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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1年第1期|杨献平:边关
来源:《人民文学》2021年第1期 | 杨献平  2021年01月12日06:18

仙境的勒布沟

与海拔4390米、寸草不生的错那县城不同,勒布沟海拔为2600米,四周山上,都是如梦如幻的原始森林,丰润异常,时常的大雾衔山吞日,犹如奔袭的军团,来去无踪。司机小张说,这里的藏语名字叫“白隅基陌郡”,意思是隐藏的乐园。车子沿着山上的公路缓慢行走,窗外蜿蜒的大河浪涛飞溅,哗哗的响声犹如雷鸣。满坡的各类植物,葳蕤茂密。小张说,这一带有雪莲、冬虫夏草、水杨梅、灵芝、沉香,还有大象、豺、老虎、豹子、棕熊、犀牛、黑狐、猕猴等动物。

用清新、干净等词语来形容这里的空气,显然词不达意,应是澄澈或者叫明澈。我们尽情呼吸,感觉到的,是一种灵魂的美妙与沉醉。转过一道山岭,面前是一道更为开阔的河谷,小张说,刚才的河叫克节朗河,这大的,叫娘姆江曲。河的两岸,都是雄阔壁立的高山,顶部白雪皑皑,千山戴孝,河水在充满了巨石的河谷中或急湍或静流。河谷的另一边,有一个村落,建在克节朗河一侧。

这里也是边防某团某营驻地所在,坐落在一座长满绿树与花草的陡峭山坡之下,与周边的民房没有太大的区别。刚一下车,就见到了早在营门口等待的该营教导员邹才富,他三十多岁,个子不算高,一口四川话,一问,果真是雅安芦山人。我说,2013年“4·20”芦山地震时候,我随同军区机关和有关部队去参加过抗震抢险,到了龙门山一带。邹教导员说他老家就在那里,不过,前些年都搬到了县城里。

邹教导员说:“突然又地震了,动静还很大,这一哈,老婆孩子、父母和岳父母,连做了手术还没出院的姐姐,只得都搬到了空地上,住在临时帐篷里。自己心里煎熬,老婆开始也不说什么。第三天早上,老婆打电话来,劈头盖脸就骂:‘我说老子找你这样的男人搞锤子啊搞!老婆孩子担惊受怕,有家不能回,有床不能睡。你瓜娃子倒在西藏享清福!’老婆这么一骂,自己的眼泪就唰地奔出来了……这时候,老婆却没话了,半天没吭声。我以为她挂掉了。正要看屏幕,却听老婆说:‘你个大男人,咋和我女人们一个样儿?算了,不哭了,有个屁用,我也知道你回不来。我就是心里难受,也就能骂你几句……再大的事儿都能扛过去,你不在家这么多年了,啥事儿不是你老婆我自己搞定的嘛!’”

听了邹教导员的话,我也心有戚戚。这些年来,巴蜀之地,“5·12”地震之后,地壳运动似乎频繁了很多。“4·20”芦山地震的时候,我也在成都,也感受到了大地摇晃、颤抖所带给人的那种惊恐不安。本来热烈的春天,忽然间空气清冷,有一种冰水洗身的不祥的感觉。随部队去芦山现场,多数道路被巨石和泥石流阻挡,灾难带给人的惊悚,我也是深有感触。

邹教导员还说,勒布沟有三个行政乡,这里是勒乡,还有麻玛乡和基巴乡。对面便是牛头山和太宗山,向后是拉则拉山。他们营下属有几个连队,就在对面的太宗山、牛头山和沙昌多果山上,另几个,也在这一片崎岖山地里。

看着对面那座无际的大山,心想,这样的地方,自然状貌美不胜收,全世界都少有如此美景与仙境,当然可称人间天堂,可对于长年累月在这里驻守的边防战士,却要忍受或者享受着巨大的寂寞,以及诸多猝不及防的凶险。邹教导员还说,那边山上,海拔3999米以下,是原始森林,里面的杜鹃花硕大无比,鲜艳得世上绝无仅有。海拔4000米及其以上的地方,寸草不生,常年大雪,俨然是另外一个世界。

我也知道,明天,我就该与司机小张一起,开车向上,去无名湖和旺东。此时,山南军分区的宋朝华科长等人已经在那里等我们了。但天色已晚,只有明天,等大雾消散,再开车上去。

为数不多的门巴族人家,全部集中在一起居住,不足百户,对面的几乎垂直向上的山上,植被丰茂,绿意葱茏,几乎看不到一块空白和荒芜的地方。可站在娘姆江曲一边,把头仰得再高,也看不到山腰,山顶更是遥不可及。整个勒布沟每时每刻都有大雾,乳白色的雾气一会儿从娘姆江曲拔地而起,一会儿从远处的河沟里奔腾而来。

趁着闲暇,和无名湖连队的列兵齐杨杨聊天。这个小伙子出生于1991年,籍贯河南开封,2012年入伍。前年冬天,新兵下连,被分到无名湖,先入炊事班。有一次,他们几个把新做的馒头放进锅里,到餐厅里聊天。正聊得高兴,班长忽然大喊,坏大事了!说着话就甩开大步往操作间跑,他们几个也觉得诧异,也紧跟着去了,只见厨房内黑烟滚滚,像把整个炊事班房子都点着了一样。班长迅速提起一桶水,朝蒸笼上泼去。再掀开一看,原来白花花的馒头成了一堆黑球蛋,靠锅边的那几个,还在呼呼燃烧。

全连的人都在等着吃饭,他们却把馒头烧成了黑渣子不说,连里唯一的一口大铁锅还烧穿了一个洞。连长很生气,对他们说,烧坏馒头,没办法找你们算账,烧坏锅就相当于断了全连人的炊。你们几个自己解决!齐杨杨说,他当时很自责,私下找了几个老兵,问咋能买口锅,再带到山上来。老兵们都笑,拍着他肩膀说,兄弟啊,你真是一个好兄弟。

几天后,团里的一台车来了,专门给他们送了一口新锅。齐杨杨这才知道,连长当时那话,不过是吓唬他们罢了。我笑,齐杨杨则说,这都不好,浪费粮食,本来就是不好的事,更关键的是连队的给养都是战士们从营部背上去的。我啊了一声,睁大眼睛看着齐杨杨。齐杨杨说,你可能不知道,我们无名湖常年下大雪,要不就是起雾,雪大、雾大的时候,就连对面的人脸也看不清楚,给养很困难,要靠我们自己肩扛背背。你看现在都五月中旬了,雪还在没良心地下。我们连队所有吃的用的,都是从营部这里一点点地背到无名湖去的。

我问,那里有路吗?

有,齐杨杨说,路是直接从错那过去了,不经过这里。那个路,虽说也叫路,其实就是在山顶和悬崖上凿出来的羊肠小道,有些路段,车轮稍微偏上几个厘米的话,就连车带人全都掉下去了。别说人这么小,掉下去粉身碎骨啥都没了,就是车也找不到。现在这个时候,估计团里正在组织工兵连开路,因为,到这个月底就该他们上去轮换山上那帮弟兄们了。我也觉得诧异,勒布沟这里的树木都枝叶繁茂,百花争奇斗艳这么久了,怎么通往无名湖的道路还被大雪封着?

齐杨杨说,虽说我刚来两年,可西藏这地方就是神奇,这边吃西瓜,那边还结冰;这边都穿棉大衣了,那边穿衬衣还有点热。我们无名湖,和错那、山南比起来,那简直就是“第三世界”。

我笑说,你很会比喻啊!

齐杨杨腼腆地笑。

我又问他:路不通,吃的用的怎么办?

就往上背!下山背给养是常事。不仅无名湖,我们这里大多数的连队都是这样。背给养是每个干部战士的基本功。不背就没有吃的了;别人背你不背,那叫白吃!大家都是战友、兄弟,要背的话一起背,要吃一起吃。连长、指导员和排长、班长他们还要比我们背得多一点。

我倒吸一口凉气,从海拔2600米的地方,背着几十斤甚至上百斤重的米面、油、蔬菜及各种副食品,上到海拔4390米的无名湖,沿途都是陡坡、悬崖、积雪,甚至没有一处可供歇脚,空手攀爬都很困难,再加上一些东西,那该是怎样的一种苦累和艰险?

