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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文学》2021年第1期|蔡骏:春夜·葬礼(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文学》2021年第1期 | 蔡骏  2020年12月31日06:10

01

“钩子船长”死了。

他终于死了。不知高寿几何,命丧何时何地。他是我的童年噩梦之一。因为手。准确讲,是右手,整根食指断了,中指跟无名指,仅存半截。大拇指、小拇指,倒是完整,粗壮、坚硬,像装了一副铁钩,拗断小囡脖颈,轻轻松松。说来话长,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我爸爸从部队复员,分配到上海春申机械厂,做了老毛师傅的关门徒弟。粉碎“四人帮”后,部队战友小沈介绍,我爸爸认得了工农兵大学生小王,就是我妈妈。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我爸爸跟我妈妈结婚,像生产汽车机械部件,拿我生产到社会主义社会。

我爸爸当上爸爸,心花怒放,上班牵记我跟我妈妈,操作机床分了心,吃掉老毛师傅右手,奈么闯了大祸。老毛师傅的中指、无名指,只余一半;食指送到医院,勉强接上,三个月后,发黑流脓,爬出蛆虫,再给医生切掉,终成“钩子船长”,光荣退休。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时光中,我慢慢交长大,地球经历了两伊战争、海湾战争、苏联解体、捷克斯洛伐克分家、南斯拉夫一分为六、波黑又一分为三,唯独我爸爸跟老毛师傅的情谊,赛过牢不可破的联盟。我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依次告别人间,“钩子船长”却有万寿无疆倾向,挺一张猪肝颜色面孔,双目暴射精光,太阳穴鼓鼓,花白头发朝天,火葬场、墓地,皆是遥不可及。他终于死了。

接到这一消息,清明节次日。我在北京,立了颁奖台,捧起奖杯,对了麦克风,念出获奖感言。我的手机响了,《国际歌》铃声嘹亮,庄严的颁奖典礼,登时有了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追悼会腔调。我刚要关掉手机,发觉是我爸爸来电,长远没接到过他电话,暗想大事不妙。我只好抱了奖杯,转到后台接听。一千三百公里外,我爸爸说,老毛师傅死了。隔两秒,一只铁钩,冲出手机屏,恶狠狠揪牢我耳朵,抛回到遥远往昔。我爸爸又说,明日,老毛师傅大殓,你快点回上海,参加追悼会。我说,没空,明日还要开会,讨论电影剧本,后日回来。我爸爸说,儿子,你必须回来,有人牵记你,追悼会结束,要跟你碰一面。我改说普通话,葬礼后的聚会,究竟哪个人找我?我爸爸说,张海。

一秒钟内,我挂断电话,关手机。回到台上,群贤毕至,我手捧奖杯,皮笑肉不笑,获奖者集体合影。颁奖礼后,便是晚宴,席上觥筹交错,弱水萍飘,莲台叶聚,龙虎斗京华。担心的事体来了,赞助商来敬酒,竟是中国白酒大亨。我不吃酒,但看在奖金面子上,只好抿一小口,准备偷偷吐掉。但这位白酒大亨,颇为霸道,两只眼乌珠盯牢我,茅台入口,牙齿间转三圈,像漱口水,辛辣浓香,又像匕首,终归刺入体内,一击致命。天旋地转,我竟没倒下,自行走回酒店。同舍另一作家,却已烂醉如泥。我想呕吐,未果。北京一夜,被酒精淹没前,我改签机票,明日回上海。

天明,北京大霾,绛草凝珠,昙花隔雾,央视新大楼,欲拒还迎,只剩裤脚管一只。早高峰,路人皆口罩伺候,刹车尾灯世界,滚滚红尘,碧血黄沙。助理帮我订了专车,出三环,长亭外,古道边,雾霾碧连天。首都机场T3,我拖了行李,过五关,斩六将,办完登机牌,过安检,冲到登机口,通知晚点,航班排队。赶不上追悼会了,我痴等半日,雾霾稍稍退散,方才登上波音737。隔了舷窗,遥望京华,万里西风瀚海沙,“钩子船长”当在焚尸炉中,结实、干枯,还没冷透。困于祖国夜空,我做了一个梦。

待到梦醒,早已飞出一千多公里,只剩一轮月亮,刚好挂于舷窗外,正跟梦中风景雷同,圆如青铜古镜,满满铺开一弯春夜。降落虹桥机场,春风如一把湿毛巾,从头到脚,揩去北国烟尘。上了出租车,我打开手机,收到我爸爸短信,关照我到忘川楼,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集体静坐等我,切勿着急,安全第一。听闻这么一堆英雄人物静候我归来,登时受宠若惊,记忆错乱。

