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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0年第12期|孙改鲜:大地上的词
来源:《草原》2020年第12期 |  孙改鲜  2020年12月30日07:44

在我生活的小镇,若是去野地割一些草茎回来做扫帚,人们不会说“做”,或“扎”,而是说“栽”,栽扫帚。

为什么是“栽”?不得而知。对于做一把扫帚的过程,“栽”大约是更形象吧。一把草在手,捆扎的过程中,为了结实和齐整,会一再把小头的那面在地面上墩击,可不就是个栽嘛。

做家里扫地的,一般是龙须草。龙须草软和细密,在家里用更趁手,会把犄角旮旯都清扫到。

若是扫街道或院子,就用枳芨草了。枳芨草长度够长,质地坚硬,扫院子或道路,力度很大,施展得开。加上此草随处可见,采撷容易。哪家的屋角都留存一捆,随时备用。据说,枳芨草可以造纸,是印钞的纸。枳芨草抗风耐寒,根系发达。人们清理房前屋后杂草的时候,会留着两三株枳芨草,不易清除是一个原因,留着有用才是关键吧。旧年的枳芨草若头一年不曾被割,来年会有人专门点火烧掉,火烧之后,草会出得更快长得更好。

在我生活的小镇,对于扫帚,叫法其实也是有差别的。龙须草做成的,叫笤帚。枳芨草做成的,才是扫帚。

在连阴雨或者连日大雪的日子,会有人把扫帚或笤帚头朝上插在就近的物件上或土堆上,意思是,把天扫晴。那样子,就像是栽了一个扫把。很奇怪的是,不知记忆有误,还是心理因素,回想往日阴天里盼晴,总觉得有那样的一把扫帚栽着,天果真很快就晴朗了。

晴朗了,人就快活。栽什么,像什么。

是眼睛,叫人看见了令自己心碎的一切。

而白桦树的时光,就是被眼睛注视的时光。一样的白天,一样的黑夜,因为白桦而不同。不同之处,不仅仅因为白桦的树皮远远看上去是白色的,白色的树干上布满了眼睛一样的疤结。还因为白桦的树皮是一层一层的,可以剥分的。剥分出来的树皮,可制物件,做器皿,还可以订成树皮本子,在上面写字画画。

现在,我在白桦林中。大风翻滚。有此前委顿许久的树枝一下子就折断了。折断的树枝掉落地上,挺粗的一枝。旁边是早就倒下的另一棵大树,不知是虫害还是雷电造就。撕下一块树皮,端详半天。或者不撕树皮,这样的树干也会叫人想在上面写点儿什么。写点儿什么呢,就写树上之眼看见的秘密吧。那些眼睛里,囤积的秘密太多了。

在尘世,被人看见伤疤是一件多么禁忌的事。这树上之眼,将这棵树和别的树区分开。不同已经显现。充满了魅惑。那是悲悯之眼。因为目睹了太多而沉默无语。

但在高原,被人看着是一件幸福的事!那些并肩漫游的日子。那些互相用身子取暖的日子。那些唱过的山曲儿,以及那些互为姐妹也互做心上人的日子,多么甜蜜而快乐呀。

用它的眼睛来记住他。用它的树皮做成书卷,记载诗歌和誓言,多么苍老而虚空!又是多么美好!

人总不知道自己是谁。白桦却知道自己是谁。白桦只是用树上之眼看着人,从不说什么。不说春天的荒凉,夏天的纷乱,冬雪的狂舞,以及一直在蔓延的秋天。是的,只有人惧怕秋天,树不怕。树只是抖落身上的叶子,就完成了祭献。其中,令人羡慕的是牧羊人。牧羊人走过山坡,牧羊人眼里只有羊群和青草,没有白桦。白桦在心里。白桦更像是兄弟。兄弟沉默地慈悲地守着兄弟,一奶同胞一样。兄弟看着兄弟走过荒无人烟的山梁,悄然牵挂,从不多言。

若尘世间只有一棵树,那棵树应该是白桦。

若尘世间有一个人,既爱又恨,舍不得放不下。那个人就是兄弟。

某一天,看着那些眼睛,你会痛哭一场。

哭就哭吧,兄弟守着你。

种一棵植物,看它生根,发芽,长大,开花,是令人颇感安慰的事。若是有幸,花朵结了果,就是额外欣喜了,是喜上添喜的事。

你说你养育了一棵花。你特别强调“养育”。但你的快乐却源自它,它给予你的快乐大于你所付出的。这快乐是实实在在的。从眼睛到心,再从心到眼睛。有一种轻扬之感。仔细想想,你还敢说,是你养育了花朵,而不是花朵滋润了你吗?阳光好的时候,光打在花朵上,花瓣明亮又剔透,犹如神安坐其上。阴郁的天气里,花朵照开不误,人的心若是因为天气变化有所波动,天气不好,人心沉闷,可是看看花,心境就变了,安详起来。安详起来的心,看什么都是明净的,润泽的。幸福就是这样的吧。