齐杨杨说,他也背过几次。我问他的感受,他说他还是一个新兵,背的次数少。那些老兵才多呢。这事儿最好问他们。我问他为什么。齐杨杨说,和那些老兵比起来,我就是一个小跟班儿的,背给养背得少,次数也少,不值得提。要让他们自己说,才更有意思。

我哦了一声。心里觉得,这小战士,还挺谦虚。

2013年10月,齐杨杨转岗到无名湖观察哨工作。他们的哨所,设在连队背后的沙昌多果山上,距离连队有一千多米的样子,沿途有七个直上直下的大坡,还有三个高有十米的直立悬崖。2014年冬天,还没到春节,储备的蔬菜和副食都没了。正要下去背给养,可夜里忽然又下了一场大雪,都到人膝盖上了,根本看不清哪里是小路,哪里是悬崖。第二天早上,又刮起了大风,硕大的雪花打得人睁不开眼睛。饭菜都没有了,实在没办法就只能化雪喝水了。正在他们发愁吃啥的时候,却见连长带着七八个老战士,背上鼓鼓囊囊的东西,一身白雪地站在了他们的观察哨下面。

他们几个一看,眼泪顷刻流出。

只有身在绝地的时候,人的那种互助精神才能得以淋漓尽致地表达和体现。齐杨杨还说,在无名湖的连队,最不好的一点就是太寂寞了。在海拔低一点的连队,平时可以打篮球、跑步,搞点运动。无名湖海拔高,平时,人喘气所用的氧气还不够,再运动,估计一个人就把山顶上的全部氧气吸光了。

齐杨杨还说,现在有一个女朋友,是从高中二年级开始谈的。我问他和女朋友现在相处得怎么样。齐杨杨叹了一口气说:“现在的这个社会都是论经济论地位的,俺自己家里条件不好,女朋友呢,一会儿很亲密,一会儿很疏远,有点捉摸不定。前一段时间女朋友给我说,她想在市里开个商店卖衣服,积攒点钱以后买房子……可你知道我现在也没那个能力。如果能留队转成士官的话,我就可以帮助她了。”

天上的无名湖

夜晚的勒乡静谧得只剩下娘姆江曲和克节朗河的涛声,其中还有一种鸟鸣,沙哑、低沉,充满了某种玄秘意味。呼吸着海拔2600米的潮湿空气,似乎这里所有植物和动物的气息都进入了身体,那种安然与微微的甜意,使得我睡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好觉。

早上起来,浓雾浸入营院,连院子中间的黄桷树都看不清楚。司机小张带着我在勒乡溜达了一圈,简陋的石头房子,稀稀拉拉的行人和几条黄狗,在满是泥泞的街上游晃。小张说,从这里再向上,有一个地方叫作森木扎,有一挂形如飞练的瀑布,再旁边,就是莲花生大士当年修行的地方,一块大石头上,还留下来他一只脚印。我也想起盛名已久的仓央嘉措,昨天,我们路过麻玛乡时,也看到了仓央嘉措生前修行过的一座石头房屋,经幡飘飘,庄严肃穆而又诗意氤氲。

与在营部轮休的士官柴维誉聊天,他是重庆彭水人,也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小伙子,三十岁出头。我问他这些年来,在无名湖有哪些难忘的经历或者说体验。柴维誉很腼腆,双手交叉在腹部,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我大致说了自己的参军经历,特别突出了当年在巴丹吉林沙漠军营的种种有趣往事。听着听着,柴维誉就笑了起来。

2009年春天,他接到自己亲弟弟的电话。弟弟说他准备“八一”那天结婚。柴维誉当然很高兴。此前,弟弟在青岛认识了一个女孩,俩人很能说得来,不久就开始恋爱。做哥哥的,肯定要祝福弟弟,而且一定要到他们的婚礼现场去。

亲兄弟两个先后参军,这在西藏边关乃至全军极为常见。弟弟问柴维誉谈对象没?柴维誉说,你和人家好好谈,我还不着急。

其实,柴维誉先前谈过一个对象,也是重庆彭水的,但没多久,女孩子嫌他整年不在家,一起耍的机会少,就慢慢地淡了。到了一定年龄,男婚女嫁,是人之常情,也是个体所需。可无名湖在庞大的山峰之上常年大雪飞舞,除了日常训练和操课、巡逻等,战士们只能你看我、我看你,日子寂寞得放在手心就会打滑。

这年七月中旬的一天,弟弟再次来电话,说他准备“八一”结婚,希望哥哥能去青岛参加他们的婚礼。他们的爸妈也从重庆彭水过去。柴维誉当然很想去,可连队里的人手不够,他要请假,就得催着其他战友中断休假归队。弟弟说,咱都是当兵的,等可以请假的时候再来青岛也不迟。一个月后,牛头山上又下了一场大雪,柴维誉请了假,背着包,和另外两位战友,沿着连队下面的小路,连摔带爬地走了四个多小时,到营部住了一晚,第二天从拉萨飞到了青岛。

虽然错过了弟弟的婚礼,但两人还是很激动。吃饭时,餐桌上凭空多了一个漂亮的大闺女。柴维誉生性腼腆,又常年待在与世隔绝的无名湖,对于女人、恋爱、结婚等香艳的人生滋味,大抵都是梦中的事。那位闺女一走,弟媳就问柴维誉,你看这女孩咋样?中意不?柴维誉红着脸不知道怎么样回答,支支吾吾半天,才对着墙面说,挺好的!弟媳笑着说,她叫张莉,是她的闺蜜,不仅是同学,家还在一个村。

第二天,弟媳安排他和张莉在一座公园见面。张莉觉得柴维誉挺好,可她父母觉得这个小伙子木讷、脸黑,少言寡语不说,说话还不怎么顺畅,不是很满意。弟媳得知后,去和张莉父母说,又搬了她和张莉几位关系不错的老师、亲戚帮忙说媒。好事多磨,父母看自己闺女愿意,就叹息一声,点头同意。

归队的时候,张莉想到他所在的部队看看,柴维誉很为难,但拗不过,只好带着张莉来。当两人从青岛返回到勒乡时,这里又下了好几场大雪,除了娘姆江曲的大水还在热烈奔腾外,远近山峰和草木都被大雪严密封藏了。营长、教导员都劝张莉说,安全起见,你就在营部和柴维誉待一段时间,就不要去无名湖了,高山大雪,爬上去很难不说,还很危险,万一再有高原反应,更不好说。

张莉却说,他柴维誉能去的地方,俺也能去!营领导见这女孩子脾气挺犟,就派了三个经验丰富的战士,和柴维誉一起把张莉送上无名湖。

从海拔2600米到4390米,先是一片原始森林,到沙昌多果山腰,再上无名湖,几乎要在悬崖峭壁上行走。

三个战友,一个柴维誉,沿着覆满积雪的陡峻山坡,连拉带拽地陪着张莉一步一步向上爬去。还没走到半山腰,张莉就累哭了,柴维誉只好把她背起来,弓着腰,骡马一样继续向上爬,其难度可想而知。趴在柴维誉背上,张莉怎么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泪。其他战士轮换着背她,她还是高反严重,呕吐、晕眩。柴维誉说,咱们返回营部吧?张莉一边哭一边摇头说,就是死,也要去看看你们的那个无名湖。

望着一座覆满积雪的悬崖,柴维誉说,再坚持一下,从那里上去,就到了无名湖。张莉又哭着说,这咋能上去?柴维誉说,我们经常从这里上下,那里常年有一根粗绳子。虽然很危险,抓好就没事儿。越过最后一道险路,刚到平地,张莉的高原反应特别强烈,头晕恶心,浑身发软,忽然听到一阵极其响亮的吼声:嫂子,无名湖全体官兵欢迎你!张莉一看,只见二十多名官兵列队整齐,一起向她敬礼。张莉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还没来得及细想,就晕了过去。

无名湖官兵跑过来,把张莉放在一张军被上,包紧、包好之后,一起抬了起来。等张莉再次醒来,已是次日下午时分了。柴维誉一直守在她的床边。张开眼睛,看到身边的柴维誉,张莉惨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对柴维誉说:俺这是在天上吗?

