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广西文学》2021年第1期|王祥夫:吊车还能派什么用场 
来源:《广西文学》2021年第1期 | 王祥夫  2021年01月07日07:00

这个聚会,怎么说呢,很早就约下了。

到了这天,朋友们都来了,鲍铁也烤好了他拿手的小点心。

鲍铁把前不久那件事已经告诉了几乎每一个人,但人们还想听他再讲讲。五年的时间不算短,春夏秋冬加春夏秋冬再加个春夏秋冬还要再加两个,时间可真够长的,怎么可能呢?一个死人一个活人,两个人关系再好,也不可能五年都睡在一起,“这事真会吓死人!”朋友们都说。

这样的聚会,一开始就讲死人的事像是有点不太好,那么就让我们先说说聚会的事吧。是这样的,人们都坐在鲍铁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下边喝茶,桂花的香气明显压过了茶的香气,这种聚会简单得很,在桂树下。人人都喝那么点茶,想吃就吃点鲍铁烤的那种小点心,还别说他的点心还真烤得很好吃,不是那么死甜。一般来说,只要鲍铁一招呼人们过来喝茶就一定有他亲自烤的小点心,而且他会一回烤许多,走的时候会给朋友们每人都带那么一点,用精致的牛皮纸袋装好。人们说一个大男人,当年踢足球的,想不到会烤这么好的点心,所以他根本就不需要找什么老婆。有人这么说了,不管是什么人说的吧,马上就有人跟着来了一句,“难道娶老婆就为了给你烤点心吗?”这话就说远了。有人马上就又说到性生活,说性生活这种事总离不开老婆吧?这话马上又招来人们的嘻嘻哈哈,说现在的性生活是多种多样,“这种事发展到现在已经不必非要女人参与。”大家这么说话的时候鲍铁就一直微笑着,鲍铁长了张四方脸,白白净净的,他一直在厨房里忙,一直没工夫坐下来跟大家说话,他用了最地道的西藏牦牛的黄油,所以远远闻着就很香。因为这是在他家,因为他还没结婚,所以他一般不跟人们在一起谈论关于性的事。现在有一个问题是,鲍铁要去西藏支教两年,去教美术,是工作让他非去不可,他屋子里的那么多花怎么办?一种主意是大家每人拿两盆,但这主意鲍铁好像觉得不那么合适。“我可受不了一进家门看不到我的花。”鲍铁说。他是太喜欢他的那些花了。他的屋子里,可以说到处都是花,甚至都有人担心他晚上睡觉会不会因此而缺氧窒息,就像煤气中毒那样。

“一个大男人如果被花毒死了,”米莉说,“你们想想那个画面。”米莉说自己是个女诗人,但是她就是没时间来写诗,说实话也没人读过她的诗,再说人们对诗也不感兴趣。

鲍铁这时候端着一个很大的玻璃容器过来了,太满了,他走得很慢,但还是荡出来一些。那个玻璃容器可真够漂亮的,是意大利刻花玻璃,是上次米莉从国外带回来送他的,朋友们都很吃惊米莉是怎么带这么大一个玻璃家伙赶飞机的,这真是有点太夸张了。朋友们都知道她是鲍铁的干妈,虽然她只比鲍铁大五岁,一开始人们都以为他们是在开玩笑,想不到他们是认真的。

“我可是认真的,这是我干妈。”鲍铁说,用一只手搂着米莉。

“我也是认真的,这是我干儿子。”米莉也用一只手搂着鲍铁。

“我们都很认真。”鲍铁和米莉又几乎同时说。

朋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但朋友们都知道他们的关系非常好,米莉会经常给鲍铁织点什么,比如毛线手套或者是一条毛线围脖什么的,有时候还会是一双袜子,那种毛线织的袜子总是很厚,谁让鲍铁是户外活动爱好者。

