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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1年第1期|牛余和:灰砖楼(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1年第1期 | 牛余和  2020年12月31日07:03

露在被子外面干姜一样的脚趾动了动,睡梦中的恍惚意象风一般掠出大脑。他知道阳光已透进窗户,正在迅速铺展成一个透亮的扇面,漫过地板爬上床幔。他没睁眼,在黑暗里等待着,直到薄如蝉翼的光亮在床沿下微微一颤跃上床面,暖煦煦地把整张床都包裹起来,才抬起眼皮,把头转向床头柜另一边的床上,老伴的脑袋动了动。满房间都是嘤嘤嗡嗡亮晶晶浮沉旋舞的颗粒。这就是活着呀。他感到眼眶里溢出温热,坐起来舒口气。

老太太哼了半声,眼睛紧紧闭着,鱼尾纹收缩成一团含混不清的线团。你就装吧,一辈子了就这小性子。他故意咳嗽一下,冲开黏糊糊的喉咙,都老了还是那只懒猫。笑眯眯地慢慢起床,扯扯拧巴了的睡衣,坐到老太太床沿上,抓起她的手:“早上好。”“这才几点呀,”她像刚被惊醒似的嘀咕,“折腾。”他知道她又在装,就装作她真的忘记了,把她的手合在掌心里,“老太太,感谢你嫁给我。七十年了。”

“谢谢你娶了我。”老太太顺从地被他拉起来,靠在他肩膀上,“这话都说了整整七十次了,烦不烦呀,你。”她捉住他左手,将他的戒指跟自己的碰了碰,两面松弛皱褶的手背交集成直角,像一片皴裂土地竖着一堵年久失修的墙,暗黑老年斑被拉扯得失去了方位,甲壳虫似的一阵骚动。两双混浊的眼睛同时盯住脏兮兮的甲壳虫,婚礼上飘摇的百合花瓣,还有闹哄哄的气息,都在阳光颗粒的缝隙间唰唰啦啦落下。

“天气真好。”老太太说。他们站在客厅南边的窗户前,窗外放着张木头连椅,连椅上有束百合花,黄怏怏的阳光静静地落在白嫩的花上。她知道这是老头让快递小哥送来的。他老得哪里都抽抽,就是脑袋不抽抽,把个智能手机玩得贼溜。就凭这就把她执掌了几十年的财政大权给收了去。没办法,家里的吃喝拉撒离开他的手机就玩不转。“哎。”她对着他叫了声,想说的话突然没了踪影,只好又去看那束花。让人家把花放在连椅上,显摆个啥,不就是个七十年嘛,嘚瑟。

连椅前边几步之外的人行道上,住在旁边公寓楼里的那对夫妇正朝着连椅指指点点。她能猜出他们在说啥。肯定是又在说,瞧,又送花来了,人家这老两口活的。她往老头胸前靠靠,这大半年总是心慌气短,力气不够用的。那两口子,很饶舌的一对,经常在她和老头坐在连椅上晒太阳的时候,凑过来问这问那的。他们刚搬过来的时候,她总是殷切得近乎祈求地邀请他们进楼坐坐,可他们每次都说下次吧下次吧,从来也没进来过。唉,青灰砖楼已有十多年没有待过客了——外边的人都叫灰砖楼,老头非得坚持叫青灰砖楼,说灰砖楼算啥,灰眉灶眼的黑乌鸦;青灰砖楼,那是泛着亮光的花喜鹊,大不一样。有啥不一样的,还不是也老抽抽了。那些这些年从庄稼地里噌噌长出的高楼,早就懒得搭理这幢老古董了。

老头探出上身,手罩在眼上看灰蓝的天空,天上有几片青灰色薄云。婚礼那天也是这样,幸好风一吹就过去了。他摸摸老太太肩膀,摇摇头笑了。刚才的梦里,雨点打湿了她的婚纱,这让从不迷信的他心里忽然有了些惴惴。

