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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1年第1期|陈继明:平安批(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1年第1期 | 陈继明  2020年12月30日06:28

卷 一

大埕西边那口井废了至少三十年。有人投井自杀后,很旺的一口井只好用两块长条的石板封起来。梦梅还记得,小时候他很喜欢透过石缝偷看井里的水,水面上如同蒙着一层油,经常有奇怪的影子在其中晃来晃去,弄不好会自己把自己吓一跳。看见一双熟到骨子里的眼睛,被人钉在水面上,动弹不得,但可以像磁铁一样吸牢上面的一张脸,谁正朝底下看就吸住谁。好不容易从井边跑开,会感到天旋地转,甚至恶心,很像番客们从番畔回来后常说的那样:晕陆晕陆!晕死了!晕死了!他们往往在家里睡了好几夜,还会那么嚷嚷,更像在夸耀。

跳井死掉的人就是一个番客。

大人们常说,那番客现在每天都守在井边,想办法劝人跳井。只有再死一个人,成为替死鬼,前面那个鬼才能从井边离开,去投胎转世。梦梅一定是相信这个说法的,因为,他心里时常在可怜那个随时守在井边的可怜鬼,有时甚至想和那鬼说几句话。他还替对方想,两块石板不移开,再死一个人就绝无可能,那么,那个天天守在井边的可怜鬼就真的可怜。有没有别的可能呢?他想,整个大地的下方也许都是水,和大海暗中相通,大地像一块大大的舢板,漂浮在无边无际的水面上,所以跳井的那个人恐怕早就从地底下钻出去,重新做了番客;或者直接到了地球的另一侧,或者沿着韩江的任何一条支流游向大海,去了番畔。

没错,番客们都是从韩江出去再从韩江回来的。韩江两岸的人过番的唯一出口就是韩江。然而,越是这样,梦梅就越是顽固地认为,井可能是另一个出口,一个秘密出口,有人是从井里出去再从井里回来的。梦梅甚至觉得,自己的眼睛可以穿透井水,直接看到马六甲、暹罗、安南那样的地方。

韩江有很多条支流,支流又有支流,各有各的名字,南溪北溪东溪西溪梅溪凤凰溪,诸如此类。每一条溪,都需要花两三个铜板摆渡才能过去。其中的两条溪在村子北边偶然相遇,临时合流,形成一条半圆的银色玉带,这条玉带就有了另一个名字,银溪。由于是两条溪合而为一,水面更宽了,流速更慢了,往往看不出水到底是不是在流,或者在朝哪个方向流。波纹总是因风而起,像银色丝绸在微微荡漾,令人觉得,哪一天这宽绰的丝绸会飘起来罩住整个村子。村子也没有另取名字,同样叫银溪。银溪把银溪村和村子后面灯笼状的灯山从北边软软地包起来,似乎要把它们一寸一寸地推向南边,让它们离大海更近一些。大海看不见,但闻得见、听得见,那种浓浓的海腥味和甜甜的沙滩的味道,是海鸥、鹭鸶和数不清的海鸟用翅膀驮过来的。大部分鸟鸣也是液态的,合起来也是海,悬在村子头顶的海。另外,还有番客、水客、批脚们,这些行过乌水的人,眼神里也有海,他们总是用海一样的眼光看家里的人。有些人,尤其是那些老番客的眼光,往往像一条再也不愿回到大海的旧船的眼光,有说不尽的滋味。银溪岸边就有那样的船,老老的船,久久不再下水,成了白蚊的家、青蛙的家,船底下恐怕要长出根来了。总之,大海看不见,但不远,搭上半天船,到了汕头,就是海,要多大有多大,要多远有多远。倘若从汕头上岸,换上几层高的红头船或者洋船,就可以过番去任何地方、去名叫番畔的任何地方。既然如此,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梦梅就难免有很多很多胡思乱想,有些实在不着边际,比如他还认为,井不是井,井是窗户,海的窗户,大海开在陆地上的窗户。大海在陆地上开遍了这样的窗户。只是他从来不敢把这个想法说出口,哪怕说给那些小伙伴们。怕他们笑话,说他胡扯。他只好把这个想法深埋在心里,用来独自玩味。

