫生间,这个小房间位于整栋楼房的内芯,常年不见阳光,日积月累的水渍到处可见,已经擦洗不干净了。镜子很大,但四角被锈色腐蚀了大片,只中间一块还具有照镜子的功能。浴缸占了近一半空间,我们早已放弃了它本来的功用,都是站在浴缸里冲浴。

头上有吊顶,但不知怎么回事不时会滴水,几无规律可循,有时淅淅沥沥一阵子,有时冷不丁落下一滴,让人防不胜防。我去问过楼上的住户,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我不是真正的房主,说起话来没那么理直气壮,两次之后只好作罢。我和崔晓丽自备了一件雨衣,专门在上厕所时以防不测。

艾小艾来后,“蜂窝”就满屋子飞扬脆玻璃的声音了。她喜欢开窗,风铃声丁丁零零。她也喜欢说话,笑声很大,打电话、视频聊天时,就好像两三双手忙不迭地敲击玻璃编钟,顺着有共鸣效果的走廊一直传到客厅。大部分时间她都宅在“蜂窝”,偶尔出去,一定会装扮得很出挑,她个子高,喜欢穿皮质短裤短裙,冷时配上长靴,热时配双短靴,衬得一双长腿仿佛有一米长,细而骨感。她的妆容也夸张前卫,眼影打得宽,时而是魅惑的粉红,时而是诡谲的黑灰,尾峰高高地吊上去,嘴唇呈猩红色,和素颜时判若两人。我更喜欢看她素颜,她皮肤底子好,细瓷那种,眉眼也耐看,双眼皮仿佛是人造的,妥帖得很。眼角自然上翘,细看有些妩媚的感觉,可一旦画上黑灰的宽眼影,又是冷冷酷酷的范儿。

艾小艾和崔晓丽似乎不那么合拍。不过,这也没多大关系,崔晓丽属于内敛型,不带丝毫的外延侵犯性,她很少用厨房,吃饭多半在外面解决,这和她三班倒有关系。她只是不够热而已,长年低温,仿佛多少热情也不能将她焐热。一开始,艾小艾试图去焐热她,她似乎有种天生的喜欢去感染别人的热忱,她买了荔枝,敲着门请我们吃,我礼貌性地尝上一颗作罢,崔晓丽却是手都不伸,一声“谢谢”就将门重新关上了。次数多了,她干脆连门也不开了。艾小艾还在坚持,直到后来崔晓丽连应声都不应了。艾小艾才带了些抱怨的口气问我,崔晓丽是不是对我有意见?我说你别多想,她就这么个性子,习惯了就好相处了。

艾小艾睁着一对大眼睛,将一颗荔枝塞进嘴里,有些惆怅地说,她原本希望住在“蜂窝”里的我们仨,能够像《老友记》里的朋友一样相处。我不能不说,这想法多少有些天真了。

2

看起来艾小艾是个挺乐观的女孩,大多时间都笑呵呵的。其实除了视频上见过一面,我们之前并无多少交集。

我是在一个电影点映群里“认识”她的。这个三百多人的大群,大家都是被各自的朋友拉进去,相互并不了解。群里经常发起小众电影的提前点映,艾小艾的群名是艾草,如果将这个群比作一片海域,我就是沉潜在深水区的鱼儿,艾草则是经常跳飞出海面的鱼儿。

预订电影票时,艾草通常是最活跃的那个,呼朋引伴。有时限购两张票,每每有人临时有事出让电影票,总是她第一个蹦出来,仿佛随时候着。在奥斯卡奖热门候选电影《绿皮书》国内上映前半个月,群里发起了一场点映,点映活动在电影放完后还有拍照和讨论环节。

那天我和朋友提前离开了,但看完电影有些感触,就破天荒在群里冒了下头,发了条观后感:“关于白人与黑人主仆由隔阂到融和的电影,像《无法触碰》《为戴茜小姐开车》,都是主人白人、仆人黑人模式,《绿皮书》设置相反,风格幽默,但整体感觉情节设置未太出人意料,可能之前预期较高。但能先睹为快,已是幸运……”

没一会儿,手机收到一条新朋友的申请通知,就是艾草,艾小艾。

微信好友一天天扩容,阵容越来越庞杂,可很多加友之后就“相忘于江湖”了,再没发过一次消息。艾小艾就是这种。但是,她经常在朋友圈露脸。她好像是个漫画设计师,经常发加了水印或马赛克的原创漫画作品。她又好像是位调酒师,经常发她调制的鸡尾酒,色彩艳丽迷幻那种。她还好像是个酒吧驻唱歌手,经常发酒吧夜场的现场小视频,演唱的歌手装扮奇异,或摇滚或流行或民谣或蓝调或爵士或英伦。她好像还是个模特儿,偶尔发些挺风格化造型的照片,一看就出自摄影棚专业人员之手。但她基本无话,全是图片。虽然网络有欺骗性,可看起来无论做哪样,她都做得挺像个样子。这恐怕也是我一直没删除她的原因。

也是事有凑巧。“蜂窝”的合租室友留学读研申请通过,急着在出国前攒几个月实习资本,搬去了公司附近的地段。2800元租金突然出现了1200元的缺口,我急着找人赶紧填上空缺,还没等消息发布出去,就看到了艾小艾在朋友圈发的一条长文。基本只发图片的她,这段长文少有地带了怨气——她被人骗了。

艾小艾原来租的房子是一厅两室,她朋友多,有时会来借宿。房子精装修没出三年,挺洋气,租金偏高,一个月2200元,但房型不错,装修也符合她的审美,而且中介说如果提前交足一年的房租只要两万元。艾小艾是深怕好东西溜走的人,赶紧找朋友挪钱,交足了一年的费用。住了不到两个月,突然被告知中介卷款出逃,她必须在十天内搬离,否则得再交一轮房租。原来那人骗了她和好几个租客,他代理的都是人在外地的房东,根本没把房款转给房东。艾小艾哭天不应,叫地不灵,用了两行文字咒骂这个卷款而去的骗子……

我觉得这简直就是天意,马上视频电话打过去,仅仅五分钟,艾小艾就拍了板,随后转了1200元给我,她仿佛怕我将这房子租给了别人,还一个劲儿承诺,每月五号她都会按时将房租转我。

我说过我是二房东。这套房子纸面上有一百二十平方米,实际面积可能一百三十平方米不止,是那种20世纪90年代的单位福利房,一个面子风光、里子丰厚的单位。只是现在房子陈旧了,内部设施老化不堪,从楼顶水箱下来的水经常呈铁锈色,得放好一阵才变清澈。房主们但凡有新房的都搬了出去,因而这栋楼有一半房子拿出来出租了。四年前我和两位朋友租下这套,那时租金比现在便宜800元,四年间我的朋友一个嫁了,一个去了祖国的心脏北漂,只有我还坚守在此。房子住习惯了就会生出不舍之情,加上骨子里的惰性,我是在第一位室友出嫁时开始做起了二房东,租金虽然随着市场水涨船高,但一直还算合理,我也一直按时交纳租金,附近不断冒出高耸的写字楼,寻找合租室友不算难,只是彼此合拍的可遇不可求。房东在深圳带孙子,对这房子并不上心,中间回来看过三次,房子没大的损坏,合约就一年一年续下来。

整栋楼有十七层,我租住在十三层,电梯是去年新换的,这一层在新电梯按钮上显示为N。楼房是框架结构,结实、高阔、隔音,一点儿偷工减料的意思都没有。三室两厅的屋子,亮堂宽敞,唯一的遗憾是处在楼的北面,三间卧室只有靠东头的那间早上会受到阳光的惠顾,再是阳台的顶东头,阳光会切割出一个三角形,但三角形消失得很快。这也是房子租金不算高的原因之一。整套房子的黄金地带就是主卧靠东面的窗口位置,这间房自然成了最贵的一间。

其间我是可以住进最大那间的,可想想自己实际使用的空间多出三平米毫无意义,却要多支付400元,我就放弃了。我的工资除了交房租和日用,余下的一半寄回家,弟弟还在读高中,我希望他考上与我无缘的名牌大学,各种补习是免不了的。另一半我存起来,想以后开个花店,打小我就喜欢花花草草,这喜欢像埋进了骨子里,任时间洗刷不掉。崔晓丽也有机会搬进去的,她同样拒绝了。她刚到一医院当护士不到半年,夜班倒得多,回来基本躺倒补觉。对她来说,有张床铺安睡就足矣了吧。

房子与人也是有缘分的,大概这间房就等着艾小艾吧。

3

梅雨季应时而来,年年都不会放过这座南方城市。进入五月,雨下得不休不止,仿佛不知是谁将天捅了几个小窟窿,又一直无人修理。一楼门厅的瓷砖地面湿漉漉的,布满泥水污渍,门卫不停地拿布拖把拖也无济于事,一整天都没有清爽的时候。

天空镇日阴沉,即便是在十三楼,光线也像极了黄昏,尤其是走廊和客厅,灰蒙蒙的。“蜂窝”卫生间的墙面、吊顶板、玻璃上凝结着清晰可见的小水珠。人的心情也变得压抑,尤其是临时停雨的时段,阳光撑不出来,天依然阴沉着面孔,空气像浸饱水的纱布裹着皮肤,连呼吸都难以顺畅,非得又一场暴雨落下来,风才仿佛被松了绑,恢复了真正的风的轻盈姿态,却又携带着雨水的腥湿气,构成另一种憋闷。

看不见的霉菌,趁着漫长的梅雨季,在陈旧的大楼深处阳光照不到的角落肆意生长。晚上,听着窗外四处炸响的雨落声,被子都仿佛重了几分。

艾小艾喜欢开窗,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喜欢将她房间、阳台、客厅的窗户全都敞开来,让风洞穿这套房子的脏腑。她说对流的空气才能让她呼吸顺畅。她敲开我房间的门,站在过道里大声说你每天得将房间门窗打开,这样才能形成真正的对流。被风吹一吹,这屋子才像个人住的屋子……

