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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1年第1期|凡一平:裁决
来源:《人民文学》2021年第1期 | 凡一平  2021年01月11日06:16

那宗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发生的婚姻纠纷事件,现在看来,是处理错了。

每当回忆起那宗事件,观察、思考事件处理的后果,无论是光天化日还是夜深人静,顶牛爷总是感到惴惴不安,甚至是万箭穿心,像追悔莫及的罪人一样。如果事件可以推倒重来,他肯定不会那么处理了。

处理上岭村民事纠纷的权威,毫无疑问或理所当然是顶牛爷。尤其是对这么错综复杂、离奇古怪的婚姻纠纷事件的调查和裁决,更是非顶牛爷莫属。覃桂叶有两个老公并且被两个老公争抢的事情,顶牛爷要处理清楚。

顶牛爷是我们上岭村德高望重的人,这是没有人怀疑的。他参加过抗战,在抗日部队中还是督战队的队员。在与日本鬼子的交火中,他严厉执法,六亲不认,枪毙了不少临阵脱逃的官兵。这些事他跟我们都讲过,我们村的人也都是相信的。打我记事以来,村里有什么未解决的事,就找他。他总能解决。

那年我九岁,那么顶牛爷便是五十三岁,因为我记得他总是比我大四十四岁。五十三岁的顶牛爷依然是单身,意味着他未婚。一个未婚的人去处理婚姻纠纷的问题,行不行?答案是肯定行。村里人无人异议地公推顶牛爷担任这宗婚姻纠纷的仲裁,足可见人们对他的信任和敬畏。

那是入冬的一个晚上,在上岭小学,我读三年级的那间教室里挤满了人。一盏高挑的汽灯,悬挂在房梁下,像一个成熟的葫芦。白炽的光芒,照着多数是面黄肌瘦的人们。

第一排坐着当事人覃桂叶及她的两个“丈夫”。我如今写来,之所以为丈夫加引号,是因为当年覃桂叶与两个疑有夫妻关系的男人都没有到公社民政进行婚姻登记,是不合法的。但那年月不讲究这个,客观或事实上覃桂叶就是有两个老公,就是丈夫。我记得两个丈夫一个叫蓝茂,另一个叫韦加财。蓝茂是外地的,韦加财是本村人。蓝茂长得白净文弱,韦加财黧黑结实。他们一左一右坐在覃桂叶的两旁,像是两丛荆棘护着一簇花。

第二排之后坐着前来旁听的村民,凳子桌子都坐满了,过道也站满了,还有人源源不断地来。挤不进来的就站在教室外,从窗户和门外朝里面探听和观望。因为夜晚不再劳作,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到了学校来。夜晚的学校比白天上课、下课还热闹。人们与其说是来观看、旁听纠纷的处理,不如说是来闲逛和娱乐。在这个偏僻的村子,寂寞的人们,太需要聚集和刺激了。

顶牛爷就在讲台上,面向台下的人,就像老师面对学生。台下的人也面向他,就像学生面对老师。他有时候坐着,有时候站起来,这点也像我的老师。我的老师是讲课的时候站着,学生安静自习写作业的时候坐下,而顶牛爷是审理的时候坐下,下面喧哗骚动的时候站起来。不管是坐着还是站着,顶牛爷都很威风英武,像一头霸气、强壮的公牛。

此刻,众人瞩目的顶牛爷坐在讲台上,他破帽旧衣,神情肃穆,像法堂一名廉洁清正的判官。他让当事人一一陈述事件的事实、缘由和诉求,过程俨然就像是审案。

综合当事人所述,事件的事实、缘由和诉求是这样的——

前年,本村韦加财有了老婆。老婆是外地人。外地什么地方,村里人那时都不知道,恐怕连韦加财也不清楚。传言他这个老婆是从人贩子手中买来的,但没有人去调查和证实。总之,韦加财是有老婆了。这个外地来的女人成为韦加财老婆的标志或证据,是请了喜酒。村里家家户户都有代表去喝了喜酒,亲眼见证两位新人拜天地、敬父母。这比去公社民政割结婚证要重要得多。至于他们是否去公社民政那里割了结婚证,没人关心。喝喜酒没过几天,韦加财的老婆就下地劳动了。登记工分的时候,人们才知道她叫覃桂叶。

覃桂叶与韦加财同床共枕地过着,像村里的其他夫妻一样,白天下地劳动挣工分,夜里刻意或无意做生小孩的事情。去年初夏,覃桂叶便生了个小孩,而且是个男孩。男孩不足月就生了,因为韦加财和覃桂叶是前年冬天成亲的,就算成亲当晚怀上,也不足九个月,所以是早产。韦加财特别爱这个孩子,因为是个男孩。他也格外地对给他生男孩的老婆好,再也不打不骂了。

孩子近一岁半的今年初冬,一个男人来到上岭村,找上韦加财的家门,言称自己是覃桂叶的丈夫,要把覃桂叶要回和带走。这个男人就是蓝茂。

蓝茂的突然来临,让韦加财措手不及、莫名其妙,像顺风顺水中飞来横祸一样。除了他韦加财,覃桂叶还有一个丈夫,这怎么可能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问题抛给覃桂叶。问题也出在覃桂叶身上。面对一个前来要回她的丈夫和一个目前拥有她的丈夫,就像面对从山谷两边滚落下来把她夹在中间的两块巨石,覃桂叶显然是回避不了了。她必须做出回应。

原来,覃桂叶是蓝茂的童养媳。他们从小就结了娃娃亲。五岁的时候,覃桂叶就来到蓝家,与两岁的蓝茂生活。蓝茂那时还在襁褓中,瘦弱干瘪,像一只小白兔。他整天哭叫,拉稀个不停。他一出生就是这样病恹恹的,用了很多种药也治不好。郎中表示无奈了,蓝家的大人便去找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卜算后认为,冲喜是唯一救命的法子。于是,蓝家想方寻找八字相合的女子,与自家小孩蓝茂成亲,去阴还阳,驱邪扶正。也算是运气好,不久,蓝家便在隔壁乡的覃家,找到了合适的对象。这对象是覃家的老二,正是覃桂叶。她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有四个妹妹,一个哥哥弟弟都没有。可以想见,亲事很容易就谈成了。覃桂叶来到了蓝家,成了小她三岁的蓝茂的老婆。她每天抱他、哄他、喂他,和他一起睡觉。还真灵验,蓝茂的病体逐渐好了起来,四岁能说话,五岁会走路,虽然说走能力比同龄的孩子迟钝,身体也不比其他正常的孩子健康,但毕竟是活着有个人样了。

蓝茂九岁的时候上了小学。小学念完升初中。念着初中的蓝茂,变得聪明和叛逆了,他不再默许和承认覃桂叶是自己的老婆,扬言要废掉与覃家的这门亲。他与覃桂叶也不再亲近,见面就像见陌生人。他甚至都不再和覃桂叶见面,只要覃桂叶还在蓝家,他就不回家。