一个人为什么会跳井呢?肯定是为了偷偷过番去吧!这样的自问自答,几乎伴随着梦梅长大。或者,这种胡思乱想让梦梅渐渐长大的心屡屡得到不小的安慰,让他对未来抱有信心。似乎有井在,过番就是一条没有完全封死的路。梦梅相信,所有的人和他一样,做梦都想过番去。而且梦梅的确为过番做着一切必要的准备。银溪村的男孩其实不用任何人提醒,总会自觉为过番做好各种准备。比如游泳,练好水性。小时候梦梅总是悄悄想,假如一个人像我一样水性好,有“水鬼佛”这样的绰号,就不怕跳井。因为,跳进井里便可以顺藤摸瓜,从银溪找到大海,然后就是一望无际的海面,海面上有一哄而起的海鸟,有白的鸟黑的鸟,还有船,大船小船,有刚刚返航的,有正要出港的,有些有帆,有些只会冒烟,拖着乌云一样的烟辫子。冒烟的船行走不靠风,靠机器,是洋人的火船,又叫洋船。

奴仔们经常冲着南边喊:

洋船到

猪母生

鸟仔豆

靠上棚

洋船沉

猪母眩

鸟仔豆

生枯蝇……

没人喜欢洋船沉,猪母和鸟仔豆也不喜欢。人人知道洋船是从南洋回来的,船上满载着番批和洋货;洋船一到,村里就凭空多出一个节日,整个村庄热闹非凡。收到番批的人立即成为有钱人,爱圆爱扁,选精择白。得到洋货的人,也会一下子变得欢面喜笑;姿娘们可以分到肥皂、毛巾、万金油、西洋镜、橡皮筋;奴仔们有的抢到饼干,有的抢到糖果;长辈们有经验,不急不忙,因为马上有各种外币从箱底翻出来,西班牙十字银币、葡萄牙双柱银币、美国大鬓小鬓银币等,谁也少不了。最受欢迎的是墨西哥银币,名叫鹰银或鹰洋,图案为雄鹰,用手一摸,雄鹰仿佛可以活过来,展翅飞翔,而且这种鹰银一枚能顶好几个银圆。最最受欢迎的当然是雅银了,那种成色好、分量足,刚刚开始流通的银币。人的日子好过了,猪母的日子自然差不了,连一粒粒鸟仔豆也兴高采烈,能蹦上屋顶去。

想不想跳井?要不要试试?有时耳边会响起这样的声音,很熟悉,梦梅心里就一紧,急忙跑向大埕的另一侧。在那棵能把大埕遮住一小半的榕树底下,又会鼓足勇气停下来,回头盯住“海的窗户”,小心地看一看,紧接着又想走过去。犹豫片刻,他一般会真的跑过去,就像故意逗自己玩一样,在即将靠近井的一瞬间拐弯,猛猛地跑远,跑到后库二楼的一间房子里,找出一大堆发霉的旧衣物和几百张故意刮坏的老唱片,在樟脑丸难闻的气味里想象几年前一个番客如何跳进井里,如何由韩江偷偷回到大海,再如何从海上回到名叫马六甲、暹罗、安南的那些地方,甚至有可能直接从井底下直直地钻过去,不用费力就到了番畔。

那肯定是过番的一条捷径。

梦梅从来不怀疑这一点。

那位番客人称十三少,是梦梅的一位叔公,阿公的亲弟弟。可怜的叔公,先在遥远的马六甲疯掉了,同在那边的很多个少爷把十三少托付给一个本村的水客,乘火船千里迢迢回到家乡,没多久就跳井自尽了。