她的声音又脆又响,显然不是说给我一个人听的。可崔晓丽仿佛没有听见,她的房门紧闭。而且自艾小艾来后,她无论在家不在家,门都是锁死的。有时她下夜班回来,我和艾小艾还没睡,那一声清脆的“咔嗒”声在寂静的夜里非常刺耳。

可是,艾小艾是个忘性很大的人。她出门时雨住了,风软了,她出门没多久雨又开始倾倒下来,风也跑来助阵。有两次我回到“蜂窝”,打开大门,一股裹挟着雨腥味的风就狂扑过来,晃一晃神才能正常吐出一口气。我忙不迭地关窗,那风雨已经将艾小艾房间窗前的地面打湿了一大片,地板湿漉漉的,连床单也湿了不小的一片。阳台地势一边高一边低,低的半边快成汪洋了,靠墙闲置的沙发脚都泡在水里。我不得不又扫又拖,收拾残局。艾小艾不知会在“蜂窝”住多久,地板泡坏了,沙发发霉了,最后买单的还是我这个二房东。

我委婉地提醒艾小艾,可下次她依然如故。我反思是不是自己将残局打扫干净了,艾小艾体会不到现场的酷烈。于是,有一次我放任不管,艾小艾回来惊跳不已,我才出手帮忙收拾。那晚,脆玻璃声响得满屋子都是。崔晓丽在房间里,却没出来露一下脸。艾小艾边拖地边嘀咕,这梅雨可真邪门,不过,她直起身子,手杵在拖把把上,看着我说,有人比这雨还冷。她的声音不大,也不脆。

我没有接话,心里含了一丝对艾小艾的不满,只是没说出口罢了,这麻烦是你一个人惹下的,出门记得关门窗有那么难吗……

梅雨季总会过去,两个性情迥异的室友也不是那么难以面对的事儿,只要她俩都能按时按月将租金交给我,毕竟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蜂窝”让我们有了恍如家的感觉,尽管每个人只不过拥有几平方米的空间,我们仨也谈不上是家人。

艾小艾交房租还及时,偶尔拖一两天,但很快就补上了。她似乎没有固定的职业,但她有一大帮朋友,这从她每天高频率的电话就听得出来。朋友会给她介绍活儿,她也会帮朋友牵线。有时在客厅一起追剧时,她会和我聊上两句。

她来省城七年了,高中没毕业就过来了,先是在培训机构学美术兼职做模特儿,但她空有画画的热情却没有天分,考了两年都没考上心仪的美院,连进综合大学的门槛都难,索性放弃了。而且这两年帮她打开了眼界,她的心思不局限在美术一条路上了,她擅长交朋友,一来二去有了在酒吧驻唱的朋友,调酒的朋友,画画的朋友,玩摄影的朋友,搞策划的朋友,做生意的朋友,她就从培训机构的学生宿舍搬了出来,先与人合租,后来攒下点钱开始自己租房。可她显然过得还顺畅,没被这几年的异地求生打磨得精疲力竭,圆滑世故,上次被骗就是证明。

没有固定收入来源的艾小艾,似乎并不缺钱。她隔三岔五端出来的水果都是高档的,有些连超市里都买不到,屋子里长期有鲜花,总是她房间一束,客厅一束,有次聊天我无意中和她说喜欢花草,那之后鲜花就变成了双胞胎。那些花,总是还没萎掉就换了新的。她下楼取快递的频率超过了一日三餐,有些是自己买的,有些是朋友送的。她搬进来时,杂七杂八的东西是我们仨中最多的,她还在不断地添置,添置。幸好靠墙的柜子有一长条三排横格,那上面已经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杯子,还有我压根认不清商标的洋酒。几个立柜,也渐渐塞满了。

在艾小艾来“蜂窝”前,我曾和她约定:不能带乱七八糟的朋友来“蜂窝”,毕竟是合租。稳定的男朋友可以,但最好不要过夜。每一任室友,我都是这么交代的。

艾小艾还算遵守约定,但她是有男朋友的。这男朋友和我观念里的有所不同,我说的稳定男友指奔着结婚方向去的那种,即使最终结不了婚但交往的初衷是这个,艾小艾显然不这么理解,她的稳定男友是一个时段一个时段的,这周是A,三周后可能换成了B,再一个月后可能又成了C。

艾小艾的男友们倒是没在这里过过夜,但有时白天她会关上房门,屋里传出让人浮想联翩的笑闹声。好在我的房间离另外两个房间远,崔晓丽与艾小艾的房间门对着门,这也算是我这个二房东专享的一点特权吧。但长走廊有扩音效果,虽然偏安一边,艾小艾房间里的声音还是会时不时传送过来,她也似乎不怎么避讳,可能在她看来,单身女子谈个恋爱是天经地义的事。

艾小艾的男友通常白天造访“蜂窝”,反正艾小艾一个人宅着也是宅着,有个伴时间更容易打发。除了双休,我白天基本在单位上班,可崔晓丽是三班倒,经常得白天回来补觉,兴许晚上还得连轴上夜班。艾小艾的男友一来,任谁有再好的睡眠质量,也经不住一墙之隔有一对情侣笑笑闹闹。

崔晓丽来找我,苏姐,能不能让她出去闹。崔晓丽没叫过艾小艾,和我说起都以“她”指称。似乎没来由的,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艾小艾。我看她眼睛下面卧着两团灰晕,长期夜班脸色本来就差,现在更显得苍白无血色。心想,这艾小艾也真是,由着性子也不晓得顾虑一下别人的感受。

虽然交男友属于个人隐私,不在房东管辖范围,可崔晓丽的话和表情,让我这个二房东不能再睁只眼闭只眼了。我委婉地提醒艾小艾,崔晓丽白天在家的时候通常都在补觉,除了在医院三班倒,她还在一家卫生所兼职,辛苦得很,补觉对她来说是天大的事情……

呀,她还在兼职?一番话,艾小艾根本没抓住重点,她大眼睛扑闪扑闪的。难怪她脸色那么差,她是家里……很困难吗?我可以介绍些轻松又赚钱的活儿给她。

我不知道艾小艾说的活儿具体是什么,但崔晓丽肯定不会接受。每每艾小艾满身香气地出门,一路在客厅留下经久难散的扑鼻异香,崔晓丽若是刚好出来上厕所,一定会将阳台和客厅的门窗全部敞开来透气。她虽然不说什么,可对艾小艾那份打心底里的隔阂,我能感觉到。

可我不能将这感觉传达给艾小艾,作为二房东,我只能尽力和稀泥来弥合两人之间的缝隙。我决定以情动人,感觉艾小艾还吃这服药。

晓丽家在农村,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又好不容易留在省城,不过现在还是临时身份,还没转正。她家的情况我不清楚,但好像她妈常年有病,一年上头要买药寄回去的。她身体也弱,你这个姐姐体谅体谅她,她在家补觉的时候,你就和朋友出去耍。我故作轻松地笑,用了四川话的“耍”字。

姐,我晓得了。这妹子看来也可怜,大概心里苦,难怪待人那么冷。艾小艾说得挺真诚,拉开一副和我掏心窝子的架势。苏姐,你别以为我是乱来,感情的事我从来没有不认真过,每一段感情我都是认真的,可……那一刻她的表情显出迷茫来,长睫毛耷拉着,密密匝匝地铺排在眼睛下面,鼻翼微微翕动,竟有一股说不出的伤感,可能……我还没遇到真命天子吧。

她这副样子,让我不忍心再说下去。有人终身恋爱一次就遇上了真命天子,可也得允许有人一生恋爱N次,说不定哪一次就遇上了真命天子呢。

我说过,艾小艾是忘性大的人,在我提醒之后安静了一段时间,之后又故态重演了。也有时她男友先来,崔晓丽中途回来,总不成我向崔晓丽要份三班倒的安排表,塞到艾小艾手里吧。每逢这时候,崔晓丽总是回家洗把脸,就又出门了,门锁重重地撞响。这响声让艾小艾的房间静寂一刻,很快又爆发出了笑闹声,笑闹得更加放肆无忌。我不知道崔晓丽去哪里打发这段时间,她一直像只警惕的孤独的刺猬,原先她还会偶尔松弛地露出肚皮,现在却将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在“蜂窝”里沉默来去,越来越像一道影子。

一天晚上,我刚关机躺下,听到有人敲房门,很轻,像鸡啄米一样。我以为是崔晓丽,这敲法不是艾小艾的风格,可崔晓丽从没这个时间来敲过我的门。我拧亮台灯,门外站着艾小艾,她将一根手指竖在嘴唇上,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将门推开从我胳臂下钻了进来,又将门在身后关上了。我诧异又不满,这么晚了她这副神神怪怪的样子是干吗?

