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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后,南京漫天飞雪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李凤群  2020年12月30日16:00

昨天是12月28,倒霉的2020接近尾声,我一直在等我舅舅的死讯,他从年初被诊断出癌症,已经不能做手术,他苦苦支撑一年,近日已不能食,我们都知道死神要来,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先接走的是你。

告诉我的人是我们共同的朋友,绝对不会有误,我立刻放声尖叫,之后,坐在床边,打电话给文娟,文娟也在电话里尖叫,叫完了她让我冷静,去核实。

不需要核实。另一位共同的朋友也发来微信。我哭着回他,知道了,知道了。我没有勇气问细节,光是这个结果就令我瑟瑟发抖。

很快,第三位朋友也发来微信。我开始剧烈地呕吐,一边抖动一边呕吐,其实我并没吃什么,也吐不出什么,同时头皮如针刺,太阳穴炸裂般地疼。我一边哭,一边看朋友圈。第一个公开消息的是赵瑜,然后整个世界都像被吓了一跳。满屏都是对孝阳的哀悼。到了夜里一点钟,我的眼睛已经看不清屏幕上的字,我知道自己随时会栽倒,我蹲在垃圾桶边,一边干呕,一边无声地哭。

更多的细节出来了,你竟不是死于28日,而是27日,那么,在最后的时光,你究竟经历了什么?死亡逼近你,你有没有害怕?最后的疼痛折磨了你多久?你有没有想到老母亲和女儿们?你有没有指望什么人在你弥留之前撬开你的门?

十多年前,我写《大江边》,因为谁也不认识,他在出版社,就给了他。没过几天,他打来电话,开始谈小说,说了许多高大上的话,后来一停顿,我立刻自作聪明地抢着说,说吧,说“但是”……

为什么一定要有这个“但是”呢,没有。他在电话里哈哈笑,我要替你争取。

我这种小说,可以出也可以不出。出版一定是亏,不出版一定没毛病。也许因为某种怜悯,他帮我出了这本书,还请了弋舟设计封面。书出来的时候,我们都在鲁院学习,样书拿到后封面效果不好。开研讨会的时候,被与会专家一顿痛批,坐在我对面的他时不时抬起头来看我们一眼,苦笑一下,不辩解。

在鲁院,我们也并不亲近。在北京他并没少干活。一本又一本找名家签版权、出版,作品也不断地写。但他又没显得不合群,有场合他也去,有酒他也喝,所以别人在休息,他就一定在干活,有时候一两天不见,他的脸色就会更白一些,透明无杂质,有人打趣他白富美,当然我知道他身体不好,但也只是嘴上叮嘱几句。他有时路不能走,几百米就哼哧哼哧的,如果有人好意责备他不锻炼,他就笑眯眯地点头,也不辩解。

从鲁院回来,我们有一阵子走得近起来。我,雪蕻,安然,志权,同彬,常常聚在一起吃吃饭聊聊天打打牌。记得有次在他家楼下的饭店吃饭,饭后去他家坐坐。房子很小,两个小小的卧室,客厅里没有一张沙发,只有一个大书橱。橱里橱外到处是书。他不会做饭,家里没有一点烟火气,灶台上结满了垢。那时我才知道他有一个女儿留在江西老家读书,现任妻子和女儿在南通与岳父母同住,他独自一个在南京。孤独像是他的命定,因此他早年的笔名就叫一人一人一人。

仿佛就像他写的:我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早晚给绿植浇水,每天往胃里填送三次面条。一个人面对阴霾,还有天空中的绵绵细雨。深夜的时候,从甲处走到乙地,走10001步,再走回来。

外人只当诗句美,我却知道里头有多苦。

我帮他收拾了一下厨房和洗手间,他可能心里感激,也不说,就指着成堆的书说,看中什么随便拿。

我有整整一书架的书都是那几年从他那里搜括来的。2020之后,世上再没有孝阳供我搜括了。

他从江西小镇来,我从安徽小岛来,我们都没有念过大学,都用所谓文学改变着生命的轨迹,纵然什么也不说,却有一种惺惺相惜。我是个简单的人,写自己了解的人和事,没有奢求。他则不一样,文学于他,是胯下的骏马,他骑它飞奔出小镇,跃出童年和自我,后来他领着它冲撞世界,干预世界。文学成全他,但也侵蚀他。我早年有疾,一直卧床,因此看他的状况,总有担忧。他却不管不顾,一直写啊写啊,他的语言写着写着就会飞起来,他不吝思考,也不隐藏写作上的万丈雄心,几乎一年一个全然不同的长篇出来。去美国前,有一次,也是雪蕻、安然我们几个,约他去走玄武湖。我们走走停停,最后坐在石阶上看老年人跳交际舞,老年人暮气重重,鼓点嘈杂。他自语说,他们这样的生活也挺好。我当时还不屑地想,切,这样的生活多容易。