覃桂叶终于离开蓝家了。至于她去了哪里,蓝茂想当然认为是回了覃家去了。

蓝茂初中毕业,参加了工作。他在宜山县流河公社当干部。没两年,他因为这样那样的问题被开除,遣回原籍。

回到农村当农民的蓝茂后悔了,他想找回覃桂叶,重新做他的老婆。他去覃家,发现覃桂叶并不在,失踪好几年了。在对覃家人跪求认错和取得原谅后,他答应和保证去把覃桂叶找到,继续做夫妻。

覃桂叶是找到了,但是她已经有了别的男人,并且生了孩子。蓝茂不管不顾这些事实,仍然认定覃桂叶是自己老婆,要把她要回。而同样认定覃桂叶是自己老婆的韦加财岂能同意?他打了蓝茂一拳便是回答。他没有打第二拳,是因为蓝茂太弱了,不经打,一拳就打飞到了墙角,碰到犁铧,口鼻流血。再说,覃桂叶拦住他,不让他打。

覃桂叶同不同意或愿不愿意跟蓝茂走?还是选择留下与韦加财过?她六神无主,也不能做主。

于是纠纷升级,由家事变成村事,交给了顶牛爷裁决。

现在,事件的事实、缘由和诉求已经摆开、拎出和透露,像是水落石出。当事人和旁听的人们屏息静气,等待顶牛爷的裁决。

顶牛爷闭着眼睛,从当事人陈述和询问结束,他的眼睛就闭上了,看上去像是睡觉,其实是在冥想和思考。多数人能感觉,这是一宗难办的事情,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就算顶牛爷再清明,裁决起来也是很困难的。如今是新社会了,覃桂叶的丈夫只能有一个,那么蓝茂和韦加财,理应是哪一个?蓝茂吗?他和覃桂叶从小就结了娃娃亲,那就是夫妻。虽然蓝茂曾经想废掉这门亲,可是没有休书,那么覃桂叶名义上就还是他的妻子。韦加财吗?他和覃桂叶实际同居生活,并且已有了孩子,水到渠成,瓜熟蒂落,能说他们不是夫妻吗?是的,蓝茂和韦加财,都有身为覃桂叶丈夫的合理性。至于说合法,他们两个都不合法,因为他们一个都没有与覃桂叶在政府民政那里进行婚姻登记,没有结婚证的红本本。那么,该怎么办?怎么判?

顶牛爷的眼睛终于睁开了,在苦思冥想很久之后,他用亮明的双眼看着大家,说:这宗事情还需要调查,单独进行调查,分别问话。今天就到这里,不做判决。大家散了吧。

众人失落,意犹未尽地散开回家,像归圈的羊。

蓝茂没有地方可去,那晚他就住在小学空着的教师宿舍里。那间空着的教师宿舍,其实就是我父亲的房间。我父亲是上岭小学的教师,因为我家离学校近,就没有住校。这房间平时就用来备课和教训不遵守纪律的学生。那晚蓝茂要住这间房,我回家去为他拿来了一床棉被,还有吃的。

感受到温暖的蓝茂,在房舍里很安定,像一只被收容的流浪猫。他看着退走的我,问:他会帮我吗?

我想他指的是顶牛爷,说:你晓得为什么叫他顶牛爷吗?

蓝茂说:是不是说,他是顶呱呱的最牛的人?

我原以为顶牛爷喜欢处处与人顶撞、斗狠,所以才叫顶牛爷,现在蓝茂却解读出另外的意思。对的。我说。

那我就放心了。蓝茂说。

第二天是星期天,学校停课,学生不上学。顶牛爷经过我家,带我去学校,说有任务交给我。

到了学校,在操场,顶牛爷对我说:今天,我要对蓝茂、韦加财和覃桂叶分别谈话,单独调查。他指指学校两边的入口,你给我看着,不要让不相关的人进来,更不许偷听。我先问蓝茂。问完蓝茂,你再去把韦加财叫来。等问完韦加财,你再去叫覃桂叶。

给我布置了任务,顶牛爷便去提问蓝茂了。

我在校内放哨和巡逻,专心致志,像一个守卫祖国领土的士兵。星期天的学校,空阔而静谧,像没有人迹的山谷或山洞。这又是白天,人们都在地里干活,这的确方便顶牛爷对婚姻纠纷的当事人单独询问和调查。顶牛爷为什么要对当事人分别询问、单独调查?我想一定是涉及人的私密,那么单独询问,既可以保护人的隐私,又容易得出真话和真相。在这一点上,蓝茂理解的顶牛爷没有错,他是顶呱呱的最牛的人。

顶牛爷询问蓝茂,还是在昨晚那间教室里。现在教室里就他们两个人,一对一。他们在谈什么,或问答什么,我没有过去听,因为顶牛爷说了不许偷听。我老老实实走走停停在离教室很远的地方,执行我的任务。

大约有两节课的时间,顶牛爷与蓝茂谈完了,因为蓝茂走出了教室,回房间去了。顶牛爷随后也出来了,远远对我做了个手势。我快步走出学校。

我在韦加财家,请出韦加财。他跟我往学校走。跟在我屁股后面的他,气喘吁吁或气鼓鼓的,像一头刚跳槽的猪。我方才到他家的时候,他正在打骂覃桂叶,现在虽然停手住嘴了,但仍在气头上,或还有怒火。

我突然站住,回头说:加财哥哥,等见了顶牛爷,你不能这个样子。

韦加财愣怔,说:我不这个样子,要哪样子?

你不能发怒,我说,发怒,顶牛爷会不高兴的。他不高兴,就会错判。

韦加财一听,连忙点头,说:我晓得了。

我送韦加财进教室。他见了顶牛爷,已是心平气和、恭恭敬敬的样子。他乖乖地坐在昨晚他坐的位置上,并着腿,两手放在双腿上,像一个打算老实交代的受审的人。

我退出教室。在离开教室几十米远后,我却又折了回来。那教室仿佛是一个磁场,吸引着我。我蹑手蹑脚贴着墙壁爬行,像一只偷腥的猫。顶牛爷讲过不许偷听,此时我理解为不许不相关的人偷听,而我是与此事件相关的人。我是顶牛爷的使者,是参与这宗事件的人,不是外人。我蹲在教室前边的窗户下,听到顶牛爷和韦加财的谈话——

顶牛爷:覃桂叶是不是你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

韦加财:是。

顶牛爷:多少钱?

韦加财:八十。

八十?

人贩子开口要一百,我砍到八十。

你哪来这么多钱?

我卖血得一些,卖蛇、卖鱼得一些,卖米得一些,剩下都是借的。

你家还有米卖?

要用钱,米也要卖。

到了荒月,你全家吃什么?

东借西借呗,大不了出去讨饭,大不了继续卖血。

你买来个老婆,还生了孩子,养不起,过不好,对不起老婆孩子,不如放他们走,跟别人过。

不可以!顶牛爷,万万不可以!

你买覃桂叶的钱,我让蓝茂补偿你?