忘川楼,此地形势诡谲,中山北路内环高架,凯旋路轻轨,纵贯光新路,对冲苏州河,锐角大转弯,分出江宁路、光复西路。天上看便是“天”,不对,是个“夫”,天上出了头,“夫”下要加一“人”,便是苏州河,竖写是“夫人”,有男有女,社会细胞,爱情坟墓。忘川楼,恰好戳了“夫人”心脏,五条马路、一根高架、一根轻轨、一条河流,齐齐汇聚,风水老法里讲,万箭穿心,煞气中的煞气,大凶中的大凶。餐厅门口,阴风阵阵,架一黑火盆,余烬未凉。江南旧俗,葬礼后,家属必要宴请宾客,俗称“豆腐羹饭”。我没赶上葬礼,不必跨火盆,拖了箱子,迈入忘川楼。

二楼,服务员在收台子,唯独一桌,聚了几个老头。我爸爸牙齿摇落,头发倒是一根没少,大半花白。他最亲密的三位同志,形如《西游记》狮驼岭三怪,统管四万七八千小妖,差点点吃了唐僧肉,欺辱孙悟空。头一怪,青狮怪,身高一米九,重约两百斤,猪肝颜色面孔,脑门半秃,人称神探亨特;第二怪,白象怪,头上寸草不生,额角头像电灯泡,鼻梁上一副眼镜片,赛过啤酒瓶底,人称保尔·柯察金;第三怪,大鹏怪,长相威严,颇有腔调,面孔棱角分明,装个大鼻头,两腮插满胡楂,卷曲头发,大半灰白,人称冉阿让。狮驼岭三怪,少了头发,缺了牙齿,没了威风,老得不成体统,反多几十斤赘肉,堆积下巴跟腰带之间,分别来自冷战铁幕两端,以及《悲惨世界》。

我爸爸留给我一碗豆腐羹,一镬子八宝饭,几道小菜,荤素搭配。飞机上,我忙了发梦,错过可爱空乘的送餐,自然饿肚皮。风卷残云吃菜,我才想起一人,抬头问,张海呢?有人在我背后说,阿哥,我在此地。我闻着机油,烟草,酒精,骨灰,发酸的荤小菜,发甜的素小菜,欲火焚身的油,忆苦思甜的盐,瞒天过海的酱,妒火中烧的醋。我回过头,他的面孔大变不变,法令纹更深,额角头更亮,黑西装别了黑袖章,缀一小块红布,代表死者孙辈。

他是张海,衬衫领口松开,脖颈红彤彤,像从火化炉里拉出来,还没烧清爽。我爸爸说,骏骏回来了,飞机票临时改签,老贵的,小海好讲了吧。保尔·柯察金搭腔说,对的,老毛师傅断气前头,到底交代过啥秘密?张海喉结滚动,望了我的眼乌珠说,阿哥,我们哪一年认得的?我说,蛮长远的,记不大清。张海说,1998年,春天,我们在追悼会上认得,再到此地吃饭,就在忘川楼。

02

婚礼与葬礼,如同一对孪生子,又教人雌雄莫辨。第一桩,皆是人生头等大事;第二桩,都要选定良辰吉日;第三桩,来的都是至亲好友;第四桩,要挂大幅照片,前者彩色,后者黑白;第五桩,有德高望重的人物致辞;第六桩,收到礼物或现金不少;第七桩,忙碌的不是主角自己,婚礼忙父母,葬礼忙子女;第八桩,大摆宴席,圆台面越多越有脸面;第九桩,要有火,婚礼红红火火放鞭炮,葬礼红红火火烧成灰;第十桩,购置不动产,婚礼前买阳宅,葬礼后买阴宅;第十一桩,要去民政局,仪式前必须依法登记;第十二桩,有人为你一条龙服务,要价不菲;第十三桩,都是坟墓,婚礼是爱情坟墓,葬礼是坟墓本尊;第十四桩,婚礼是一生痛苦起点,葬礼是痛苦一生终点。最后一桩,葬礼的意义,远远超过婚礼。若说有何不同?奈么人的一生,只能有一趟葬礼,你没第二趟机会,告别过去。就像我们生命中诸多头一趟——头一趟出生,头一趟死亡,头一趟初恋,绝无两趟可言。我头一趟见到张海,既是一场婚礼,也是一场葬礼。