苏姐,你听听,崔晓丽是不是在哭?艾小艾将门打开一道缝,示意我将耳朵凑到这缝隙边。

我将头探出去,走道里斜劈出一道光亮,从艾小艾虚掩的房门里泄出来。崔晓丽的房间黑着。我只听到滴水声,一定是卫生间的顶棚又在漏水。我面露狐疑回头看一眼艾小艾,她认真又紧张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我再次将头探出去,在黑暗和滴水声交织的幕布上,一线声音悠悠地浮动着,像哭声。我仔细辨别方向,确实像是从崔晓丽屋里传出来的。我听了又听,确认没错。

回身掩上门,望定艾小艾,她怎么啦?这话一出口,我就知道是句废话。

艾小艾比我高出大半个头来,刘海在额头留下凌乱的被灯光拉斜的暗影,衬得一双大眼睛特别晶亮。她耸一耸肩,我一直戴着耳机听音乐,刚刚摘下耳机,就听见……她的声音小心翼翼。我心里一暖,崔晓丽对她从没热过,这一刻艾小艾却是真在为她担心。

咋办?她问我。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如果是艾小艾,我可能直接敲门去安慰一番,可那是崔晓丽,她关紧房门,竭力压抑哭声,不就是不想让我们知道吗。

4

“蜂窝”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不只我和崔晓丽大吃一惊,连主人艾小艾也大吃一惊。

进入六月,梅雨终于放低了频率。气温开始上升,太阳一出来,湿气就收了进去,重新藏到墙缝屋角那些阳光晒不到的地方。

自从听到崔晓丽的夜半哭声,艾小艾的房间安静了一段时间。她说话、走路似乎都放轻了,但我能感觉到她身体里弥漫着一股躁动,热闹惯了的人,哪能那么容易习惯安静。

艾小艾迷上了煲汤,天天煲,日日新,今天银耳红枣莲子汤,明天香菇土鸡汤,后天萝卜炖老鸭汤,大后天莲藕排骨汤……“蜂窝”里弥漫着浓郁的食物香气,一层还没散尽又铺排了一层,那香气像一只不停朝你的胃勾动的手指,极尽诱惑之能事。

艾小艾也恢复了热情的本色,一再招呼我和崔晓丽分享。崔晓丽还是惯常的拒绝,我却架不住艾小艾一而再再而三的邀请,也因为合住几个月对她有了了解,看出她的心肠真不坏,她熬这些汤没明说为啥,可我能猜出其中情由。她一旦固执地热情起来,那脸皮可真是厚,上一秒你刚拒绝了,下一秒碗又递了过来。我乐意分享,也是想做出姿态来给崔晓丽看,大家都是室友,也是几百上千年修来的缘分,隔隔阂阂的实在没有必要。

慢慢地,崔晓丽也破了戒,一旦破戒就不愁没有下次了。她不好意思端着碗回房间独食,就也坐到客厅来,三人各捧一只碗,喝得吸吸溜溜地响。

投桃报李,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有时我也买点儿食材回来炖汤,反正艾小艾备齐了大大小小的汤锅,她还是精不厌多的采买方式,土陶的、不锈钢的、搪瓷的,烧火的、插电的,备了一大堆,不用也浪费。再后来,崔晓丽也不好意思了,也会买了食材回来炖汤,她会加入一些中药材,味道特别又养生。每次艾小艾喝到,都是一副惊叹的表情。

“蜂窝”就此开启了每日一汤的日常养生模式。反正,宅女艾小艾可以守着汤锅,实在没人的时候就交由电煲锅。谁不在家,做的人会将汤放进冰箱,回来的人自然而然打开冰箱,肯定能看到一大碗汤安静地等待,上锅煮沸,或下几根面条进去,加个鸡蛋,再阴湿的天气都能迅速恍过神来。

不速之客,是两只我从没见过的小家伙,像鼠又不像鼠,模样比老鼠可爱多了,一对晶晶亮的大眼睛,向前突出的小嘴巴粉粉嫩嫩的。送它们来的是一家宠物店的小伙子。蜜袋鼯,我第一次听说这名字。

小伙子告诉我们,蜜袋鼯是近年才在国内时兴起来的萌宠。它们一公一母,母的肚子上有个小袋子,是育儿袋。它们的身体两侧有一层薄膜,从腋下一直连到腿侧,只有两臂张开时才能看得见。靠着这薄膜,蜜袋鼯成了少有的“飞宠”,但准确说是滑翔。一旦养熟了,它不仅会认你亲你黏你,还可以从高处“飞”向你,带给你满满的被需要感,蜜袋鼯也被称为治愈系萌宠。在艾小艾的追问下,小伙子努力回忆,是一位长发男人订的货,指定送到这里。

我们仨凑在一起,两只蜜袋鼯缩在一个棉布窝里,齐齐伸出小脑袋,似乎惊惶不安地打量着我们。那样子简直萌极了。在短暂的惊诧之后,艾小艾乐开了。她像个突然得到心仪玩具的孩子原地蹦了起来,还忍不住抱住我和崔晓丽各亲了一下,亲在额头上。崔晓丽一脸尴尬,迅速退出了房间,回自己屋里去了。

两个小东西可不是孤身而来,它们带来了一大堆家什,阵势浩荡。小伙子一样一样往“蜂窝”里搬,让人生出源源不绝之感。

一个齐人高的铁笼子搬进了艾小艾的房间,比人还宽,铁丝比我见过的猫狗笼要细密。宠物店小伙子将笼子组装起来,里面安上四面有孔的布袋、棉窝、食盆、跑轮、衬垫,还在铁丝间绑了几根树枝,树枝间挂了几根绳子,小伙子说那是桉树枝和吊床,供蜜袋鼯攀爬玩耍嬉戏。一个陶瓷灯,一个加湿器,一个榨果汁机,一台空气清新器,还有奶粉、蜂蜜、鸡蛋、澳大利亚花粉、复鼠类动物专用高蛋白营养品各一袋,一大包水果,木瓜、椰子、凤梨、柑橘,一大包蔬菜,萝卜、绿豆芽、小白菜、芥蓝、空心菜,一袋面包虫,一袋奶酪球,还有婴儿香皂,除尿味饮料……看得人眼晕。小伙子说这都是蜜袋鼯需要的,订货人一起买齐了,具体用法详细地写在“小蜜养育指南”上。他叮嘱艾小艾,蜜袋鼯昼伏夜出,夜间活跃。这两只蜜袋鼯出袋一个多月了,基本可以自己进食,但手工喂养可以增进与主人间的亲密感,喂养中有不清楚的可以打宠物店的电话咨询。

脆玻璃声重新充满了“蜂窝”。每隔几秒,艾小艾就会发出一声又惊又喜的尖叫。新来的两个小家伙,让艾小艾既欢喜不尽,又手足无措。

为了营造氛围,艾小艾将窗帘拉上了,让房间提前进入夜晚。两只蜜袋鼯不停地发出细弱的“嘎嘎”声,艾小艾不知其意,长时间蹲在笼子外面瞧着两只小家伙,又琢磨不出个名堂。也许是被盯烦了,也许是被吓住了,两只蜜袋鼯干脆将头整个缩进了袋子里。艾小艾等了又等,疑心它们会不会给憋死,她忍不住打开笼门,小心翼翼地用手拨开袋口,冷不丁地,手指一痛,条件反射地将手缩回来,发出一声尖叫。

这声尖叫与众不同,我和崔晓丽都跑出了房间。艾小艾的手指尖被蜜袋鼯咬了一口,伤口很浅,不仔细看看不清楚。她睁着一双大眼睛紧张兮兮地望着我们,声音里带了哭腔,怎么办,怎么办,它会不会带病毒啊,我要不要去打狂犬疫苗?

一点点伤口就把她紧张成这样,我还以为艾小艾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子呢。崔晓丽不慌不忙,拿来碘伏将伤口处做了清洗,边清洗边解释,这种幼鼠没什么毒性,没必要去打针。她的动作很专业,样子也很专业,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当护士的样子。

艾小艾松弛下来,脸上重新浮上了喜色。她似乎为自己刚才的过度反应感到不好意思,冲着蜜袋鼯一通嗔怪,这小家伙别看个头小,年纪小,还会咬人了……

弄完伤口,再看蜜袋鼯,只见棉窝里探出了一只小脑袋,仿佛在好奇地打量我们这三个巨人。有我们在身边,艾小艾似乎恢复了胆气,她将手伸进笼子,探向小脑袋,嘴里念叨着,这是咬我的那只呢,还是老实的那只呢,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一声尖叫蹿起,我心头一麻,以为艾小艾又被咬了。她没缩回手,急慌慌地用两根手指扒开窝口,眼睫毛都触到笼子了,少了一只,怎么少了一只,窝里只有一只了!她的手烫着一般缩回来,满脸无助地望着我们。

崔晓丽冷静,和她换过位子,将手探向窝口。窝里确实只剩一只了,另一只去哪了?

原来,刚才只顾着艾小艾受伤的手指,笼子门忘了关。我们仨一通忙乱,将艾小艾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她屋子里的东西可真多啊,几个月时间,比刚搬来时膨胀了不止一倍,加上今天随两只蜜袋鼯送进来的东西,原本是“蜂窝”最大的房间,现在变得拥挤不堪。

为了找到那只小东西,大家不得不将临时堆在墙角的蜜袋鼯的必需品一样一样翻开来。崔晓丽边翻边嘀咕,啧啧,这宠物真是比人活得滋润……你这不是请了对祖宗回来吗……这下有的你忙了……

终于,在一只窝在墙角的棉拖鞋里,我们找到了那只试图逃跑的蜜袋鼯。

艾小艾心有余悸,不敢伸手抓它。我对毛茸茸的东西素来心理过敏。崔晓丽拨开我俩,伸出一根手指慢慢探向小家伙,等了不知多久,一只小爪子伸了出来,尖尖细细的指头攀住了那根手指。慢悠悠地,那个小家伙居然将整个身体攀缘在了手指上,仿佛抱着一根树枝。我们屏住呼吸。崔晓丽缓慢地移动,将小家伙送进窝口,它还迟迟不肯放手。

小伙子交代四个小时得给蜜袋鼯喂一次食。艾小艾做不利落,崔晓丽接过手去调配HPW酱汁。那是将蜂蜜、鸡蛋、30摄氏度温水、高蛋白营养品、澳大利亚花粉按一定比例配好,再用果汁机搅拌均匀,用注射器和吸管汲取7.5毫升。按照食谱,崔晓丽又切碎了一小碟水果,有五种之多,一小碟高钙蔬菜,也有五六种。崔晓丽忽然停住手,冲着窝在沙发上反复翻看自己受伤手指的艾小艾,你确定要养它们吗?这可是请回了一对活祖宗!