我不要钱。我要老婆孩子。老婆孩子重要。

那你为什么还打骂老婆?

那是以前,给我生完儿子后我就不打也不骂了。不过,今早我气不过,骂了一会儿,打了两下。顶牛爷,你千万不能把我老婆判回给那个卵仔。我保证以后坚决不打骂老婆了。再说,我老婆又怀孕了,我们就要有第二个孩子了。

……

顶牛爷与韦加财的谈话,也进行了两节课。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离开了窗户。等韦加财和顶牛爷走出教室,我已经站在校内的篮球架下了。

我送韦加财回家,再从他家里请出覃桂叶。

我让覃桂叶走在我的前面,这么做是为了让她按自己的节奏和速度走。她不是又怀上孩子了吗,肚子大了。如果之前没听到韦加财对顶牛爷说的话,我还以为覃桂叶肚子大是因为长胖了。这个丰满的女人此时行动摇晃和迟缓,步子和神态都很紧张、慌乱,像是一头猪被送去屠宰的路上。

覃桂叶突然停下,然后转身,要走回去的样子。

我拦住不让走。顶牛爷还没问你话呢。我说。

覃桂叶说:我害怕。

顶牛爷不吃人。我说。

我不怕顶牛爷。

那你怕什么?

我不晓得。

我听见韦加财跟顶牛爷保证,他以后再也不打你骂你了。

我愿他打死我才好呢。

打死人是要偿命的。

你听见蓝茂跟顶牛爷讲了什么?

我没听见。

韦加财的话你听见,蓝茂的话你为什么没听见?

他和顶牛爷谈话的那会儿,我不在教室里,也不在外面的窗户底下。

让开,让我走。

你不去见顶牛爷,顶牛爷问不到真话,他就会错判哦。

覃桂叶听我这么一说,想了想,又转过身去了。她仍然紧张和慌乱地走着,像是一头猪被送去屠宰的路上。

我把覃桂叶送进教室,然后出来。我公然在教室附近站岗放哨,背对着教室。顶牛爷要是从门口往外看,就可以看到我。他没有让我再离远一些,可能以为目前的距离我什么也听不见。其实我听得见。

顶牛爷:覃桂叶,你是怎么到韦加财家的?

覃桂叶:我是被人贩子卖给他的。

人贩子是哪个?

不晓得。

是男的还是女的?

两个男的。

我看你也不笨,怎么可能落到人贩子手上?

我不晓得他们是人贩子。等晓得的时候,我跑不掉了。

你和蓝茂圆房没有?

我们小时候都是在一起的,在一个房间里。

我的意思是,你和蓝茂,有没有做过老公老婆之间做的那种事?

没有。

你又怀上孩子啦?

是。

蓝茂去上学读书后,曾想过要休掉你,你有没有恨他?

不恨。

为什么不恨?

不晓得。可能小时候就在一起,恨不起来。

那么韦加财打你骂你,你恨他不?

不恨。

为什么?

我活该。

你愿意跟蓝茂走吗?

我不晓得。

如果让你选,你是选蓝茂,还是选韦加财?

可是,我有韦加财的孩子了。

那么,你是愿意跟韦加财过咯?

可是,蓝茂他回心转意了,他其实没有休我。

……

不知不觉,又接近两节课的时间,顶牛爷与覃桂叶的谈话结束了。他们前后走出教室,一个像考完试的学生,另一个则像监考完毕的老师。他们的表情都不好,像学生表现差劲老师也高兴不起来一样。

至此,三位婚姻纠纷的当事人,都已经分别进行了询问和调查。时间也过了中午接近下午了,我肚子饿得咕咕叫,而顶牛爷紧接着又给我布置任务,说:你去把村长请来,把你阿爸也请来,顺便给我带点吃的。

我先去通知我父亲,并让他准备些吃的。父亲对顶牛爷的邀请感到纳闷,嘀咕说:这种婚姻纠纷,可不像学生打闹,请我去有什么用?我说是顶牛爷叫我来请你,你一定要去。

我接着去请村长,边吃红薯边走。村长的家在村东边的尾端,但村长本人却应该是本村的首脑或中心人物,至少名义上是。我想顶牛爷请村长去,是表示对他的尊重,或者也是想要他拍板。其实那时候村长的称谓不是村长,而是队长。上岭村也不叫上岭村,而是上岭生产队。但人们还是喜欢把队长叫村长,把生产队叫村,这是传统的叫法,就像在学校里或课堂上,我必须规规矩矩称我父亲为老师一样。

村长姓蒙。我去到蒙村长家,他不在。我一时忘了生产队队长是要带头劳动的。于是我在田间劳动的人们中找到了他。蒙村长听到顶牛爷请他去商讨定夺婚姻纠纷的事情,很高兴。他撂下粪桶,朝着埋头干活以及张望的人们振臂一呼:我走啦!最后还得我拍板,我去做决定啦!

我和蒙村长到学校的时候,我父亲已经在那里了。父亲坐在教室前排的一侧,温顺地看另一侧的顶牛爷吃东西,像弟弟看哥哥。事实上父亲也是把顶牛爷当哥,因为顶牛爷也姓樊,辈分都一样,都是宝字辈,只是年纪比父亲大。顶牛爷之所以把父亲请来,是不是相信这个远房的堂弟会跟他站在同一立场上?

见蒙村长进来,顶牛爷依旧在吃东西,而且由狼吞虎咽变成小口慢嚼了,像是消化食物,也像是消磨时间。蒙村长和父亲耐心地等顶牛爷吃完,只见顶牛爷抹了抹嘴,说:请你们来,是关于覃桂叶与两个丈夫纠纷的事情。在我裁决前,先和你们二位通通气。宝宗(父亲名)是老师,有文化,也懂法,我裁决不当你可以提意见。龙财(村长名)是村长,我的裁决要通过你宣布才妥当。

蒙村长说:既然要通过我,那么,我们去村部说这个事是不是更妥当些?

顶牛爷瞪了一眼蒙村长,却软和地说:那就成全你吧。

蒙村长、父亲和顶牛爷便到村部去。我跟着,像个小跟班。

村部就在学校隔壁,很小,像个小庙。只有两间屋,一间是值班室和广播室,另一间是办公室。蒙村长掏出一串钥匙,用其中一把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

三位大人走进去。办公室有一张长方桌,蒙村长抢先坐在了正中的位子,面向门口。那似乎是他平常坐和理应坐的位子,椅背也比其他椅子高一截。父亲则坐在另一边,像个下级。

顶牛爷没有坐下,他站着,不时走动,像个即将部署作战或宣布指令的指挥员。他一会儿在蒙村长和父亲前面,一会儿绕到他们的身后,酝酿事情。蒙村长和父亲的目光被活动的顶牛爷牵扯着,有时长,有时短,像松紧带一样。

我迅速跑回家,拿来了热水瓶。借着给三位大人倒水和续水的机会,我得以进入办公室,断断续续听到他们的话——

蒙村长说:覃桂叶这两个丈夫,蓝茂当丈夫在前,韦加财当丈夫在后,什么事情都有先来后到,要讲究先到先得,是吧?在前面的理应优先于后面的,前面是老大,后面的是老二,我认为是这样。