1998年,春天,我爸爸还是个精壮汉子,我尚是苍白少年,皮包骨头,前途未卜,面孔上的荷尔蒙,一粒粒赤豆粉刺,绽放到荼。礼拜六,我爸爸说,跟我走,吃喜酒。我说,啥地方?我爸爸说,南京路,国际饭店。我说,啥人家结婚?我爸爸说,你的堂阿哥。我说,去年这时光,刚吃过他喜酒。我爸爸说,新娘子不好,外插花,离婚了,今日二婚。千年难板,我爸爸穿了黑西装。我也穿得一本正经,皮鞋上油,锃光似亮,吃喜酒腔势。父子俩出门,一路春风相送,温风如酒,坐公交车,走了七站路,南京路,国际饭店,遥遥无期,胖阿姨售票员探出头,手拿票板,敲了玻璃窗,敞开喉咙吼,终点站到啦,火葬场到啦,送死人的下来。

这一路公交车终点站,亦是一半上海人终点站。西宝兴路殡仪馆,天空尽是阴霾,焚尸炉烟囱,喷射灰尘,犹如婚礼烟花,也是花的海洋,白色花圈,卷起人生最后惊涛骇浪。婚礼变成葬礼,喜酒自然吃不成,我说,我想回家。我爸爸说,三鞠躬就好回去了。我爸爸牵了我的手,穿过不计其数的老灵魂,人间烟火,摩肩接踵,堪比隔壁四川北路闹市。殡仪馆内,厅堂满目,小如饭店食堂,中如宾馆大堂,大如剧院礼堂,拉上银幕就能放电影,各家各户,遗体告别,各有尊卑。我爸爸帮我袖子管别上黑纱,来到一间遗体告别大厅,名唤“金龙厅”,颇有水泊梁山聚义厅气概,及时雨宋江、玉麒麟卢俊义、智多星吴用,英雄好汉排排坐,唯独晁盖要死。大厅堆满花圈,挂遍丝绸被套,挽联个个“千古”“沉痛哀悼”“驾鹤西游”。虎背熊腰神探亨特、钢铁战士保尔·柯察金、邋遢胡子冉阿让,风云人物聚齐,仿佛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我爸爸这三位老友,时值壮年,一生中最后的黄金时代,面含悲戚,互递香烟,头顶烟雾缭绕,放鞭炮般闹忙。黑色帷幔正中,挂一张黑白照片,框了个五十多岁男人,朝我微微一笑。我爸爸说,他是老厂长。

遗体告别仪式,局领导致悼词,家属答谢。集体三鞠躬,但我没动,我爸爸压我头颈,他是天生断掌,手劲大,我不得不折腰。哀乐响起,瞻仰遗体,鱼贯入帷幔。人群中低沉哀号。我爸爸落下眼泪水,滴滴答答,打湿西装领头。啥人能让他如丧考妣?我伸长头颈,挤到人群缝隙,想见识老厂长,究竟何方神圣。如来佛祖?元始天尊?三只眼杨戬?一秒钟后,我后悔了。水晶棺材之中,所谓遗体,竟是个木头假人。头发是假的,五官是假的,皮肤也是假的。两只眼睛、一对嘴唇皮,都是毛笔画上去的,颜色比活人鲜艳,好似涂了口红、揩了胭脂。寿衣里包裹的身体,恐怕也是假的。唯一真的,是我爸爸的眼泪水。我吓得魂都没了。我爸爸捏牢我手说,不要怕,你养出来刚满月,老厂长就抱过你。

我想要呕吐了,冲出遗体告别大厅,迎面撞着“钩子船长”。刚逃出少年噩梦,童年噩梦不期而至。老毛师傅已是七旬老翁,右手藏了袖子管里,深蓝色中山装,领头毛糙发白,好像一张黑白照片。老头背后立一少年,灰夹克,黑长裤,白跑鞋,略高我两公分,肤色更深一分,肩头宽了半寸。少年跟我一般大,鼻头下巴,点缀紫红色粉刺,头发如春天韭菜,乌黑旺盛。老毛师傅说,小讨债鬼,还不叫人?少年一愣,叫我一声,阿哥好。我爸爸出来寻我,看到老毛师傅,递出一支红双喜,再用自来火点上。“钩子船长”吐出一口烟,对少年说,快打招呼。少年一愣,点头鞠躬。老毛师傅怒说,小扫把星,火葬场,不要对活人鞠躬。老头子抬起残缺右手,陡然猛击少年后脑,仿佛暗藏铁钩,金属回声响亮。我的耳膜嗡嗡作响,少年脑壳会不会粉粉碎,脑子变成豆腐花?经受“钩子船长”暴击,少年竟然不倒,硬生生立于原地,犟头倔脑,直勾勾盯了人看,好像要从你的面孔上,盯出两只洞眼来。少年说,外公,我错了。我暗暗瞥他,他大方说,阿哥,我叫张海,弓长张,上海的海。他说普通话,带了不知何地口音。他是老毛师傅的外孙。这是我头一趟见到张海。