大雾的旺东

车子突然停下,前面是一座不高的山崖,四周山坡上,纷披着洋槐树、松树和羊蹄甲树。我不明其意。小张径自下车,往前面走去。我也下车,跟在他后面。到悬崖根部,看到一座简易小庙,正中端放着一尊石头雕塑,还有军帽和领章。小张拿着一小瓶白酒,洒在上面,又点了两根烟,插在一片浮土上。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也现学照做。再上车,再启动,路过那座小庙时,小张按响喇叭,嘀嘀的声音,在绿色荡漾的小山沟里回荡。

小张说,咱们走的这条路,也是边防战士修的。当时,一位连长被石头砸中当场牺牲了。从此,不管是谁开车上山,路过这里,都要用酒水和香烟祭奠一下。同时也告诉老连长,我们上山了保佑我们平安。听小张说到这里,我已经泪如雨下,觉得一阵阵心疼。

车子继续盘旋向上,有的地方被雨水冲得沟壑纵横,有的地方则堆着泥石流和滚石。

到半山腰的时候,大雾突然没了踪影,日光兜头。路边的森林边缘,都是巨大的杜鹃花树,或白或粉的杜鹃花犹如成人拳头,一朵朵,一树树,在草木繁杂的森林中,带着满身的洁白露水,于寂静处微微摇动,使得幽谧的原始森林里,有了一种香艳的气息。

山坡上长满松树,有些干枯了,但仍旧屹立不倒,远远看到了位于半山腰的营房。小张说,那是旺东,最上面的那个就是无名湖。正在这时候,后车轮忽然滑了一下,好像地震。我一看,左边靠山的是一面石头悬崖,右边则是更大的一面悬崖,我从副驾驶车窗探头朝下看一下,光滑的大石头之下,更是深不见底的深谷。

我一身汗,头皮发麻。小张说,刚才忘了打加力。到前面停车,才发现,刚才车轮打滑的地方,是一个烂泥塘,里面浸满了腐烂的落叶。

该连连长名叫贾国良,山东济宁人。

下午,我和贾国良出了连队,沿着晾衣的玻璃房朝右边的山岭上走。此时,大雾还没升起,落日在对面积雪的太宗山上。斜坡上长着很多的格桑花,一朵朵,在满坡丰密的青草和荆棘丛中,鲜艳而挺拔。对面岭上,倾斜而下的大河涛声如雷。贾国良说,那水是从无名湖倾泻而下的。我看着那一条犹如白练的大水,觉得了一种视死如归的决绝与雄壮。

贾国良说他2002年入伍,直接考的军校。听着他和我差不多的北方话,感到亲切。贾国良说:“我们旺东地方潮湿,时常裹着湿被子睡觉。今天还是好的,还出了一会儿太阳,平常时候,大雾比大雨还要经常,没有冬夏之分,一天能被太阳晒上三个小时就算得上是好天气了。你看院子里有那么多晾衣篷,那是团里面给我们的特殊福利。太阳一出来,就赶紧把被子衣服鞋子拿出来晒。晾晒衣服不是随便搭在空地上就行,必须得是带顶棚、三边围上的晾衣篷才行。”

贾连长说,他先前在云南某部服役,2003年到旺东。他个人印象最为深刻的,也是背给养。他说:“那时候,几乎每天都要下山背给养,早上七点钟就起床,吃东西,八点钟准时出发,除了值班的,能动的人都要去。早上下山,大雾还没散,草叶、树枝、石头上都是露珠和积水,山路也滑;每一次都是连摔带撞的,往往,衣服前面湿得滴水,后面却还是干的;回到营部,各人先把要往连队背的东西打好包,拴好背带。吃过午饭后开始返回。每个人负重六十到一百斤,爬高坡、过悬崖不说,遇到冬天下雪,夏日暴雨,打滑摔跤倒是小事,说不定还要遇上山洪和泥石流。往往,每背一次给养,还没回到连队,汗出得都把衣服沤出了怪兮兮的馊味。”

贾国良说,在旺东这地方,冬天冷得人连骨头缝儿都在打哆嗦,会不可避免地患上严重的关节炎。不仅是他贾国良,在勒布沟和西藏其他地方当兵的人,又有哪一个不是关节炎,又有哪一个不是“心有恙”?

我一惊,问他 “心有恙”怎么说?贾国良说,他在边防某团某连当排长的时候,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女孩子,她老家在安徽。俩人电话短信地聊了一年,觉得很开心。次年八月,贾国良出差,约那位女孩见面,可他很心虚,因为在西藏当兵,风吹日晒,再加上雨雪冰雹,除了一口牙齿是白的,其他地方就好像生锈的青铁,粗得扎手。为了让那位女孩子对自己满意,约好在咖啡馆见面之前,贾国良冲了两个小时的澡,又用专门买来的牛奶磨砂洗面奶搓了十几次脸,连脖子都不放过。

忐忑不安地和那个女孩子见了面后,尽管自己还黑得搓上两把脸,就能当镜子给别人照,着实黑得密不透风,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那女孩子不虚荣,也不在乎外表,在乎的是心好不好、人行不行。贾国良当然大喜过望。他说,在西藏待久了,内地的生活、思想观念和做事方式对他来说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弄不通,搞不明白。看电视上的女人都喜欢能装会作的小白脸、富家公子,还以为每一个女孩子都那样,没想到,我遇到了一个传说中的白雪公主。

她叫訾美绮,是一位医生。两人情深意笃,有一年,訾美绮带着贾国良去见自己的父母。訾美绮的父母对这个在西藏边关当兵的小伙子有点看不上,也觉得他们俩在一起不合适。他们老两口跟前就这么一个女儿,想就近找一个女婿,等两人再老一点,相互间有个照应。可女儿这么猛然间把他们的计划粉碎了,找了个女婿是个外省人不说,还是一个在西藏边关服现役的黑大兵,就有点不高兴。

贾国良殷切地对两位老人说,伯父、伯母,人有孝心的话,不论远近,再说了,当兵当到啥时候,也得回来。况且,俺山东距离这里又不远……要不这样吧,买房子就买在安徽合肥或者訾美绮现在工作的成都,从此往后,只要有我贾国良吃的,绝对不会让您二老饿着,有我贾国良穿的背心,就有您二老穿的棉袄。听了他的表白,老人颇为感动;把自己的闺女询问了好长时间,看两个人确实相互喜欢,又见贾国良是一个实在人,心眼好,就再也没说什么。

2014年春天,贾国良和訾美绮喜结连理。

我说这样的事儿挺好,一个在成都,一个在西藏,这样军地组合的“夫妻党”在成都军区的部队当中恐怕不下几千对,你们也是其中一对儿。贾国良笑笑说:“是好事,可是俩人长期不在一起,现在的花花世界、饮食男女、人欲横流……”说完,他叹息一声,看着窗外已经浓重的黑夜。

傍晚,大雾再起,从承载着娘姆江曲的大峡谷中,幽灵一般,沿着深不可测的河谷攀援向上,彻底遮蔽了勒布沟的一切。整个勒布沟,也变得虚浮而又缥缈。夜里很安静,躺下就睡了,醒来看到窗外的雨水,在房后焦黑色的石头上摔打和蹦跳。这是我自到山南来睡得最好的一次。早上六点半,传来响亮的起床的口哨声,不一会儿,是官兵踢踢踏踏的跑步声。

操场中央,鲜艳的红旗猎猎。

我穿着厚厚的冬训服,在旺东转悠,营区外面,凡是平坦的地方,都开辟成了菜地,其中有黄瓜、茄子、辣椒等常见的蔬菜。

趁空当,与指导员索朗次仁聊天,他家在山南,毕业于昆明陆军学院。他说他和贾国良搭班子,觉得很轻松。他说,贾连长虽然是军事主官,可对思想政治工作也很精通。我们两个正副书记,讲的是原则,是战友情谊。在这山上,所有的官兵都不容易,履行职责之外,还有很多的个人问题。而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婚恋难,有三四个士官年龄都突破三十岁了,却还是光棍一根。

多数地区的美女们,一听说对方在西藏当兵,就有点发憷,一则待久了易患上心脑血管疾病,还有风湿病和关节炎。二则离家太远,嫁给一个当兵的,百分之九十相当于不是寡妇,胜似寡妇。三则当兵的现在不吃香了,在社会上也没啥地位,家里遇到事也根本顾不到,做当兵的老婆,啥事都得自己去扛。索朗次仁所说的这些,我完全理解。一个战士不仅仅是一个人,他背后还有父母,以及妻儿,当然还要孝敬岳父母。这是人之常情,时代之中,女人们在婚恋选择上,也很务实和现实。这也不能怪她们。

索朗次仁还告诉我,这些年以来,山南军分区和边防团也分别组织了一些军地青年联谊会,即邀请一些地方未婚女青年和未婚官兵进行交流,尽管促成了几对,但效果仍旧不理想。眼看着这帮小子一根根地都上三十了,再不解决个人问题,就越来越麻烦。

索朗次仁说,带兵的其实就是带人心。

烈士高明诚

我和山南军分区宣传干事宋朝华和司机小张等人,步行到旺东和沙昌多果山峡谷交汇处,本来想沿着那条灌木掩映、形如钢板的小道爬到无名湖。可到了跟前,我却不知道怎么上去。陡坡倒没事,主要是悬崖下面还有一块形如刀片的巨大长石,直上直下,足有五十米高。左侧还有一个十多米高的悬崖,下面是巨石和灌木丛。

因为刚下过雨,坡面光滑如镜,巨石上还长着厚厚一层苔藓。

我再向上,是一大片寸草不生、山石林立的黑色陡坡。那就是沙昌多果山,1986年,高明诚团长就是在那里牺牲的。宋朝华语气沉痛地说。

高明诚是甘肃省古浪县人,生于1947年。这个年份,令我就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我父亲生于1946年,比高团长年长一岁。

宋朝华说,高团长是1968年兵。1986年5月下旬,他带队巡逻“麦克马洪线”,一连跋涉了十多天。6月29日,他再次带四人小分队勘测公路,途经多个无人区和海拔4500米以上的大雪山,7月3号傍晚,他们走到了这沙昌多果山,天气突变,先是大雨、冰雹,后来下起了大雪。高明诚感冒了,还发烧。几个战士用手捧雪,垒起了一个雪墙围子,把高明诚簇拥在中间。

不知过了多久,高明诚迷迷糊糊地问身边的杨树义说:“啥时候了?”