艾小艾抿着嘴,没有回应,先前的喜悦已经化为满脸惆怅。尽管这么问,崔晓丽喂两只蜜袋鼯的样子仍既专业又专注,仿佛她面对的是两个嗷嗷待哺的早产婴儿。我们仨凑在一起,崔晓丽先用手握住那只一直老实待在窝里的蜜袋鼯,将注射器放进它的小嘴,缓慢地推送注射器,蜜袋鼯开始还扭开头摆出不想吃的样子,可经不住崔晓丽的耐心诱导,一点一点吞食起来。那样子萌极了。我们仨的情绪都被这只小东西给左右了,直忙到夜里十二点,才将它俩安顿好,各自回房睡觉。

艾小艾破天荒做了一夜功课,为了两只蜜袋鼯。她将用红笔、蓝笔画了不少线条的“小蜜喂养指南”拿给我看,说她反反复复研究了好几遍,现在对自己有点儿信心了。看来,她打算留下这对活祖宗了。

崔晓丽对两只蜜袋鼯的态度说不上热,也算不得冷,需要帮手的时候,她立刻援手,做得专业到位。两只蜜袋鼯,尤其是曾躲进拖鞋里那只,似乎特别喜欢黏她,反而对艾小艾不甚亲密,惹得艾小艾吃醋般嗔怪,你这个小东西,给你开了那么多“小灶”,喂了那么多“野食”,还是养不家你啊!

这时,崔晓丽会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任凭小武——艾小艾给起的名儿,另一只母的叫小爱,在她手上缠来绕去,欢腾不休。崔晓丽原来下班回来都是直接进屋,关门,现在是洗了手先跑去看小武和小爱,逗弄它们一会儿才去补觉。

可是,两只小家伙带来的不只是欢乐。电费大幅度上升。本来我们仨的用电量很小,哪怕艾小艾整天待在屋子里,一个月也不过六七十元电费,可现在艾小艾将蜜袋鼯当了心肝宝贝,为了给它们提供恒温恒湿的舒适环境,天一冷就得开着陶瓷灯,空气清新器更是24小时开着,头一次电费过了百。

我去收电费时,崔晓丽没说什么,但脸色不似素常那么平静。我知道,增加的数额平摊后并不多,但她是节俭惯了的人,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现在可是为了两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小东西买单。我接过钱没说什么,这么点钱数一旦郑重去说,素来敏感的她恐怕会更介意。

小武和小爱给“蜂窝”带来了新鲜气息,似乎也弥合了我们之间的缝隙。艾小艾虽然将“小蜜喂养指南”学习了N遍,但还是像个悟性很差的学生,处处不得要领。只要小武和小爱有一点点状况,她就大惊小怪一番。我和崔晓丽自然不能坐视不理。现在,因为两只蜜袋鼯,我们仨结成了真正的命运共同体。

5

两只蜜袋鼯来到“蜂窝”一个月后,将它们送进艾小艾生活的那个男人,在我和崔晓丽面前浮出了水面。

原来是SUV先生中的一位,搬家那天迟迟不肯撤走的长发披肩男人。他来“蜂窝”那天提了满满两手东西,胳臂下还夹了一大束天堂鸟,渺茫看去,像是携着一大束飞腾的火焰。

艾小艾将花插进花瓶,搁在餐桌上。她说怕小武和小爱对花粉过敏。十来枝天堂鸟,朵朵展翅欲飞的样子,“蜂窝”登时鲜亮起来。

艾小艾叫他施老师。看起来他挺有艺术范儿,但年龄似乎不小了,脸颊上有些陈年积淀的痘痕。说心里话,我觉得艾小艾配他绰绰有余,不过他似乎对艾小艾特别上心。他带来的东西一部分是给小武和小爱续购的食品,一部分是菜市场很少见到的食材。第一次来“蜂窝”的施老师,没在艾小艾房间里笑笑闹闹,而是直奔厨房忙开了。他系上围裙,一副居家男人的样子,剥虾剃蒜,收拾鲍鱼,竹荪泡水,牛排翻煎,整只鸡塞进猪肚里煲汤,三个小时后一桌中西结合的美食摆满了餐桌。艾小艾的那些形状古怪的玻璃器皿都派上了用场,仿佛被施老师撩动了兴致,她调制了四杯看起来像艺术品、让人不忍下口的鸡尾酒,施老师的是一杯“忍冬龙舌兰”,我的是一杯“蜂蜜玫瑰玛格丽特”,崔晓丽的是一杯“薄荷朱利普”,她自己的是一杯“樱花香雨”……

就座前,施老师非常绅士地一一为我们拉开椅子,请我们入座。这是艾小艾来后我们第一次正式聚餐,也是“蜂窝”史上少有的。坐在我对面的崔晓丽面色格外柔和,我们四个人一起举杯敬进入尾声的这个春天,漫长的梅雨季终于过去,热烈的夏天正踩着风火轮奔来。

席间,施老师不停地给艾小艾夹菜,看起来就像一个百般疼爱孩子的父亲,生怕孩子少吃了一口。艾小艾眉毛飞动一下,他都能迅速感知到她需要什么,马上将东西递到她手上。艾小艾倒端着架子,女王般享受着这份尽心竭力的殷勤。男人的万般呵护,被滋养的是女人的虚荣。我觉得今天的艾小艾有点儿故作姿态,要知道她平素对待那些男友可不是这样的,嬉笑怒骂,坦荡得很,随性得很,今天她对施老师颇有些颐指气使的意思,让我暗暗替她捏一把汗,可施老师仿佛非常享受这种献殷勤的快乐。殷勤足以弥补其他不足吧,哪个女人不想被呵护得像个公主呢。看来,艾小艾就快搬离“蜂窝”了,我又得寻找下一位室友了。

艾小艾没有和施老师闭门笑闹,吃完饭施老师洗碗,我们在客厅逗小武和小爱。我示意艾小艾去陪施老师,她撇撇嘴没有动身子。两个小家伙已经把我们仨当亲人了,在我们身上肆无忌惮地玩耍。可它们对施老师有些认生,小武不留情面地咬了施老师一口,它现在的牙齿可比一个月前厉害多了,但施老师表现得很勇敢,连崔晓丽提出的消毒都不要,还是艾小艾硬逼着他用碘伏清洗了一下。小爱比小武也好不到哪去,在我们手里缱绻娇柔地爬来爬去的她,刚被施老师接过去,就在他身上撒了一泡尿,害得艾小艾用消毒纸巾给施老师擦了半天。时间就这么给耗光了,施老师不得不告辞,艾小艾送他下楼,我以为两人会趁便轧轧马路,可艾小艾很快就回来了。

崔晓丽回了房间,艾小艾似乎不想回房间独处,和我在客厅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没等我问,她就告诉我,施老师真是她老师,是她刚来这座城市在美术培训班时的老师。去年他刚和老婆离婚,说是老婆去了国外定居,儿子也带去了,过去一年后就提出了分手,具体情况她也不清楚。施老师对她很殷勤,什么都顺着她,有时候她还没想到的,他就替她准备好了。可她心里……她沉默了一刻,怎么说呢,心里并没有那种感觉,苏姐,你知道吗,就是那种那种感觉,不过,她咬着下嘴唇,我也挺享受他这份殷勤的,总之,他和别人不一样。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不知道……

我很想说,你不知道的话就不着急,再等等看,你那么年轻,时间会帮你厘清一切。可我什么也没说,在情感方面我是白纸一张,甚至还没有这个比我年轻几岁的妹妹有经验,我的感觉又怎么能取代她的感觉?蜜袋鼯我们可以帮她养着,可她未来的一切得靠她自己抉择。

也不知是不是蜜袋鼯的缘故,艾小艾的男友都次第消失了身影,只有施老师成了“蜂窝”的常客。艾小艾还会接活儿,可没以前那么急切了,她说施老师每月给她四千元零花,这还不包括买衣服买包买首饰的临时开销……她似乎不是想向我们炫耀,倒像是有点儿拿不准这样好不好,说出来给我们甄别。崔晓丽听到她说起这个,会借故走开,回自己房间。而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说她幸运,提醒她天下没有免费的筵席?我又哪里是先知,如果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让她错失幸福或者跳入深渊,都不是我担得起的责任。说到底,我们只是合住几个月的室友,而不是贴心贴肺、患难多年的密友。

艾小艾常常坐在客厅沙发上,任电视开着,一副心思迷离的样子。小武和小爱在她的指间、衣服上、沙发上爬来爬去,玩累了它们就会自觉地偎进她的手心,仿佛那里是它们的港湾。“蜂窝”里再难听到艾小艾脆玻璃般的笑声了,好像这个刚刚开始的夏天,突然间她就发生了蜕变,不再是先前那个没心没肺快乐着的艾小艾了。

那天我回到家,艾小艾等在客厅里。她少有的满脸严肃,拍一拍身边的沙发,苏姐,来坐,有事和你说。

艾小艾在大街上遇见了崔晓丽,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她和一个男人。而且两个人不是正常地走路,或者拍拖,男人在训斥崔晓丽,大声地训斥她。艾小艾起初没有看见崔晓丽,是被男人的训斥声吸引过去的,旁边已经围了几个人,大家都驻足观望。艾小艾走近前,才发现女人是崔晓丽,她垂着头,双手拽着男人的衣袖,肩头耸动,在哭。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男人没有一点儿罢休的意思,他在指责崔晓丽不要脸,死缠乱打,缠着他不放。

那些话说得很难听,艾小艾一脸痛苦的表情,仿佛又回到了当时的情境。

后来呢?我喉头发紧,心揪缩成一团。这个样子,女孩哪有不羞愧的,晓丽一直垂着头,脸埋在发丛里,那里可是街口,来来往往的人很多……男人拼命想脱身,使劲甩手臂,可晓丽抓得很紧,后来她被男人拖拽在地上,半跪着,还是不肯松手。我想冲上去的,可,可心里犹豫,你知道晓丽的性格,我想万一男人动手了,我一定冲上去护着晓丽,那男人倒是没动手,只是一个劲地骂,骂得很难听……后来警察来了,有人报了警,晓丽被警察从地上扶起来,我怕晓丽看见,就退到了街对面,远远看着,警察将他俩带上了车,我才离开。

他们是什么关系?艾小艾恐怕也不清楚,可我还是忍不住问。

我感觉,听那男人话里的意思,他们谈恋爱有一段时间了,现在那男人想分手,晓丽不答应……

我俩陷入了沉默。夜色从窗外侵入,迅速占领了“蜂窝”。我们都没起身开灯。门锁响时,我和艾小艾不约而同站起身,又不约而同对了下眼色,心有默契似的各自奔回了房间。

崔晓丽回来了,她没有去艾小艾的房间逗小武小爱玩,回了自己房间。我站在屋子里,竖起耳朵,没有听见门锁“咔嗒”声,心里犹豫着该怎么办,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直到艾小艾那边传来叫声,苏姐,晓丽,你们快来看小武这是怎么啦?