如今看来,这样的生活不仅没那么容易,已然是大望。

我知道孝阳不寻常,但他并非完美形象,凭我的感觉,相当一部分人不理解他的文学观。他的量子文学理论让许多同行都发晕,他不止一次说过,“物质是此岸。文学是彼岸,是梦,承载祝祭。人从哪里来?是谁?在这里干什么?文学与物理相通。这些也还是常识。物理学是发展着的。十七世纪以前,是经验物理的萌芽时期。十七世纪初至十九世纪末,以经典力学、热力学和统计物理学、经典电磁场理论为支柱的经典物理的辉煌殿堂在大地上出现。那时的人们,认为自己就要掌握上帝造物的奥秘。到二十世纪初,相对论与量子理论横空出世。这场由‘两朵乌云’带来的暴雨彻底改变了我们对世界的看法。文学亦不例外。它也是这样一棵不断生长着的树。我们来到树上,看见天空。”

懂吗?不太懂。尤其是他的江西普通话表达出来,语气词伴舞,句子和句子又添又减的,所以被人垢病脑子不正常了。有一次,我谦卑地请他给我开个书单。他一口气开出了他自己的六本小说,开得我目瞪口呆,他自己也意识到什么,不好意思地呵呵笑了起来。

他感兴趣的话题,能摆脱身体的虚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到急了,唾沫溅出来:a×b=b×a,这是传统现实小说;p×q≠q×p,这是现代主义小说与后现代主义小说。现代主义小说置疑现实主义小说的客观性。后现代主义小说怀疑和揭穿人本主义的虚妄与理性的有限性。这两者的理论根源就在于量子物理所看见的。有了量子文学,我们可寻得纷芸万象下的那个真正的泉眼,也能辨别真伪。准确说,批评家所创造出来的关于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种种流派之名与技巧之用,皆能在量子理论里找到与之相对应处。

元小说对应粒子,粒子又有三个层次。

戏仿、拼贴、黑色幽默对应量子跃迁玩的魔术。

波函数与贝尔不等式作为量子文学中评价作品的模型引入。等等。这些奇妙的对应关系让人头晕眼花。上帝真的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能!

他表达欲起来的时候,脑门上全是汗,话语争先恐后地出来,因此在口腔里打成一团,使人越发迷糊,这大约是人们以为的“出风头”吧。然而他的另外的样子更动人。但凡知道你想倾吐,他就静静地听。他不同意你,也绝不打击你。认识他十几年,从未见过他伤人,连误伤也没有。开始,我们尚能对话、辩论,又过一两年,就只能干瞪眼了。他学问太多,跑得太快,双脚离地,我们只能看到他脚底抖落的尘埃,索性把文学丢在一旁,专心玩牌。

有次在省里开青创会。他作为代表发言,一开始还挺正常,说着说着,话题就往外漫开,越说越长,苦口婆心,急切地想把自己拥有的撒出来,他的话像散开的藤条往壁墙上爬。主办方坐不住了,赶紧向他耳语,请他掌控时间。他是多么羞涩,慌不迭匆匆收场,藤条变成了麻绳,被他绕成团带下了台,边走边鞠躬道歉。他就是这样,自恃甚高又谦卑入骨。像我们一样,在许多大刊碰过钉子,所有击打过我们的重锤都击打过他,没听说他为此沮丧,再否定他的人,他也会用无与伦比的友善化解,我相信那些不赞成他文学观的人,也能赞赏他的谦卑和善良。

这一点儿也不矛盾,骄傲又谦卑,阔大又细致。他肯吃亏,花钱大大咧咧,若遇人际纷争,却看穿不道破。他走后,朋友圈晒出许多他和别人的聊天记录。投稿也好,约稿也好,他都那么客气小心,他一贯的为人处世,是小心的,服从的,懂得妥协的。也许有人觉得他做人圆滑,其实我懂他。他是何等聪明,深知世间冷暖,坚持什么,什么有价,什么是大,他肯定心里有数。经历如他,有他的边界,有他的逻辑和准则。我十分理解他。

他也怜悯我。每次聚会,他总是说,你请客,我买单。每次总是抢着付钱。我离开南京的时候,小龙虾上市,他约朋友为我践行,我们在他家楼下茶室吃龙虾,其实他痛风,不能吃龙虾,喝啤酒,他只是想把好东西给我们;我从美国回来。他知道了,又召集人来为我接风:你提供名单,我来召集。