“凌晨三点!”杨树义看着表说。

高明诚说:“能不能再把雪墙再垒高一点啊,我觉得很冷、很冷。”

杨树义等几个战士再次捧着雪,把雪墙加高。尽管如此,大风猛烈。凌晨四点多,雪又下得更大了,继而是冰雹。杨树义抱着身体发烫的高明诚,小声对他说:“没事的,天一亮咱们就找路下山了。”

高明诚叹息一声,说:“小杨,我恐怕要死在这里了。”

杨树义抱着高明诚大声说:“团长,别瞎说,我们一定会回去的。”

说着,杨树义就哇哇地哭了起来。

高明诚早在当团参谋长时,就走遍了山南边关的每一座沟壑山谷,巡逻边境,勘察建连地址,或是执行其他任务,常常在深山野地、雪峰沟壑中穿行十几二十天,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开始大家都以为几天时间就回来了,路上也不会有战友感冒,毕竟都是久经考验的钢筋铁骨了,更没带药品。那时候的无线电通讯距离很短,根本不起作用。在这海拔4500多米的沙昌多果山上,除了自己,谁也联系不到。

早上六点多,风雪停止了。但寒冷更加浓烈和刺骨。杨树义刚松了一口气,感觉情况正在好转,生还的希望晨曦一样即将升起。可没想到,刚平静了不到几十分钟的天空又雷电交加,雷声就像贴着头皮炸响一样,闪电在雪峰和荒山上面不断闪击,森林里似乎有大树被劈开,闪着耀眼的火光。高明诚躺在杨树义怀里,开始迷糊,早上六点多,高明诚忽然来了精神,又和杨树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高明诚说:“小杨,人说地球上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颗星,你告诉我,天上的星星当中有咱俩吗?”

“当然有,而且,那颗最亮的肯定就是你。挨着你的那颗,就是我们的彩玲姐。”

高明诚在甘肃古浪的妻子名叫赵彩玲。

那一次,和高明诚、杨树义等人一起参加任务的,还有张参谋和张连长。

高明诚说他饿了。可他们带的给养已经吃完了,前几天就开始用树皮、野菜和雪水糊弄肚子了。杨树义、张参谋和张连长也都饿,可这沙昌多果山上,别说野果了,连一根草也没有。

高明诚当然也知道这个情况,他不想说,但无意中说出来了。好像是他最后的一个心愿。他自己可能也意识到了某一种不可避免的厄运或者说大限来临。多次对张参谋和张连长说,你们两个立刻返回营部,找人来救援。两个干部你看我、我看你,然后一齐对高明诚大声说:“团长,这不行,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这是命令!”高明诚大声喊,眼睛也睁得好大。

催促几次,张参谋和张连长才哭着离开了,只剩下他和杨树义。次日早晨八点四十五分,高明诚团长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是高团长第一个在我们连队那儿点起篝火,升起第一缕炊烟的。”与我们同行的一个上士说。

我泪眼婆娑,久久地仰望着高明诚团长牺牲的地方。宋朝华干事说:牺牲之前,高团长就多次领受任务,带领部队全天候侦察。有一次,上级指示,务必以“稳、快、准”摸清和掌握“麦克马洪线”一带的情况。高团长以实地勘察的方式,记录了这一地带的所有的地物地貌、山脉、溪谷及河流走向,并拍摄了现场照片。

高明诚牺牲时,年仅39岁。

我久久凝视着沙昌多果山寸草不生的高处,脑海里浮现的,都是高明诚团长牺牲前后的那些悲伤与决绝的情景。

沙昌多果山上

去旺东哨所的路上,宋朝华说,沙昌多果山右边就是无名湖,早些年间,这个连队里养了一条狗,浑身都是黑的,官兵们都喊它“小黑”。对面的印军也有一条。人有国界,狗无禁忌。大部分时候,小黑就跑过界去,对方的狗只是哼哼发威,不敢动嘴,小黑根本不害怕,在对方那里大摇大摆,闲庭信步。对方的狗有时也偷跑过来。小黑看到,既动身也动嘴。一直把对方的狗逼到厕所里,咬它个遍体鳞伤再把它撵回去。

旺东也养了一条狗,只是一条浑身黄毛的土狗,但非常机灵和忠诚。经常跟着官兵去边境线上巡逻,一走就是三四天甚至一周以上的时间。每次,穿山越岭,爬沟越涧,那狗比人走得还快。官兵换了好几茬,那狗还是那条狗。平时没事,那狗就大摇大摆地穿过铁丝网,沿着山坡向上跑去。半个多月后,它就又出现在旺东。有一次巡逻,狗不小心把一条后腿卡在石缝里。等人赶到,狗的腿已经折掉了。官兵轮流把它抱回来。现在,那狗老态龙钟,每天只能在营房院子里溜达几圈,更多的时候,就卧在操场边上打盹。宋朝华说,那狗也是连队的一个战斗编制,无论它能不能再去长途巡逻,即使老得不能动弹了,我们也要养着它。它死了,我们也要为它树块碑。

哨所门口,竖着一块巨大的青石头,上写“守土有责,戍边光荣”八个大字。巨石旁边,有一杆昂扬的国旗,在正午蓝色的天空下,以积雪的牛头山和太宗山为背景,矗立在顶部荒芜光秃的沙昌多果山上。

这里是观察哨,顾名思义,不需多解释。一个排长,一个上士,三个义务兵。排长名叫蔡恒高,个子却与名字相反,矮小,但一双眉眼,看起来俊美而果毅。不过,刚和蔡恒高坐下来,我就看到他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悲苦或者说自卑。

“爹娘都在浙江杭州打工,弟弟在上学,不过,前一个月也出去打工了。家里常年都是空的,蒿草都有门扇高了。”蔡恒高垂着脸慢声细气地说。

“爹娘年龄多大?”我问。

“爹五十二了,娘也是五十了。”蔡恒高答。

“确实不应当在外打工了,都五十岁的人了。”我说。

“没法子,弟弟上学也不行。马上又要谈对象成家。不出去打工,没钱给他买房子娶媳妇!”蔡恒高说。

“你成家没?”我问这句话的意思是,你在这里当干部,一个月有七八千块钱的工资拿着,农村人花不了多少钱,一个月给老人四五百也花不完。蔡恒高怎么不给呢?让爹娘那么大年纪了还在外面打工。

“他们愿意去的。在家也没啥收入。种地打的粮食还不够化肥、农药和种子钱。我是2013年结的婚。妻子在老家村里。”

我哦了一声。蔡恒高说他是重庆大足人,1985年生。高考考了个三本,学校让他交16.7万元才可以入学。家里穷,爹娘也想让他去读,可拿不出那么多钱。蔡恒高想了想,毅然决然地参了军。后参加部队统考时,考上了昆明陆军学院。毕业后先到西藏某旅任职,边关和作战部队干部交流时,他先在某连待了两个月。2014年3月份到旺东任职。

“老部队驻地环境也比较艰苦,但比这里好点。”蔡恒高说。我问他是不是还想回到老部队去。他思忖了一会儿说:“哪都行!都是干一样的事情,那边是怎么打仗、打胜仗,这边是面对面,守边关。虽然方式不同,内容没啥区别。”

蔡恒高说:“这个地方其他都好,就是太闭塞了,不管啥,都要好长时间才能到。有一次,老婆给我寄了家里的特产,整整两个月后才收到。打开一看,早发霉了。再一个,就是冬天特别冷,没处躲藏,穿着棉大衣棉靴子还像光着身子站在雪地的大风里。尤其是十一月到三月份那段时间,雪下得没日没夜,风刮得耳朵像是塞进了铁片。另外就是雾多又大。人说我们旺东的官兵是神仙,营房哨所是天宫。可我们却没有神仙的那种腾云驾雾的本事。营房看起来是房子,遮风避雨的,可就是耐不住雾浸冷钻。

“没事就看电视。以前是发电,现在是营部水电站统一送电。强多了。以前看电视剧正看到安逸的时候,吧唧一声没电了。那个抓心挠腮啊,实在难受。平时的娱乐就是打扑克牌。别人四个人一桌,我们六个人分成两拨斗地主。打牌打得没劲了,就看书。这些年团里营里还给我们发了不少好书。”