春天总是让人有一些蠢蠢欲动。所到之处,皆是蓬蓬勃勃的生长。入眼入心的绿,以及越来越丰富起来的姹紫嫣红,会叫人在生活的虚无感中,生出一点欲望。这欲望叫人对日子有了期待。这期待发出嫩芽长成叶子开出花朵,是触手可摸的,真实的。是能够养己的。

养一棵绿植,就领受了生命原初的美意。被这美意感染着,人是放松的,安宁的,坚硬变柔软,冷漠变暖和,直至延长成祥和悲悯的一片,就连平素里的粗声粗气也会安静下来。

上苍把绿植们给了我,叫我不至于在庸俗的日子里觉得乏味。我养它,它也养我。

据说,结香的枝条有韧性,可以打结。名字就这么来的。

沿着滨河溜达的时候,看见路边的柳枝也有好多打了结。不知谁干的,亦不知为何。

关于结香打结,还有个说法,说是谁要是夜里做了噩梦,早晨给结香打个结,就化解了。所以,结香也叫梦花。某一年去河南看牡丹,去早了,牡丹没看上,结香倒是匆匆一见,酒店的院子外,干枝上黄的花,很有特色。路过,一瞥之下,心想这大约就是结香了,折身回去看了看。记得特意去闻了一下,忘记了有没有香味,是一种怎样的香,记住了碎碎的花朵上有灰尘落着。不喜灰头土脸,也就没太专注。那时候要是知道它还叫梦花,怎么也得好好留心的。

那么,于这边塞小镇,柳是不是也有结香的功效?

昨夜有梦。梦不是噩梦。只是,梦里为着某个人一直在忙乱和交涉。像个跟班,又像是助理或服务生,跑前忙后地,惦着这个,操心着那个。醒来,不知自己为何如此,为何要这样,累。想半天,不得要领。被窝里躺着翻看一本植物的书,看见书里的结香。停下来,起床,蒸一个红薯,熬一碗小米粥,安慰好肠肚后,下楼去往河边。找一棵垂柳,在那最低的枝上,打一个结。理由很简单,想要自己不要这么累,放下心。

降温了,冷风嗖嗖,双手一会儿就僵了。初春的柳枝,有一些脆。那个结,松松垮垮地,三两枝条绾成,不怎么像个样子。

突然想起来,古诗里,柳枝好像是用来绾同心结的。在春天的亭子里送别,路边许多垂柳,绾一个柳的同心结,就像是,留住了那人。

那人是否留住?不得而知。留在心里,倒是真的。

这是扯不断理还乱的春啊。

问声早安,就想说说春天之早。

在我,春天之早就是早开堇菜开花了。一般是惊蛰之后,立春左右,早开堇菜就钻出了地面,小小的绿芽贴地而生,若仔细看,还会看见顶上有了花蕾,花蕾也是小小的,一点点的白绿色和堇色,很容易就让人忽略了。只几天的工夫,它们就开花了。但,单株的早开堇菜还是容易让人忽略,小小的植株更小的花儿,匍匐在地上,几近不见。就算是成片的,在旧年的枯叶里也像枯草丛中的草芽一样,遥看有近却无的那种。可是初春之后,仲春之时,那些成片的花儿就不一样了,远远看去,缝隙中的成紫色线,低洼处的则紫毡片一样,很勾人眼。走近了蹲下细细看,就不仅仅是眼睛了,魂魄也会被勾动。此时,荠菜是铺展开的绿苗,蒲公英也刚刚开出花儿来,但还是零星的一点点。就这样,春天荒凉的底色上,早开堇菜在浅淡得近似无的绿色上,添加了一抹堇色。春天有了第一件华裳。

早晨,起了风。天阴郁起来。然后,细细碎碎的雨就下起来了。很快地,天地间一片雾气。夜里失眠的人再也窝不住,起身下楼,走入雨雾之中。

奇怪的是,天气并不冷。可是凉气却一点点进入身体。一种潮湿的能够入骨的冷悄没声息侵蚀而来。乱走的人想要一点暖意,就往大路上去,看见路边的饮品店,就进入,要一杯咖啡,双手握杯,暖意从双手开始回归。一杯咖啡完毕,人的魂也从寒湿里回来了。才想起,出来的本意是要看看地面上的那些野草是否开花了,以及,早开堇菜的花朵怎样了。结果就顾着抬脸看细雨中的树木了,全然忘了脚底下。