顶牛爷说:这个不对。要根据实际的情况处理才对。如果讲究先到先得,先来就是老大,我当了十几年兵,升官发财,是不是先轮到我呀?不是这样的。在我后面当兵的人,升官比我快比我大的多的是。

见蒙村长还不认可,顶牛爷接着说:假如按照你的规矩,这个村长就轮不到你来当,应该是宝宗来当。宝宗当村文书的时候,你还是小农民呢。

蒙村长说:宝宗不是改当老师了嘛,他现在是国家干部,比我当村长强。

顶牛爷说:那宝宗,你来表态。

我父亲说:蓝茂和韦加财,不管判覃桂叶给哪一个,他和覃桂叶都要到公社民政那里补办结婚证,让婚姻合法。

我父亲的话显然不是顶牛爷想要的,至少不是目前急着的事情。顶牛爷想要的是父亲明确的态度和立场,就是覃桂叶该判给谁,蓝茂,还是韦加财?但我父亲模棱两可,答非所问,像文不对题或牛头不对马嘴一样。顶牛爷看着他远房堂弟的眼神,黯然失落,像熄灭的灶火。他大手一挥,再往下一劈,说道:

那我拍板了,我就独裁啦!

村里的三个高音喇叭,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响起,同声传播着蒙村长的话:

全体村民注意,韦加财、覃桂叶、蓝茂特别注意,今天晚上,在学校集中,在学校集中,宣布重要的决定!

天黑了,学校有了很多人,比昨晚还多。我发现多出来的人,是从外村来的。看来蒙村长的广播传得好远。这么群情向往、蜂拥而至的聚集场面,只有公社放映队到村里放电影才可相比。

韦加财、覃桂叶、蓝茂、蒙村长、顶牛爷相继到来和出现。他们每每现身,群众便自动地让开一条道,放进教室,像夹道迎接放映队一样。

顶牛爷站到了台面上,看来是由他宣布裁决的结果。这让我意外,因为之前我听顶牛爷说裁决结果将由蒙村长宣布才妥当,现在为什么不这么做了呢?是蒙村长不愿意吗?我想是的。他和顶牛爷在裁决的结果上有分歧,或意见不统一,他不想宣布不是他认可的决定。

在众目睽睽中,顶牛爷做出了他的裁决:

覃桂叶,判给韦加财!两人在三天内,必须去公社民政补办结婚证。

顶牛爷一说完,立即从台面走下,然后撒腿离开教室,扬长而去。他不等当事人和群众做何反应,就匆忙地走开,就像是躲避当事人和群众反应的反应。他是不是担心或害怕他的裁决,产生不良甚或坏的效果?

裁决产生的效果出奇地好,从教室里的一片欢呼、欣喜景象可以证明。绝大多数的人们扬眉吐气、弹冠相庆,像是看了一场好人打败了坏人、正义战胜邪恶的电影一样。他们纷纷冲出教室,似乎是想找顶牛爷,向做出公正、合理、合情裁决的他表示尊敬和拥戴。在看不到顶牛爷的人影后,他们就地热议、抒情了很久,这才从学校散去。

当事人蓝茂、覃桂叶、韦加财留在教室里。

蓝茂蹲在地上,萎缩而低迷,像一棵被砍掉了主干的树根。他是这宗婚姻纠纷事件的挑起方,是裁决的输家或说失败者。他似乎没想到是这样一种结果,也似乎料到了。他曾寄予厚望的顶牛爷,竟裁决他输了。他不是上岭村的人,这似乎是他输的原因。他要不回他想要回的女人了。

覃桂叶坐在一张凳子上,一动不动。她披头散发,像是在一动不动前有过过激甚至疯狂的举动。她此刻虽然一动不动,但看上去心里很难过、痛苦,因为她的脸露出的部分都是扭曲的,像是虫啮的果子。她的两只手都放在她的大肚子上。一只手张开,像母鸡的翅膀,爱护着肚子里的孩子。另一只手握成拳头,像铁匠的锤子,要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

唯一有动静的是韦加财。他喜笑颜开,像捕获了猎物的猎人一样高兴。他先是好言好语哄诱覃桂叶跟他回家,见覃桂叶没反应,他这才来硬的或说来狠的。只见他拉起覃桂叶的手,却被覃桂叶挣脱。于是他揪着覃桂叶的头发,像攥着牛鼻子绳一样,用力拽,硬生生地把她拽走了。

我在门外边,看到了教室外和教室里的一切。

除了蓝茂和我,学校已经没人了。我走进教室里,站在仍然蹲着的蓝茂跟前,像是树根旁长出的一棵小树。我没有话对他讲,像没有水浇活一条曝晒的鱼一样。我就那么干巴巴站着,默默地陪着他,直到父亲出现,唤我回家。

父亲在顶牛爷当众裁决的时候,没有在场。傍晚我临出门的时候,他对我说:有人问我为什么不来,就说我哮喘病犯了。父亲的确有哮喘病,这是事实。但那晚他哮喘病没有犯,整天都没有。那么顶牛爷当众做裁决的时候,他为什么借口不去呢?我想不明白。

那夜父亲在与我回家的路上,对我说:

一平,有的事情现在看来合情合理,过了些年再看,可能就不合情合理了。

我听了觉得莫名其妙。

顶牛爷为他的裁决感到不安和愧疚,我觉得是在他六十三岁那年。

那年,距离顶牛爷一锤定音的裁决,已经过去十年了。

我也从九岁变成十九岁。

那年夏天,我放暑假回家。在家里,我与父亲聊天。聊着聊着,聊到顶牛爷,聊到蓝茂,聊到韦加财和覃桂叶。聊到韦加财和覃桂叶的时候,父亲望着屋顶,一声叹息,然后说:

这两公婆怕是过不下去了。

我不吃惊,但还是希望父亲说下去,举近期的例子说明。我在外面读大学,近期村里发生了什么,只要父亲不在信里告诉我,我是不知道的。

父亲迟疑,像是事关隐私或秘密,即使面对自己的儿子,也要缄口。

我说:与蓝茂有关系吗?

父亲愣愣看我,说:与蓝茂有没有关系,现在还不晓得。但韦加财的大儿子不是他亲生的,是肯定了的。

我这才吃惊,或者诧异,说:怎么回事?

父亲愣怔的眼神变成纳闷,说:你不是晓得了吗?