鲍铁把玻璃容器端过来了,里边是他给大家准备的西番莲饮料,西番莲的味道一般人都会接受。“够了够了,”米莉对鲍铁说,“你坐下来说话。那件事怎么回事,听见怪吓人的,细想一下又怪温馨的,不过这温馨多少有点瘆人。”米莉站起来帮鲍铁把盘子弄好,米莉其实是搞电影的,个子很高,她抽烟的样子很好看。她过来的时候还专门给鲍铁带了一罐美国的海盐,微微泛着粉色的海盐。鲍铁说这么一罐可够我吃一阵子的。米莉说市场上的盐越来越不能吃了,吃了会得肾结石。米莉虽然只比鲍铁大五岁,问题是,米莉还没结婚呢,米莉也不打算结婚了。米莉十七岁的时候就开始谈恋爱了,二十三岁的时候她出了件事,她的男朋友在游泳池里游泳出了事,直接说吧,是淹死了,而且还不是在深水区,那水的深度在米莉男朋友的腰部,这真是不可思议,一个大男人淹死在游泳池的浅水区里。二十七岁的时候,米莉又出了事,那时候她正在跟一个比她小两岁的男朋友打得火热,这个男朋友也出了事,就是在高速公路上,车忽然起了火,人根本就不可能从车里爬出来,那辆车一边冒着呼呼的火苗子一边飞奔,结果是太怕人了,车里边的人被烧成了焦炭。米莉跟鲍铁认识的时候,其实那天也真是巧了,都后半夜了,米莉准备从这个城东边的第二座桥上跳下去,结果就被鲍铁从后边给死死抱住了。鲍铁一直把她送回到家里,一路上他们没少说话。米莉对鲍铁说自己什么都经过了,就是还没有孩子,一个女人是要生过一个孩子才算是个女人。这话让鲍铁吓了一跳。鲍铁也是有点慌了,结结巴巴对米莉说,那么就让我当你的干儿子吧。说话的时候鲍铁两只手都汗津津的。

“结婚没一点点意思。”米莉说,看了一眼鲍铁。

“是啊。”鲍铁给米莉杯里续水,看着盘里的点心。

米莉建议鲍铁不妨再讲讲那件事,“虽然那事真是有点怕人。”

“先说这茶香不香?也许,我会说点别的。”鲍铁在米莉旁边坐下来。

“还是香不过桂花。”米莉又说以后桂花开的时候可千万别再喝这个喝那个,什么都会显得没味儿,喝白开水就行。

这时候有桂花落下来了,有风,桂花直接落到杯子里了。

“鲜桂花不会有毒吧?”米莉看着杯子。

“怎么会。”这时坐在旁边的乔爱民开口了,乔爱民在翻那本《培根访谈录》,里边的图都怪怪的,这是一本廉价书,里边的图都模模糊糊,而且是黑白的那种,看着让人不舒服。

“不会。”鲍铁也抬头看了一下桂树,“这个小区从来都不往树上打杀虫剂。”停停,鲍铁又说,“有毒我怎么交代。”

“你其实什么事都不用交代。”米莉说。

鲍铁说他待会儿真的有事要向大家交代,他想起了什么,又转身进了一下屋子,把特意给自己做的饮料也端了过来,鲍铁的饮料里从不加糖,鲍铁吃东西向来都很少。他这么一说话人们就都停了下来看着他,不知道他要交代什么。他要交代的事是不是和那件事有关?鲍铁笑了一下,他喝一口给自己做的不加糖的饮料,用餐巾纸擦擦手,又习惯性地用舌尖舔一下嘴唇,再看看左右,好像他这么一看就把所有的人都看到了,然后才说,“我得编一下,我要是不编肯定没人会相信有这种事,虽然这是真事,但说出来没人相信它是真的,都会觉得有些假,而有些假事,人们却都会以为是千真万确的真事。”

“世上的事都是真真假假的呗,没有一件事是真的,也没有一件事是假的。”米莉说。

“比如说,可以编那天我又冷又渴,好不容易找到个有人烟的地方。”鲍铁看了一眼米莉,“还可以说天下着很大的雪,山上都是雪,山上的林子是黑的,要多黑有多黑,有老虎出现了,那老虎在不停地跑,在追他们。”鲍铁说到这儿停了一下,说,“我说我这是个梦行不行?好像把它说成是梦就可信了。”

这时候电话响了。鲍铁看一下手机,到旁边去了。

“希望他这次去西藏能找到他的爱情。”米莉说。

“人们现在是逃避爱情而不是寻找爱情。”乔爱民笑了起来,说现在就是这么回事,一旦得到了性人们就不会再要爱情了。人们都知道乔爱民上小学的时候就和鲍铁在一起了,这都多少年了。

“我挺烦人们现在说爱情,因为根本就没有爱情。”乔爱民说。

“差不多。”米莉说,“爱情都是人们瞎编的。”

