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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20年第12期|马拉:我爱过的幽灵
来源:《湖南文学》2020年第12期 | 马拉  2020年12月29日07:24

儿子最近的宠物是两条泥鳅。都不大,三寸左右,黄褐色,身材说得上修长,比筷子略粗一点。我猜,这是两条特别的泥鳅,它们的生命力让我惊叹。原本只有一条的。有天,似乎很久以前了,儿子和爷爷一起去市场。卖水产的摊主看到儿子一直盯着泥鳅,他送了儿子一条。儿子虽小,也有了钱的概念,知道买东西要钱的。这条别人送给他的泥鳅,他异常喜爱,他可能以为这是他在社交上的胜利。人家喜欢他,送了他泥鳅。儿子拿回家,我也没有在意。找了个空塑料桶,放了水,给他养着。儿子围着塑料桶,看了好久。姐姐放学,他兴奋地告诉姐姐,这是他的泥鳅,而且还是别人送给他的。姐姐自然嘲笑他,养泥鳅,我还以为养什么呢。对姐姐的嘲笑,儿子不以为意。对他来说,喜爱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是什么,一点都不重要。姐姐快十二岁了,她已经有了庸俗的价值判定,世界告诉了她规则。从养宠物的层次来说,养泥鳅怕是最低级的了。甚至,这能算养宠物吗?她的心灵在悄然间被改写,无论我多么努力,我都无法维护她。她在面向世界时,世界迅速果断地占领了她。父亲,哪怕是神仙,也是无力的。儿子还在天使的队列,姐姐过早地成为凡人。

儿子对泥鳅的爱持续而绵密。每天早上起来,他的第一句话是“今天要上学吗?”他不太爱上学,总喜欢呆在家里。吃过早餐,他也不排斥上学。问一下,像是一个仪式,就像每天睡前,他要听三个故事。问过要不要上学,他爬到桌子上,看看泥鳅。然后告诉我们,泥鳅还活着,它生命力真强。他第一次说出“生命力”这个词,我有点惊讶。他在成长,将更具逻辑性,如同大树的枝条被修剪成人类想要的形状。一条孤独的泥鳅,我猜它很快会死掉,最多一个礼拜。一个礼拜过去了,两个礼拜也过去了,那条孤独的泥鳅还活着。我想,既然它还活着,让它如此孤单是不对的,它应该有个伙伴。和儿子商量过后,他同意再养几条泥鳅。我从市场买了泥鳅回来,挑了三条放进塑料桶里。其中两条比较大,又黑又壮,另外一条和原先那条一样,又黄又瘦。放进去那会儿,我有点担心,那些又黑又壮的大泥鳅会不会欺负小黄泥鳅?傍晚,我从外面回来,看了看塑料桶,里面只有两条小黄泥鳅。我想,可能是爷爷觉得没有必要养那么多,把两条大的捞起来一起煮着吃了吧。见到爷爷,我问,爷爷,你是不是把锤锤的泥鳅捞起来了?爷爷说,我哪里会捞它。下午回家里一看,两条大的翻白了,死了。可能是品种不同,那种看起来凶猛又黑又壮的泥鳅,养不起来,又黄又瘦的倒是颇适应。似乎有两个月了,两条泥鳅依然精神。儿子对泥鳅的兴趣已不再像头一个月那么浓厚,只有换水或者喂食时,他会过来围观一下。或者,有人来家里,他会炫耀般地带人看他养的泥鳅。要是姐姐在家,会一脸鄙视地看着他说,你哪里有养,都是我帮你换水帮你喂食的。儿子会生气,冲着姐姐大喊大叫,以宣示他对泥鳅的主权。