我摇摇头表示不知情。

父亲说:刚才你问与蓝茂有关系吗,我以为你晓得了呢。

我只是猜想,推理而已。我说。

于是父亲便告诉我其实我还蒙在鼓里的事情。他的讲述经过我的转化,故事或者说事故,是这样——

韦加财与覃桂叶的大儿子韦仲宽,十一岁,上小学四年级。今年五月的一天,也就是一个多月前的某个星期天,韦仲宽与几个同学去小学打篮球。因为篮球漏气,投篮的时候,瘪了的篮球卡在篮筐边那里。因为找不到长杆将篮球捅下来,韦仲宽便自告奋勇爬上篮球架。他从篮球架最上面吊挂下来,像一只猴子。眼看他的手已经触摸到卡着的篮球了,他勾着篮球架的那块木板突然崩开、折断,韦仲宽掉了下来,受了伤。

受伤的韦仲宽被大人们送去乡卫生院,在卫生院做了简单的处理后,又送往县医院。县医院医生看了韦仲宽的伤情后,判断可能需要输血。于是验血。

问题出在了验血上。

韦仲宽是A型血。

父亲韦加财一看大儿子是A型血,蒙了。他虽然没有文化,但血型知识却是懂的,因为他经常卖血。大儿子是A型血,而他是B型血。老婆覃桂叶是O型血,这他是知道的,因为老婆也跟他卖过血。B和O血型的夫妻是不可能生出A型血的孩子的。

显然,韦仲宽的亲生父亲,不是他韦加财。

大儿子韦仲宽虽然后来不用输血,保住了命,但血疑却像一把弯刀,在剜韦加财的心、剔他的骨头。

就在两天前,大儿子才刚出院回来,韦加财便找到顶牛爷,要求解决大儿子的生父之谜。顶牛爷询问了一些事情,似乎为难,便叫来蒙村长,以及我父亲。

我父亲看了韦仲宽、韦加财和覃桂叶的血型报告单,说:

如果这的确是医院出来的证明的话,那么仲宽跟加财,就没有血缘关系。就是说,仲宽的亲爸,不是加财。

那是谁呢?

韦加财首先怀疑是蓝茂,被顶牛爷驳回。顶牛爷说:

蓝茂和覃桂叶都没有圆过房,怎么可能是他孩子?十年前我就单独分开问蓝茂和覃桂叶了,两个人的回答是一样的。

他们要是串通说假话呢?

蒙村长说:孩子的亲生爸爸是哪个,恐怕只有覃桂叶最清楚了。问她就晓得了。

韦加财说:问?现在打死她她都不说!

在警告韦加财不能再打老婆也不许找蓝茂挑事后,这件事情暂时摁了下来,没有张扬。村里目前就韦加财、覃桂叶、顶牛爷、蒙村长、我父亲知道。

听父亲讲了之后,知晓这件事情的人,便多了我。

我问父亲:蓝茂现在怎么样?

父亲沉思片刻,说:事情难测,得提醒他防一防,或许你去比较好。你是大学生了,我想你该晓得怎么做、怎么说。

我去找蓝茂。

他在学校。我想。

蓝茂在上岭小学住着,已经十年了。

裁决之后,蓝茂就没有走。他不肯走,不愿走,像一艘沉在河底的船,扎在上岭村,住在小学那间房。劝慰、驱赶,软硬兼施,对他毫无作用。他铁下心不离开上岭村,近距离生活在他要不回的女人旁边。丈夫做不成,做弟弟行吧?没缘分当老婆,把她当姐姐不行吗?他们本来从小就在一起,情同姐弟。他还是一个从干部沦落为农民的人,没脸在老家待下去。覃桂叶是不会嫌弃他的人,是他的依赖。她在上岭村,那么他就赖在上岭村了,死活都要在。

顶牛爷、蒙村长、我父亲讨论和裁决蓝茂去留的那次会,我也在。我负责倒水、续水。

我父亲说:蓝茂初中毕业,文化比我还高。我初中一年级就辍学了。我有哮喘病,发作的时候常要去卫生院留医,上不了课。那么,留他当代课老师行不行?

蒙村长说:行是行,但是要公社定才得,不然没有工资领哦。村里没有钱发。

顶牛爷说:那就算工分,用粮食顶工资!

三个大人在处理蓝茂去留问题上,竟然达成一致的意见。未等正式宣布,我已从村部飞跑到小学,对走投无路的蓝茂说:

你要当我的老师!

蓝茂成了我的老师,从四年级教到五年级。他的课上得比我父亲好,毕竟他比我父亲多上了两年学。又或许他知道当代课老师是我父亲的主意,所以特别用心地教我,当作报答。

蓝茂老师在学校。我望见他正站在倚着篮球架的梯子上,钉篮板。整个篮球架的篮板已焕然一新,我还能闻见油漆的味道飘来。我没有靠近他,因为我生怕惊扰他。我远远望着他在高空的身背,像一个悬崖的攀登者。

蓝茂老师终于完成工作,从梯子上下来。他回身发现了我。我这才向他走去,靠近他。他清癯的体貌,在隔了一个学期后,依然清癯,只是头上的白发更多了,像一只白头叶猴。

他冲着我笑,说:回来啦。

我说:回来啦。

他打量我,说:高了一点。

我看着换了篮板的篮球架,说:这副篮球架,我读小学之前就有,十几年了。

他低头,看着地面,说:不久前,一个学生从上面掉了下来。

我听我爸讲了。

那天我要是在学校,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我说:不是你的责任。

受伤的学生是韦仲宽。他说,语气凝重,像是强调这个学生的重要性或特殊性。

韦仲宽已经出院了。小孩子,好得快。

那天是星期天,我去乡里邮电所,订下半年的报纸。回到半路,遇上人们把受伤的韦仲宽往卫生院送。我跟着去。接着送韦仲宽去县医院,我就没有去。

为什么不去?

不让我去。

为什么不让去?

他爸不让,他妈也不让。

为什么?

他摇摇头,说:这些天我也一直在想,学生在学校出事,我这当班主任的是有责任的,何况出事的又是韦仲宽。我和他爸他妈的复杂关系,你是知道的。

我突然脱口而出:你是什么血型?

不知道,从来没验过。他说,然后一愣,你问我血型干什么?

我意识到失言,说:没什么,随便问问。

他不笨,觉察到我在了解什么和掩饰什么,说:看在我曾经是你老师的分上,请告诉我。

我只好说:韦仲宽,可能不是韦加财亲生的,他们都验过血了。

他愕住了,像他扶住的梯子。可是……可是我和覃桂叶,是清白的呀!他说,我和她没有发生过那种事,就是男女关系,一次也没有。

那就好,我说,但是你也得小心,有心理准备。

准备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我边说边去抓梯子,要扛走梯子。

他控制梯子不让我扛。你不能说不知道。他说。

我说:就是提防韦加财,可能闹事。

他忽然一笑,说:我不怕他闹。闹什么?闹我是韦仲宽的亲生父亲?谁是韦仲宽的亲生父亲,他韦加财不懂,难道覃桂叶不懂吗?我和她一次男女关系都没有,怎么可能是韦仲宽的亲生父亲?