蔡恒高起身,打开两个铁皮柜。书不少,其中还有《博尔赫斯全集》《西方的没落》《白鹿原》《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十多本名著。我说,这些书都不错。蔡恒高笑笑说:“看书是最好的娱乐,一本书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好比电视连续剧,里面啥都有,真正看进去,比打扑克要有意思得多。”

二十岁的上等兵谭小弟说,他在这里当兵快两年了,以前那种凡事等靠父母的习惯没了,个人独立生活的能力提高很大。来自四川达州的列兵文乐说,以前在家很懒,啥也不想干。到这里来,跟着干部和老兵干,人家都那么吃苦,自己也得坚强起来。家在四川成都的列兵尼玛江泽说,这里虽然寂寞,可大家在一起,完成好任务以外,可以吹吹牛,说说自己经历过的有意思的事儿。唯一不好的是,时间一长,都把自己的事儿讲完了,又没地方去晃一下,也不能经常回家,慢慢地,就没啥故事可讲了。

蔡恒高说,他们哨所那里周边的野羊子特别多。战士们想捉一只养起来,给枯燥的雪域生活增添点乐趣。可喜马拉雅山羊是山地上的精灵,嗅觉和听觉之灵敏,动作反应之敏捷,不是人可以相比的。有几次,有人看到一只羊子在哨所附近的坡上吃草,就叫其他人一起捕捉,一个人负责一个方向,并煞有其事地说,务必得手,务必将羊子俘虏,不成功,每人自罚做三百个俯卧撑。

可当他们散开,正在形成包围圈并慢慢缩小的时候,那只正在雪地上悠闲地寻草吃的羊子,似乎觉察到了他们的不怀好意,抬起头来,先是四处张望了一下,又继续吃草,还是不慌不忙,他们几个心跳如鼓,如临大敌。距离羊子只有两米多的时候,羊子继续在原地吃草,也不惊慌。见时机成熟,几个人一声大吼,飞身冲羊子就扑了过去。心想势在必得,谁知,那羊子一个漂亮的闪身,闪电一样从他们之间的缝隙一溜而过,然后又踩着厚厚的积雪,一跃一跃地消失在密林中。

另外,最有趣的是看雪鸡。学名叫喜马拉雅雪鸡,一身红,很鲜艳,像是一团火。冬天下雪后,雪鸡异常活跃,在旺东的哨所旁边山坡上成群结队觅食。没事的时候,战士们就凑在一起撵雪鸡玩,也算锻炼身体。

谭小弟说,雪鸡在树林间来回跑的样子特别好看,树大部分是枯的,雪是白的,雪鸡是红的,三种颜色搭配起来,简直就是一幅现画的水彩画。五六个人,分别站在五六个方向,雪鸡跑过去,他撵过来,跑那边,他再撵过去。

如此这般,雪鸡们不知道这些战士们的用意,它们就是跑,跑过来跑过去,一溜一溜的,那样子,就像是飞速流窜的火焰。特别漂亮,也特别的有意思。

“雪鸡是根本抓不住的。”列兵文乐说。

“我们试过好几次,都被它们给耍了。”藏族战士尼玛江泽说。

“开始还以为能抓住,它们不会飞,谁知道,一到它们跟前,那些家伙就呼呼啦啦地飞走了。落下一地的雪和几根羽毛。”蔡恒高说。

金布山的哨所生活

第三天早上,下山的时候,仍旧大雾弥漫,能见度也只有两三米的样子。好在,我们几个一路小心翼翼地回到了营部。下午去一个观察哨。穿过勒乡,到对面山下,由一条小路向上。路边依稀可见牦牛印迹和粪便,还有一条清水流淌的小溪。翻过一面小山岭,有一片较平坦的田地,遍地荒草。树木越来越密,坡度也越来越陡。路边有一棵很大的红豆杉树,号称地球活化石,皮、叶子、果实、根都可以入药,是治疗癌症的理想药物。只见它们满身绿苔,根部皮黑如水墨,树中间也滋生了许多绿色小嫩枝,头部也是绿叶。

这是金布山。宋朝华说,爬山就是要慢慢走,不要停,越停下越觉得疲累。要是跟着大部队行军的话,就很容易筋疲力尽,影响整个部队进程。宋朝华说,有一年,他们到边境线上去巡逻,连续走了二十天,脚指甲盖走掉了三个。

山路曲折而陡峭,多处绿草茵茵,藤萝遍布,树身长满苔藓。我问这里有没有蛇,宋朝华说,当然有。是那种腹部发青、背部褐色的短蛇,很小,咬死一头牦牛不在话下。我最怕蛇,听他一说,每遇一处青草和树叶茂密处,就先用棍子敲打一遍。

走到半山腰时,忽见几棵大树上都刻着一张戏曲人脸。宋朝华说,那是这里的哨所代理排长宋兴元的手艺,也是金布山上战士们的业余功课。其中一棵树上,雕画着一尊树神,犹如三国人物关云长,眉宇开阔,眼神和善,长髯飘飘,正义感极强。另一棵树上刻画着一位面色慈祥、笑容可掬的佛陀;另一棵树上,则盘旋着一条金黄色的长龙。树的旁边,还竖着一块木牌子:“行至此地,请上山的同志提前拨打189XXXXXX,以免被误伤。”

为了保险起见,宋朝华往山上打了电话,不一会儿,就从山顶跑来一个战士。他说他叫王琦,22岁,吉林省吉林市人,长得细眉长眼,鼻子和嘴唇尤其美观。王琦说,另外两个战士正在抓它,它就在周边跑,估计上山顶去了。

王琦和宋朝华所说的,是一条狗,全身金黄,尾巴倒卷着,体形和家狗一般大小,很壮实,公的。这狗自从上金布山后,一直没下过山。我说这狗真能耐得住寂寞。战士一般都是一年半载都不会下山一趟,狗也是。王琦说,一般来说,部队的狗不咬当兵的,看到穿军装的就摇着尾巴套近乎,可这家伙谁的面子也不给,看到就咬。

哨所下有一条用崭新的石头砌成的简易小路。以前,那地方是一面笔直的陡坡,直上直下,连根草都没长,满地都是黑泥巴。要是天下雨,人踩上去,一不小心,就得仰面朝天。王琦说,这是宋兴元班长带着我们做的。别看这是山,可石头不好找,都是从远处一块块地扛过来的。

密林中植物丰饶,泥土肥厚,就是不见一块石头。

“那狗啥人也不怕,只怕一样东西。就是猴子。有一次,几只猴子在厨房外面找东西吃。吃饱了又在单杠上玩倒吊。狗可能看那猴子太嚣张,上去就咬。结果呢,惨叫一声就跑了回来。狗的后腿上被猴子撕掉一片皮,血淋淋的。从那以后,这狗看到猴子就躲得没影儿了。”

金布山有猴子?我诧异地问。

“金布山的猴子有两种,一种皮毛是青色的,另一种是黄色的。青色的见得多,黄色的见得少。青皮猴子大都从观察哨旁边的悬崖上来的。夏天来得少,冬天,特别是下了雪以后,没东西吃,猴子们就来这里找吃的。”王琦一边说,一边指着哨所后面的一座深有五十米的悬崖说。只见那面悬崖也是深不可测,几乎直上直下,下面是荒草和荆棘密布的山坡。人要从那里跌下去,再深的荆棘和荒草也没用。悬崖另一面,也还是悬崖,但长着一些灌木,猴子大致就是抓着那些灌木上来下去的。

“猴子太操蛋,经常来搞我们的菜地,吃了还不算,还把我们种的菜一根根拔掉,扔得到处都是。以前,我们的菜地在那面斜坡的位置。可每次种的菜都成了猴子的口粮和玩物,后来就在厨房边上搞了一片菜地,冬天是温棚,夏天是菜地。这样一来,猴子没那么嚣张了。可这边安稳了,哨所又遭殃。猴子经常爬纱窗,所有的纱窗都被它们抓烂了。有一次,我们故意把一个猴子引到哨所里面。把它抓住后,从悬崖上扔了下去。谁知道,过了几天,它又大摇大摆地出现了。”

“猴子怎么能往下扔呢?”我心想。

王琦又说:“猴子多灵巧,你扔它,它还觉得好玩呢,半空中一个纵身,就抓住崖壁或者其他灌木了,根本摔不死。”宋兴元也接话说:“这猴子比人精明得多,冬天来,就是找东西吃,也知道我们厨房有吃的,拿了东西一闪眼就跑了,还不跑太远,就爬到近处的树上,让我们看着它吃。好像示威一样。”