和姐姐比起来,儿子养的宠物非常少,也不上档次,尽是蝌蚪泥鳅小蜗牛什么的,像样子的印象中几乎没有。姐姐养过很多的,兔子鹦鹉乌龟泰迪犬仓鼠,还有不知数量的各种鱼。养到后面,奶奶都心疼了,倒不是钱的问题。奶奶觉得,姐姐那样养小动物,和谋杀无异。她对姐姐说,宝,要不咱们别养了,这是害命呢。这鱼这小鸟,都是命,养几天养死了,看了心里不忍。姐姐依然故我,奶奶也没有办法。她可怜小动物,可她更爱孙女。只要孙女高兴,那些小动物的命送就送了吧。姐姐大了,养宠物的热情逐渐消减,她变得看不上弟弟养的宠物。像是炫富一样,她对弟弟说,哼,你养两条小泥鳅,还以为是龙啊,还不让我看,我才不稀罕呢,我还养过泰迪养过乌龟呢。看着两姐弟,我会想起我的童年,我养过的宠物。哦,不,不是宠物,而是我的朋友。

荒凉的乡村却有那么多的狗,到处都是鸡鸣和犬吠,像是只有鸡鸣和犬吠才能证明乡村的存在。比如柳树,如果没有柳树,江南便是一个形容词,得不到存在的证词。我爱柳树,也爱狗。柳树长在河堤,也长在任何一个可能的角落,它垂下枝条,任由我抚摸。它是大众的情人,任何人都有合法的产权,狗却不是。我想养一条狗,母亲不允。她的理由简单而朴素,哪里有那么多吃的。在人吃饱尚且勉强的乡下,狗似乎是普及的奢侈品,而我家没有,这让我遗憾。关于狗,我们那里还有一句民谚“猪来穷狗来富”。字面的意思清浅,包含的智慧我长大后才懂得。猪值钱,乡下人看得贵重,有猪跑过来人难免有贪欲,一句“猪来穷”试着阻隔贪欲,将物归原主;而狗是相当可怜的动物,有些更是无家可归,“狗来富”不说激发人的恻隐之心,至少也是个美好祝福,鼓励人收留这可怜的动物。乡下的狗,像乡下流浪的穷人,只求片瓦和瓢食。

我养的第一条狗,它来自何处,无考。有天,我放学,到同村的小朋友家里玩。他家堂屋桌脚拴着一条毛色杂乱的小狗,刚满月不久的样子。围观的人说,也不知道哪里跑来的,暂且拴在这里。那是一条没有主人的狗,每个人都有权力去抱它,抚摸它。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摸它时,它舔了舔我的手。它的舌头柔软,温暖,我的手上湿哒哒的,有股奇特的气息。它的眼睛又小又圆,我看到我在它的眼睛里,善良充满爱意。我想把它抱回家,我还不够勇气。旁边的老人看我欢喜的样子,取笑我说,你把它抱回家,长大了能做媳妇呢。我看了看它的屁股,一条小母狗。它的性别让我羞涩地放下了它。又有人说话了,你喜欢就抱回家,全村就你家没有养狗了,养一条玩一下,狗通人性,还能看家护院呢。说罢,那人将小狗抱起来,塞到我怀里说,抱回去吧,别听别个胡说八道,养狗积德呢。我脸色绯红地抱着小狗出了门。回家的路上,我又紧张又欢喜。我怕母亲将小狗扔出来,那我该怎么办?欢喜的是我可能有一条我喜欢的狗了。把小狗抱回家,母亲还在田地里劳作,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想给小狗找点吃的,家里只有一点点剩饭,还有几片菜叶,我找了一个破碗,将那点残羹冷炙倒进碗里。小狗吃了一口,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赶紧将头埋进破碗里。它吃得那么快,很快把碗舔得干干净净。母亲回来,看到小狗问我,哪里来的狗?我壮着胆子说了。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算了,你喜欢就养着吧。

