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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作家·微刊|韦汉华:纸碗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 | 韦汉华  2021年01月05日08:07

女人捻了捻手上的枇杷花,想托人带给咳嗽中的父亲。几年前,母亲直到去世前也没机会好好孝顺是她心里永远的遗憾。虽然离家远些,可她也想为病中的父亲做点什么,正想得出神,家里的电话响了……还没接完电话,她就一阵晕眩过去,大伙使劲掐她的人中,好一会儿,她才终于醒了过来,直愣愣的眼睛里落下两行滚烫的泪水。

连衣服也来不及换,女人就赶回了老家。还没到村口就听见村里人都在议论,女人听得分明,他们都在说她刚刚去世的父亲,那个在城市的地质队摸爬滚打几十年的父亲,他走得是如此的悄然无息,甚至连家人的哭声都没听见。

回家的那段小路,女人走得格外艰难,曾经,周围的一切她闭着眼睛都能记得,一草一木都被她少女时期快乐的目光所抚慰过,她和她的七个兄弟姐妹踏平了这条小路凸起的石头,踏碎了探出头的草芽。已经多少年了,她都没有如此刻一般仔细端详父母院子里的一切:凋敝了的竹叶,不再开花的梨树,不再结果的枇杷,堂屋门口立着的、多少年没人用的锄头……

在孩子们的搀扶下,女人终于走到了那幢住过三代人的老屋前,女人的幺弟正在和村里人说话、笑闹,倒不像是家里有人去世,而女人的到来及她脸上悲伤的神情,更像是来扫大伙兴的,女人扫了一眼幺弟身上的衣服,正是自己給父亲买的鄂尔多斯羊绒衫。

哭了一路,赶了一路,当看见父亲僵直的身体的那一刻,女人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父亲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院子里的门板上,并没有像城市里去世的老人那样,被打扮得体体面面一丝不苟地躺在冰棺里。因为远远地,女人就能感觉套在父亲身上的寿衣极不合适,皱皱巴巴像一大团别人刻意揉坏的、灰蓝色的旧报纸,甚至根本无法包裹父亲魁梧的身材,也许是穿上去过于费力,衣服被扯破了一块,有些风过来的时候,衣角就被扇了起来,如一只无助的手晃动着。

女人踉跄着奔过去,像小时候那样依偎在父亲身边,父亲没来得及穿上自己为他置办的寿衣,脚上穿的黑布鞋还是去年来看他的时候给他买的,他大概是喜欢的,因为鞋的边沿已经磨掉了一些,还沾着一些泥。虽不如城里老人走得体面,但至少跟所有农村老人一样,父亲总算回到了这个一家人生活过的、已经几近坍塌的老屋,至少可以跟母亲合葬在一起,也算是落叶归根了。女人再仔细端详着门板上躺着的父亲,白花花的胡子和头发浓密得几乎遮住了他的整张脸,还好,即使已经离去,他的身体仍然笔直伟岸,像一棵刚刚被人砍倒的万年松树, 即使沉沉睡去也有一种威仪,她稍有安慰。

女人安慰自己同时也痛恨着自己,不能在父亲最后的日子为他尽孝, 她知道父亲在最小的弟弟结婚的那天,就已经决定要用一场传统的葬礼作为此生结束,可是想不到才过去了一年他便撒手人寰。虽然知道父亲的晚年时光过得并不如意,可她竟然毫无办法,因为父亲坚持儿子养老。她回忆起上次到幺弟家看父亲与他相处的情形,父亲已是完全不认得她了,只端着一碗米粉闷着头吃,吃了半天竟一口没吃下去,那是一碗嚼不烂的生米粉,她知道从地质队退休的父亲因为年轻时长期野外作业,饮食不规律患有严重胃病,更因为长期吃小苏打止痛最终得了胃癌,也是在她的一再坚持之下,切除了三分之二的胃才能熬过这些日子。来看父亲前,在外地的一个亲戚给她打过电话,说是看见父亲从路边随意捡起一个别人丢弃烟屁股就往嘴里塞……也是这时候,她才发现父亲的衣服上沾着已经风干许久的大便。自从母亲去世,家里再没有什么天伦之乐,不断上演的只有不厌其烦的争产大战,父亲和母亲的房屋土地、退休金、家具、首饰,甚至他们年轻时候一起种下的、象征爱情的香樟树也被砍去卖掉了。女人用极其温柔怜悯的目光投向眼前这个已然被搜刮一空的父亲,脚上穿着旧鞋,连身上的寿衣也像是胡乱借来的,年轻时养家糊口不得不苛待自己,可就连去世,也同样没有一身像样的衣服,她心底的潮湿又涌向了干枯的眼眶。