我奔进艾小艾的房间,小武被艾小艾捧在手里,大眼睛瞪着我,似乎没什么异样。我明白了艾小艾的意思,可崔晓丽没有过来。我俩对一下眼色,艾小艾领头去敲崔晓丽的房门。

晓丽,你快帮我看看小武这是怎么啦,我刚喂它吃东西,它都给吐出来了。艾小艾的声音像脆玻璃被击响。自从小武小爱来后,窗帘长期拉着,门窗也关着,再没听到过风铃声和艾小艾的脆玻璃声了。

艾小艾说了几遍,门终于开了。屋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崔晓丽没让我们进屋,她从艾小艾手里接过小武,小家伙马上妥妥帖帖地攀住了她的手指。逆着光,我看不清崔晓丽的表情,她垂着眼睛,两边的头发遮住了大半边脸。

这小子,刚才还蔫巴巴的,一到你手里就活了。你帮我观察观察它吧,我先去给小爱洗澡。艾小艾真的有表演天赋。

崔晓丽没吭声,关上了门。我们回到艾小艾的房间,她附在我耳边,小声地说,有小武陪着,她应该没事。

我不禁在心里对她竖起了大拇指,别看她素来大大咧咧的,心却挺细。

我没想到,艾小艾居然托人找到了那天接警执勤的警察,从他那儿打听清楚了崔晓丽和那男人的情况。男人曾在崔晓丽实习的呼吸内科住院,开始像个刺儿头净挑医生护士的毛病,崔晓丽老实,护士长就让她负责那床病人,男人快出院时竟然开始追求崔晓丽,每天在病房里绕着崔晓丽打转。出院后,他还经常跑到病房来,开始约崔晓丽吃饭,一次没成求第二次,二次没成求第三次,一直冷脸冷心的崔晓丽不知怎么被这男人给融化了,两人开始谈恋爱。很快男人像变了一个人,还是经常来病房,可一起吃饭都变成了崔晓丽买单,他说自己身体还没复原,公司也将他辞退了,正处在困难时期,崔晓丽就老老实实地买单。可崔晓丽那点儿钱,哪经得两个人吃喝,男人经常借口要补身体加强营养,点些崔晓丽平素都不舍得吃的菜,崔晓丽就有些怨怪积在心里了,两人有时会口角,但男人总是过不了两天,又来找他,约会的主要内容还是吃饭。两人处了四个月,男人突然提出来借钱,说他妈妈脑出血,在老家住院,他这个不孝子不仅不能在床前尽孝,还连钱也拿不出来,他在崔晓丽面前抱头痛哭,从没谈过恋爱的崔晓丽哪经历过这场面,又心疼他,又担心病危的老人,犹豫再三,还是拿出了自己积攒的一万六千元给男人救急,男人感激得差点儿跪在她面前。钱拿走了,男人也联系不上了,崔晓丽一直在找他,事到临头她才发现自己对这个男人根本没什么了解,知道的那一丁点儿都是假的。她着了慌,又不好意思和别人说。那一万六千块钱可是她大学勤工俭学和实习后省吃俭用攒下的,现在全喂给了一个骗子,她想想都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她一直在找,她去男人带她去过的餐馆,带她去过的电影院,带她去过的公园,反复回溯记忆,捡拾一点一滴线索。没想到,男人居然被她找到了。

那天,她在男人第一次带她去的面馆外面,瞧见了男人的侧影。那熟悉的身影,正若无其事地吃着面条,习惯性地将汤底喝得精光。崔晓丽的心跳得激越,可她十分冷静,没有冲进去,而是站在面馆对面街边的一棵香樟树后面。等男人走出面馆,拐进一条巷子了,她才跑上去,一把拽住男人的袖子再不肯放开。

崔晓丽还是太天真了,她以为男人被识破后会惊慌失措,会向她告饶,忏悔,她才在小巷子里截住他。可出乎她意料,男人一点儿没慌,看见她竟然还笑了一下。他没往巷子深处走,而是往大街上奔。千辛万苦才找到他,崔晓丽哪里肯放手,两人很快就置身人来人往的路口了,男人开始大声斥骂起来,他骂崔晓丽不要脸,骂崔晓丽是个下贱货,缠着他不放……崔晓丽无法还嘴,无法辩驳,她在众人的视线压迫下连头都抬不起来,根本张不开嘴,积压多时的委屈化作眼泪扑簌簌往下掉。男人早预想到这一点了,可男人没想到崔晓丽那么倔,那么拧,怎么也不肯松手……警察来后,男人立马怂了,在警察的要求下没两天就将钱退给了崔晓丽,还哀求她放他一马,说他妈妈脑出血住院是真的,看在他妈盼着他回去的分上,别让警察记录在案。

我想起前一阵子崔晓丽脸色很差,白得像张薄纸,能看见皮肤下的条条青筋。还有那天夜半压抑的哭声,心里针刺一样。那会儿,这丫头心里该有多疼啊!

我和艾小艾都没和崔晓丽提起这事,只是时不时地以小武小爱为借口去骚扰她。蜜袋鼯不愧是治愈系萌宠,崔晓丽渐渐从阴霾中走了出来,脸上又依稀见了笑意。

小武和小爱一天天长大,越来越情投意合,天天如影随形,腻歪在一起。它们成了我们仨的宝贝。天也一天天热起来,因为艾小艾的房间不能开窗通风,屋子里空气憋闷,崔晓丽不再紧闭房门了,每天会将门、窗敞开来,让风从另一个方向进入,洞穿“蜂窝”的脏腑。

艾小艾为了给小武小爱降温,一天24小时开着电扇,有时还开空调。收电费时,她递给我一百元,苏姐,我每月交双份吧,崔晓丽那份别收她的,她不容易。我犹豫,晓丽要是知道了……艾小艾眨眨眼睛,要是她问起来,就说是老施给小武小爱的福利。

崔晓丽被骗的事快被我忘到脑后了,突然的一天,艾小艾攀住我的胳臂兴奋地对我说,苏姐,我找人把那男的打了一顿,帮咱小妹出了气。艾小艾自说自话将我们仨排了序,我是老大,她是二姐,崔晓丽是小妹。崔晓丽却从来没叫过她姐。

你没闹出事来吧。说实话,我听了挺解气的,又怕艾小艾这一闹给崔晓丽添麻烦,晓丽可是在明处,那男的在暗处。

别怕,我将他家底都摸清了,他在老家有老婆和一个四岁的孩子呢,简直是个混账东西。艾小艾咬着牙,压低声音,再借他两个胆子,他也不敢把小妹怎么样。我朋友放了狠话,晓丽有个三长两短,他就别想再见到儿子了……苏姐放心,我拜托的朋友,心里有数着呢,下手有分寸的,只弄了些皮外伤,没伤到筋骨,既让他记住教训,又不至于怀恨在心,阴魂不散地围着小妹。

艾小艾一得意起来大眼睛就扑闪扑闪的。她松开我,伸出手掌,冲着攀在门楣上的小武夸张地抖动着。最近,她迷上了训练小武小爱飞翔,小爱胆子小,紧紧地贴住门楣一动不动,小武将头扭过来扭过去,看起来挺机灵的样子,可训练三天了,还是没展示过飞翔的本领。

崔晓丽刚洗完澡出来,被艾小艾叫住了。她走进来,冲着小武抖抖指尖,小武忽然一转身,张开双臂,瞬间它的身体两侧变出了一对小翅膀,轻盈地滑翔而下,稳稳地落在了崔晓丽的手指上。

这一幕让我们仨都惊喜得又叫又跳。

兴奋劲过去,艾小艾突然拿手指点着小武的脑袋,气急败坏地大叫,小武,你个叛徒!