母亲一开始并不喜欢它,给它喂食总是带着几分不情愿。她没有把小狗扔出去,固然是怕伤了我的心,也怕村里人说闲话。哪有把进家门的狗赶出去的,饿死也不缺那一口粮。小狗一天天长大,也懂事起来。见到母亲回来,绕着母亲脚下跑,咬她的裤子,舔她的小腿。母亲板着脸,嫌弃的样子,轻手轻脚地把小狗踢开说,莫讨嫌,哪个有工夫陪你玩。时间长了,母亲终于松弛下来,她看小狗脸上有了笑容,这个小东西,还蛮懂得讨人喜欢。母亲指着我说,你连条小狗都不如,都不知道养你有什么用。小狗见到我,还知道叫一声呢。因为喜爱,它的饮食明显比以前好了,除开米汤剩饭剩菜,偶尔也能吃口好的。这些贫瘠的生命,有了点吃食,便蓬勃起来。小狗毛色光亮,跳起来欢天喜地的。晚上关了门,家里多了条狗,莫名多了份安全感。母亲再看它,有些家人的意思了。我没有给它起名字,乡下的狗,只是一条狗,它们不配拥有一个单独的词。它很快长大了。多数时候,它不在家里,和其他的狗一起在乡下的树林、田野自由地游荡。它可能还去过更远的村庄,见识过更广阔的天地。有几次,它两天没有回家。母亲见到它,有些生气,骂它,你要再这样跑出去,就不要回来,也不怕人担心。说罢,赶紧端东西给它吃。两天在外,母亲怕它饿着。好多年后,提到它,母亲还会说,那真是条聪明的狗。我每天早上出去干活儿,它都跟我一起,等我到田里地里了,它看我干活儿,玩一会儿才走。每次去碾米,你晓得,碾米厂要经过对面场(地名),那里骇人得很,幽幽暗暗的,以前还死过人。你莫说清早天没亮,就算大中午,一个人走还是有点惊惊的。每次去碾米,都是趁清早天没亮挑过去,回来还要干活儿。以前,我一个人怕得很,过对面场像跑一样,魂都吓掉了一半。后来,每次它都跟我一起去,跟我一起回来。有它在,我就不怕了,也是奇怪,好像它能保护我似的。说到这儿,母亲往往会叹口气,唉,可惜了条好狗。

乡下的风气也是渐渐坏了。秋冬之际,寒冷入了骨头,肉却肥了起来。也不知道从哪天起,有些坏种拿了药来毒狗。枪是不敢放的,听到枪响,怕村里人围起来。再说,都是乡邻,多数都认识,脸上也挂不住。那些操蛋的坏种,拿药毒狗。不光如此,要是有别村的狗跑过来,一群坏种围着打。他们用棍棒,锤子,石头,弩把狗杀死,剥掉皮,切成块儿,扔进大锅里,加上八角桂皮花椒和干辣椒。等狗肉炖烂了,他们喝酒,鬼一样嚎叫。那是乡下最坏的一帮人。我看过一次他们杀狗,每个村都有几个这样的坏种青年。一条雄壮的公狗进了我们村,它还没有意识到风险,以为和夏天一样,整个乡村都是它的乐园。在它低头吃食的瞬间,一把铁锤打碎了它的头,血和花白的脑浆溅了出来。那得多狠的心,才能下得去这样的重手。一到入秋,我都紧张,希望我家的狗不要去别的村。在我们村,它是安全的,即便是坏种青年,也不会杀自己村的狗,乡村的禁忌和道德法条依然在起作用。它还是没有逃过它的命运。有天,它从外面回来。一到家门口,四肢无力地趴在地上。村里人看到了说,它中毒了,要死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它断了气,这离它第一次做母亲不过几个月时间。母亲看着狗,手足无措,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族人把狗拖走,到了晚上,我家餐桌上摆了一大碗狗肉。狗肉飘出诱人的香味,母亲没有说什么。终究还是吃完了。狗皮挂在我家门口的树杈上。我至今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把狗皮挂在门口的树上,它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含义?那张轻飘的狗皮没有伤害任何人,除了一条小狗。它叫灰灰,我给它取的名字。它那么漂亮,配得上一个土气的名字。