遗体告别仪式落幕,老厂长一生谢幕,恋恋不舍,钻进火化炉。我昂了头颈,望了烟囱,定怏怏。张海问我,阿哥,你在看什么?我说,我在看烟囱。张海说,烟囱上有什么?我脑子里电闪雷鸣,想象焚尸炉喷出五斤骨灰,遗体告别大厅挤出二两眼泪水,烟囱开始长高,东方明珠这样高,画了一只长颈鹿,四只脚立了殡仪馆,头颈升到烟囱云端,细长鹿头,一对小角,喷出浓黑烟雾,像一朵朵黑牡丹。

追悼会后,我爸爸一诺千金,带我去吃饭。七部大巴,拉上几百多号人,浩浩汤汤,开出夕阳下的火葬场,开到中山北路光新路口的忘川楼。众人跨过火盆,去了晦气,免得不干不净物事尾随。跟遗体告别大厅一般,大堂摆开二十几桌,老厂长派头,不可一世,君临天下。圆台面上,无锡糖醋小排、扬州狮子头、上海腌笃鲜、长江鲥鱼、百事可乐、力波啤酒、花雕黄酒、剑南春白酒、软壳中华国烟、金装良友外烟,赛过吃喜酒。此种老店家,专做白喜事、豆腐羹饭生意,菜色相比红喜事,稍逊风骚,却有沟通天上人间的烟火味。童年一个时期,周围老人走了的多,我频频被带去各种追悼会,吃豆腐羹饭,亲朋好友,往往同一批人,老酒香烟不断,一天世界,好像人这一辈子,烧成灰烬之后,所有生日宴的总和,合成一趟葬礼宴,最后一夜辉煌,风流云散,永不复来。但这身后的辉煌,必跟你生前的辉煌成正比,或跟子女的辉煌成正比,若是活着时光寒酸,人情凉薄,最后一夜灯火便暗淡,便温凉如水,门可罗雀,这一夜过后,乘火箭般被忘记,快于骨灰冷却速度。

我爸爸、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老毛师傅,还有我跟张海,同坐一张圆台面。十七八岁少年,除非天生自来熟百搭,否则不轻易言语,我跟张海都在这阶段,饭量倒是不小,他啃一根鸡腿,我吞三块牛肉,只要消灭桌上一道菜,就能免了尴尬。吃的竞赛中,我俩打成平手,但在吃酒方面,我跟我爸爸一样,滴酒不沾,故而一败涂地。张海连干三杯啤酒,我吃了两杯可乐,脸颊发烫。我不敢看人家眼睛,低头讲话,抬头看天。张海每讲一句,每听一句,皆是直勾勾盯牢你,好像一对眼乌珠里,左边藏了孔雀胆,右边塞了鹤顶红,多看一眼,就要七窍流血。我才晓得,张海跟我同岁,生日小我几天,也是摩羯座。

台子上,我爸爸敬烟,神探亨特敬酒,冉阿让吃得面红耳赤,保尔·柯察金唾沫横飞,讲起这几年,厂里积下不少三角债,老厂长要陪吃、陪喝、赔笑,方能讨回几根毛来。山东一家汽车厂,欠了我们厂一百万货款,八年抗战,没还过一分铜钿。老厂长去讨债,开了厂里的桑塔纳,八百里路云和月,上了山东人的鸿门宴,老厂长豪气干云天,唱了三回《智斗》,念了七十二道行酒令,吃了一斤白酒,方才讨回十万大洋。神探亨特说,老厂长是真英雄,夹紧现金,星夜兼程,驱车返沪,只为第二天,要给全厂职工发工资。凌晨三点,老厂长刚进上海,就在高速公路昏了头,钻进一辆集装箱卡车底盘。保尔·柯察金叹息,残酷啊残酷,老厂长当场身亡,上半截粉身碎骨,只剩骨肉渣渣,下半截却完好无损,今日追悼会上“遗体”,下半身是如假包换的老厂长,上半身却只能做个替身,选用一根上等松木,雕出死人身体跟首级,再用橡皮泥捏成五官,两只眼乌珠、一对嘴唇皮,请了殡仪馆化妆师,用毛笔画上去。托保尔·柯察金口福,我是胃里翻腾,七荤八素,哇一口,隔夜饭吐到台子上。我爸爸非但不关心我,反而怒不可遏,教训我无规无矩。冉阿让讲没事体,跟神探亨特一道收作台子。