然,若再进入雨中,衣衫还是薄了。人已不再年轻,没有足够勇气硬撑。归家心切,一心回去。

于是加快脚步,家的方向。眼角扫过处,有什么闪动一下。返身看,却见楼角的缝隙里,几株早开堇菜舒枝展叶,开满了紫色的花朵。而旧年的枯叶基本不见了。犹如惊艳,心被勾动。

初识早开堇菜,是当紫花地丁来认的。一直以为它们就是学名与乳名的关系。而我,更喜欢紫地丁这样的名字。后来某一天听人说它们是有区别的。那人洋洋洒洒说半天,可我,还是不能分清楚它们谁是谁,只记住两花的区别是,早开堇菜开花早一些。这就像双胞胎,它是先从妈妈子宫出来的那个。它们的确很相像,在我眼里,完全就是一个嘛。若有不同,也是单胞胎和多胞胎的区别。这么多年,年年看它们,有时也会在花盆里养它们。只知道,它的花最早。

在春天,所谓早,便是堇菜花开得早。那是花朵给予人的问候,紫色的,绿色的,星星点点的,安好。

有个人和我说,他没见过白杨。听说白杨树上长满了眼睛。他问我,是不?

告诉他,是。随后溜达的时候就特别留意了一下白杨。顺手拍了几张树干。树干上不仅有眼睛,还有誓言和人名。誓言没有什么,无非是我爱你你爱我一见倾心永不分离之类。名字形形色色,张王李赵,萍呀丽呀建呀原呀的。细探之下,居然还发现自己的姓。只是大大的一个字,在那树上,看纹路,有些年头了。

揣测刻下这些痕迹的人们,乱想半天,终究缺乏细节,干涩枯滞,作罢。

是,所谓树上的眼睛,一般为修剪或砍掉枝干留下的伤口所形成的疤结。那些伤疤就像一只只眼睛,有忧郁,有惊讶,有疑问,有泪有笑。

怎样的伤,在愈合后,会成就如此美丽?这样的伤,反倒铸就白杨的好看。

白杨的树皮光光的,所以每一个伤疤都在。那些疤看过去就像一个个眼睛。大大小小的,看着这个尘世。也正因为树皮光光,总会有恋人在白杨的树干上刻下点什么以表达心意。只是,常常是,刻痕还在,人失散了。

少年读书,家到学校四五里地的样子。从学校出来,走着走着就成了一个人。一个人走路,最爱看的就是那些眼睛,看着它们回家,不孤单。

其实长满眼睛的,还有白桦。只不过而今白桦在我生活的小镇,不容易见到了。

此钱为榆钱。非彼钱。

榆钱是榆树的翅果,可以吃。生吃,或者拌了面粉蒸熟后炒了吃,也可以蘸了素汤吃。

当你走在准格尔乡村,看见一棵或好几棵榆树,榆树不是新近栽种的那类,而是自然生成的老榆树时,你会感动于自然的和谐之美。四月时分,榆树生了榆钱,清风晃动树枝,浓的绿和嫩的绿一起摇动,突然之间,看的人就口齿生津。此时,榆钱成型多时,却还未老。正好吃。选一个枝条,捋一把,捡撒一番杂质就可以吃了。男人们粗落,一把直接入口。女人呢,扭捏一些,手指捏了,一撮一撮吃。是一种嫩嫩的又黏糊糊的滋味。极其清爽,咀嚼起来,满口留香。

那是榆树饱满的开始,很快地,榆钱变色变老,从枝头飘落,随着风去了。榆叶也浓绿起来,庇荫一方。来年,榆钱停留处,就可能有一株小小的榆树生出来,生命接续,时光过去,新一轮生长和成熟进入轨道。

少时读诗,有“满地榆钱不疗贫”之句,印象深刻。所以牢牢记得,是那一年母亲生病父亲意外受伤,家中异常拮据。初尝人世薄凉的少年跑前跑后忙乱,忽略了季节转变,某一天突然见到风过处低洼处的榆钱,想起刚刚读过的诗句,心中一陡,想要哭出声来。多年后在阿贵庙第一次见到大果榆。荚果很大,叶子纹路清晰,很漂亮。心想,这真是极大的一枚榆钱啊。少时读过的诗句掠上心头,只记得那是古时女子的一首诗,女子名已忘记,全诗亦想不起来了。唯有一句“不疗贫”还在心上。

在我生活的北方,老榆树是大地上的美景之一,一棵或数棵榆树站立在大地上,不仅意味着此地植被尚好,还意味着饥馑年代这些树曾经喂养过饥饿的肠胃。它们就像是前世的亲人,或,田园美梦一样,赶跑了孤寂荒凉。它的存在,叫人想要赞美大地。这样的大地,既是日常生活的平凡,也是平凡生活中的喂养,踏实而纯朴。