我相信你,蓝老师。

他松开梯子,让我扛。

我从学校回家。父亲不在家,母亲说顶牛爷把他叫走了,他们去韦加财家。韦加财又打老婆了。

韦加财家在村西,比较远。我去到他家的时候,已看不到闹腾的场面。堂屋里的人都坐着,分成两拨。一拨是韦加财与他的父母,另一拨是顶牛爷、蒙村长与我父亲。我看不到覃桂叶,想必她在里屋,因为我听到了女性的呻吟。她应该被打得不轻。

我的到来没有中断正在进行的调解,只见韦加财接着说话:覃桂叶打死都不愿承认仲宽的亲爸是蓝茂,说明她和蓝茂一定有鬼,一定搞鬼。覃桂叶判给我后,蓝茂还赖着不走。十年来,他们两个肯定还偷偷摸摸,别以为我不晓得。我戴了多少年的绿帽子,当了多少年的乌龟王八,养了十一年的儿子到头来不是亲生的,我打她不应该吗?她要是老实交代,我还用三番五次打她吗?

顶牛爷说:我讲过了,我裁决以后,蓝茂和覃桂叶的关系就是普通关系,最多就是姐弟。姐弟之间可以有来有往,何况我没见他们有来往。你见了吗?你抓着了吗?

蒙村长说:顶牛爷讲得对,我没有补充了。

我父亲说:有话好好讲,你打老婆肯定不对。如果你还胆敢去打蓝茂,就更不对。蓝茂现在是我们学校最好的老师,他教的学生每年考上县中的都有十几个。你一打他,就造成恶劣影响,就把每年十几个能考上县中的学生打下来了,晓不晓得?

韦加财不语,像是强迫自己冷静,也像是在动脑筋。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我可以不对蓝茂动武,但是我要求他验血!

在座的人震动、愣怔和迷惑,像即将烧开的锅。

蒙村长说:我看这可以,是个好办法。

我父亲说:我们没有权利要求蓝茂验血。除非是告到法院,向法院申请同意才行。

顶牛爷说:验个血还要通过法院?抽几滴血的事,难道不比动武伤筋断骨甚至闹出人命更好?

我忍不住插嘴:宪法规定,个人人身权益不容侵犯,受法律保护。

顶牛爷瞪着我,说:那韦加财的权益哪个保护?按他的话说,他戴了那么多年的绿帽当了那么多年的乌龟王八,哪个来替他出头?

我闭嘴,再不插嘴。

韦加财说:蓝茂不验血也得,爱验不验。管哪个是我这野仔的亲爸,反正这野仔我是不养了,等伤全好我就把他撵出去!

看着韦加财斩钉截铁、破釜沉舟的样子,顶牛爷感到无奈。他看看蒙村长,看看我父亲,说:我们去找蓝茂谈一谈?

蒙村长点头。我父亲不置可否,其实就是同意了。

顶牛爷忽然也看看我,说:你都大学生了,你也去。

我们去找蓝茂,到他的房间里。蓝茂老师住了十年的房间,满了好多,添加了不少东西,最多是报纸。十几摞报纸堆砌成山,每一摞都比人高,像顶梁柱。

顶牛爷主持的谈话,在绕了很多弯后,才回到根本或说切入主题,可见顶牛爷是慎重的,有所忌惮。蒙村长又作了补充说明。我父亲说了一些安慰和鼓励的话,比如:以你自愿为原则。

蓝茂老师最后说:我愿意去验血。

蒙村长欢喜地说:我陪你去。

蒙村长陪同蓝茂老师去验血。他们去县医院,与韦仲宽住院、韦加财覃桂叶卖血,是同一地方。

蒙村长拿回了结果,在仅限于顶牛爷、我父亲和我的范围公开。

蓝茂的血型是B。

就是说,蓝茂与A型血的韦仲宽,没有亲缘关系。

所有指责和怀疑蓝茂是韦仲宽生父的说法和想法,都是构陷。

蓝茂老师没有与蒙村长一同回来,蒙村长说:看了结果,蓝茂给我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走,就不见了。

我们当然想知道蓝茂说的是一句什么话。

蓝茂说,谢谢上岭村对我十年的收容。

父亲一听,说:这么讲,蓝茂是不会回来了。

蒙村长说:为什么?

因为我们把他伤透了,上岭村已经令他绝望。父亲说。

蒙村长又说:不就是抽几滴血,验个血,怎么就伤透了呢绝望了呢?再说验血不是好事吗?证明蓝茂不是仲宽的亲生父亲,他是清白的呀。

父亲说:你不是读书人,不是文化人,不是教师,你不懂。

父亲对蒙村长说的话,也像是说给顶牛爷听,因为他说的时候瞄了顶牛爷一眼。

顶牛爷一言不发,从知道验血结果后就沉默。他发呆,又有点发怵,像乱吠甚至是咬错人后的一条狗。他怅惘、乞求的目光居然投向我,就好像我可以做主一样。

我像一个侦探小说家推理说:十年前我偷听到顶牛爷和覃桂叶的谈话,晓得覃桂叶是被两个男的人贩子卖给韦加财的。那么,在她卖给韦加财之前,应该是被两个人贩子其中一个,或者全部,强奸了的,然后怀孕了。韦仲宽的生父,其实是人贩子。

蒙村长、顶牛爷及我父亲听了,若有所思,也若有所悟。

蒙村长说:这么讲就对上了。覃桂叶卖给韦加财不到九个月就生了韦仲宽,以为是早产,其实不是早产。

顶牛爷终于讲话了:当年我之所以把覃桂叶判给韦加财,是考虑到仲宽这孩子是韦加财亲生的,覃桂叶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另一个孩子。韦加财买覃桂叶又花了不少钱,大多是跟别人借的。我当年那么判,合情合理。当年如果我把覃桂叶判给蓝茂,难道就对了吗?

顶牛爷讲出这段话的时候,神态真诚而坦率,像一个给学生的答题打了勾后却怀疑是不是给对了的老师一样。他真诚,但显出了不自信。他坦率,但已开始自责。

从那天以后我在村子的假期里,每遇见顶牛爷,他都是沉闷的或抑郁的,像一只变得古怪的不合群的耕牛。他极力回避所有的人和事。韦加财继续闹腾,他不去处理了。我爸钓得一条大鱼,我去请顶牛爷来我家喝酒,他也不来。

韦加财说到做到,把养了十一年的韦仲宽撵出门。他虽然没有明目张胆与韦仲宽断绝父子关系,但弃养这个非亲儿子已是显而易见。每天清早、上午、下午和夜晚,人们总能见到灰头土脸的韦仲宽,在山脚、河边以及野地流浪,像一条被主人毒打、驱赶而不敢回家的狗。他在地里挖东西吃,在路上捡东西吃,或到别人家讨东西吃。这个其实有父亲和母亲的孩子,变成了无依无靠的野孩子。

而韦仲宽的母亲覃桂叶,对这个造孽的儿子也已经是爱莫能助。她虽然被丈夫容留,但境况估计比流浪在外的儿子还惨。她终于相信她这个带来祸乱的儿子不是早产,因为她的确被两个人贩子强奸过,只是怀孕了还不觉察,就被卖给了韦加财。她对任何人都没有说过被人贩子强奸的事,对顶牛爷也没有说。这造成了后面的祸乱和事端。她曾经的小丈夫蓝茂被牵扯了进来,被气走了,至今不回。

