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一个村庄的家》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  2021年01月08日09:56

《一个村庄的家》

作者: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05月

ISBN:9787544782197

定价:42.00元 

多年前飘过的一片云

那时候,我们家早已搬到了那个牧业队上。每年春天,那个黄头发姑娘的家就要转场,住在我们家东面的一座小山坡上。那座山坡不高,像一个土丘,人只要跑几步就可以爬到上边去。我们家住在那排房子最东边的一间。每天早晨,太阳先照亮那个山坡,那个山坡的影子投在我们那排房子上,从西头一点一点移到东头。移到我们家门口的时候,山影上总要出现一个劈柴人的影子。我们抬起头,迎着满天的曙光向山坡上眺望,就准能看见那个金发姑娘的剪影。

四月底的一天中午,我看见那个金发姑娘挑了一担水从南边的山坡上走下来站在路边休息。那个时候,红日中天,天空闲云飘浮,空气中有微风躁动。她在路边站着,看见了我,然后向我挥了挥手。于是,我踏过芨芨草丛,向她那边走去。见我走向她,她就放下扁担,坐在路边的一块小石头上。

我走到她身边的时候,看见水桶里的水还在晃动,掉在水里的云随着波纹时聚时散,平静不下来。有几滴溅出来的水珠掉在地上变成了几个小泥球,一只形象丑陋的小昆虫像披了一身迷彩色的坦克急速地横穿小路,从一边的正在萌出地面的小草丛奔向另一边的小草丛。在那些小草丛里,有一些精致的小叶子正迎着太阳。

我在那里站了好半天,她也没有理我,只顾捣鼓扎在手上的一根刺。我说你叫我干什么。她这才抬起头来,向我投来忧郁的目光,指了指她自己的手说,这里扎了一根刺,你能不能帮我把它拔出来?我说,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于是,我从我的衣服上取了一根用来充当纽扣的别针,操作起来。

这个时候有一股小小的山风像一股打在礁石上的海浪,在我们的身上打了一个旋涡,而后又拂过我们的脸。我看见她的黄头发随着微风动了几下,这样,我便抬起头向空中看了看。一朵行云正走过我们的头顶,蒙住了光芒四射的春日。在我们的西边,它投在地上的影子,像落在水面上的一片树叶,被风吹动,从一座很高的山上飘下来,抚过我们的身体,翻过东边的山冈不见了。然后,又一阵山风吹过旷野。

那根刺正好扎进她右手中指的指甲盖里,很粗,而且留着一个很结实的尾巴,用别针碰它,可以感觉到它有点坚不可摧。

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就说是早晨劈柴不小心扎进去的。她说那块木头不但很硬,而且还长着很多节子,斧头夯在里边,好半天也拔不出来,这样,我就不得不用手把它掰开,可那也不容易,它简直活像一块橡皮,又犟又笨,掰开了,又要收回去。我正忙着,我妈叫我说奶锅潽了,我一着急,这根刺就扎在手指上,都半天了,疼得很。

我一边听着她的陈述,一边捏紧了她的手指头,用别针的针尖挑住那根刺的尾巴,一下,两下,三下,大概挑到第八九下的时候,那根刺才像一个拴牛犊的木头桩子被小牛东拉西扯那样松动了,人只要用两个手指尖一掐,就能够拔下来了。这期间,她一直忍着,咬住自己的下嘴唇,直到见刺松动,她的牙齿才放开了下嘴唇。我看见她下嘴唇皮肤下的血色白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红润。那感觉就像刚才从我们身边飘过的云影,晃了一下不见了。她说,现在可以了,你尽管用手把它拔出来就是了。这样,我就把别针又别在我的衣服上,然后用拇指与食指将刺的尾巴夹住,拔了下来。那个时候,她的伤口已经染了一些血迹,但那根刺却干干净净,像刚从木头上取下来的一样。其实,这一点也不矛盾。它从木体到人体,不过是从一个生命之躯到了另一个生命之躯罢了,对它来讲,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把刺还给了她,她就拿在手上看了一会儿,然后,顺手扔进风里去。

几天后,我又看见她挑着一担水从那个山坡上走下,在那个地方休息。那天,万里晴空,没有一丝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烟味,烧的大概是骆驼刺。我站在太阳地里,寻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那股浓香的源头,却看见了她。她显然也看见了我,正朝我挥手。我像那天一样走了过去。我说你的手好了吗?她说几天前的事,早好了,也早忘了。我说那你叫我有什么事?她有些矜持地说我想请你看一样东西。我说在哪儿?她说在我家里。我问是什么?她说我本不该告诉你,但又很想告诉你,这样吧!去了你就知道了。然后,她挑起了担子,迈开了步子。我看见水桶里的水开始晃荡起来。