猴子还会装死。有几次,宋兴元他们刚把菜地薄膜弄好,种子正在酝酿发芽。忽有一天早上起来,却发现,刚铺的薄膜没了不说,还被当彩条挂在树上,刚发芽的种子也被抛了出来,一只大猴子带着三只小猴子,站在厨房以上十米开外的地方大快朵颐。宋兴元和王琦抄起一根木棍去追赶,猴子一个闪身,就跑得没影没踪了。唯有一次,大概吃得有点忘我,战士们举起棍子要打的时候,猴子忽然双眼一翻,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怎么看都像死了。

战士们的恻隐心顿生,放下棍子,猴子闪电一样起身,不一会儿就跑到了山那边。

我哈哈笑说,人说猴子有灵性,有时候还和人一样狡诈,果真是这样的。王琦说,和猴子的斗争,对我们来说是一项长期的艰巨的任务。打死不可能,也没那个狠心;只能严加防范。

宋朝华说:“内地的村子是人畜共居,金布山哨所,是人猴共居的深山密林。”

我说你这个概括好。

随后,我又问起哨所的吃水问题。

王琦说:“水源地在另一个山头上。以前是两个人一起接水,再抬回来。后来,团里给我们弄了一些水管子,让我们把水引过来,省得天天去抬水喝。第一次,宋兴元第一个爬上十米多高的悬崖,再沿着墙壁,半只脚悬空,慢慢地挪到石道上,把管子固定在崖间流水当中。我们这才喝上了自来水。可是,夏天水长流,当然也有时候会被猴子、山猪或者熊之类的动物弄断,再接上就可以了。冬天不好办,水管子被冻住了,就得自己下山抬水吃。遇到大雪和暴雨天气,坡光滑,险处又多,着实很危险。”

吃的东西呢?

都是从山下连里背上来的。

蔬菜、肉类,其他没了。

我说有水果吗?

水果得自己买,还买不到。

我忽然想到,进勒布沟七八天时间,除了饭菜,我一颗苹果都没见到。

说起吃,王琦说,宋兴元有一个绝好的手艺,就是做腊肉、腊肠和腊鸡。他做的腊肉人人都爱吃。一边的宋兴元,摇摇头,还是一脸沉静。我来了兴趣,让他讲一讲。

宋兴元说:“这边山高林密,还没电,每次送上来的猪肉和鸡放不了几天就有味了。有些给养是一次性配发。冬天保存时间长点,可也有点变味。实在没法子,就自己动手做腊肉、腊鸡,一个是方便存放,有的吃;一个是不浪费给养,不给山下的那些兄弟添意外负担;第三,也给自己找事干,找乐趣。至于腊肉的制作方法,很简单,这个手艺,我们老家人都会。先把成条的肉洗干净,再放上盐,腌上一天一夜,一条条地挂在房子里,慢慢地用烟火熏。其中,用松树枝熏出来的肉最香,颜色黄泠泠的,好看,还好吃;其次是用杨树枝熏;第三才是青冈木和杜鹃花木。但松树这边却很少,只有金布山顶上有,没事的时候,我们就到山顶上砍一些松树枝,再拖下来熏肉吃。”

腊鸡的做法基本上和腊肉相同。

中午,吴顺亮、张月明、张鹏和张川等几个战士共同下厨,做的饭也都好吃,特别是腊肉,果真美味。我吃了好多。边吃便夸赞宋兴元的手艺真绝。

傍晚,下山路上,一边走,一边想起战士们与猴子们的斗争,我就想笑,也觉得,这种生活显然具有人和自然的和谐,人对动物的珍惜和爱护,尽管之间相互恶作剧,但没伤及性命和人身,就都是好玩的。况且,猴子、熊、人,三者相互间不存在根本性的生存利益冲突。

这样的一些官兵

夜晚的勒乡依旧静谧,不竭的涛声已经成为了这里的一部分。次日上午,我们向着勒乡的深处行去。路过一座门巴人房子的时候,我忽然看到一面鲜艳红旗,在简陋的屋顶上飘扬。宋朝华说,这里的门巴人很信赖我们金珠玛米。这一家人的户主叫平措次仁,生有两个女儿,这些年来,边防营官兵和他们家建立了互助关系,从初中开始资助他的三个孩子读书。现在,两个女儿都已经考上了大学。

这里是拉则拉山的根部,也驻扎着一个连队,营房建在娘姆江曲一侧的斜山坡上。

勒乡这个温润之地,几乎没有一处是平坦的,根本无法修建操场。该连连长也是一位藏族年轻人,名字叫格桑巴珠,长得很帅。他到这个连队当连长之后,提出并采用了分散式的军事训练方式,即,每一个院子和路上分散几个班,进行日常军事训练。这种因地制宜的做法,也是勒布沟边防部队的一大特色。格桑巴珠说,十年前,连队住的房子都是木板房,很不方便,潮湿,蚊虫和小动物也多。修建新营房的时候,有天中午,官兵们都在休息,忽然听到一阵石墙的倒塌声,随后,传来极其瘆人的惨叫声。官兵们闻听,全部跑到了现场。原来,由于地基松软,正在施工的高有三米的石墙倒塌了,把三个老乡埋了进去。战士们连忙搬石头,救出了一个年轻人,而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已经没了呼吸。

下午,水葬师来了,战士们恭敬地为死者送行。

那种场面,他一辈子都难忘。全连战士,列队整齐,目送逝者在水中消失,用崇高的军礼为他们送行。格桑巴珠说,民族和地域什么的,从来不是什么羁绊,更不是借口。人和人,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对生命寄予人类共有的同情与悲悯,这是我当时想到的。

对格桑巴珠的这番话,我非常赞同。

该连战士钱岗对我说了几个比较典型的连队官兵互助的故事,他觉得这种战友情特别温暖,特别鼓舞人。钱岗说,2007年,他们副连长张明的父亲不慎触到高压电,需要高位截肢,凑不够手术费。连里官兵听说后,纷纷掏腰包,总额超过两万元。同一年,上等兵秦志荣的父亲在给其他人打工的时候,不慎从二层楼上跌落在地,摔断了肋骨和尾骨,承包方和雇佣方又很扯皮,做手术刻不容缓。万般无奈,秦志荣只好据实向连长格桑巴珠和指导员林剑杰作了汇报。

格桑巴珠和林剑杰立即召开了支委会,会上,大家都觉得该帮帮这个战友。可又担心大家产生抵触情绪,毕竟,人人背后都有一个家,有的自身负担还很重,每次都强制性地捐款,往往会适得其反,引得官兵怨声载道。但又不能见死不救。

支委会最终形成一致意见,大家愿意捐多少就捐多少,不作任何要求,捐五毛钱不嫌少,一千块也不嫌多。出乎意料的是,官兵捐款很踊跃,半天时间,捐款达一万一千多块钱。由连队文书做好登记之后,次日,指导员林剑杰借去团里开会的时机,把捐款汇给了秦志荣的父亲。

钱岗说,战友就是兄弟。兄弟有难,兄弟不帮,其他人更不管了。他觉得这样的风气非常好。可以暖人心,鼓励大家好好干,融洽战友关系,提升兄弟情谊。再说,都在这艰苦的地方当兵,为的也是报效祖国,只有大家心齐合力,世上还有什么事儿做不好,做不成呢?

夜里,我几乎没睡,一直到黎明,方才眯瞪了一会儿。

吃过早饭,辞别林剑杰和格桑巴珠等人,开车去塔瓜登,却不料,路上多处滑坡,车辆无法通过。我们几个只好步行。这是拉则拉山的前沿,陡峭而且湿滑,几乎是走一步退三步。宋朝华说,这个地方,有一个很形象的名字,叫作牦牛坡。上面的两个连队,从前背给养也都从这里走。

关于背给养,先前的柴维誉、齐杨杨和贾国良等人讲的已经够具体和形象的了。我也能想象到那种非比寻常的艰难与辛苦情景。勒乡乃至整个山南大地上,大山林立,峡谷纵横,山上四季飞雪,山下江河滔滔,因为雨水充沛,泥石流、滑坡和滚石很是经常,因地质灾难而罹难的官兵总数已超过一百位。

在边关,几乎每个人都悬着脑袋。

傍晚到达拉则拉山深处的塔瓜登。营区旁边,河水很小,但水质异常清澈。背后的拉则拉山高不见顶,但山坡上的植被也相当丰厚,其中的格桑花也盛开得妖艳而素净。

次日一早,我第一个采访的,是连队专职医生廖甫。廖甫说,2008年5月12日,他刚到双流机场,大地就剧烈震颤起来。在此之前,他已经和家乡广东化州一所不错的医院联系好,按照对方要求,2008年5月13号面试。