张海扶我去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帮我清理衣裳,终归话是稠了。张海问我,那个叔叔为啥叫保尔·柯察金?我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过吧?张海说,没看过。我说,我看过三遍,书里的男主角,保尔·柯察金。张海说,也是话痨?我说,不是话痨,是个战士,后来变成瞎子。张海说,蛮惨的。我说,你看那个爷叔,戴了一千度的眼镜片,等于半个瞎子,但他欢喜读书,逢人就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会背诵保尔的名言,大家就叫他保尔·柯察金了。张海又问,冉阿让呢?我说,《悲惨世界》看过吧?张海说,看过电影,上海电影译制片厂的配音。我说,你看那位爷叔,面孔上全是胡子,头发也是卷毛,相貌凶恶,像个枪毙鬼、劳改犯,绝对是冉阿让翻版。张海笑说,有道理,最后一位,神探亨特,我就明白了,我看过那部电视剧。

讲到此地,女厕所冲出一个小姑娘,风风火火,神志无知,撞到我的胸口,一道掼倒在地。小姑娘的白衣裳,变成揩台布,当场哭哧乌拉。张海拖起小姑娘,看她七八岁年纪,也别了黑袖章,面孔白白净净,像涂一层牛奶,眼乌珠漂亮,涌出一层眼泪水。红白喜事上,小朋友吃吃停停,疯来跑去,容易碰着磕着。张海揩揩她的面孔说,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一抽一抽说,小荷。她的声音呢,像一颗大白兔奶糖,听到耳朵里,吃到嘴巴里,化在舌头尖,流成一片糖水。我是胃里翻腾,身上狼藉,问她一句,你家长呢?小姑娘回头一指,隔壁一桌,也是春申厂职工。小姑娘爸爸立起来,不到四十岁,乌黑头发,油光似亮。我不认得此人,此人倒认得我,他笑说,你是蔡师傅儿子吧。他又对女儿说,小荷,谢谢哥哥。小姑娘先看我,再看张海,噘了嘴巴说,谢谢哥哥。我说,不谢。

小姑娘爸爸斟满酒杯,到我们一桌来敬酒。所有人皆立起来,唯独“钩子船长”坐定,下巴高挺,不动如山。来人对我爸爸尤为恭敬,言必称“师傅”,连吃五杯老酒,再敬五根香烟,转战下一桌去了。冉阿让闷声说,“三浦友和”终归当上厂长了。我说,他是厂长?神探亨特说,老厂长刚烧成灰,新厂长走马上任。我问我爸爸,他为啥叫你师傅?我爸爸说,哼,他刚进厂时光,做过我的徒弟,现在飞黄腾达了。我又问,为啥叫“三浦友和”?保尔·柯察金说,厂里每个人都有外号,看过日本片子《血疑》吗?我想想,只记得三浦友和、山口百惠。保尔·柯察金说,人人讲他像《血疑》男主角,他又姓浦,“三浦友和”外号就来了。我再看厂长一桌,小姑娘泪痕未干,向我翻翻白眼。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也没有不死的老师傅,宾客们酒足饭饱告辞。我爸爸却不肯走,烟头堆积如山。我爸爸说,老厂长是个好人,当初我刚进厂,他还是车间主任,安排我拜师学艺,做了老毛师傅徒弟。冉阿让说,我也是呢,作孽啊,老厂长正好六十岁,再过一个月,就要退休享福,还没看到第三代出世。保尔·柯察金说,老厂长被拦腰截断,他用命调来的十万块现金,困了公文包里,一张也没少,一日也没耽搁,当天就发了大家工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想起追悼会上,我爸爸给家属送白包,破天荒,装了五百五十块,恰是他一个月工资。老毛师傅问一句,厂长车祸走了,出事体的车子呢?餐桌不响了,杯中酒水不响,碟中骨头不响,碗里汤汁更不响。我爸爸平常闷声不响,现在却响了,车子就在厂里。“钩子船长”德高望重,当即决定,去。

……

蔡骏,作家、编剧。已出版《无尽之夏》《镇墓兽》《谋杀似水年华》《最漫长的那一夜》《天机》等三十余部作品,累计发行一千四百万册。作品发表于《中国作家》《收获》《人民文学》《当代》《上海文学》《十月》《江南》《山花》《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曾获梁羽生文学奖杰出贡献奖、郁达夫小说奖提名奖、《上海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短篇小说奖、《人民文学》青年作家年度表现奖。作品被翻译为英、法、俄、德、日、韩、泰、越等十余个语种。数部作品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舞台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