哭够了,女人就开始为父亲整理起遗容来,蓬乱的头发拢了拢、翘起的衣角压了压,皱起的眉心抚了抚,再拉起袖口擦去父亲鞋边上的泥。

“我要这个柜子,你们不要跟我争!”种着梨树的院子里原本静穆的氛围被一个声音突然炸开,这是从身后房间传来的,那是父亲生前的卧室,女人从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消说她也是清楚的,那个柜子是母亲的嫁妆,虽是掉了红漆的老货,到今天却也还是值些个钱的,以前母亲总说把这个柜子给她。

只是女人并不想纠结于这些事情,她希望尽快结束争吵,好让父亲走得安宁些。她不得不踱步到父亲的卧室,试图劝阻一下这些穿堂破壁的、尖锐的声音。可她进门就发现除了她以外,大概所有人已经都把自己心仪的东西摆到了自己跟前,小妹用一个眼神告诉大家又来了个争东西的。大姐见她进来,赶忙从父亲床边捡起一件旧衣,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对说:“这衣服给你吧,其他都没了,分完了,我们看衣服上有个秀字就知道肯定是爸留给你的了,还有这堆泥偶,不是你最爱的么,也留给你了。”大姐指了指扔在角落里的一堆水泥色的泥偶,说话间不忘把递过来的衣服的衣兜又掏了个遍。

女人认出这是父亲年轻时候的工作服,是那种地质队特有的、厚实耐穿的深蓝色帆布衣服,衣服已经洗得退了色,她接过来紧紧地捂在胸前,开始蹲在地上捡泥偶,这些泥偶并不精致,不说上颜色了,甚至捏得根本就不像,更像是随意丢弃在墙角的一堆水泥坨坨,一共七个。小时候家里没钱买玩具,父亲得闲在家的时候,总会挖来泥巴带着兄妹几个捏泥偶,可自从那年幺弟找父亲要钱赎回赌博输掉的手表,父亲没给,幺弟恼羞成怒地把父亲捏的所有泥人都摔碎了,这以后父亲就再也没捏过泥偶。

女人摩挲着这一堆水泥色的泥偶,不用想她也知道羊是大哥,马是幺妹,牛是四弟,还有虎,泥虎上面歪歪斜斜刻着一个秀字,秀是父亲给她取的名字,秀美端庄,文静娴雅的意思,这是她自己。无心多说,女人拿上那个属于自己属相的泥偶,又用父亲的衣服严严实实地包好,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间卧室,她此刻只想多陪陪父亲,至于那群人如何争着操办的父亲的丧事,她毫不关心。以她的了解,恐怕他们是早已计算好的,连办几场葬礼、收多少的礼钱才不会折本这些细节都是商量过了,甚至有人突发奇想地提议是不是人先不埋,等到城里再热热闹闹办一场再埋。

父亲的灵堂里四处花团锦簇、张灯结彩,五颜六色、热闹非凡。竟比父母还在世时全家在一起过团圆年的时候还要热闹。热闹之余,女人的兄弟姐妹们一个比一个更慷慨,置办的葬礼用品也都是极高档的,惹得邻村的老人们都羡慕不已。“这家的孩子们真是孝顺,准备了这样多的东西,怕是要用大车来拉,别墅、汽车算什么,怕是连飞机大炮都有哩。”“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用咯!”“瞎操心,不是还给配了司机保姆和保镖么?”

葬礼依然热闹,女人却很安静,她头戴白布手挽青纱,认认真真地为父亲绕棺一次又一次,一连绕了7天。老家人习惯把绕棺称为“救苦”,于是,为了救父亲脱离苦海,女人每次绕棺都极可能的弯着腰,每磕一次头都无比虔诚地祈祷愿父亲不再被俗世所扰早登极乐,成仙成佛。