可就在此时,8.0级的“5·12”地震不期而至。双流机场即刻封闭,廖甫只好返回泸州学院(现为西南医科大学)。回程路上,来往的车辆都是部队在抗震救灾。到学校,正好成都军区干部来学校招收医生学员,充实灾区医疗力量。廖甫想,大灾大难面前,还是军人上,自己作为大学生,也有一腔热血,能够到灾区救死扶伤,也算是功德一件。

报名、体检,十多天,廖甫接到通知,正式参军入伍。他先是在北川、汶川参加抗震救灾,又以军官身份,被分到西藏山南军分区边防某连任医生。连队驻地基巴乡,驻地比勒乡更为偏远,四周都是高山深谷,极不方便,但和该连连部驻地挨得很近。

基巴乡让村东边有一座山岭,不算太高。山上有一座喇嘛庙,平时,有一个年纪很大的喇嘛住在里面。有一天傍晚,不知道怎么回事,老喇嘛从庙里滚到了山下的河边。村里有人看到后,就把他抬回了庙里。老喇嘛额头碰了一个窟窿,血流不止。

村长跑到连队求助,廖甫背着医疗包到了山顶,为老喇嘛的伤口上药,包扎之后,还是血流不止。山上还没通上电,廖甫只好请老乡打着手电,再次拆下纱布,擦掉血,廖甫一看,是血管破裂后,导致出血不止。随后用加压包扎,但还是止不住血。

廖甫急中生智,想出一个办法,就是把血管结扎后再包扎。果然,这样做之后,很快奏效。

“其实也是冒险成功了。”廖甫说。

一个月后,村长带着几个人到连部,郑重地向廖甫敬献哈达,表示感谢。

坐在我面前的廖甫是一个典型的南方人,一双大眼,一张方脸,说起话来,可以明显地听出广东口音。

“我老家广东化州茂名。”

我说,广东人在西藏服役的很少。我们都知道,广东很富裕,很少有人出来当兵。即使是军官,不如在家开个厂子半天赚的钱多。廖甫笑笑说,广东也有穷人。再说,我们家也不是那种特别富裕的。关键是我学的专业是医生。无论在哪里,也都是这个职业。

“那你错过那次回乡的机会,现在后悔不?”我又问廖甫。

廖甫说:“真话、假话都是不后悔。”我知道他说的意思。如果他说不后悔,我会以为他唱高调。他心里可能也想,这年头有谁不爱钱,又有谁放着挣大钱的生活不过,跑到这深山雪域里来吃苦受罪呢?说自己不后悔,就是说假话,抬高自己。

其实,我还真的那样想过。

看着廖甫真诚的面孔,我顿时打消了那个惯常的想法。

让村有一户人家,有一天,他们在用大锅熬猪油。猪肥肉融化后,在铁锅里咕嘟咕嘟地响。外面有人喊,母亲出去了,正在此时,八岁的儿子却不小心掉在了锅里。全身大面积烧伤,最重的是背部和臀部。送到错那县城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又返回村里。因为恢复得不怎么理想,孩子还是非常疼,没日没夜地叫喊,整个村子都听得难受。

孩子妈妈找到连队,自然又是廖甫出马。起初,廖甫也没信心。因为,烧伤是专门的一个科室,他没有学过。只知道,烧伤最怕的是感染。到小孩家后,他要做的,是将缠好的纱布弄下来。拆开才发现,纱布几乎和皮肉贴在了一起,一动,小孩就激烈反抗。可廖甫知道,不拆下旧纱布,感染会更严重。他说服孩子父母,把孩子压住,拆下纱布。孩子都疼得晕了过去。

廖甫借机把孩子身上的创伤处清洗了一遍,再用凡士林和纱布包好。

每隔两天,廖甫就来为那孩子换一次药,一个多月后,伤口基本愈合。孩子父母也像村长一样,捧着哈达来到连队,献给了廖甫。

再几年后,廖甫调到无名湖连队做专职医生。他说,在无名湖,就是风雪的世界,人都太寂寞孤独了。廖甫还说,他的同学们现在生活都比自己好,在城市,有车有房了。还特别自由,过着那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悠闲生活。有时候他也羡慕,但也觉得那样也没有太大意思。

廖甫说:“他们的生活是雷同的,这年代随处可见,不稀奇。像我这样的,在西藏,查地图都找不到的地方当兵,多少年后,至少是一份自己给自己吹牛的资本。”我说,像你这样的专职医生,在勒布沟,甚至我们整个边关,对于官兵的身心健康的作用,无疑是巨大的,同时也给医疗条件相对落后的驻地民众带来了福音。廖甫笑笑说,当医生,就是治病救人,这是天职,也是义务和责任。

刀背上的舞蹈

数日后,辞别勒布沟,返回到波山口,我特意让小张停下车,然后站在俗称“鬼门关”的波山口,朝着勒布沟,举起右手,敬了一个军礼。次日一大早,从错那县城,向着一个叫作陇的地方进发。与高山耸峙、峡谷逼仄的勒布沟相比,错那到隆子县的道路,却都是敞开的,天地无限宽阔,能见度空前,车子沿着沙石公路奔行,就像行走在翻转的天空上。路过三安曲林乡时候,我们停车,随即钻进背靠河流的一个小商店,里面很黑,人很多,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楚。

我们买了一些纯净水、两包香烟、两瓶白酒。宋朝华和小张都知道为什么要买这些。

我也知道。

付款时候,我看到一个中年藏族男人带着五六岁大的小男孩,站在屋地上,滴溜溜的眼睛不断看人,也看那些杂七杂八的商品。我叫他自己挑选一个喝的或者吃的。他非常高兴,自己走到货架前面,看了这个看那个,挑选了一瓶雪碧。我付钱,又给他拧开。他怯怯地,又显得很兴奋,两只圆圆的眼睛看着我。他爸爸用汉语说,谢谢叔叔。小孩看着我喝,我笑着看着他。

车子继续匀速向下,先前细小的河水逐渐哗然有力。过了一面直立的峭壁,地势越来越低,河谷也越来越低,车子总是在一侧陡峭坡面上行驶。上面的高坡陡峭不说,还堆涌着无数的黑色巨石,哪怕震幅3.0级的地震,它们就会全部俯冲下来,如万马奔腾,摧枯拉朽。

车子猛地停下来。

宋朝华说,到了。我下车,手里提了烟酒,在一面上写“张贵荣烈士之墓”水泥墓碑前恭敬站定,先鞠躬,再点燃香烟,一根根插上去,两包香烟一根不留。回身,敬礼,再鞠躬。默哀三分钟!

再上车,司机小张再度摁响喇叭。走了好远一段路程。宋朝华说,几乎每个从这里路过的军人,都要为原西藏军区司令员张贵荣将军点烟敬酒。1984年,张贵荣将军到该连视察工作时,骑马行至此地,心脏病突发而牺牲的,时年48岁。

这里叫陇,或者坰陇朗。勒布沟沿途都是荒山裸石,草木稀疏,而陇则是山岗翠绿,万壑苍郁。各种树木和蒿草,无限密集也无限铺展,气候异常湿润。转过一道危崖,就到了另一个连队。

关于这个连队,宋朝华也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多年前的一个晚上,一个战士听到巨石滚坡的声响,急忙报告连长,连长集合全连人后,撤到河对岸。等了大约半个小时,果然有一块巨石从山顶滚下来,一下就砸穿了西北角的一座营房。因此,该连的营房面对墙根,建在河边。一个战士告诉我,那河叫甲曲河。

在来这里的路上,宋朝华一再给我提起一个人,说他在200多公里的雪山、河流、密林、悬崖上巡逻了十几年,经历了十多次生死瞬间,是该连截至目前,巡逻时间最长,对这一片地域的地形地貌、敌情最熟悉和精通的战士。

每一次边境巡逻,都要连续走六天五夜或者更久,途中要经过十几条冰河、八座海拔5000米的雪山。在那高山密林当中,毒蛇、毒虫众多,老虎、熊、豹子、狼等猛兽环伺,飞石、塌方、泥石流和雪崩等灾害更是寻常见,几百米高的悬崖凌空过,窄如刀条的山脊趴着,一下一下地挪动。宋朝华说,这里是都仁错康、杰崩拉,是阿相比拉,是刀背山,是珞巴人的地方。

2004年8月,一场暴雨冲走了阿相比拉一条河上唯一的一座独木桥,那是该连官兵巡逻必经之地,也是唯一通道。河沟宽阔,水浪滔天。必须得有桥。杨祥国就地取材,把一棵摇摇欲倒的枯树推倒在河上,可河流太湍急了,大树一进去,旋即就被大水卷走了。正在大家束手无策时,杨祥国见两岸都有大树,就建议先把绳子拴在树上,然后一个个以荡秋千的方式荡过去。