夏天,我家的狗生产了,它生了六只小狗。母亲给它在屋角搭了一个窝,铺了稻草。生产那天,母亲居然有些紧张,她说,这可怎么办?母亲在旁边看着它生下一只小狗,又一只。生完第六只,又等了半天,母亲说,应该就这么多了吧。一窝小狗,毛色花杂,只有一条有着考拉般纯粹的灰色,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母亲用心照顾着一窝母子。那是暑假了,该是我到散花洲陪外公外婆的日子。小狗长得胖乎乎的,我在不舍中去了散花洲。在散花洲待了些天,我偷偷跑了回来。那时,我不到十岁。回来之前,我仔细回想了一遍线路,手里揣着几块零钱。我决定,我要回去。我再不回去,我家的小狗就要送人了,我就再也见不到它们。万一,我最喜欢的灰灰也送人了,我会伤心的。那是一次壮丽的远行,我将独自一人坐船过江,然后沿着漫长的江堤走到电排站附近的渡口,从那里再坐个把小时的船到另一个渡口下船,再沿着公路走到家里去。我将从江北的散花洲出发,经黄石到达我鄂州乡下的家中。那是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我已经到了临近的村庄,我能望见我们村旁的湖泊、山林,甚至我家房子的一角。巨大的快乐充斥着我的身体,我甚至想跑起来,如果不是走得太累了的话。我想象着看到灰灰的喜悦,它还认识我吗?会不会过来舔我的手,它长得更大了吗?就在这时,三姨父骑着自行车在我身边停了下来,他一头大汗,一看到我,他冲我叫了一声,你还真是玩神了,哪个叫你跑的?他把我抓上自行车后座。一到家门口,自行车还没放稳,三姨父冲着母亲怒气冲冲地喊,大姐,你好好管管你儿子。母亲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还以为是三姨父送我回来的,三姨父这火发得莫名其妙。母亲问,怎么了?三姨父说,你儿子有本事,一个人跑回来了。中午吃饭找不到人,他外公外婆急得快要打起来了。母亲连忙给三姨父道歉,留三姨父吃饭。三姨父说,吃个鬼,你儿交给你了,我赶紧回去,还不知道屋里是个什么情况。说罢,水也没喝,急匆匆地回了散花洲。这些我不管,我坐在门口,看着我的一窝小狗,它们长得那么精神。就算我为此挨一顿打,又怎么样呢。

满月后,五只小狗送了人,留下了灰灰。母亲本来也想把灰灰送人的,她说,家里有一条狗就够了。我不肯,母亲依了我,她也喜欢灰灰的。灰灰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小狗,它全身没有一根杂毛,喜欢跟在我身后。我带它到处玩,炫耀它的漂亮和机灵。入秋后,灰灰长得英武挺拔,像十六七岁的男孩,有了男孩该有的样子,青春活泼,充满幻想。即便它已经长成了半大的小狗,它还是喜欢和狗妈妈玩耍。晚上睡觉,靠着狗妈妈。没有了狗妈妈的第一个夜晚,灰灰睡得很晚,老是在叫。母亲听了不忍心,又给它装了点饭。它没有吃,很委屈地盘在窝里。早上天亮,灰灰出去玩了半天。中午回来时,它像是发现了什么,冲着门口的树狂吠。那里,挂着一张狗皮。从那刻起,灰灰一直趴在门口,望着树上的狗皮,直到几天后死去。白天,给它喂食,它不吃。晚上,我抱它回屋里睡觉,它身上一天比一天软。母亲很伤心,她摸着灰灰,像是要掉泪。奇怪的是,没有人想到要把树上的狗皮取下,埋掉,哪怕扔掉都行。我还记得那天下午,我坐在灰灰旁边,它舔了一下我的手。我摸了摸灰灰的背,才几天,它背上的骨头都摸得到了。灰灰望了树上一眼,叫了两声,它的头低了下去,趴在两只前爪中间,死了。我把灰灰抱进屋。这次,我不允许任何人把它吃掉。第二天,我把灰灰埋在了村后的山坡上。坑挖得不深,它只是一只半大的小狗,有漂亮的毛发。盖上土时,我像是失去了我的亲人。山坡上空无一人,入秋的风凉了,湖水平静如初。几年后,离开老家之前,我想给灰灰换一个地方。等我挖开土,里面没有灰灰的骨骸。也许是我记错了地方,也许它并没有埋在那里。