“有也是暂时的,一上床就没了。”乔爱民说。

“差不多。”米莉说看不出你挺老练的。

“我讲件别的事好不好?”乔爱民笑着说。

乔爱民便开始讲他的一件事,人们都知道乔爱民这几年开饭店开得很成功,已经开到了第四个分店,一般人以为他会很忙,其实他现在倒是很休闲。他会定期去各个店看一下或打几个电话。因为有时间,乔爱民前不久才去了一趟九华山。他此刻想讲讲他的事,也就是一个梦,他在九华山做过一个梦,那真是一个奇怪的梦。那次去他原想画几天油画写生,东西都带好了。不少人说在炎热的夏天去南方的山上写生最好是油画儿,因为蛇最怕油画颜料的味道,油画颜料的味道可以让它们躲得远远的。八九月的时候九华山上有不少蛇,它们像失业游民一样到处乱爬。

“首先是我自己觉得太奇怪了,在九华山上做那样的梦。”乔爱民说。

“有什么奇怪的,不就是一个梦。”米莉说。

乔爱民说这个梦和他几个死去的亲人有关,而他在梦里梦到的几个死去的亲人又肯定与九华山有关。乔爱民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说一般人肯定会梦到他们死去的亲人,但是所有的去世亲人忽然都聚齐了在同一个晚上出现在你的梦里这就不同凡响了。米莉打断了乔爱民的话,说他把“不同凡响”这个词放在这里不太确切。米莉这么一说乔爱民就忽然不想再说下去了,乔爱民觉得米莉今天有点儿不太对劲。

“问题是在九华山。”乔爱民不打算说下去了。

这时鲍铁又过来了,把椅子拉了一下,又坐下来,“是一个朋友要过来,我得给他准备一箱汾酒。”

“为什么非要汾酒?”乔爱民问。

“因为这个朋友就喜欢汾酒。”鲍铁忽然改变了自己刚才的想法,可以看出来,鲍铁有心事。“这个故事我不能虚构,我觉得我还是从头讲来更好。”鲍铁说,“然后,我把正经事告诉大家。”

“会不会太长?”乔爱民说,“别太耽误大家时间。”

“我跟那边的朋友认识有十多年了。”鲍铁说。

这时候又有人过来了,提着什么,举着手朝这边乱晃。院子门口是很高的天竺葵,天竺葵是那种很淡的粉色。有点晃眼。鲍铁朝那边看了一下,马上想起来了,是送蛋糕的。鲍铁站起来去把蛋糕接了过来,他没开门,快递员直接从篱笆上把蛋糕递了进来。

“有点心了怎么还要蛋糕?”乔爱民说。

“今天需要蛋糕。”鲍铁说,看了一眼米莉。

“那我就先来块儿。”米莉看了一眼鲍铁。

“第一次去那个林场,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鲍铁再次坐下来,他把蛋糕切了切,顺便还拿来了那种塑料小碟子和叉子,鲍铁把切好的蛋糕分别放在小塑料盘子里。大家开始吃蛋糕。鲍铁说你们不知道山里的林场是什么概念。“就是没人,就是一年四季根本见不到人,因为那个山一般人根本就上不去,太荒凉了。”

米莉说,“再给我来一块儿,吃了蛋糕准备跟着你上山,跟着你的讲述上一次山。”米莉接过来,把手里的蛋糕举了举。

“你儿子给你切的。”乔爱民笑着看了一眼鲍铁。

“谁也不知道是他想叫我干妈还是我想让他叫我干妈。”米莉说主要是我们创造了一个与众不同。头发遮着米莉的脸,她甩了一下,这下好了,露出了鼻子,再甩一下,露出了眼睛,米莉又说,“听鲍铁讲吧,他讲他的咱们吃咱们的,反正他又不吃甜的。”

鲍铁讲的时候米莉就不再吃,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因为鲍铁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米莉可以看得出鲍铁心不在焉。

这时候有车在院子外边刹了一下车,尖叫了一声。

“讲得简短点儿,别把咱们这次聚会搞成故事会。”米莉忽然笑了。

“那场雪可下得真大。”鲍铁说,说下雪的日子就是打猎的最好日子,所以我们去打猎了,那时候的人们比现在要幸福得多,就是还能拿着猎枪去打猎,现在猎枪只是个传说。鲍铁说当年他用的那把猎枪是他父亲给他的,“枪托这地方有个小坑儿,我父亲,你们知道他是抽烟斗的,就这么,磕磕磕,磕磕磕,把烟斗放在枪托上磕,把烟斗里的东西磕到那个小坑儿里,然后再用它点下一斗烟。”