我们挑着水上了小山坡,进了她家的毡房,她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走到她家门前那一小片散落着碎木屑的柴堆旁的时候,一条体格很大的黄狗跨过一把斧头,慢慢走过来,欲闻水桶。她就骂了一句,滚吧!你这条狗。她还想说什么,可气已经接不上来了。我看见那把斧头的木柄又光又亮,而且把手那块还有点细,显然已经用了很久了。

她把水桶放好的时候,正好是正午时分。太阳光从毡房的天窗洒下来,掉在她家的被垛上和被垛下铺在地上的花毡上。我看见那个被垛像一堵彩色的墙,码放着五颜六色的被褥和漂亮的绣花枕头,而一地花毡更是五彩缤纷,看上去,墙上墙下生机盎然,绿叶红花,特别好看。她家的火塘里有一些没有烧完的柴禾,旁边还有一些骆驼刺,放着一个小小的净壶。净壶虽被擦洗过,但壶盖上还是落着几点柴灰。大概是某个湿柴禾燃烧的时候迸到上面去的。

她把被垛上的被子拿下来一个,又拿下来一个。我问你家的人呢?她说,他们去参加舅舅的婚礼,留下我一个人在家。我说,哦,是这样。然后,我就看见她从一个有刺花绣套的箱子里拿出一块很大的丝质镂花头巾,说,你见过这个东西吗?我看了一眼,又把头巾的一角放在手上,说,没有。她又问我你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吗?我说不知道。她就说,你连这个都不懂,也太无知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这是女孩子出嫁的时候披在头上的东西!听了她的话,我突然感到一股热流穿过我的身体,一直冲到我的额头上来,心里怦怦跳起来—我真是有些激动,这大概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出嫁”这个词有如此近距离的感知,那股感觉真是微妙极了,就好像这事跟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样。多少年后我想,一个女人的自我意识也许就是在那一刻开始在我的一生中萌芽的。直到现在,只要谁提起这个词,我依然能感觉到那个中午的那一缕阳光,那股弥漫在空中的骆驼刺香,和那个金发姑娘棕色的眉毛,黄色的睫毛,粉色的嘴唇以及她那一双宛若深潭的蓝眼睛。

我可能看她看得有些发呆。她推了一下我,就像要把我从睡梦中叫醒。然后,她就把头巾披在自己身上,头上,又取下来,对我说,我要出嫁了,我母亲将把这块头巾送给我。

这个时候,有什么东西在门口出现了,我扭了一下头向那边,见是那条大黄狗又出现了。它站在门外,卷着尾巴,盯着我们,像一只老虎。它后边的柴垛上晾着的一件衬衫,被风吹起衣角,另一块不大的白布被风掀掉了,落在地上。

我心里乱乱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说,那你什么时候出嫁呢?她说,不知道,或许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正说着,那条大黄狗又走开了。她没有回答我的话,却骂了一句,你不知道,我有多恨这条狗!

听着她的话,我心中竟也对那条狗萌生出一点仇恨来。但我没有再注意它,而是把心又放在那块头巾上。这个金发姑娘多年前让我看过的这块头巾,对我的一生产生了多么重要的影响,别人是无法知道的。随着时光推移,它的意义已远远不只是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正午,而更多的是在我和许多女孩子一样青春勃发的岁月。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一些事,使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只要听到有人提起“出嫁”之类的词,就把我自己蜷起来,像一只假死的刺猬,或一只假死的虫子,以至于一些朋友以为我是一个不太好接近的人。他们敲我的窗户,又敲我的门,或站在阳光地里大声地告诉我说,看!这外边的春色多美,快走出你的那间小屋子,跟我们去歌唱春天吧!然而,他们越是那样喊叫,我越是觉得自己离春天很远。尽管我也像他们那样热爱我们的春天,但我不会表达自己,结果始终没有看清楚过那些朋友的脸,没有能够看清楚他们的头发、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在我的印象中,那些脸就像一个个梦中之人,说不认识,分明见过面;说见过面,却分明又不认识……