等我再有一只小狗,那是很多年后的事了。我结婚了,有了女儿。她一天天长大,和我小时候一样,她想要一只小狗。我们找各种托词,终于拖不下去了。朋友家的泰迪生产了,女儿看着那几只小狗,爱不释手。她想要一只,我和她妈妈都知道。看着她的眼睛,我们终究不忍心。一个小孩,想要一只小狗有什么错呢?尽管母亲不喜欢,我还是决定让她养一只。她挑了一只纯白的小狗,给它取名“小白”。把狗从朋友家带回家那天,我们陪着女儿买了狗窝,狗粮,还有一些必备的东西。女儿的快乐显而易见,我却隐隐有些担心。她的快乐不堪一击,这条小狗也许没有足够的幸运。回到家,看到小狗,母亲说,又养这东西干什么。你们也是,什么都惯着孩子。她这么小,要是咬到怎么办。女儿怯生生地看着奶奶说,它很乖,不会咬人的。女儿抱着小白,生怕奶奶欺负它一样。小白就这样来到了我家。泰迪小,长得也漂亮,一看就是宠物狗。和灰灰不同,灰灰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中华田园犬而已,它的另一种称呼是“土狗”。和灰灰比,小白洋气。它也有洋气的毛病,它太粘人了,总是哼哼唧唧地叫唤,像是没有得到满足的小孩一样。女儿喜欢抱着它,给它挠痒,抚摸它。它似乎也很享受。小白吃狗粮,喝奶。母亲看了说,这算什么狗,它吃的什么玩意儿,还喝奶。母亲想给它吃剩饭,扔骨头给它吃,都被阻止了。据说,那不科学。母亲很是不屑,连骨头都不能吃,那还能算狗吗?这些都不紧要,真正的麻烦在于,小白粘人。每天入夜了,该睡觉了,它不肯睡。即便把它抱进窝里,没一会儿,它又跑出来,不停地挠门。它想和我们一起睡。夜深人静,大家都要睡觉了,挠门的声音被放大。它持续又倔强,一直挠啊挠,挠啊挠。

有时,我外出喝酒,回来得晚。刚走到门口,便听到小白的声音。无论我回来多晚,总能发现它在门边。我一开门,它便抱住我的脚。我不烦它。它还是个小孩,孤独的孩子。家里人都睡了。一只渴望爱抚的小狗,一个酒后惆怅的男人,这是一种温柔的陪伴。好多次,一进门,我弯下腰,把小白抱起来。它轻轻地咬我的手,发出撒娇似的嘤鸣。我抱着它靠在沙发上,让它趴在我的肚皮上,我抚摸它的脑袋,捏捏它的脖子。它让我想起女儿小时候,也是那样趴在我身上。有很长一段时间,女儿都要趴在我身上才肯睡觉。我得等到她睡着了,再柔缓地把她放在床上。小白和女儿一样,趴在我身上,它很快能睡着。是因为能听到我心跳的原因吗?据说小孩喜欢贴到大人身上是因为能听到大人的心跳,那让他们觉得安全,像是在母亲的子宫里一样。那么安静的夜,一只小狗趴在一个喝醉的男人身上,外面月色皎洁,远山的影子依稀可见。我们像是整个宇宙中唯一醒着的两只活物。好些个夜晚,我睡在沙发上,小白睡在我旁边。它真像个孩子啊,我生怕翻身惊醒了它。小白睡得很浅,有几次,我以为它睡着了,想把它放回窝里。我一动身,它便醒了,又叫起来,不满意似的。要是我没有抱它,直接回了房间。它会不停地挠门,我在它的哀求声中沉沉睡去。养了个把月,母亲严肃地和我说,我每天都睡不好,它总是在那里叫,叫得我心烦。我身体本就不好,夜里再睡不好,我怕我的命都要被它催走了。和女儿商量过后,我们把小白送回了朋友家。它果然是短暂的过客。它后来过得好不好,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也不敢问。为了弥补对女儿的愧意,我们给她买了只兔子。她喜欢兔子的红眼睛和长耳朵,她很快忘记了小白。也许还记得,只是不愿意提起。她带着小白散步的神态骄傲得像小区里的国王,她不会忘记的。