这十年里,覃桂叶与蓝茂偷偷相见,我是遇上过几次的。

那基本都是放映队来村里放电影的时候。

放映队到村里放电影是哪一天,那一天便是节日,对村里所有人来说便是过节。人们奔走相告,欢天喜地,早早拿着板凳,来到学校的操场,抢占最佳位置,迫不及待地等候电影的放映。而在电影放映前,蒙村长必定有个讲话,短则一节课,长则两节。他总是强调他的讲话很重要,但我觉得不重要。于是我就在蒙村长发表不重要讲话的时间里溜开,去做我认为重要的事。具体或准确地说,是去偷窥蓝茂老师和覃桂叶,看他们在做什么。我发现或注意到蓝茂老师与覃桂叶偷偷约会,已经不止一次了。而他们每次约会的时间和地点,就是放映队来那天,蒙村长讲话的时候,在我家附近的泉眼边。

我遇上覃桂叶与蓝茂相会过几次,唯有两次让我难忘。

一次,《地道战》和《地雷战》放映前,蓝茂和覃桂叶在泉眼边,月光照着他们。在覃桂叶把一包应该是吃的东西给蓝茂后,蓝茂上前抱住覃桂叶,被覃桂叶推开。我在更隐蔽处听到覃桂叶说,我一个脏人,已经不配了。蓝茂说,你沦到今天这样子,都是被迫的。首先是我不对。我知道我错了,我要改错。我不走,留在上岭村,就是为了你。覃桂叶说,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了的。蓝茂说,那能看到你也是好的。覃桂叶说,要放电影了,你先走,还是我先走?蓝茂说你先走。于是我看见覃桂叶就先走了。蓝茂看着覃桂叶走,然后才看覃桂叶给他的那包东西。他把那包东西打开,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我借着月光凝望,加上猜测,判断是一只粽子。

又一次,《卖花姑娘》放映前,还是老地方,依然是有月光的夜晚。覃桂叶居然主动扑在蓝茂的胸膛上,然后嘤嘤哭泣。我听见蓝茂说,韦加财又打你了?我没听见覃桂叶回答。蓝茂又说,离开韦加财,我们跑吧。我还是没有听见覃桂叶回答。蓝茂说,顶牛爷这个老混蛋,太不公道了!我真想杀了他。我这回听见覃桂叶回答了,她说,这都是命。我们认命吧。蓝茂说,不。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我们一定要在一起。现在不能,我就等到以后。多久我都要等。我要比韦加财长寿,等到他死。你一定要活着,要比韦加财活得长久,那样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只见覃桂叶把头从蓝茂胸膛上抬起来,看了一会儿蓝茂。然后,她蹲下去,用泉水洗了把脸。等他俩先后走了,我去到那泉眼边,月色溶溶,我看着晶莹的泉水,看到了月亮。

十年了,我家附近的泉眼依然涌流不息,我也还能在泉水中看到月亮。但是,我是不太可能看到蓝茂和覃桂叶共同的身影了。

那天,我在泉眼那里洗眼镜,也洗眼睛。我感觉有人站在我身后,戴起眼镜回身一看,是覃桂叶。

她的脸是瘀青的,身上没有被布衣遮掩的部分,也露出伤痕。她仿佛是来泉眼这里洗她的伤口,但我感觉是来找我的。

她果然直截了当说:一平,你这次回来,见过蓝茂了?

我说是的。

他不在村里了。

或许,他还会回来。

你们,都对他做了些什么?

我慌乱,说:我没有。

我的儿子被韦加财撵出家门,蓝茂被逼着不回上岭村了,这下,我可以死心了。顶牛爷踏实了。

我愣怔,说:顶牛爷也不想这样的,他希望大家都过得好。

她冷笑,说:你看我这个样子,过得好吗?

我看着她,想起数年前我在这里听到的话,说:等到以后。多久都要等。你一定要活着,要比韦加财活得长久。

她一震,像被电击一样。蓝茂对她说过的话,被我摘要后从我嘴里复述出来,让她吃惊。我以为她还会愤怒,没想到她说:

我会的。

我又在村里待了十多天,暑假快结束了,蓝茂还没有回来。

我回学校开学那天,在码头,我竟然遇上顶牛爷。他在码头等我,对我说:一平,人作孽,会遭天谴,可为什么遭罪的却又是那些善良的人呢?

我说:我不晓得。至少,现在我还不晓得。

顶牛爷说:我希望我遭天谴,可我却活得好好的,真是活受罪。

我说:顶牛爷,再见。

我上船渡河。在河中央,我回望,看见顶牛爷还站在码头上,他壮实、正直、执拗,像一棵常青树。

十六年过去,顶牛爷七十九岁我三十五岁那年,那宗七十年代发生的婚姻纠纷事件,将要重新裁决。

仲裁者依然是顶牛爷。

顶牛爷病了。

我得知顶牛爷病了的消息,他已经病得很重。我父亲在信中告诉我,春天的时候,顶牛爷就开始病了。咳嗽发烧,原以为是感冒,不吃药,最多一个月自然就会好了。一个月过去了,顶牛爷没有好,而且病情加重。亲戚们打算送顶牛爷去医院,被他拒绝。原以为他拒绝的原因是怕花钱,亲戚们把钱凑了,村委会还答应立即为他补办医保,他还是拒绝。他明摆着就是想死和等死,而且预订了棺材。他的轻生和厌世或许与当年两夫争妻的事件有关,他认为他当年的裁决错了。

我回上岭,已是秋天。

一进村,我当即去看顶牛爷。在顶牛爷住房的附近,我看见几个人,正抬着一副崭新的棺材,进住房去。我心里一凉,以为来晚了。

原来只是给他预订的棺材,做好了送来。顶牛爷还活着,我进房的时候,只见他被人搀扶,在检查或观赏他的棺材。他似乎对他的棺材很满意,努力地笑了笑,然后坐在棺材上。

他看见了我,想必还认得我,眼睛变亮,叫着我的名字:一平。

我愉快地答应:顶牛爷。

坐在棺材上的顶牛爷风趣地说:我马上要去见阎王爷了,可不敢跟他顶牛哦。

在场的人表态,只要顶牛爷肯吃药、吃饭,一定长命百岁。

顶牛爷说:我要再当一回裁判,做完才去见阎王爷,不然我死不瞑目。

我稍微一愣,在场的知情人或好事者对我小声说:顶牛爷要求对当年二夫争妻的事情,重新裁决。他老年痴呆了,没人理会他这事,当他是小孩子闹着玩。

我边听边看顶牛爷,与他的目光相撞。只见他的脖子变粗、变硬,来气地说:回去讲给你爸听,你爸转讲给蒙龙财听,我当不成裁判,我变成鬼后也不放过他们。

我忙不迭回家,对我父亲讲。我时年七十一岁的父亲,果然又把话转给同龄的已退位的村长蒙龙财。本来以为儿戏的他们,终于当真了。他们商量筹划起让顶牛爷重新裁决的事宜,并要我参与。