老太太拉一把老头:“咱们得上去了。”她努力睁大眼睛看着他,那句想说的话又鼓了鼓头,终于也没有顶破牛奶油皮一样那层薄薄的混沌。他也看着她,有件啥重要的事情,刚刚还想着,让她一拉就忘了。他们一起摇头。不想了,上楼。

结婚时洞房在三楼,除去小楼被占用那十年,他们在假期就一直睡在那张核桃木大床上。等他退休后就把卧室搬到二楼,常住在这里,再后来就移到一楼。一层一层往下退,就退到九十多岁了。真快呀,七十年光阴,打了个逛就没了。在二楼时他们一人一间卧室。那时的老头还不能算老头,隔三岔五就钻到她床上瞎折腾,他呼噜那个响啊,吵得她睡不着。等到了一楼,他们就又合在了一个房间,大床换成两张小床。老太太说住旅馆了,咱们这是。

老太太喘息开始重浊。老头伸手撑住她的腰,说:“慢点。幸好一年只上来一次。”“幸好,”她双手抓住楼梯扶手,把堵住喉咙的气吐出来,“幸好我也就爬这一回了。”他顺手捅了下老太太的腰:“你这张嘴呀,总不保养人。”她是家里的独女,被惯坏了,一开口就想给别人的嘴挂锁。刚结婚那些年,老头不止一次地想,要是娶个温言细语的太太,那该多好。他暗自笑笑,被这张嘴乓乓乓敲打了一辈子,习惯了。要是她跟人家那些个装温柔的太太似的,张嘴就是你说呢、听你的,这辈子得少多少乐趣。“笑啥?”“笑了吗我,没有啊。”“就笑了,坏笑。”老头晃晃脑袋:“小心踩跐了,别摔倒把我也砸下去。”“我倒是想砸别人,可得有这个命呀。”老头噎了口气,挥拳朝老太太比画了下,脚磕在台阶上,往前一踉跄。老太太双手撑住扶手,用脊梁迎住他,慢慢转身挽住他胳膊,“你呀,你呀,就光顾着管我了,忘了你比我大一岁了。”老头没作声。这场官司他们打了一辈子。老头老太太分别出生在虎年岁尾和兔年年头,老头说他们是同岁,老太太说她比老头小一岁。老头知道她是为了让他当小妹宠着她。就她那张嘴,就算大他十岁,还不得照样处处让着她,哼。

推开三楼客厅的门,灰扑扑的霉味迎面扑来。老太太头抵住老头胸膛,老头双手搭在老太太背上,两人弓着腰呼哧呼哧喘气,两颗雪白的脑袋颤颤抖动。窗口投下的光柱里,细碎透明的尘埃浮浮沉沉、窸窸窣窣的,洒落在身上。

“想起来了。”老太太喊道,“花呢?我不是让你去拿花来着,你咋忘了。”“又倒打一耙,你啥时让我拿花了?”老头瞪大眼看着她,揉揉眼,说,“哦,忘了。等会儿下去我再拿来挂上。”老太太“嘁”了声,推开卧室门。老头拉开窗帘,屋里一下亮堂起来。

这是他们的洞房,家具摆设还保持着新婚时的样子,床头墙上的婚纱照是后来翻拍的,原照在查抄四旧时给毁了。他们住到二楼后,老太太就把这里变成了存放结婚纪念鲜花的花房。二楼三楼每年都让家政公司来打扫两次。只有这间花房,老太太要亲自收拾。每年秋天一到,她就上来打开天窗,发现哪束花发霉了、破相了,必定要买束同样的干花换上。这老太太干啥都好一根筋。

东墙玫瑰花,南墙康乃馨,西墙百合花。花束以优雅的姿势挂在三面墙上。时光在空气中咝咝流动。老太太抚摸着去年挂上的百合花,含含糊糊地自言自语:“枯了,都枯了,就像我们一样,瘪了。”他心里“嘁”了声——跟她学的毛病——明明是早就干了的嘛,伤个啥心呀。这话可不能说,要不她准会气势汹汹:“我说的是枯,干和枯一样吗?”还不是得自己又道歉安抚完事。老头抚住她肩膀:“你闻闻,满屋花香。能放香的花就还在呼吸,它们活得好好的呢。”