梦梅刚懂事的时候,关于十三少的传说还像深夜落在地上的木棉花,早晨又有可能重返枝头。十三少的另一个名字是痟番客,听说这位痟番客,人人都可以捉弄他欺负他。有人把他的头剃成一枚红桃粿的样子,他也不生气。还听说他的疯和痟,是因为爱上了生在马六甲从来没有回过唐山的一个表妹,表妹对他没一点儿意思,终究嫁给了一个生活在马六甲的印度男人。大家就拿此事故意问他,是不是想表妹了?他答,是呀是呀,想表妹了,只等表妹回唐山,进洞房。看上去,他真的在等表妹不远万里回唐山来找他结婚生子,真的为此做着细致筹备,一文一文地攒着钱,每天早晨捧出一陶钵自己的尿蹲在门外吆喝,来啊来啊,一钵尿,一文钱。有人为了逗他玩儿,真的会出一个铜板甚至一枚龙银买走他的尿。他还喜欢盯住任何一样东西喃喃自语,瞅着木棉树下的一地黄叶,再三嘀咕: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叶子落了,花却留在枝头?摸着苦楝树的细腻树皮,问:宝贝啊,你的肌肤为何如此光滑?站在村子后面的灯山上,指着大开大合、万紫千红的田野大喊:啊,春天,你可真够讲排场的!后来才知道这位叔公的确是诗人,名叫郑集允。弟兄们忙着做生意,他却在写诗,有点儿不务正业。族谱还算尊重他,对他有较详细的介绍:

集允文章隽逸,诗赋一门,虽不甚揣摩,而与当时词客骚人登坛角胜,犹是卢后王前,任人评骘。至于杂体联对,人有求之,即信笔书应,无不超凡脱俗,皆由天资过人故也。集允诗似辋川,文如临川,有《小辋川诗草》《南洋集》《联对集》等著作在南洋印行。其诗文多佚失,唯存早年残诗二首,均无题,一为:我年才十三,好诗如好色。一见不能忘,坐卧长相忆。更喜老猿精,仓山曾养息。千年变化来,美人谢妆饰。风流本性灵,绝不事雕刻。另为:等闲谈笑见心肝,壮别宁为儿女颜?地老天荒古剑在,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呜呼,风萧萧,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

这样的一个人,虽然痟了疯了, 斯文还在,可爱依旧。一个斯文可爱的疯子不是上吊食药,而是跳了井,毁掉了好好一口井,够败兴的,但也略可原谅。梦梅对这位叔公的想象也总是充满善意和怜惜,情意绵绵。他顽固地认为叔公并没有死,叔公只是回到了大海,向南向南,重新做了番客。

但是有时候想象中的叔公会悄然变成一个赤溜溜的奴仔,很面熟,眼睛和梦梅一模一样,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阿嬷口中那个梅仔。每到饭熟的时候,阿嬷就在门口大声喊,梅仔,梅仔……久呼不应,就改叫梦梅,梦梅……还不应,就开始叫绰号,阿佛,阿佛……再往后就干脆叫水鬼佛,水鬼佛……他个子小,像一枚果核,核和佛同音,就有了阿佛的绰号;加上他水性好,成天喜欢去水里掠鱼摸螺,于是,阿佛都不够用了,得叫水鬼佛才可以。欲知河溪深浅,问水鬼佛就晓,村里人一向是这么说他的。因为有这么多名字,梦梅常常会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左思右想都不知道,梦梅就静下心回想阿嬷喊他“梅仔”的声音,于是他就明白了,阿嬷嗓音中那个不省事的“梅仔”就是自己了。或许正是这个念头拴住了他,让他每次都下不了跳井的决心。然而,他心里明白,连所谓跳井、寻死,在他这儿都有特殊的含义:过番去、做番客、一走了之、远走高飞……可见他是多么想和前辈们一样,搭上大船过番去,哪怕终究成为一个痟番客呢。这样的情形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年幼的梦梅实在分不清“跳井”和“过番”之间的区别。有无数次,在家里或在学堂,因为淘气受到长辈指责,梦梅总会不由自主来到井边,透过石缝久久地盯着底下的水,在越来越脏越来越臭的井水里看见了许许多多个番畔,马六甲、暹罗、安南、实叻……

转眼已经二十八岁了,梦梅仍旧未能迈出国门半步,所有过番的准备眼看都白做了。其中的原因是不难说清的:那位十三少跳井自尽后没多久,马六甲那边,七少爷和十二少,弟兄二人又在同一天被人放火烧死,魂断异邦。弟兄二人碰巧都是溪前这一房的。在银溪村,“溪前”和“溪后”是两兄弟,溪前是次房,溪后是长房。两兄弟之一的郑鸿顺,是梦梅的曾祖父。郑鸿顺的哥哥叫郑鸿利。外界以为两人是亲兄弟,其实是堂兄弟,一同在马六甲发了大财,回银溪各盖了一座驷马拖车的大厝,同时开工同时竣工,一座叫时光里,一座叫平安里,都紧邻银溪。时光里在银溪的上游,称为溪前,平安里在下游,称为溪后。那之后,两家又起过不少房子,分布在村子的各个角落,但溪前溪后的称呼早就约定俗成。