“猎枪是双筒的,双筒猎枪。”鲍铁说。

“我父亲后来不再打猎是因为他太胖了,你们都不可能知道一个人会有多么胖。”鲍铁把两手张开比画了一下,他怕别人不明白,又把旁边的椅子拉了过来,两把椅子并在了一起,说,“这样的椅子要两把并在一起才够他一个人坐,再说,”鲍铁停顿了一下,“再说我父亲的手指,有这么粗,像一根哈尔滨红肠,那把猎枪的扳机他怎么伸得进去,所以他把那把猎枪给我了。”

“可真够胖的。”鲍铁说。

“你们不信问他。”鲍铁指了一下乔爱民。

“我从来都没见过像他父亲那么胖的人。”乔爱民说。

“你们不知道,我从小是多么怕熟人看到我的父亲或说到我的父亲。”鲍铁说,“我的父亲已经是我们全家人的心病。”鲍铁的脸红了起来,鲍铁说,“我今天把这话说了出来,我从来都没对人说过这话。”

“你怎么啦?”米莉说,“人胖没什么。”

“没什么?”鲍铁说,“一个人胖到无法想象的地步就很可怕。”

“你父亲胖人们都知道。”米莉说,她不知道鲍铁想说什么。

“那还是一开始,你根本就不知道他后来发展到有多胖。”鲍铁说,脸上出汗了,一张脸通红。

“后来连我也只能听人们说了,说他连门都出不去了。”乔爱民说。

“你们其实谁也不知道我和我的家人总是提心吊胆主要就是怕别人看到我的父亲,我觉得那么胖真丢人,人长得那么胖就是丢人。”鲍铁说,“你们不知道我父亲几乎是我们这个地方的稀罕事,人们会说,再胖,再胖就让你胖得像鲍警。这你们知道了吧,我父亲是这一带的片警。后来单位特许他提前退休也是因为他太胖了,同事在一起出去执行任务,总是能听到他‘咝咝’地喘,人们站住了,他‘咝咝咝’,人们坐下了,他‘咝咝咝’,领导在那里讲话,他‘咝咝咝咝’,他的喘全是因为他胖,因为他胖,所里都不能执行任务,因为他太胖了,喘还是小事,他只要一随着大家出警,行动马上就会被暴露了,因为他那个胖是绝无仅有。后来他不得不提前退休了。刚退休的那几年他有时候还会出来走走,比如晚上没人的时候去公园遛遛弯儿,后来他就不出门了,家里人想让他出门他也不会从家里走出去。”鲍铁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又说,“你们知道我家以前住在那个小区的顶层,后来我的父亲就只在楼顶上活动,他在楼顶上种了不少菜。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那么多的土偷偷弄到楼顶上去的,他退休以后主要是晚上才会出来活动活动,那些土肯定是他晚上从下边弄上来的。他在上边种了不少豆角茄子葫芦什么的。那时候通向楼顶的那个门他还能出去,那个门是平推的两扇,这你们知道了吧,那门可不能算窄,因为顶层就我们一户人家,所以整个楼顶就等于是我父亲的了。”“你们不知道,每当我父亲在上边走的时候,我们在下边都会看着天花板,一点都不说假话,我父亲只要在上边一走动那天花板就会一颤一颤,后来天花板上的粉刷层都裂得像茶叶蛋。就那么回事。但我的母亲从来都不许我们弟兄几个吱声,我母亲看着天花板对我们说,“你父亲够可怜了,他能走动走动的地方只有楼顶了。”

“胖真是可怕。”米莉说还没见过鲍铁的父亲,只是听说过。

“再后来他就胖到出不了门了,他的身体比门宽出了许多。”鲍铁说,又比画了一下,“有这么宽。”