空降到对岸,大家都有惊无险。

2009年8月,一场豪雨之后,悬崖光滑,道路泥泞。杨祥国他们正在巡逻途中,走到刀背山。那是一座顶部统共只有四十厘米宽、全部由岩石构成、两边是深谷的山,形状极其罕见。峡谷当中,布满尖利的巨石,还有深水。脚步稍微一滑,人下去就没命!再加上一场落地即结冰的新雨,就像又抹了一层润滑油。杨祥国思忖了一会儿,拉起攀登绳,建议大家都拴在腰上,第一个上去,坐下来,两脚分别搭在崖壁上,后面的人匀力前推,万一有事儿,后面的人可以及时拉住。一点点挪过去后,所有人的手与膝盖全部磨出了血。那颜色,和前面竖着的那一块描红石头上写的“中国”二字一样鲜艳。

就是在这里,杨祥国几次差点“光荣”。

有一次,爬刀背山时,背负着四十多斤给养的杨祥国不小心一脚踩空,连人带包滑向深渊,下滑了十多米的时候,杨祥国幸运地被一灌木丛挡住了。他伸头一看,顿时毛骨悚然,那灌木丛下,是万丈深渊,渊底河流细如银线。战友把攀登绳抛下去,将他拉了上来。

因为脚疼,再加上饥渴,杨祥国几乎要崩溃。过珠峰、杰崩拉、都仁错康等海拔五千米以上的雪山时,缺氧是最严重的问题,胸口像是压了一个大铅块。气温零下五六度。杨祥国不停流汗,不是热汗,而是虚汗。因为天冷,汗水一透出衣服就结成了冰碴子。这时候,杨祥国感觉全身有些麻木了,产生了幻觉,他一路揉自己的脸,拧自己的胳膊,把舌尖咬出血,以保持清醒,不要自己晕倒在雪地里。

如此一次一次,杨祥国成为了巡逻路上的先锋,也把自己巡逻成了一个老兵。战士魏文祥说:“2007年5月,杨班长觉得脊柱钻心地疼,一下子就瘫倒在床上。检查说是脊柱严重变形。像他这样的情况,绝对不能再参加巡逻了。连领导也说,等他治好了病,回连队当文书。可杨班长还是要坚持巡逻,而且请团卫生队开了一个证明,说他参加巡逻没问题。”

2008年,时任山南军分区司令员的岳安德到二连参加巡逻,走了六天五夜,到某地区宣示主权返回。当他得知杨祥国已经在巡逻路上走了40多趟,脊柱又严重受损时,要求团里为杨祥国换岗调养。团里任命杨祥国为二连司务长。在基层连队,司务长不是主官,但是许多战士梦寐以求的岗位,战友们都恭喜他“从糠窝窝跳进了米窝窝”,可杨祥国只做了一周的司务长,就申请继续参加边境巡逻。

1994年出生的湖南湘阴县籍战士舒展心有余悸地对我说:“每一次巡逻,就是杨祥国负责开道,他是尖刀组组长。从连队到阿相比拉、杰崩拉等地,有一段路全在崖壁上,只有脚掌那么大的地方。因为下雨多,长着苔藓。下面是至少200米深的悬崖。每次路过,都是先找一个体能比较好的,先上去,把绳子拴好,后来的人才过去。”

有一次,随队巡逻路上,在爬某高地的时候,舒展体力不支,四十斤重的物资好像一座大山。战友们看到后,这个过来分担一点,那个也分担一点。他说:“那地方,下面是瀑布,下面全是石头,三百多米高,人一下去,即使摔不死也要碰死。崖壁上全是苔藓,光滑得抓都抓不住。只能一个个地过,如果中途滑脱,其他战友救都没法救。很多时候,一个是平时的基本功,一个是凭运气。”

他还告诉我说:“有一次,有二十多个珞巴人从山上下来,背着熊皮、虎皮、熊掌、蟒肉等东西,到这边来换羊、走亲戚。还有一种特别锋利的手工制作的刀子。我问他们刀子做什么用。他们说,用来杀熊、老虎、豹子等猛兽。”

“他们说藏语,也会说一些英语。其中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个子长得很小,但也背着一个大篓子,装着虎皮、熊皮、刀子、弓箭之类的东西。走路特别快,有一次,我在站岗时候,听到对面山坡上传来几声响亮的狗叫,还有人的吆喝。有经验的老兵说,那是珞巴人故意发出的声音,想引诱我们上去追他们。他们也知道,爬山我们不如他们。他们就是靠山生存的呢。”

我笑。

1991年出生的陕西延安籍上等兵魏文祥说起自己第一次参加巡逻,他觉得有一件事印象特别深。有一次,他们巡逻队走了一天,累得不行,宿营时候,吃了饭,大家就开始点火烤鞋子和衣服。因为路上时常会下暴雨,即使没有雨,汗水也把衣服浸透几十遍了。到晚上时候,冷风一吹,不烤干就特别冷。第二天早上穿上也容易感冒。可烤着烤着,不自觉地就睡着了。忽然闻到一股焦臭味,猛地醒来一看,鞋子已被烧坏了一只。

没有鞋子,就相当于没有了脚。

幸好杨祥国多带了一双,拿给他穿上。

魏文祥说,有一次巡逻,他们走到古怒烈士牺牲的地方,他和同年兵王波一前一后地走,忽然,王波闪了一下身子,魏文祥下意识地抓住了王波,王波的身子沿着斜坡向下滚动,下面即是悬崖,情况危急万分。后面一个战士也上来紧紧地抓住了王波,然后慢慢地把王波拉了上来。“王波的脸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到安全地方,还全身软得不能动。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好起来。”魏文祥说。

烈士古怒牺牲的地方,还有一个叫罗国伟的江西景德镇籍战士在那里牺牲了。把那里叫作鬼见愁一点都不夸张。2010年,战士蔡明阳、吴军等人参加巡逻,走到那里,正在前面小心翼翼爬崖壁的蔡明阳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回头一看,吴军一脚踏空,向着悬崖边滚去。全队官兵发出惊呼,几乎所有的官兵都想,这一次,吴军肯定也牺牲在这里了!

当年,烈士罗国伟从这里摔下去,连尸骨都没有找到。

“多亏了那棵小树。吴军滚到崖边上,身体正好被小树挡住。连长说,不要动,我下去救你。吴军惊魂未定,想扭头向下看,几个老兵几乎同时喊说,不要回头看,你就稳稳地趴在那里,不许动!连长慢慢卸下枪支和背包,把攀登绳一头拴在一棵大树上,一头缠在自己腰上,还留下一段,用来拴住吴军的腰。正在这时,祸不单行,吴军被甩在一边的背包又自动滚落,砸到吴军身上。当时,大家惊呼一声,都以为肯定会出问题。谁知那棵小树非常结实,一直挡着吴军。”

蔡明阳说:“那一次,我们连长是倒挪着身子下去的,到悬崖边上以后,连长也不敢向下看,先把绳子给了吴军,让他自己拴在腰上。可是,吴军那时候吓得已经全身无力,手在哆嗦,根本拴不牢自己,连长也够不到,只好再向下挪,才把吴军的身体拴好。其他战士一起向上拉,用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才把他们两个从崖边拉上来。”

我问当时连长是谁,蔡明阳说是于刚,现在边防某团步兵营当营长。

战士们都说,去杰崩拉最艰难,下了山,那里就刮风下雨,晚上冷得像冰窖,白天热得烤焦人。有一次,他们巡逻队连续走了六七个小时,大家都很疲惫。这时候,指导员拉巴泽仁忽然神秘兮兮地说,好像有熊在后面。战士们都有点儿发怵,不由加快了脚步。又走了好大一会儿,大家觉得没问题了。拉巴泽仁又说,这熊会跟踪人的气味。战士们将信将疑,下意识地又有了力气,继续走。

后来他们才明白,这是指导员用的激将法。

河北保定籍战士张帅说,这里的蚊子很大,有毒,被咬了以后,会发神经性皮炎,痒得人忍不住用手抓,抓破了还痒得不行,还头晕。张帅还说,他刚谈的对象催他回家发展。他个人却觉得在哪里都一样,回到家也还是东奔西跑,谋生活;内地那么多车,那么多人,一回去就心情烦躁,这边虽然苦和危险,但是大部分时间很清静,是一个天然氧吧,我想多待几年,和这些生死与共的战友们在一起,觉得有意义,要是退伍回到家,就永远不会再有这样的生活了。

杨献平:河北沙河人。先后在西北和成都从军。作品见于《天涯》《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主要作品有《匈奴秘史》《生死故乡》《沙漠里的细水微光》《作为故乡的南太行》《南太行纪事》《自然村列记》《丝路上的月光马蹄》《历史的乡愁》等。现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