溪前郑、溪后郑,当人们这样称呼双方的子孙时,有时说的是他们的财富,有时则在强调双方大不相同的秉性。溪后后人个个冷静务实,长于运筹帷幄,善于做生意、搞经营,而且代代人丁兴旺;溪前则恰好相反,喜欢读圣贤书,好高骛远,讲义气、多才情,“等闲谈笑见心肝”,而且辈辈乏丁少口,好不容易生出个儿子,往往又年寿不永,很少有活过五十岁的。据说最早的两弟兄,老大生了九个儿子,老二生了九个女儿,一个缺女儿,一个缺儿子,其中的二男二女只好相互交换。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溪后溪前向来关系紧密,难分你我,眼看要出五服了仍然亲密无间、一荣俱荣,成为方圆几十里广受赞誉的好兄弟的楷模。但是,那次纵火事件中,溪后的一大堆老爷少爷全都毫发未损,死掉的两弟兄偏偏都是溪前这一房的,实在令人浮想联翩,就算溪后再三澄清,也无济于事,溪后溪前从此肝胆秦越,日见生分。到了梦梅这一辈,连名字也是各起各的,溪后都是郑步樨、郑步桤、郑步沥、郑步芬这样的名字,而梦梅弟兄,哥哥叫郑梦龙,弟弟叫郑梦梅,已经是卧薪尝胆、从头再来的架势。郑步樨郑步沥们,十七八个步字辈,是新一代的少爷,而郑梦龙郑梦梅两兄弟,如果还有人叫少爷,总是别有所指,听起来像在骂人。

同一天死掉的二人中,七少爷郑集炎是梦梅的祖父。二位死者的父亲郑鸿顺——梦梅的曾祖,先前刚从番畔回来,准备安享晚年,却因为突然失去了全部儿子,几天之内就熬瞎了双眼,人称瞎老九或九爷。九狗同音,所以这样的称呼里饱含嘲弄。嘲弄也并非没有理由——九爷后来迷上了大烟,每隔一两天总要坐上轿子去澄城泡烟馆,没钱买烟了,就会提着一根长棍子,去打溪后的院门,惹得院内的狗汪汪直叫。溪后的一堆姿娘中总有一个心软的,会出来递给他半把银子。实际上,烂船还有千斤钉,用人、花匠、书童、婢女,辞掉了一大半,留下了几个精干的,日常事务也仍然由管家料理;原来每天有一个用人只负责关窗开窗,用接近半天时间开窗,再用接近半天时间关窗,现在不行了,要加上打扫院落;祖产变卖了一部分,田地出租了一部分,溪后每月仍有一百两俸银如期寄给溪前。九爷坐轿子泡烟馆的钱无论如何不成问题,老先生提上棍子捣人家的门,纯粹是瞎胡闹,故意给人难堪,引得全村人都反感。几年后这位瞎九爷不小心落入池塘淹死了。瞎九爷的死意味着显赫了几辈人的溪后溪前,其中被称作溪前的这一支,彻底走向中落。

遍地是穷人,穷有什么了不起?