我想起了女儿刚上小学的情景。她读一年级。有天,她放学和我说,我们同学家里养了宠物。我不以为意,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女儿神秘兮兮地问我,你知道他们养的什么吗?我问,养的什么?她说,我有个同学家里养了熊猫。我愣了一下,养了什么?女儿一脸认真地说,养了熊猫,而且,还养了三只。女儿说完,我强忍住笑说,那好厉害啊。女儿说,我也想养熊猫。我说,那要等你大点才行。女儿又说,我还有同学家里养了一群大白鲨,他们家门口有大海。我想了想说,这样吧,等你上五年级了,我给你养一只翼龙。你最喜欢的那种翼手龙,有翅膀,会飞的。女儿果然很高兴,她问,你在哪里给我买翼龙?我说,我已经在美国加州恐龙实验室订购了,等你大了,人家就会给你快递过来。那时,你就可以骑着翼龙去上学啦。女儿问,那我可以告诉我们同学吗?我说,当然可以,熊猫和大白鲨算什么,翼龙才是最厉害的。女儿去告诉奶奶,又告诉爷爷,大家都替她高兴。过了几天,我去接女儿放学。拉着她的手,我问她,你们班哪个同学家里养了熊猫?她指给我看了。我又问,哪个同学养了大白鲨?她指着她身边的小同学说,就是她了。漂亮的小女孩。我问她,大白鲨好养吗?小女孩骄傲地说,很好养的,我经常骑着大白鲨去海里玩儿。我说,那你要小心虎鲸,它们碰到一起会打架的。聊了几句,小女孩对我说,你们家的翼龙什么时候回来?我说,等你们上五年级就可以了。小女孩说,那你能给我玩一下吗?我说,当然可以。和女儿回家的路上,我们继续讨论了翼龙是否要遵守交通规则的问题。我们相信,我们找到了很好的解决方案,既能让翼龙送她上学,又不违反交通规则,更不会伤害他人。女儿说,我真想快快上五年级。

如今,女儿十二岁,读六年级了,她还有一个四岁的弟弟。她在三年级之后,再也没有问过她的翼龙。有次,我和她聊起翼龙。她对我说,爸爸,其实我知道世界上没有翼龙,它们早就灭绝了。我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她说,幼儿园时我就知道了,你天天给我读绘本,我知道世界上什么龙都没有,都灭绝了。我说,那你小时候爸爸说给你买一只翼龙,你相信吗?女儿点了点头。我有点意外,问,你既然知道世界上没有恐龙,为什么又会相信爸爸可以给你买一只翼龙?女儿说,没什么原因,你是我爸爸,我相信你。女儿大了,她对我不再绝对信任。在她的世界里,规则和意志在逐渐形成,她在怀疑中建筑她的世界。这一砖一瓦,都来自她的体验和判断。我不为丧失了她的信任而悲伤,我也曾这样背叛我的父亲。她不再是我的宠物,我也不宜再充当那个貌似上帝的人。

马拉,1978年生,职业作家。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国内多种重要选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余零图残卷》《思南》《金芝》《东柯三录》《未完成的肖像》,中短篇小说集《生与十二月》《葬礼上的陌生人》,诗集《安静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