6

窗外的空调机形成了合奏,水滴击打在老式雨篷上,形成连绵不休的夜的奏鸣曲。我也开了空调,只有崔晓丽还在坚持。听说施老师给小武小爱夏天的福利,顺便帮她买了电费的单,她越发不好意思用空调了,一直靠一台呼呼作响的小电扇熬过漫漫长夜。

这座城市是著名的“四大火炉”之一,仿佛从春天一步就跌进了夏天,在燠热的深渊里一个劲儿地往下掉。小武小爱长得有模有样了,它们可是风华正茂的少男少女。

艾小艾说施老师向她求过两次婚了,她还没答应。习惯了三个人的相处模式,我自然巴不得一直这样下去,再找到一个如此妥帖的室友可不是件易事。可我也知道“蜂窝”不可能永远留住艾小艾,就是我,迟早也会有离开“蜂窝”的那一天,关键是艾小艾对施老师的感觉。

你对他到底怎么想,总不能一直悬而不决,施老师那边一定心急火燎。我和艾小艾喝着冰镇银耳莲子汤,是施老师应艾小艾的要求,买了给她送过来的,一口气买了六份,她也没让人家坐下歇口气,借口天气太热大家衣衫不整,异性不宜在“蜂窝”久留,将他打发回去了。

艾小艾拿汤勺舀着汤汁,黏稠的汁液从勺子上缓缓滴落。他是着急,可我,我这心里,咋那么不踏实呢。苏姐,以前吧,我刚到这座城市,揣着爸妈给的三千来块钱,学费他们替我交了,我得用这三千来块钱租房,购置生活用品,吃饭,天天数着一分钱一分钱地算账,可那时心里挺踏实的。后来我靠自己能力挣钱,朋友多,整天乐呵呵的,虽然你们看我那样子好像不太靠谱,可我也过得挺踏实的。现在,老施待我不能说不尽心,百分百达不到,百分之九十五是有的,可我就是感觉不踏实,我也说不清楚原因,有时看着他那么殷勤地笑着,宠着我,我……大概是存了老观念吧,觉得他结过婚,还有个孩子,心里总有个疙瘩似的。

你可别不知足。施老师这人是有缺点,不过看起来对你是真心实意喜欢……两个月后,再想起劝艾小艾的这些话,我恨不得抽自己嘴巴子。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话起了作用,艾小艾答应和施老师去云南度假。她将小武小爱拜托给我和崔晓丽,交代说晓丽房间太闷,可以睡到她那儿去,反正空调24小时开着。可晓丽不肯,这丫头就是骨子里倔。

艾小艾离开的第一晚,小武小爱折腾了一夜,它们发出像小狗一样“汪汪汪”的叫声。看着那么娇小的它俩,闹腾的劲头一点不输疯癫起来的艾小艾。我不得不一次次爬起来,跑进艾小艾的房间看它们。见到我,它俩连连磕着牙,冲我发出“嗒嗒嗒”的声音,我不知道这是啥意思,拿手抚慰它们一阵子,待它们安静了再放回窝里。等我回到房间,没过多久,它们又“汪汪汪”叫起来。

这一晚,我奔跑在“汪汪汪”和“嗒嗒嗒”之间,身心俱疲。

不放心它们的艾小艾,一天打了三个电话。我不敢和她说这情况,怕任性的她掉头就回,将人家施老师丢在半路上。我看她对小武小爱上心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对施老师。

第二天在确认崔晓丽不肯搬进艾小艾房间后,我住进了艾小艾的房间。艾小艾的房间虽然大,空调凉爽,可堆放的东西太多,东西一多就挤占了人的自由空间,让我生出憋闷感,连续几晚都没睡安稳。难怪老辈人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这下我体会到了。

小武小爱倒适应得快,一副有我足矣的安适模样了,似乎将艾小艾忘到了脑后。可它们是夜间活跃的动物,白天呼呼呼睡饱了,晚上就出来在跑轮上跑啊跑,在吊绳和树枝间悠来晃去,精神头十足。我心里直叫唤老天爷,能不能让它们安静一会儿,哪怕一会儿也行。原来之前的一夜夜,艾小艾都是这么度过的,她居然还能对这两个日夜颠倒的小家伙一直保持高度热情,真是让人佩服。

就在我苦不堪言度过了四晚后,艾小艾提前回来了。她说实在是放心不下这两个宝贝,每天过得心神不宁的,就提前结束了行程。好在施老师全然听她的,白白浪费两晚豪华客栈住宿费也没抱怨半个字。艾小艾给我和崔晓丽各买了一只银手镯,她也有只一模一样的,说这是咱三姐妹义结金兰的信物。她看起来挺开心,悄悄告诉我,她准备和老施领证了。两人不准备大办婚礼,毕竟老施不是头一次了,各方面的情绪都得照顾到……我有些意外,结婚这件女人生命中的大事,对于艾小艾可是第一次,我没想到艾小艾能这么通情达理。

在这座城市最燠热的一天,艾小艾和施老师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那天艾小艾穿一件白纱裙,裙子的长度破天荒齐到了膝盖那儿。崔晓丽上中班,我也得上班,但我们起了个大早,看艾小艾对镜帖花黄。她化了个端庄又美丽的妆容,边抹腮红边自嘲,这么大热天去领证的,也是没谁了吧,两个疯子。估计没等拿到证,这一脸就花了,到时跟个花猫似的,吓工作人员一跳……

施老师早布置好了新房,说是按照艾小艾的审美风格重新装修了旧房子。拿证后,艾小艾和他直接去新房。不过,她在“蜂窝”的房子不退,小武小爱一时半会儿还搬不过去,施老师养了两只猫,只能过一段时间再说。艾小艾仰起化了一半唇线的红嘴唇,看着我,没准啥时候我想回来住了呢,这里就当是我的“娘家”。

我和崔晓丽将艾小艾送上施老师的SUV,笑着和施老师开玩笑,我们把二姐交给你了,你可得好好对待二姐,否则我们这做大姐和小妹的可不答应……施老师笑得满脸的痘痕都仿佛乐开了花。车门关上,锃光瓦亮的车皮反映着蓝天白云和我们的倒影,平稳地滑出了我们的视线。

开启了婚后生活的艾小艾,时常溜回“蜂窝”,她倒不是想念我和崔晓丽,是割舍不下小武和小爱。可她来时通常是白天,小武小爱正在酣眠,即使被她弄醒了,也显得无精打采的。而且,两个小家伙似乎也逐渐适应了她的离开,同我和崔晓丽亲密无间起来,气得艾小艾忍不住嗔怪,叛徒叛徒,一对小叛徒!

那样子总惹得我和崔晓丽忍不住笑起来。小武小爱的日用还是由她供应,总是东西还没吃完,她就提了新的来。看起来施老师还是那般宝贝她,她来了“蜂窝”,两人还时不时地视频。每次施老师视频电话一来,我和崔晓丽就知趣地撤退。我忍不住笑艾小艾,真是肉麻,分别这么一小会儿还视频来视频去的,让我们这些单身狗可怎么活。

婚后的艾小艾着装风格也变了,不再是短衣短裙,时不时露出肚脐眼了。婚姻的力量可真大,我不能不在心里感叹。有时我问艾小艾过得怎样,她简单回一句,还好。她似乎更愿意谈谈小武小爱有什么新的变化。她想将小武小爱搬过去,可施老师舍不得那两只猫,猫也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一天早上她睁开眼,蓦地看见两只猫静悄悄地蹲在床头柜和枕头边,一左一右瞪着她,眼神阴森森的,她说那一刻她的心脏都停跳了,过了三秒钟才想起来尖叫……那以后,她每晚都要求施老师睡觉时关上卧室门,平时她一个人在家,也不轻易打开卧室门。

我和崔晓丽觉得她这是大惊小怪,是阔大的无聊给憋闷出来的敏感过度。她现在不用四处接活了,以前的朋友都戒了,男女朋友都是,施老师不喜欢她和那些人来往。她天天在家过着贵妇的生活,吃了睡睡了吃,一日三餐、打扫屋子请了钟点工。可她瘦了,两颊没了弧线,下巴更尖了,显得一双眼睛更大,更妩媚。她说自己在健身,每天无事可做,只能变着花样折腾自己,做瑜伽,练操,跑步机上一不小心就十公里,推举一口气可以来十二个。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家里都不缺,只有她想不到,没有买不到的。施老师开办了一家美术培训学校,似乎经营得挺成功,这几年美术培训太火了。我为她高兴,夫复何求,命运太厚待你了。

气温持续上升,冲上了四十摄氏度。新闻说,有人大中午将鸡蛋搁在大街上,没一会儿就煎熟了。

一天夜里,我刚睡下,“蜂窝”的大门被“咚咚咚”敲响。

住进“蜂窝”后,还没出现过这样急迫的敲门声。这是谁啊,天塌下来似的。崔晓丽在医院上夜班,我奓着胆子爬起来,一路的灯都打开,挪到门跟前,迟疑地问,谁?

门外传来艾小艾的声音,苏姐,是我,快开门。

打开门,穿一件吊带裙的艾小艾站在门外,披散着头发,两手抱在胸前。我惊诧,忙将她拉进来。等我关好门,回过身,艾小艾已经进了她的房间。

我走进去,艾小艾蹲在铁笼子前,小武在跑轮上玩得正带劲,没理会她的到来,小爱倒是从吊绳上探过头,冲着她“嗒嗒”了两声。艾小艾没有像往常那样急乎乎地打开笼门,将小武小爱抱到手里,她一动不动地蹲在那儿,看着它们。我感觉不对劲儿,将手放在艾小艾的肩膀上,她的身上汗津津的,在微微发抖。我蹲下身来,和她一起看着小武小爱。

苏姐,我今晚住这儿。良久,艾小艾才开口。我忙站起身,好,我给你铺床。我将自己的被子床单收走,换上干净的。你要洗澡吗?

艾小艾点点头。她站起身来,天,我看见她左眼角连着眼下一大片,都是青紫色。

小艾,怎么啦?谁打你了?

艾小艾摇摇头,长发也跟着晃了晃。没事儿,我摔了一跤,洗洗就好。

这显然不是摔伤,难道是施老师,或者她又招惹上了过去那帮朋友?听着洗水间传来哗哗的淋浴声,我给崔晓丽打了个电话,压低声音将艾小艾的伤情跟她说了,她告诉我这个伤该怎么处理,她房间里的药膏放在什么地方。

跑轮发出呼呼的声响,小武无忧无虑地奔跑着,小爱也是,在吊床和树枝间攀来爬去,玩得不亦乐乎。我呆呆地坐在床上。

艾小艾什么都不愿意说,也不愿擦药,头发湿漉漉地就躺下了,也不肯吹干。我只好用长毛巾帮她将湿头发包裹起来,她用夏被蒙住了头。瞧这情形,我不好再问,帮她关上灯,带上了房门。

一晚没睡踏实,一直惦记着艾小艾房间的动静。“蜂窝”显得异常安静。早上崔晓丽下班回来,拿了药膏给艾小艾抹,艾小艾倒是听她的,乖乖地任她处理,就是不肯说话。我熬了稀饭,蒸了馒头,煎了荷包蛋,赶着去上班,临走悄悄嘱咐崔晓丽,她今天最好不要出门,如果谁来找艾小艾,先问她的意见再决定开不开门。

心绪不宁。艾小艾到底怎么了?中午给崔晓丽打了个电话,她说艾小艾还在睡觉,没有人来。又试着给艾小艾打个电话,没有人接听。

刚挂电话,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来,接通,竟然是施老师。

电话那头的他挺礼貌,说是在艾小艾的手机上看到我的号码。艾小艾的手机?难道她昨天没将手机带在身上?我还真没注意。我“嗯”了一声,不说话。施老师慢悠悠地问,小艾是不是去你们那了?