生来是穷人就好办,因为早就习惯了穷日子,而曾经发达,一朝衰败,这家的后代就一定如老话说的:半天吊灯笼,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这家人如果有某个后人比大家更有羞耻心,更在乎名誉,那么此人就一定会想办法东山再起,光耀门楣。一个突然没落的人家和由来已久的穷人家之所以不同,就在于前者曾经有过的名誉和尊严突然丧失了,不能不找回来。但是,找回来,那是需要一个能人的。梦梅的父亲名叫阿女,因为男丁稀罕,加上年寿不永,所以起了这样一个乳名。阿女阿女,人们很喜欢叫这个名字,从小叫到大,再叫到老,想改口都难,至于阿女的大名是什么,连阿女自己也说不清了。人人知道阿女这个人不务正业,但也邪不到哪儿去,自称有三好,好茶、好客、好石,都是需要砸钱才能维持的爱好。溪后每月寄给溪前老祖也就是梦梅阿嬷的一百两银子始终没断,每月必有的一封番批,几十年未曾间断,其中一小半被阿女拿去花了。老祖总是心疼唯一的儿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多说一句,等我死了,看你怎么办。阿女的确是村里最懂茶的人,只需要简单闻一下就知道茶的海拔和价钱,从来错不了。每天有一个茶童专门上莲花山挑山尖的泉水供他泡茶。有一次茶童偷懒,半路上挑了水回来,水刚烧开,他就闻出不是山尖的水,茶童挨了一顿揍,以后再也不敢马虎了。阿女在村里走路腰杆向来挺得很直,目不斜视,神情肃然,好像一出生就懂得韬光养晦;碰见下棋的人,会偶尔蹲下来下一两盘,几乎不输,极少恋战,输了多下两盘,赢了马上就拍屁股走人,常说老虎咬棕蓑,一次就够了。老祖对自己的儿子有一个评价:我这个仔有三个优点,第一,聪明绝顶;第二,游手好闲;第三,与人无害。梦梅的哥哥梦龙,字复生,此人差点儿完成了重振家声的任务。村里人至今说,三个梦梅都比不过一个梦龙。梦龙从小聪明过人,还招人喜爱,见了长辈从来叫不错辈分,不亢不卑,有说有笑。十七岁就考中秀才,之后科举遭废,通过科考做官的路算是堵死了,郑梦龙还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下南洋经商,二是出国留学。他选第二条,去了日本,自作主张学了军事。他在日本士官学校步兵科读书时秘密加入了孙中山的同盟会。父亲去信催郑梦龙回国完婚,郑梦龙回信说: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待儿先遨游数载,夺得将军印,再为溪前争光。

毕业后,由同学引荐,郑梦龙成为汪精卫的部下,又和袁世凯的儿子袁克定成为拜把子兄弟。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武昌起义爆发,继乙未广州起义、庚子惠州起义、丁未潮州黄冈起义、丁未惠州七女湖起义、丁未钦廉防城起义、丁未镇南关起义、庚戌广州新军起义、辛亥黄花岗起义等失败的起义之后,这一次, 南方的革命党人看样子不再是小打小闹,要成大事。由于郑梦龙的原因,全家人的心都提得悬悬的,都在暗暗给孙中山的革命党人加油。可是,当时郑梦龙人在北方,这又让家里人十分操心,不清楚他到底在给谁做事,南方的革命党还是摇摇欲坠的清政府?家里有一套线装的《阅微草堂笔记》,一函六册,每一册都盖着慈禧太后的大印,是慈禧太后看过的书。袁世凯的大公子袁克定送给郑梦龙的,来历正当。但是袁家可是朝廷的人,是革命党的死敌。梦梅还记得那段时间全家人都坐立不安,老祖、父亲母亲整夜整夜地失眠,父亲经常深夜起来踏着木屐在天井里行来行去。他本人也一样,曾经上莲花山借过梦。莲花山顶有个地方,传说只要在那儿幕天席地睡上一觉,就会得到一个梦,梦里面必有所问之事的答案。可是那一夜他在一棵老茶树下,直到天亮都没能睡着。两个月后,袁世凯请汪精卫帮忙,派人刺杀主张镇压革命党的禁卫军头目爱新觉罗·良弼,汪精卫派了一个杀手,另一个就是袁克定推荐的郑梦龙。据说一个杀手已经够用了,郑梦龙为了向袁氏父子示好,主动请缨去做帮手。结果炸弹把良弼的左腿炸断了,良弼两天后死在了医院,杀手和帮手当场牺牲。

富贵险中求,郑梦龙假若没死,溪前的前景就真的未可限量。可惜,历史拒绝假设。溪前仍旧是原来那个溪前,男人们命比纸薄,发达与否已经顾不上考虑了,如何改变时不时就死人的命运,才是当务之急。