“歇歇吧,累了。”老太太坐在床沿上,灰尘飞扬起来,她捂住嘴打了个喷嚏。老头没坐,一一抚摸着康乃馨之间的十根空钉子,钉头都锈得黑乎乎了,一摸就落下粉末。玫瑰花和钉子前边的康乃馨都是老太太后来补上的,她也想在这十根钉子上挂上花。老头一反常态地不退让,任由老太太每年上来都喋喋不休。“那些玫瑰花、康乃馨都曾经有过,你补上是还原咱们曾经的生活。这十根钉子上本来没有花,补上去青灰砖楼就会有一段生命暧昧不清,就让这些钉子还是一根根露在墙上吧,费那劲干啥。”他顺着老太太的目光看向西墙,那排百合花后边也有根钉子。每次挂上花,老太太都让他再揳上根钉子,预备明年再挂。他拉起老太太:“等会儿咱们再上来,你挂上花,我再揳上根钉子。”老太太叹口气:“就不再揳了吧。熟透的瓜了,哪还敢指望明年。”老头抱住她肩膀,怕她突然就被一阵风从天窗吸走:“不是说好了,我得走在你前头。”“你呀,”老太太脑袋碰碰他胸膛:“你就是自私。我这么好唠叨,你早走了,我咋过呀。”老头眼圈湿了:“你咋老说丧气话,今天啥日子啊。”老太太自己“呸”了口:“好,不说了。我说,白金婚呢,没有几对夫妇能有这份福气,你就只送给我一束花?”

老头伸手掏口袋,猛地拍下脑门,刚才想不起来的,正是这事。他咧嘴笑笑没说话,搀着老太太颤颤巍巍下楼。老太太明显很失望,脚下黏糊糊的,拖拽不动。

老头老太太走出小楼,太阳已经高悬在楼顶东侧。薄云散尽,灰砖楼安详地立在明净的阳光里。重返小楼时,他们在东山墙根前栽下的爬山虎,已经爬满大半座楼。被侵蚀得斑斑驳驳的青砖,早就裹上了层黯淡的胶质,在太阳下泛着老家具包浆般的光泽。

老头捧起晒蔫了的百合花,费力地屈屈膝,递给老太太:“都是我不好,又忘了。”老太太把脸埋在百合花上:“真香呀,太阳这一晒更好闻了。这七十年哪,玫瑰花香、康乃馨花香、百合花香,一年一年,老头子,我这心里感激着呢。”

老头笑了,阳光在皱纹间曲里拐弯地闪动。他撑着连椅扶手想坐下。八十岁以后,午饭前坐在连椅上晒太阳,成了他们的固定功课。夏天他们会让家政公司来,把连椅搬到楼前那棵老法桐树下。

老太太拍拍他肩膀,“走走吧。”老头弓着腰扭头问:“不累了?刚刚还赖在沙发上不想起来。”“再陪我走一圈,围着楼。”老头直起腰牵住她的手,认真看着她的脸,她两颊泛着红晕,似乎精神头很足。围着灰砖楼溜达两圈,可是他们一早一晚的功课。

照例是老太太边走边絮絮叨叨。“我说呀,咱们家老太爷——”她说的是老头的父亲,没有儿女使他们之间的对话少了许多便捷,好在称谓都固定了,提起她父亲她会称呼老爷子——“咱们家老太爷可真是豁达又开明,我不过就说了句想在乡下举行婚礼,连我们家老爷子都说是胡闹,谁想老太爷就把祖上留在老家的这座小洋楼修葺一新,送给咱们当婚房。那时这小楼可是溪水的独一份。”

……

牛余和,男,1955年生,现居济南。济南市作协原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中国作家》《上海文学》《芙蓉》《山东文学》《时代文学》《世界日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出版有诗歌散文集《耕石录》《耕石斋诗草》,中短篇小说集《玻璃底片》《远山》,长篇小说《老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