“不敢想象。”米莉看着鲍铁,鲍铁的脸通红,像小龙虾。

“根本就无法从门出去,一旦出去又进不来。”鲍铁说。

“所以你从来都不吃甜的。”米莉叹了口气。

“对。”鲍铁说,喉结动了一下。

鲍铁说话的时候朋友们都看着他,想象着鲍铁父亲的胖,其实这很不好想象,除非你真见过。

“我刚才讲到哪儿了?怎么讲到我父亲这儿了,其实我最怕人们提到我的父亲了。”鲍铁说,“不过我今天没办法不说他,因为……”

“后来呢?”有人问。

“后来他病了,后来他一直胖,他因为胖不能当警察,吃饭就更随便了,更能吃了,他已经不能在床上睡 ,他只能睡在地板上。”鲍铁说。

“他现在还睡在地板上吗?”乔爱民问,看着鲍铁。

“你根本就不知道他现在有多胖,”鲍铁说,“我们弟兄几个坐在地板上围着他,我们只能看到对方的头部,我们的视线都被父亲躺在那里的身体挡住了。”鲍铁说话的声音有点变了,像是要哭了。

“你们不知道,你们不知道。”鲍铁有点语无伦次了。

米莉说,“你讲到了下雪打猎,下雪了,你去打猎,拿着你爸的双筒猎枪。”米莉说,“那你就接着说你打猎的事吧,你就别说你父亲的事了,说打猎的事。”

“我其实也没什么说的。”鲍铁站了起来,说,好像是在说梦话,“进了山,雪还下着,山上的林子是黑的,黑乎乎的。”鲍铁说,“打猎这种事就不能一个人出去,必须三四个人,最少也得两个人或带条狗,而我是一个人。到了天快黑我才明白我是迷路了,迷了路才懂得害怕。一个人迷了路特别容易有饥饿感,其实倒不害怕走到什么地方会碰到什么,就是想赶紧吃点东西。十个迷了路的人有九个是这样。其实只要是一吃到东西心里就什么都不怕了。后来我们就发现了山里那边的房子,是烟筒里冒的烟让我发现了那边有房子,我们就去了,我其实也没什么说的。”鲍铁把手里的饮料一下子喝了,朋友们都知道他的饮料里从不加糖,糖可以使人发胖,胖对鲍铁的打击可真是太大了。朋友们等着鲍铁往下说,说那个让人听了有点瘆的故事,一个活人和一个死人在一起睡了五年的故事。

而鲍铁却突然趴在桌上大哭了起来,他伸着两只手,把脸贴在桌子上,就那么哭,忽然又停止了哭,他把脸上的泪擦干净,旁边的朋友们都看着他,知道鲍铁肯定是有事了。

“我父亲昨天去世了。”鲍铁说。

朋友们都不再说话,都看着鲍铁,这让他们想不到。

“问题是,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他从屋子里弄出去,他太胖了。”鲍铁两眼红红的,他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他是很少抽烟的,他把烟点着,手有点抖,他把烟放在嘴边吸了一下,手又抖了一下。“今天晚上,”鲍铁说,“消防队那边要开来吊车。”鲍铁又吸一口烟,手抖得更厉害了。“他们要把南边的窗子取下来,只有从那个窗口,把窗子全部取掉,我爸才能从窗口给吊出去。是这样的,外边的吊车把我爸事先吊好,我们会在屋里边用绳子拉住他才能把他慢慢慢慢送出窗子,然后再由吊车把他吊着一路送到火葬场。

朋友们都不再说话,都看着鲍铁,朋友们都想不到这件事必须要出动吊车。朋友们都不再说话。都看着鲍铁。

“昨天上午他去世的时候我母亲还以为他睡着了,不过后来发现不对了,怎么能睡那么长时间,过去推他才发现他已经去世了。”鲍铁说,“我们真是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坐在父亲身边的地板上,我们只能看见对方的头部,你们想象不到他现在有多胖,所以只好用吊车……”

鲍铁不再说话,又伏在桌上哭了起来。

“吊车。”不知谁轻声说了一句。

朋友们突然都不说话了,几乎是,同时转过脸看南边不远处的那片工地,其实他们只能看到那三四座正在施工的高楼,楼上的吊车正在慢慢转动着,把一铁斗水泥沙子混凝土吊了起来,又慢慢转着,把另一铁斗水泥沙子混凝土吊了起来。一群鸽子,忽然飞成了很小很小的黑点,忽然不见了,忽然又飞了回来,忽然又飞成了很小很小的黑点,忽然又不见了……

作者简介

王祥夫,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赵树理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杰出作家奖等,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四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