如今一切都压在了硕果仅存的梦梅头上。梦梅该怎么办?梦梅还没老,但他已经写过一首打油诗,急于总结自己的一生:

一生欢乐处,

不过几个仔。

百苦不知倦,

唯愿仔成才。

现在的溪前,连写诗填词都有点儿犯忌,因为,有一种论调:溪前的霉运指不定就是被酸腐诗句害的。溪前代代缺男嗣,好不容易有一个,还总是喜欢舞文弄墨,干起正经事来,个个都是软骨头。“你们溪前的男人啊,做盐唔咸,做醋唔酸,白吃米饭。”老祖本人就经常这么说。老人家整九十了,被大家称作老祖,目前仍然是溪前的掌门人,手勤脚勤样样能,家里的几百亩田地(包括已经卖掉的和租出去的)各在什么位置、各有几亩几分、哪块地肥哪块地薄、适合种什么,她都一清二楚;属于溪前的几座大厝(包括已经易主的或租出去的),每间房子多大、里面放着什么家当,甚至房顶用了多少片瓦,她也说得清楚。男人都在外面,她从三十岁开始管家,田地都是她亲手购置的,房子也是在她全权主持下建起来的,她心中有数倒也不奇怪。老人家最讨厌家里人读书写字,常说:“读书读书,越读越输!”连重孙们从学堂回来,都要躲在远处偷偷背书,不敢让她听见。实际上她祖上是黄冈巨室余氏,从小饱读诗书,那六本《阅微草堂笔记》就长期放在她枕边,每天都要翻几页的,她戴着老花镜看书的样子,让人想起垂帘听政的慈禧太后。而梦梅的父亲郑阿女,正像传说中的咸丰皇帝或光绪皇帝,是无脚蟹,活着就算好,每天来露个面请个安就好。大家当然明白,老人家心里放不下溪前,根本不敢撒手走人,老人家的良苦用心是要溪前儿女吃一堑长一智,从来诗书不负人,读书识字、吟诗作赋当然没错,但是,千万不要读成书呆子,更不要读成文疯子痟番客,应该像溪后男人那样驴生拼死干正事。她常说,咱们潮人的法宝就是两个字,驴拼,如果换成四个字就是驴生拼死。就算家财万贯、满腹诗书,还是不能缺少了驴生拼死。不过唯独她儿子郑阿女可以例外,不驴生拼死。护犊子,老祖就这么一个弱点,全村人人都知道。

就看你的了梦梅,老祖手持藏银錾花水烟壶,吸了几口,壶中的水发出节奏迷人的银质细响。梦梅从老祖手里接过水烟壶,重新捻好柔软的烟丝,用纸片从煤油灯上引来火,学着老祖的样子吸了两口,声音远没有老祖的好听。不过他有自知之明,他想,我打死也吸不出阿嬷那么好听的声音。阿嬷,我有四个儿子,已经了不起了,他吐出满满一嘴粗俗的白烟才说,有撒娇的味道。老祖马上说,猪母一窝能下十二个。梦梅顽皮地一笑,说,无论如何,四个儿子,在溪前算是大事业了。老祖鼻子里明显地哼了一下,问,再说了,你哪有四个儿子?

梦梅一听就蔫了。他的确生了四个儿子,可是换一种算法就马上少掉两个,头生子郑仰衡眼下人在溪后,是郑步沥的长子——当年溪前溪后的两个媳妇刚好同时怀孕,两人又是表姊妹,说好将来无论男女,生下后相互交换。溪前对生儿子没信心,溪后则向来不担心缺丁少男,又觉得这是和溪前冰释前嫌的一个好机会,同意换胎。结果却十分有趣,溪前偏是儿子,溪后倒是女儿。这位姿娘,名叫乃铿,眉眼周正,是个美人坯子,却有一点儿小瑕疵,一眼就能看见,嘴边有一块枯叶状的胎记,浅棕色,很显眼,斜贴在左脸的颧骨下方。但是,有言在先,不容反悔。好在接下来梦梅夫妇又连续生了两个儿子,乃清和乃聿。接下来是两个女儿,乃静和乃君。接下来一个儿子夭折了。接下来又是一个儿子,乃诚。乃诚不到一岁的时候,哥哥郑梦龙出事了,阿嬷和阿娘,包括村里人,都建议把这个儿子过继给郑梦龙,这样郑梦龙的神牌就可以进祖庙了。更重要的是,嫂子望枝是童养媳,半岁来郑家,望枝的母亲是梦梅三个姑姑中的一个,嫁给揭阳的一户普通人家,家里人一直称她揭阳姑。揭阳姑和姑父下了南洋,一去竟杳无音讯,揭阳那边也没收到片言只语,至今不知死活。望枝和哥哥郑梦龙也始终没有圆房,现在哥哥不在世了,望枝是去还是留?当然是一个问题。不过有了这个儿子,望枝就一定会留下来的。