那件事是这样的。有一天,我看见一群山羊在一座山上吃草,便很自觉地向羊群里看了看,检查一下我们家的山羊在不在其中。这是我常做的事。比如,我挑水走过一条小路时,必定要向小路旁边的山上望一眼,看有没有我们家的羊;又比如,我拾着柴禾爬上一座不高的坡,也要看看某一条沟里,或某一个梁上有没有我们家的山羊。这样,时间长了,我就像许多人一样,脑袋里分离出一部分脑子来,专门负责管理这一类的事。那天,我下意识地向那座山上看了一眼,就看见我们家的山羊领着它的山羊羔子,简直把我吓蒙了。我知道,这下,我们家的晚餐肯定又要没有奶茶喝了。我气急败坏地跑上山,恶狠狠地把它们母子打散,然后,坐在山上面向午后西去的太阳地里想这件气人的事—我免不了要挨骂了。可就在我坐在山头上发呆的时候,远远看见在我左边山脚下的小溪旁有两个人拉拉扯扯,仔细看,像是在吵架。我认真分辨两个吵架的人是谁,竟认出其中一个是那金发姑娘,而另一个是一个男人。她正向那个男人说什么,情绪激昂。

在他们一边的小溪旁,有两只水桶,还拴着一匹马。他们争执的时候,小溪一如既往地从乱石丛中哗哗流过,而小溪旁的那条小路,也一如既往地在小溪边沿着我脚下的那个山体,绕过一个弯,从左侧的山溪绕到右侧我们家的那一边。在我的头顶上,一只山鹰飞过我的山梁,从我们家的那一边飞到山溪的这一边,落在一块白色的石头上。过了一会儿,那个与金发姑娘说话的男人说了些什么,转过身,骑上马,走了,连头都没有回一下。然后,那金发姑娘就在溪边站了很久,最后,挑了水,悻悻地走上了回家的路。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迅速向右跑下山,站在她常休息的那个地方。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等我跑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她的身影已出现在那个山梁上,然后一步一步走近我,在那地方停下了。她显然哭过,眼睛红肿着。我记得那天是一个阴天,远处,灰色的云雾锁住了高高的山头;近处,几只黑色的燕子飞快地掠过离我们很近的天空;东边的山沟里,一些奶牛头朝着回家的方向,在风中甩着尾巴。我问她有什么要紧的事吗?她像是一个心里窝着火的人,说我能有什么事?我又问刚才与你说话的人是谁?她看了我一眼,说你怎么知道?我指了一下那座小山,说刚才我就在山上。她看了那山一眼,说,那我告诉你,你知道我家的那一条黄狗吗?那个人就是那条狗,是一个十足的恶棍,如果老天有眼,会惩罚他,戳瞎他的狗眼,然后叫他灰飞烟灭。她还说了好多咒人话,除了叫那人“灰飞烟灭”,还有就是咒他“随西沉的太阳灭亡”“凡他生活的地方永远不要长绿草”“让苍蝇爬满了眼睛,腐烂掉”,等等,其他我已记不大清楚。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咒人的话是很可怕的。你想,咒一个人生活的地方不长草,是什么概念?

那天,我感到她十分神经质,一点也不像先前给我看头巾时那样贤惠。等发泄完了,她又突然显出一份无奈的样子,央求我道,这件事,你可不能告诉别人……而且……你一定要明白,以后你也会长大,你必须学会远离当狗的人,懂吗?

我似懂非懂地听着她的话,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然后,空中就下起毛毛细雨。一片白色的云雾从西边的山沟飘过来,盖过了我们。她挑起水桶向前去了。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刚刚赶下山来的小山羊回过头来看着我们,琢磨刚才我们说的话。

那以后,我差不多很少听到金发姑娘在门前劈柴的声音了,也很少见到她挑水从南边的山坡上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她的母亲,或者她的父亲,或者她的兄弟姐妹。除了这些日常的活计之外,他们家的人好像一夜之间离开了人群,不串门,不走动,不说话。唯有他们家的那条大黄狗偶尔跑下坡来,在离我们家不远的一堆垃圾上捡人家扔掉的骨头,然后趴在某个墙角下咔嚓咔嚓地啃,直啃得人毛骨悚然,起一身鸡皮疙瘩。听一些老夫人议论说,金发姑娘恐怕以后没脸再见人了,天哪,这姑娘可真能瞒住大伙的眼睛,都五个月了还没有人知道。有位老夫人甚至警告像我这般大的小姑娘们,说以后远离她那种人。