我去见蓝茂。他应该在学校,也或许在韦加财家里。

我暑假里等不回蓝茂的那年,在小学开学那天,蓝茂回来了。他出现在村子,活动在学校里。顶牛爷、蒙村长以及我父亲让他去验血做亲子鉴别的行为,刺伤了他的自尊心和名誉,他的确是决定不回上岭村了。我后来知道,他去了原籍宜山县三岔乡永和村。他在永和村住不惯,便又重新来到都安县的上岭村。说到底,他是舍不得上岭小学的学生们,也舍不得覃桂叶。

覃桂叶那已知生父是人贩子的儿子韦仲宽,新学期没有来学校报到。他仍然流浪在外,而且越走越远,在村里已经看不到他了。班主任蓝茂东奔西跑,用了几天时间,终于在马山县金钗乡找到韦仲宽,将已成乞丐的韦仲宽带回来,继续做他的学生。

他还与韦仲宽吃和住,像父与子一样,尽管他已确定不是韦仲宽的亲生父亲。

但韦仲宽以为是。他不知道验血结果的事,村里大多数人也不知道。他们以韦加财的谩骂和毒打为依据,以蓝茂迫切上心的寻找与抚养为佐证,认定蓝茂就是亲生父亲。

也许是天可怜见或时来运转,过了一年,蓝茂当年被开除的事获得昭雪平反,落实政策回到了干部队伍当中。他要求继续在上岭小学当老师,只是把代课二字去掉了。他的报酬也由粮食变成了钞票。办各种证的时候,他趁机把韦仲宽带进去了,享受公家应给的待遇。

韦仲宽变成蓝仲宽,正式成为蓝茂的继子,实际就是儿子。

蓝茂为人父的第十年,也就是五年前,韦加财脑出血,瘫痪在床。照顾韦加财的责任,自然落到覃桂叶的身上。他们是实际生活的夫妻,法律意义上却不是,因为他们至今都没有去政府民政登记结婚。在这一点上,他们并没有服从顶牛爷的裁决。顶牛爷判决覃桂叶和韦加财夫妻关系成立的时候,责成他们三日内必须到政府民政进行婚姻登记。从裁决之日算起到现在,已经二十六年,他们仍然是不合法的夫妻,或说野夫妻。据韦加财健康的时候说,他们没有去政府民政办结婚证,是覃桂叶坚决不去,他也不能强迫。如今韦加财已瘫痪,他难道还能强迫不成?

村里人无人不知,自从韦加财瘫痪,蓝茂便开始在韦加财家出入。他从当初的偷偷摸摸或战战兢兢,变成后来的从从容容或大大方方,像进入敌营从摸索、小心到假扮、逼真的侦察员或特工一样。他帮助覃桂叶照顾韦加财,从劳力和财力,方方面面,用心良苦。

我决定冒一次险,或赌一把,直接上韦加财家去。

蓝茂果然在那里。他正在为瘫痪在床的韦加财翻身,将韦加财半抱,让另一端的覃桂叶为韦加财擦拭身子,然后脱掉脏衣服,换上干净衣服。做完这一切,蓝茂和覃桂叶才发现我,或有空理我。

那年蓝茂接近五十岁了,而覃桂叶则超过了五十岁。但看上去,蓝茂比他苦等了二十多年的女人更老。他甚至背已经驼了,刚才抱韦加财的时候,他耸起的背影,像一匹骆驼,或一座山。而正是这低矮的驼峰或山峦,成为软弱男人韦加财的支撑,成为不幸女人覃桂叶的依靠。

我大声对跟前的蓝茂和覃桂叶说:你们等待的好日子,就快来了。

我为什么大声说,是想让蓝茂和覃桂叶身后的韦加财听见,但愿他听得见。

蓝茂和覃桂叶听着我的话,情不自禁地对望。他们忘我地相互看着对方,难得的喜悦浮现在各自的脸上,像两棵枯木都长出新芽。

然后他们不由自主地看着身后的男人——那个几乎拖垮他们的男人,他也在朝他们看,一直眨眼。

上岭小学那间我当年读三年级的教室,仿佛重现了二十六年前的一幕——

同样是夜晚,灯光耀眼。同样是上岭村及部分外村的村民,将教室内挤满后排出到了教室外。

同样有蒙村长,同样有我。

同样没有我的父亲,他当晚哮喘病的确犯了。

同样有当事人蓝茂、韦加财和覃桂叶。覃桂叶坐在前排中间,蓝茂和韦加财在她两边,像两丛荆棘护着一簇花。韦加财是轮椅推来的,也坐在轮椅上。

顶牛爷是抬来的。他坐在一张龙椅上,被四个人扛着,像坐在轿子上,高高在上,沐风而来。

他坐在讲台当中,衣帽新鲜,像是一个把寿衣穿上了的寿公。他面向大众,像权重者倾向平民百姓。他神采奕奕,像是回光返照。

他居然声如洪钟,说:

蓝茂、韦加财、覃桂叶,婚姻纠纷的事情,我现在重新裁决,判蓝茂和覃桂叶,是夫妻。两人三天内,要到政府民政,办结婚证!

顶牛爷裁决完毕,欢呼、欣喜的景象和场面出现在教室内外,与当初裁决后的效果几乎一致。唯一的区别是,覃桂叶的丈夫,由韦加财改换成了蓝茂。

如果说还有区别,就是当事人蓝茂、韦加财、覃桂叶都老了。他们从年轻纷争、纠缠和等待,到知天命的年纪,方结善果也有善报。

他们原名韦仲宽现名蓝仲宽的儿子,已经长大。他两次都在现场,亲聆了顶牛爷不同的裁决。顶牛爷的裁决,决定和改变了他的命运。如果没有后来的阴差阳错、鬼使神差,没有养父韦加财的遗弃和另一个养父蓝茂的教养,他可能就是邪恶的命运,像他的人贩子生父一样,而不是如今在读的复旦大学哲学博士。

顶牛爷的裁决也改变了自己的寿命。他以为人们也以为他将死的那年,在裁决后的冬天,他竟然痊愈了。

他一直活到现在,今年一百岁了,稳稳当当,像一头神牛。  

凡一平:本名樊一平,壮族。一九六四年生,广西都安人。先后就读和毕业于河池师专、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为广西民族大学硕士研究生导师,八桂学者文学创作岗成员,第十二、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广西影视艺术家协会副主席。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以来,出版了长篇小说《跪下》《顺口溜》《上岭村的谋杀》《天等山》等九部,小说集《撒谎的村庄》等十部。所获文学奖有:铜鼓奖、独秀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等。长篇小说《上岭村的谋杀》《天等山》等被翻译成瑞典文、俄文、越南文等在瑞典、俄罗斯、越南出版。根据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有:《寻枪》《理发师》《跪下》《最后的子弹》《宝贵的秘密》《姐姐快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