我故作轻松,如果小艾在我们这儿,我还费事打电话找她吗?她的手机怎么在你那儿?

她出去了,忘了带手机。施老师语调还是缓缓的,显得平静。

基本可以确定,艾小艾眼睛的伤和他有关。我不想再装下去了,稳一稳心神,慢悠悠地问,你打了她?语气既非疑问,也非肯定,我等着对方去琢磨。电话里静默一刻,施老师轻轻地咳嗽一声,这个,我可以解释。

一股火蹿上来,解释个屁,再大的事,有那样伤人的吗?那是眼睛啊!眼睛周围多少神经,当初你把她带走时是怎么承诺的,现在倒好,还没两个月呢,就眼睛伤成这样半夜跑回来……那一刻,我仿佛真成了艾小艾的姐姐,气愤地质问施老师。

那个……那个……对方那个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我气得挂了电话。

转头打电话给崔晓丽,告诉她是施老师打的,至于为什么还不清楚,如果艾小艾起来看能不能问出个原委。崔晓丽显得很为难,苏姐,那个,你知道的,我嘴笨。我叹一口气,挂了电话。

一到下班的点儿,我就心急火燎地往回赶,顺路带了三份肥肠汤粉,那是艾小艾喜欢吃的。艾小艾在逗小武小爱玩,崔晓丽正准备做饭,我说别做了,吃粉吧。

三个人埋头吸吸溜溜地吃粉,看起来艾小艾还平静。崔晓丽给上药后,她眼睛周围的颜色似乎淡了些。吃完粉,我将腿一盘,冲着艾小艾,到底怎么回事?我们住一起也不算短了,有什么不能和我们说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总有一天我们都会离开“蜂窝”,散了也就散了,可能从此江湖陌路,不再相见。可今天你和我、和晓丽还住在一起,可不可以和我们坦诚一回,你相信我和晓丽,绝对不会到处八卦你的事情。你有什么难处,我们一起来解决。

艾小艾低着头,抚摸着小爱。小爱的心思明显不在她那儿,扭头望着崔晓丽手中的小武,逮着机会就想溜去那边。半晌,艾小艾抬起头来,大眼睛沉静地望着我,是老施,他动的手。大眼睛里起了雾,盈了水,一滴一滴溢出来。

我直起身子靠坐过去,拿手拍抚她的肩膀。为什么,你做了什么吗?

那只猫丢了,黄色的那只,我也不知道原因,家里怎么也找不到了,老施非说是我故意放它出去的……艾小艾身子耸动着,眼泪啪嗒啪嗒砸在手上,崔晓丽将小爱接过去,两只蜜袋鼯仿佛也感知到异常的气氛,一起瞪着大眼睛望着艾小艾。

一只猫,至于这样吗?崔晓丽嘀咕。

是啊,也就一只猫,又不是一个人。他对你那么好、那么体贴的,凡事百依百顺,一只猫就至于把你打成这样?我不解,一股气在身体里盘旋奔窜,找不到出口。

艾小艾又沉默了,良久,才艰难地吐出一句,我觉得他有病。

我和崔晓丽对视一眼。有啥病,正好可以问问晓丽,她解答不了的,可以帮你去问问医生。

他,他是心理有病。艾小艾摇头,渐渐收住了眼泪。他有暴力倾向,我一直没和你们说,其实,我们结婚三天就吵了一架,那天我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邀我出去玩,我本来想去,开始他也没说什么,等我化好妆换好衣服准备出门时,他突然发作了。我叫他开车送我一下,他像没听见,我一赌气就拉开门准备自己走,嘭的一声,一个瓶子就在离我手不到半米的地方炸开了,是茶几上的花瓶,里面还有几枝鲜花,水洒了一地。我简直吓呆了,不明白他怎么会这样,要知道一个小时前,不、不,半小时前他还在对我甜言蜜语,宝贝来宝贝去的,我蹲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他跑过来搂住我,说宝贝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对……那次就这么过去了。我也不和朋友主动联系了,电话也很少接,可是我发现,那次并不是偶然,他会在一瞬间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起先是砸东西,逮着什么砸什么,后来就开始动手了,用拳头,用脚,但他从来不打我的脸,每次我来“蜂窝”都穿的长衣长裤,你们没注意吧,这么热的天,我只能穿成这样才遮得住那些伤痕。那个家越来越让我感到压抑,害怕,可连我来“蜂窝”他也会不高兴,疑心我是偷偷去会朋友了。每次来这里,我都得在小武小爱的笼子前和他视频,他看到了才能放心。可没一个小时,他的视频电话又会打过来。真的,我觉得他有病。

那你怎么不离开他?我不理解,既然过得这么累这么难又这么怕,为什么不选择离开?

离开?艾小艾苦笑一下。他有我爸妈的电话,有我老家的住址,他说我要是敢离开他,他就天天找我爸妈闹,闹得两个老人不得安逸。当然一开始他没这么说,他每次发完火都会哄我,给我买好吃的,买衣服,买奢侈品,跪在地上求我原谅他,他说他也觉得自己有病,病得还不轻,可我是他的药,无药可救的他就服我这味药……

你信?我握住艾小艾的手,一阵心疼。她瘦了好多,原来并不是无聊得只剩健身的结果。

他说得很认真,那样子,那样子也很可怜。他说前妻提出离婚后,他陷入抑郁很长一段时间,好不容易才走出来,这病就是那段时间落下的后遗症。他还说了好多好多,说他怎么一个人锁在屋子里,不吃不睡,脑子里完全停不下来,都是回忆,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他就拿烟头烫自己,原来他手臂上那些文身,都是为了遮住那些烟头留下的疤痕,不仔细看哪里晓得,我也是听他说了才知道的。他平静的时候,我摸过那些疤痕,仿佛陪他经历了那些疼痛的时刻,我觉得自己不能离开他,他现在只剩下我了,如果我离开他,他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一直没说话的崔晓丽,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你放心,这种人,永远能活下去,还活得比谁都滋润。

小艾,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聪明女孩,可这次,你真的太蠢了,晓丽说得对,他不是需要你,而是需要你在他身边,让他一直有发泄的出口。他所经历的痛苦,不是你的责任,你没有必要为了挽救他毁掉自己的人生。

艾小艾垂下头,缓慢地摇着,我觉得自己被他洗脑了,真的,一度我真以为自己是他的解药,没有我他就没办法活下去。直到我在他手机里看到他和一个学生的聊天记录,他竟然,竟然称那个女学生是他的药,唯一的解药。眼泪重新盈满了艾小艾的大眼睛,无声地往下落。刚刚我没有说实话,不是为了猫,猫只是个引子。他急着出去找猫,手机落在了家里,正好有信息发过来,被我看到了。我装作他和对方聊了两句,原来他们保持这种暧昧关系一年多了,只是最近两个月,他突然不怎么理她了,我那个生气,等于他一面千方百计哄着我,一面用同样的方法哄着另一个女人。他没有找到猫,垂头丧气地回来,我拿着手机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反过来质问我为什么偷偷翻看他的手机。两人吵了起来,吵着吵着,他一拳挥过来,打在我的眼睛上。我疼得蹲在地上半天直不起身子,心里有个声音对我说,不行,小艾,你得逃,这个家你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冷静下来,又开始道歉,扇自己耳光,我骗他去冰箱拿冰袋,冲出了门……艾小艾再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拿手蒙住自己的脸。我抱住她,让她靠在我的肩膀上,想哭就痛快哭一场吧。

这个人渣!崔晓丽咬着牙吐出几个字。我回想起施老师在“蜂窝”时殷勤的样子,感到一阵恶心。

崔晓丽将小武小爱送进笼子里,洗了手,拿了一条毛巾给艾小艾,表情严肃,别哭了,你眼睛的伤经不得哭。艾小艾渐渐收住了哭声。崔晓丽看着她,你还打算回去吗?继续待在他身边?

艾小艾拼命摇头,大眼睛里都是惊惶。我一定要离开他!

你父母呢?你不考虑你父母了。

总有办法的,我在他身边一天都待不下去了。艾小艾越来越坚定。

我也这么觉得。人总不能被鬼吓死。你既然拿定了主意,我们先走第一步。崔晓丽沉吟一下,你还有那边的钥匙吗?