才十多年的光景,在你念念不忘的小镇,榆树还在,却全部成为树篱,被修建得矮矮的,呈线状围绕在路旁,已看不见一棵老榆树。

说到占卜,就想起花朵,花朵是丁香。

是的,在春夏,若是为着什么纠结,我自己会拿丁香糊弄自己。

干吗是丁香不是别的?因为年少的时候就听过一种说法,丁香花开四瓣。极个别会有五瓣。就像是四片叶子的三叶草的那个说法一样,若是谁找见了五个花瓣的丁香花,就意味着找到了幸福。

我生活的小镇叫沙圪堵。沙圪堵有个烈士陵园,陵园里除了高大的杨、槐、榆树外,还有茂盛的松柏和槭树,以及丁香和黄刺玫。树种们没有什么特别,许多地方可见,黄刺玫山野里也有好多。唯独丁香,只有烈士陵园有。就很稀罕。尤其,它还开紫色的花。

不知是迷恋颜色,还是喜欢它浓郁的香味,我和女友爱上了此花。丁香花季,所有闲暇都在烈士陵园耗费掉了。也不干什么,就是看看花花,说说闲话,相互逗笑半天。知道那个五瓣的说法后,更是格外留意着,看看谁更幸运些,可以首先找到五瓣丁香。在一大片花枝中,在千朵万朵的丁香花束中找出那一朵五瓣的花儿来,那是多么喜悦的事啊。也因此,各奔东西后,我们会把每一次春天的约会叫作丁香之约。当多年后,女友有了自己的房子,一个大大的院子和园子后,立马在房前屋后种了许多的丁香。周末的时候,我们会聚在她的房子里,吃肉观花,小酌几杯。

不知丁香花对她还意味着什么,于我,已成为迷信。喜欢一个人,不知道他是否喜欢我,就会在五月里乱走,看遍丁香。不为别的,就想让丁香告诉我,那人是不是和我同样的心思。看不到五瓣,是no。看到了,是yes。决定不了一件事情,也去寻花,五瓣肯定,未五瓣,否定。甚至,于那人,放手,还是不放手,都用丁香花瓣来决定。五瓣坚持,没有五瓣,放弃。甚至于,原谅还是不原谅,都交付花朵决定。

一年又一年花开,一年又一年解不开的心结,一年又一年寻花看花。大到决定终身情感走向,小到要不要去看看他,都要丁香花来决定。好在,得遇五瓣丁香的时候总有。所以心里总会有那么一点点满溢的欣悦,告诉自己是幸福着的,感恩,知恩,不忘恩。这么多年 ,缘或是劫,都在花开花落间过来了。我是个认死理的人,春天决定的事情,秋天也不会改。所以这一年之计,真的是春天说了算。只是人家的卦术用铜钱龟甲纸牌,或者八字命理,我,只用花。

有过悔吗?似乎没有。

她说,到处都是棉絮!

她用了一个“棉”字,不说柳絮。

突然觉得很有意思。看着脚底的白絮滚着滚着就成了一大片,如走失的羊寻到了羊群一般。是在沟底,半坡上还有人在唱歌,歌是山曲儿,“拿上镰刀背上绳,寻不见妹妹找上踪……”人就有一些呆。这美好和遗憾的交织,想要飞腾却又起起伏伏的情思不知怎么就团成一团,絮一样,虚虚地,轻飘飘地,上不了天入不了地,不能烟散。喊个歌就能替代现实发声了吗?不得而知。我的经验让我无法后续。

情感的魔力要怎样才能消解?

她说,迷了眼了!

想说,迷眼的是沙子,不是飞絮。又罢了。也许,于她,是絮。

这些絮们最终消失在哪里了呢,消失之处会不会有个杨或柳钻出来?

迷了眼,会流泪。眼里流泪心里有水。心里的水弥漫开来,就带动光,从而有了神性或魔怔。原本虚飘飘的东西就一点点沉下来了。

说到表述能力,也讲个经验反应吧。那歌唱的人唱的是他的感受。而我,我的经验不足以让我唱出自己的路,只能踩着前人的踪向前。直到,在一种自由状态下抵达真实的自我,喊出那一声来。那一声可能会荒腔走板,但足以轻盈如絮,也一定会在某个不知道的心里落地生根。

所以絮是棉絮,也是柳絮杨花。

想想,还是挺有意思的。

作者简介 

 

孙改鲜,又名鲜然,内蒙古准格尔旗人,著有散文诗集《风过有痕》和《花见》两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