所有前尘往事都在女人心里一点点散开,是一个巨大的黑洞,也是一簇簇岁月流动的金色,她朦胧的泪眼里都是小时候父亲的样子。自己因为勤奋学习而得到父亲的奖赏,在那些吃糠咽菜的日子,父亲总会偷偷给她一点好吃的,哪怕只是在碗里放一块很小的固体酱油,那难得的美味与此刻唇边咸涩的泪水的味道竟是如此相似。8岁那年,她从把4岁的大弟从沼泽地里拖了出来,也拖出了鬼门关,父亲没安慰大弟,反而紧紧地抱着她,说她真是好孩子;二弟争气,上学最多,可父亲为筹学费愁得一夜白头,只有她把自己辛苦做工省下来的钱交到了父亲手里;其他的姐妹,也因为父亲把工作给她顶替而埋怨了父亲一辈子。可只有女人才清楚父亲是如何养大兄妹七个的,打从她记事起,父亲只穿工装从没买过新衣服,连头发长了也几个月才剪一次,都说野外生活枯燥,别人都抽烟喝酒消磨时间,唯独父亲干了几十年地质工作却什么也学不会,有一次,他拿着单位刚发的劳保鞋找同事给孩子们换了几块桃酥,可只有她的秀儿知道他脚上的鞋已隐隐地露出了大脚趾……

丧事一直持续到8天才结束,女人的原本圆润的脸凹陷下去,眼睛也变得有些浑浊。终于到了她离开的日子,无边的吵闹,让她根本没有机会同父亲作最后一番告别。

那天,她独自在父亲的坟头跪了几个钟头,坚持不要任何人陪,不磕头也不哭,更没有一句话,空旷的坟地,终于安静得只剩他们父女俩了。她独自跪在父亲坟前,四处散落着红色鞭炮的碎屑,以及空气里残存的火药粉末也已经完全服帖地落到地面。她知道父亲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是惦记她的,因为她晓得看见帆布衣服就像父亲还在身边,想到父亲临走前还为自己做了这些,女人又好一阵难过。

哭完了,女人打算起身离开,从地上提起包挎在肩膀上,她的腿有些发麻,她按住近旁的石头想借力站起来,可肩膀上的包突然滑落下来,刚好碰到了地上的一块石头,一声清脆的碰撞声,突然让她想起包里的泥偶,她心里一紧,这可是父亲留下的最后的东西了,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她赶忙打开包。

这一碰,完了,泥偶的头摔掉了。她像护士对待一个受伤的病人那样,轻轻抚摸着泥偶的伤口,心里无比自责。

可就在这时,她发现在泥虎身子与头相连的地方居然漏出了一团白色的东西,她从里面抽出这团皱皱巴巴的物件,这不是只有城里才能有农村难得一见的一次性纸碗么?纸碗里竟然还包裹着另外一坨硬邦邦东西,像是那种因为在洗衣机里绞过才浆成一坨的纸。

女人摩挲着这个没有温度的纸碗,并不着急地把纸碗里那坨东西一点点拆开来,想看看究竟是什么。

拆到中间的时候,她发现一封断了一半且字迹模糊的纸条:“我亲爱的女儿,等不到你我就要走了,我所有的一切已被他们拿走,只有这个纸碗留给你,这坨纸浆里有我要留给你的东西,你要耐心地看完每一句话。”

女人看见这张纸条,吃惊不已,这并不是父亲的笔迹,而是标准的打印体,已经85岁又不会使用电脑的父亲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她紧张地接着拆,最后拆出一堆剪得很工整漂亮的纸条。她把纸条拼凑在一起,定睛一看,竟然是一份完整的、50万元的遗嘱,联系的律师、公证人、父亲的亲笔签名,就连避免争议的处置方法都一应俱全。

女人顿时陷入沉思,父亲日日在别人的监视之下,竟然能留下这样一笔钱,其中的艰难不得而知……

想到此,女人又落下泪来,她仔细地收好这堆散碎的纸条,连同已经完成了使命的泥偶和纸碗。做好这些,她向着父亲的坟深深地磕了几个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前些日子,自己生病的时候,儿子儿媳突如其来的殷勤又浮现在她眼前。她平静地打了个电话给父亲委托的律师,决定用父亲的方法来阻挡她自己家即将到来的另一场战争。

韦汉华,女,贵州纳雍人,布依族。鲁迅文学院自然资源系统作家研修班学员,先后在《中国自然资源报》《今日国土》《中国矿业报》《中国测绘》《贵州作家》《劳动时报》《贵州政协报》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纪实文学、新闻报道等。现在贵州省地矿局测绘院党办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