但是,她们越是这么说,我越是想去看个究竟。于是就编出一些谎言借口去看过她。比如,我母亲找不到剪刀的时候,我就谎称可能被坡上的那户人家借走了。然后,就跑上坡,绕开那条大黄狗,掀开他们家毡房的门帘,在不多的几个人中寻找她的踪影。我说,你们家借了我们家的剪刀吗?他们家人肯定是一脸狐疑,你看我,我看你。我说,是那天大姐姐借的。这样,她母亲—一个表情很冷淡的女人就向那个彩色被垛下的一个小棚子轻轻地问了一句,那棚子下就露出那个金发姑娘的脸,她说,没有,我没有借你家的剪刀,你可能记错人了。她说着,走出那个小棚子,站在她母亲的后边。我看见她的那张脸已经变得憔悴不堪,身上穿着她母亲的一件棕色的上衣,衣领松松垮垮挂在肩上。我这才看清了她身体发生的变化,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她了。

我傻傻地看着她,忘了自己编的谎言,与我的状态相反的是,火塘里的火很热情地燃烧着,充满了生活气息,有一根柴火噼噼啪啪地响了一下,蹦出几个火花,熄灭了。

那以后,我再没有别的谎话可编,就不再有机会去她家了。又过了一些时间,金发姑娘的家搬离了那个高坡。那天,我和几个小姑娘爬上他们家住过的那个高坡,目送他们一家离去。我们看见,在长长的驮队前,走着那条大黄狗。金发姑娘的马紧紧跟着她母亲骑的那一匹马。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心中有些失落,说不清楚在为什么伤感。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也许,那时候,我的失落完全是由于那块头巾!因为我并没有看见她披美丽的头巾出嫁时,远走他乡的背影。

不久,秋天到了,我们家赶在冬天到来之前,也搬离了那个牧业队。

那是秋末的一天,我们听说那个金发姑娘被她母亲送到了医院里,因为她遇到了难产。然后,她做了手术,生下了孩子。听人说,她生下的是一个女孩子,与她长得一模一样。

她在医院里住的那几天,我一直想去看看她,

哪怕趴在病房的窗户上,向里偷窥一眼。但是,我发现我竟一点胆量也没有,也说不清楚究竟怕什么。一天,我看见一条小路上走过来一个陌生女人,一手提着一筐子鸡蛋,一手抱着一床小花被和一个有花纹的小奶瓶。那时候,我们和母亲正在门前垒一个土围墙,围住我们搬来不久的新家。我站在已经有些结冰的冻泥里,看见那女人走过我们家门前的时候,踮起了脚尖,以免弄脏了她的鞋子,她甚至还提了提她的裤腿。但我还是看见有一块泥粘在她的鞋底子上,那块泥里有一些麦草,把泥粘在一块,她把脚板在地上又甩又擦,半天才把泥弄下来。然后,她鄙夷地看了我们一眼,向医院方向走去了,好像那块泥是我们放那儿有意捉弄她。

过了约莫一个钟头的光景,我们的围墙快垒完的时候,那个女人用刚才的那床小花被抱着一个婴儿走过我们面前。她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眼里充满了慈祥的光芒,一边走,一边看着那个襁褓里的孩子,以至于走过我们家门前的那块泥地的时候,完全忘了脚下的泥,又连麦草带泥巴结结实实地踩了两脚,走了。我们有些恶作剧地笑起来,但听到那个婴儿娇嫩的哭声,又立刻停了下来。只听那女人在孩子的哭声里一遍又一遍地嘟囔着什么,我们听不清楚,也不知她和那个孩子是什么关系。那天晚上,我们就听说,这个没有生育过的女人领养了金发姑娘的孩子。许多年后我想,她走过我们家门前时嘟囔的那番话一定是在说,哦,小娃娃,你不要哭,饿了你就吃一点奶吧,我会像你妈一样地爱你疼你。后来,我曾听说,那个踩泥巴的女人真是幸运,因为人人都说姑娘的私生子长得最漂亮。我虽然没有考证过这种说法的真实性,但我相信,那个孩子后来过得肯定很幸福,不像她的亲生母亲,命里注定了要遭受沉重厄运,英年早逝。那事过去大约一个月之后,那个金发姑娘在一个大地封冻的日子里,走进一片芨芨草丛,割腕自尽了。

这件事在进行当中的时候,我完全是一个无知的孩子,像一个没有睡醒的人,知觉朦胧,并没有意识到什么。但后来,它变得越来越清晰了,越来越沉重了,以至于我常把任何一个有关那个姑娘的细节都编进故事中来,越琢磨越觉得这个故事实在不同凡响,至少对我本人来说是这样。比如那一根扔进风里的刺,那一条狗,那一缕阳光,那个骑马离去的人,那个小孩子的哭声,以及后来,她结束自己的那一片芨芨草滩……它时常使我想到,其实,一个普通人活一辈子,活得就是那么一点点小小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