我出来急,什么都没带。不过,我放了一把备用钥匙在阳台窗内的一个花盆下面,花盆前的窗户通常是虚掩的,没锁死。你们知道我忘性大。

那好,你听着,施老师,哦呸,他根本不配当老师,他周六周日会去学校吗?好,明天周六,我一早就去你家门口守着,等他出了门,就打电话给你们,你和苏姐马上过去,我们进去收拾你的东西,拣最重要的拿上,记得带上你的结婚证、身份证、户口簿这些证件。最好明面上的东西别动,免得打草惊蛇。等拿回来了,我们再想下一步怎么办。

我没想到崔晓丽这么冷静,她的方法无疑是可行的,也是必须的。我们得先将重要的东西,包括证件拿回来,否则会非常被动。

周六天没亮,崔晓丽就出了门。我和艾小艾也起来收拾好,一接到她的电话马上打车过去,在花盆下顺利找到了那把钥匙。拿钥匙的时候,一只白猫蹿上窗台,绿眼睛盯着我们。

屋内静悄悄的,东西摊得到处都是,看来男主人这两天也过得很糟糕,似乎钟点工也没来。艾小艾拿上了重要的证件和几件换洗衣服,原本她就没带什么东西进这个家,她的家当还堆挤在“蜂窝”里。临走,她犹豫一下,又反身回卧室,从手上取下戒指放进了首饰盒。

我们仨回到“蜂窝”,商议接下来怎么办。崔晓丽提议先将艾小艾的伤口拍下来,作为固定证据,不管以后通过哪条途径,可能这个都挺重要的。

崔晓丽动脑子的时候喜欢皱着眉头。你们不觉得奇怪吗?那个人,现在崔晓丽用“那个人”取代了施老师,他两天都没来找艾小艾,难道他是怕面对我们?二姐,你觉得呢,你最了解他。

艾小艾咬着嘴唇,这是她的习惯动作,是不是他还没找到黄猫,心里很乱,她摇摇头,或者,我对他来说没那么重要吧。

不,我觉得你对他来说还是非常重要的,不管从正面还是负面来说,他对你都是有情感依赖的,他肯定希望你回到他身边。我感觉他也在等,在想办法。我们暂且不做什么吧,你先安心住在“蜂窝”,这段时间,不管谁敲门大家都要确认安全后再开门。看那个人下一步怎么做,我们再想办法应对吧。

忽然间,崔晓丽仿佛成了我们仨中间的大姐。难道是不久前那次情感经历让她迅速成长了,还是我们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好几个月,却一直没有真正了解过她?

7

崔晓丽分析得没错,施老师没有罢手,他只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

艾小艾忘了一件事,她去新家时随身带了一把“蜂窝”的钥匙。那天她回去收拾东西,几个抽屉里都没看到这把钥匙,她心里惦记着最重要的几样证件,忘了这把钥匙。回来后她倒是想起来,以为自己喜欢乱扔东西给弄丢了。

施老师耐心地等过了周六和周日,他知道这两天“蜂窝”里肯定有人,又耐心地等过了周一,这天崔晓丽休班,白天一直在家,她前晚值了夜班。周二崔晓丽是白班,我在单位上班,只有艾小艾一个人在“蜂窝”,施老师就用这把钥匙打开了“蜂窝”的大门。

艾小艾听见动静走出来,看见站在客厅的施老师,大吃一惊。她反身想跑进房间锁上房门,可施老师几个大步就追上了她。两人站在铁笼子前,一个惊慌失措,一个故技重演,施老师又开始表演求饶、道歉、悔过那一套,小武和小爱惊醒了,在笼子里蹿上蹿下,发出“嘎嘎”的叫声。艾小艾颤抖着声音,你吓着小武小爱了。

施老师看了两只蜜袋鼯一眼,又回过头继续表演。艾小艾渐渐冷静下来,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小武小爱,压根不拿眼睛看施老师。施老师不知说了多久,曾经用过的伎俩全部用完了,他才意识到艾小艾这次是真的铁了心,不肯回头了。意识到这一点的施老师,突然怒不可遏,一把掀开铁笼子的门闩。

艾小艾反应过来,伸出手去护门闩。两人的手绞缠在一起,有血往下滴,也不知是谁的。小武和小爱更加惊恐不安,叫声越来越大。施老师终于掰开了艾小艾的手,一把将她掀到床上,艾小艾的腰磕在床沿上,一口气半晌没缓过来,等她重新可以顺畅地呼吸了,施老师已经将一只蜜袋鼯握在了手里。

艾小艾惊恐地望着他,不知道那是小武,还是小爱。及至另一只蜜袋鼯在门楣上发出“嘎嘎嘎”的声音,她才知道被抓住的是小爱。小武似乎非常着急,小脑袋惊惶地转来转去。

艾小艾站起来,瞪着施老师,现在她恨这个男人,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头了,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就死了心吧!

她的样子让施老师脸上多了惶恐,他犹豫着,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忽然,一个东西飞扑向他的头顶,是小武,它从门楣上滑翔而下,直冲向施老师的头顶。施老师下意识地一抬手,小武被扫得飞了出去。这次它的“翅膀”没来得及张开,小身子重重地撞在柜门上,又砸向地面。

不——艾小艾的声音还没消散,小武已经重重地落在地板上。艾小艾扑过去,将小武捧在手里,小武粉红色的小嘴还在翕动,可是身子已经软了。

施老师一愣,小爱趁机从他手掌中逃了出来,落在艾小艾的脚边。它竭力直起身子,仿佛想看看艾小艾手中的小武。

艾小艾大声哭泣着,将小爱握在手里,将它放在枕头上,让小武躺在它身边。回过身,她拼尽力气扑向施老师,和他揪打在一起,嘴里嚷嚷着,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伤害它们……

我回到“蜂窝”时,艾小艾坐在沙发一角,披头散发,满面泪痕。施老师坐在沙发前的一张椅子上,两人对峙着。那时我还不知道小武死了,以为施老师是艾小艾让他进屋的。我犹豫一下,本想直接进屋,艾小艾叫住了我,苏姐,小武死了,是他杀了小武。她的胳臂抬起来,指着施老师,声音像一条直线。她太平静了,我以为她在开玩笑,可是施老师慌乱的表情让我瞬间意识到这是真的,还有施老师手里那把刀,即使在昏沉的光线中,也能看到刀锋划动闪现的寒光。

我愣在原地。施老师站起身,挥一挥手中的刀,示意我坐到沙发上。我和艾小艾并排坐在一起。尽管视线模糊不清,我还是从刀柄的形状看出来,施老师手里握的是“蜂窝”的水果刀。这把刀有着锋利的斜形刃口,平时削水果很方便,不知能不能轻易穿过薄薄的夏衣和皮肤。

崔晓丽进门时,顺手按亮了门边灯,她明显愣了一愣。我和艾小艾并肩坐在沙发上,施老师坐在我们面前的椅子上。她还没有看见施老师手中的刀,可听到了他的声音。

关上灯。那声音像刀锋一样尖利。

崔晓丽默默地关上了灯,“蜂窝”重新陷入了黑暗。只有一抹月光从阳台窗户透进来,照亮了沙发靠近阳台的一侧,落在我的手臂上。

坐到沙发上去。施老师的声音冷冷的,让这个燠热的夏夜散发出铺天盖地的寒气,直逼向我们仨的心底。崔晓丽挨着我坐下来,我的手触碰着她的手。

房间里已经静默很久了。现在这静默被崔晓丽打破了。你到底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我只想小艾回到我身边。施老师的声音透着疲惫。

不——可——能!艾小艾的音量不高,却透着坚硬。

施老师,我劝你别做梦了,我看你和小艾最好是好聚好散,也不枉夫妻一场,这也是修了千年的情缘,莫弄得各自伤痕累累,体无完肤,最后还是分开的结局……

住嘴,我不是来听你意见的。只要小艾答应跟我回去,我一定不再伤她半根毫毛。

你得去找心理医生,知道吗。崔晓丽说得平静,我的心却一拧,果然,施老师没那么冷静了,他抬起一只手来擦拭额头,身子往后靠到椅背上,原本紧绷的姿态松弛开来。我没病,只要小艾跟我回去,我一定……

你这话只能骗你自己了,我认识一个心理医生,他说你这个叫寄居蟹人格,需要接受心理治疗……崔晓丽说得慢条斯理,施老师额头上的汗似乎越聚越多,他用两只手交替擦拭着,刀锋在黑暗中划过一道道弧线。

忽然,我感觉崔晓丽挨着我的手重重地捏了我一下,与此同时,她的身体飞蹿而起,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将施老师扑倒在地上,施老师的脚在躺倒的椅子四脚间晃动不已。

我也飞扑过去,一把按住了施老师的一只手。崔晓丽用腿顶住施老师的胸口,双手死死地卡住他拿刀的那只手。艾小艾找来绳子,我们仨将施老师的手脚捆结实了。现在他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蜷曲在地板上。

崔晓丽打了一个电话,警察很快来了。艾小艾后来说,来的就是上次处理崔晓丽被骗一事的那个警察。

警察将施老师带走,我们仨也跟了过去。几个人做了笔录,警察当着我们的面,警告施老师不得再靠近“蜂窝”,骚扰我们仨。

回来的路上,我心里还是忍不住担心,可崔晓丽安慰我们,没事的,那施老师其实也怂,她先就注意到他握刀的手一直在抖,还有满头暴起的大汗。现在有警察出面,想来他也不敢再有什么举动,只是艾小艾离婚一事,恐怕不是一条平坦顺畅的路。

艾小艾决定搬家,她要搬到一个施老师短时间根本找不到她的地方。她带着歉意对我们说,我搬走,你们也安全了。我没问过崔晓丽,我心里自然是舍不得,可几个月经历了这么多事,我明白“蜂窝”再留不住艾小艾了。

小武走后,小爱几天不肯进食。艾小艾搬走前将它送给了宠物店小伙子,她说请原谅她的弃养,看见小爱她就会想起小武,就没办法忘掉这段往事。

我们仨一起为小武举行了告别仪式——将它装在一个小木盒里,埋在一丛盛开的蔷薇下。我们在树边静静站立一刻。离开的时候,一阵风吹来,风已见了凉意,粉色的蔷薇花瓣纷纷下落,落在那微微隆起的湿新的泥土上。

大概用不了多久,这方寸之地就会被花瓣、腐叶和新生的杂草覆盖,再难辨识了吧。

王芸,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生于湖北,现为江西省南昌市文学艺术院专业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对花》《江风烈》,小说集《与孔雀说话》《羽毛》,散文集《此生》《穿越历史的楚风》等。200多万字小说、散文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有作品被收入40余种选本。曾获第三届湖北文学奖、第五届湖北文学奖新锐奖、第二届林语堂文学奖(小说奖)大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