老祖说,就算你有四个儿子。

梦梅不用想,就明白老祖要说什么。

养儿子和养猪不一样。过了好一会儿,老祖才这么说。

梦梅笑着问,阿嬷,我能做什么?

老祖马上说,做贼做寇的事你嫑去做,别的都可以。

梦梅说,阿嬷,你这把年纪,我也不想出远门。

老祖神态立即傲傲的,像个好逞能的小孩,拉长声音说,你们别担心,我还可以,虎老雄心在。我打算最少再活十年!

梦梅看看老祖,在想象上百岁的阿嬷会是什么样子。

不是我不想死,我是不敢死!这句话,老祖已经说了很多年了。

老祖又说,等我死了,每月一份批银你们就别指望了。几十年了,分毫不差。每月一百两银子,算下来不少了,够起几座四点金?

梦梅愣愣地看着老祖,整个人似乎成倍地缩小了,缩回去了,随着老祖的话,缩回到几十年前了,缩回到梦梅出生以前了。

坐食山空,万银耐你食多久?老祖望向窗外,声音并不大。

梦梅的意识仍然留在几十年前。

要过番,就去马六甲吧,我给溪后写封信。老祖说。

梦梅没吱声,眉毛暗暗抖了一下。

去马六甲吧,溪后不会不给我一点儿薄面的。老祖语气坚定。

阿嬷,我不能去马六甲。梦梅说。

为什么不能去?老祖问。

梦梅说,溪后的人,食蛇还要配虎血,我去不是找死吗?

老祖大声说,不要这样说人家。

梦梅说,再说,是非之地,还是离远点儿。

老祖说,奴啊,白手起家可以,只是我恐怕等不及啊。

梦梅说,阿嬷,你活一百岁肯定没问题。

老祖和刚才不同,又有些颓废了,说,好吧好吧,我尽量给你们活。

梦梅看着老祖说这话的样子,不由地笑出了声音。

实际上,梦梅过番,另有原因。

不久前梦梅去店市赶圩,临回家时在街尾碰见一个卖橄榄的老货郎,打算买些橄榄。低头挑橄榄的时候,感觉到老货郎死盯着自己的额头,似乎要跳上他的脑门。这位少爷是独苗吧?老货郎问。他吓了一跳,立即回嘴,勿散呾。老货郎马上又说,恕我直言,你家祖祖辈辈缺男丁啊。轮不到梦梅说话,老货郎毫不留情地接着说,就算有一个半个男丁,还常常短命,活不过五十岁。梦梅已经是一身汗,想起了“溪前男丁连续六代活不过五十岁”的传说,急忙丢掉矜持,问,有什么办法?老货郎一时又不说话了。梦梅摸出一个龙银递过去。老货郎并不伸手,说,你这个命,一个龙银少了。梦梅再摸出一枚雪白的鹰银,老货郎把鹰银和龙银收好后,再瞅瞅梦梅的额头,才说,有两种可能,一是祖坟的后靠有严重缺陷,二 是曾祖或祖父遭遇了大凶,两者必居其一。梦梅老实承认,三十年前,祖父弟兄二人同一天被人纵火烧死。老货郎说,你看,我没说错吧。梦梅的声音里已经全无棱角,低声问,请问这位高人,有什么办法?老货郎拿腔拿调地说,办法有,就看你听不听了。这时又来了两个买橄榄的,梦梅退到一边,只感到天旋地转,恶心极了,不能不扶住路边的一棵龙眼树。等老货郎终于闲下来,梦梅的声音已经变得极其虚弱,像扶不起来的井绳,这位高人,还望多多指教。老货郎用十分干脆的语气说,唯一的办法是远离祖地,否则不是短命就是残废。梦梅没听懂或者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老货郎的语气还是坚定不移:唯一的办法是远离祖居之地!梦梅神情呆滞,满头虚汗。老货郎说,信不信由你。梦梅谢过老货郎后,掉头就走,连挑好的橄榄都没拿。老货郎在后面再三喊叫他都没听见。半路上忽然又生出个疑问,我家所有男丁是否都要离开祖地才能逃过厄运?立即回到老地方,橄榄担已经走了,把整个店市找了个遍也没找见。

