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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1年第1期|葛水平:花骨朵破胸而出(节选)
来源:《广州文艺》2021年第1期 | 葛水平  2021年01月12日07:31

单为了思念起一种颜色,那一份好和俏丽,都在练得住寂寞下盛开。好,隔着旧时光,它竟是华丽。一张红绣帷幔的檀香木床上,早晨的第一声鸡鸣推醒了她,手环和颈前饰佩叮当,伸一个懒腰,在幽暗的晨光中,所有是静止的,风从一个缝隙挤进来,又从一个缝隙挤走。

时光的伤痕像冬眠的蛇,或被一场雨敲醒,舔着长舌向脚前匍匐而来。你可以不知道你是谁,但不可以不知道自己喜欢。那样的意趣,只能在古典小说里了。一直喜欢老绣,比喜欢一个人更让我心仪。尤其是喜欢女子穿一片贴胸的肚兜,外罩一件披肩。初秋走在林子里,风像辽阔的秋叶,缓缓拨动那女子的头发,生活在时间的那一边,那一份藏着,这个好也叫出色。

肚兜早时称“亵衣”。“亵”意为“轻浮”,有“挑逗、勾魂”之意。悄没声息的喜悦,勾,或者魂,有许多风情,叫你去黏。我在夜晚走进一间保存完好的老屋,是一位古人的书房,有月光把心灵上的尘埃擦洗得干干净净,一些前尘往事在朦胧的光影下水一样晃动,想象发黄的线装书,一介书生,三两点墨痕,绣帕如雀,荡起了廊檐下一树尘影,一种背景下的氛围,穿梭在时光中像鬼狐一样,抬头四下,诡秘而寂寞。

什么是一场风花雪月啊,有比红绣银白,更能泛滥时间暗淌的泪滴么?

汉朝开始,平织绢是汉朝常用的内衣面料,其上多用各色丝线绣出花纹图案,满工绣,把俗世的美意融进锦缎里,成为寓意的一部分。风华绝代,季节都开在胸口了,也只有中国的女子才有如此风情。

到了唐代,出现了一种无带的内衣,称为“诃子”。唐,就那样,一直蛰伏在历史深处,因为有杨玉环,唐,也许该是一个动词。杨玉环能从俗世中脱出来,于“诃子”有极大的关系。也是大唐外衣的形制特点所决定的。那时的女子喜穿“半露胸式裙装”,露,就算有风来,只要不那么鲁莽,悬着的双乳也只在“诃子”上荡几下,之后,安静端坐,聆听春歌。

透明的罗纱内若隐若现,因而诃子的面料是考究的,色彩缤纷,常用的面料为“织成”,挺括略有弹性,是手感厚实的麻料。穿时在胸下扎束两根带子即可,“织成”保证“诃子”胸上部分达到挺立。杨玉环在大唐占有着空间最重要部位,写她的文字始终呈现着永久,附带着的大唐奢靡、诡异,全都是因为“诃子”的暗香袭人啊。

风华正茂时武则天活在衣服里。金花红袄是她一抹机巧的显露和召唤,也是她的主要手段。

说到宋代,宋代把肚兜喊为“抹胸”,穿着后“上可覆乳下可遮肚”,整个胸腹全被掩住,因而又称“抹肚”。平常人家多用棉制品,俗称土布,贵族人家用丝质品,绣花,花开富贵。宋比唐瘦了一圈,或许是因为“抹胸”?不要那么多繁盛,像宋徽宗的瘦金体,只是一种雅趣。宋代把抹胸穿得最有雅趣的是李师师。传言是古老生活的轨迹。幸好悄掩着的沉重的木门扇,入睡前已经用麻油把吱吱响的门闩涂了一下,才有了文字里的春夜。“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急促的短暂,由一片抹胸抹紧了被无限感动的那一刻。

元代叫“合欢襟”。仔细品,有一些些艳俗,可叫人想入非非,是媚惑,更是手段。仨字组合得真好。不妨想象一下,审美经验和生命态度下的情趣,是关乎生命最高秘密的隐喻和福音。合,欢,襟。“生命”终归是“动物性”狂欢。

也只有清代才把它叫了“肚兜”。棉、丝绸,系束用的带子并不局限于绳,富贵之家多用金链,中等之家多用银链、铜链,小家碧玉则用红色丝绢。那是由颈部滑下的曲线,沿肩往两侧顺畅而下,与腰线到骨盆处向外那种圆弧状构图有上下辉映之美,肩颈处微微看到锁骨,隐隐有一种风姿。像曲折幽深的花径,低调的张扬,因为它携有无所不在的繁华。

黛玉的衣着在《红楼梦》里少有具体描写,世人似乎都喜欢她那灵性。我总觉得好像她的衣衫是没有颜色的,只是简洁的一种布,纤腰一搦,樱桃小口里吐出的尽是尖酸刻薄。我喜欢看绣在布和绸缎上的花花草草,但也只是喜欢看,说细了,其实是在那里像读书一样读绣在上面的心情。寻常花草、日常物事,一些些逸出,一些些荫幽,一些些深情,一些些洇出的小颓废,花语心影,缱绻醉意。绣是养眼的物事呀,养心,养情,养命中的俗事。

花瓣的质地,是用语言形容不来的。而它的鲜艳,我只好说它像花朵一样鲜艳。

绣有夕阳的寂静之味。秋天了,光照的草地露珠烁烁。不要跟秋天说话,只看炕边、枕上、墙体吉祥的绣,有图必有意,有意必有吉祥。离尘世无比远,我忘了我是谁。那份心情炊烟般散散落落舒缓,一读一千年。好么!

好的绣品是拨动清水的手,一针一针扎出来的,一种丝线,是一种情感,几种情感重叠在一起,就出了浪漫的效果。南方的女红和北方的女红有很大区别(原谅我,我说的女红是只指丝线绣品,古典的)。南方叫“刺绣”,北方叫“扎花”。南方的绣品大都细腻温润。锦绣风景在一方绣床上,刺绣人脸上浮泛着一些暧昧。一块丝质的底布就这样在时间中一点一点地温柔起来。南方的刺绣有一种喧嚣世界的宁静韵致,贤淑得美丽,安逸得幸福,也让在外做事的男人,越发地有了做事的感觉,正如对于以往温馨事件的渴望。儿女们在这种氛围中成长,个个都干净清爽,个个都俊秀飘逸。这都是南方女红真性情中恩养出来的。因此,被恩养出来的男人大都看上去很精明,而且精明中有一点儿挑剔的婉转,这也是观看女人的绣品,咂摸出来的。嫣红姿影,春也罢,秋也罢,她不会为取悦俗世红尘而改变性情,任你蓄意鹄守也好,无意相逢也罢,顶多只给你满眼惊艳,自在轻飘的栖止,相知相惜。

北方的扎花就不一样了。南方的一个“刺”字是一种滋味儿,可北方的“扎”是一种“痛”,这种痛从一开始就注定与生活情绪血肉相连。一个“扎”字可能是光明,是和煦的风儿,可能是咸如海水的苦。因此,北方女人的扎花是俗世的,热情满怀。北方女人做女红不用绣床,连绣花缯子也不用,绣什么,就在物件上扎什么。北方女人把一年两季的蚕茧卖掉,剩下那些晚上谷草的懒散的末梢子儿,取下来煮了,抽出丝,用颜色染出黄绿蓝等,凉透了在指间缠绕成一把一把的小绺,粗细不均珍藏在包袱里,用时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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