八年不见,如同八日,我装着没发现他头发快掉光了,他自然也假装说我如当年丝毫没变。我们的眼睛照见彼此的怜惜。

那天是2020年5月8日,晚饭后我们去他的办公室打牌。他上茶水的时候被开水烫了,可能白天辛苦,眼睛又不怎么好,那次烫得不轻,手背红彤彤一片,他翻箱倒柜找药膏,有一小红瓶,字那么小,又是英文的,可能不一定是烫伤药,他胡乱抹了一下,就坐过来陪我们打牌。我盯着他的手,他不是不疼,他是怕扫别人的兴。他的牌也不一定打得好,但是他但凡手上还剩最后一张,就装出高深莫测的样子,等着随时扭转乾坤,输了之后,他会气势汹汹的,假装责备对家。但我们都不买他的账,但凡他在牌技上有大进步,我八年不在国内,怎么如今还能跟他打成平手?

2020年5月8号,我们欢快地告别,欢快地约下次再战。我特意建了一个兄弟群,但是后来大家总是这个有事,那个走不开,至今还没见到,5月8日竟然是我们此生的最后一面。往后余生,没有孝阳为我践行,没有孝阳为我接风,没有孝阳选我做牌搭档了。

我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也知道他当了副总编,我是为他高兴的。见我迟迟不问,他只好认真地告诉说,我现在能做主了。很天真很认真的样子。令我今天想起来,能哭一阵,又想笑。那次一挥手,竟是永别,我若知晓,一定紧抱你不放。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八年中我们中间只联系过一两次,大约是我发微信告诉他,宋明炜教授和王德威先生很赏识他,他们买了他的书在读。

他问我,王德威先生怎么知道我呀?

我说是阎连科老师向他推荐你的。这么说,阎连科老师也知道我?

我知道他装。他喜欢听人赞美、崇拜,世上一切美好,胜不过对他作品的赞扬和重视。他的太太就曾是他的粉丝。

后来呢?

后来她听不懂我的话了。

那也是我唯一讨好他的一次,只是想让他欢喜。为这,拼命地写,白天编书,晚上写书,劳累,疾病,寂寞,营养不良,可能还有伤心。谁知道呢,他不乞怜,他从不乞怜,不愿意麻烦别人。我想他等待最好的时候:万众喜欢他,自发赞美他。不需他的讨要。我们都有这样的梦:不嫌爱我们的多,但也不乞怜。相信努力和奋斗,相信付出有回报,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相信有一天看到辉煌如灯亮……可惜这一天来了,他却已不在。

还有一次,他写了一首诗,发在朋友圈,大意是关乎爱情的失意。因为是致L,我于是和鲁敏在他的朋友圈相互打趣,都出来对号入座,硬是把悲伤的气氛搞成了滑稽,他也不吭声,由着我们笑成一团。现在想来,那时候他可能也在饱受折磨。他的生命,一直在饱受折磨。他有多狂放,就有多拘谨;他有多奔放,就有多小心;他有多乐观,就有多悲观;他有多勤奋,就有多自虐;他有多骄傲,就有多谦卑。他驾驶汉语言,却是生活的囚徒,疾病缠身,尤其是心脏不好,众人皆知。我去过两次他的办公室,肉眼可辨的忙乱。我们这样的人,一年写个二十万,就叫苦不迭,孝阳这些年,写过多少书,编过多少书。他做过的事,受过的苦,忍受过的寂寞和情感的折磨,我没办法统计,但是朋友圈在统计,他做出来的书,写出来的作品,散发出来的好意……他的朋友比我知道的多得多。别人说他活了四十六,我却觉得他活了九十二。

我其实不能算他的知己,因为这几年他的书我一本没有读,微信里也是聊天甚少,我是个渐渐沉默下去的人,他是个冉冉上升的新星,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他是我的知己。朋友们都知道孝阳是我的知己,孙繁勋从会场上跑出来打电话安抚我,格子让我保重,文娟说我担心你,鲁敏告诉我,她完完全全明白。容菲说,格格姐,你一定很难过。他们安慰我,叫我节哀。我看到雪蕻说,也许他的朋友遍天下,而他,是我青春年华仅有的几个朋友之一。我想说,没有一种感情是虚妄的,他是我们的青春记忆,我们也必定是他的。

志权说,孝阳,我最好的兄弟……

安然说,劫波已度,归真复命。该为他高兴的,可这世间能谈心的人又少一个,着实遗憾。

孝阳啊,你走后,南京大雪纷飞,茫茫一片,寒冷之至啊。

此刻,夜已深,而我泪已干,愿天堂里有牛排、书、好多的爱以及长长的、长长的假日,还有绿植让你早一次、晚一次浇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