假如过番,去马六甲还是去实叻、安南或暹罗?这个问题已经令梦梅头疼好几天了。之所以一直闷在心里,是不想把算命的事说出口,除了自己,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老祖、父母和老婆都不让知道。老祖的逼迫来得正是时候,梦梅决定马上动身,而且不再犹豫,离溪后远一点儿,就去暹罗。他知道,离开后,家里的姿娘一定会去所有的庙里上香叩头,直到收到他寄回的平安批为止。不过,临行前,所有的老爷,他还是亲自拜了一遍。他很惊讶,自己一下子变了,变得太彻底了,以前的他,并不是一个热衷于求神拜佛的人,他一直觉得敬畏之心比烦琐仪式更重要。但是,如今他完全走向了自己的反面,见了每一个老爷,无论大神小神、山神海神、树神石神,都会毫不犹豫地跪下去,五体投地,一拜再拜。他觉得,谁都比他本人更有资格支配他,连一只狗都可以,一棵树都可以,更别说神仙们。在拜妈祖的时候,看见地面上弯弯曲曲的裂纹,都觉得亲切极了,传递着来自妈祖的疼爱。在家祠里,有人在擦洗“肃静”和“回避”两块牌子,红底黑字被清水洗过之后露出的鲜艳如新的色泽,让他一时大感悲伤,恍若看见了无数代祖宗们的音容笑貌,连走路都显得踉跄了,至于悲伤从何而来,就实在说不清了。家祠平常兼作墅馆,有一帮家族内外的奴仔在里面读书,他好像是平生第一次听见琅琅读书声——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稚气极了,好听极了,让那些苍老的字句变成了鸟鸣一样的天籁之音,其中就有梦梅的几个儿女的声音。大的一班在读书,小的一班在玩耍。祠堂侧面的一间库房里,堆着几十个棺材,梦梅经过的时候刚好看见小儿子乃诚、乃诚的童养媳月英,和另几个奴仔在棺材缝里跑出跑进。怕他们看见他,他慌忙躲起来,然后快速离开祠堂。他想起了那些棺材的来历。十年前,二三十里之外的黄冈出了大事,几百个据说是孙中山从海外派来的人,发动了武装起义,血战一夜,黄冈城被攻陷,城头飘着没人认识的旗子,起义军成立了军政府,四处贴满布告,署名是“广东国民军大都督孙”“大明都督府孙”。很多人不懂“大明”的意思,有人说,大明,不就是大明吗?大清前面不就是大明吗?不过,仅仅两三天之后,起义军就被潮州总兵黄金福迅速镇压,血流成河,血光弥漫,方圆几十里都能闻到呛鼻的血腥味,光黄冈余氏一门就死掉了二三十人。东灶乡的一个村子因为给起义军煮过粥,被黄金福炮轰几个小时,炮声隆隆,银溪村被震得鸡飞狗叫。黄冈余氏是老祖亲亲的娘家,老祖偷偷买了几十个棺材打算捐给娘家,但一直没办法运过去,所有的棺材至今还存放在祠堂里。银溪村也死了十几个人,他们先前刚刚修完从樟林到潮州的铁路,竟然摇身一变都成了革命者。当时梦梅还纳闷过,为什么没人动员自己参加革命,也没人动员父亲。他还记得事后父子二人心里的感受十分复杂,有很深的失落感,同时又万分庆幸。随后的一两年村里久久不得宁安,搜捕乱党的官兵时不时就会突然出现,时光里是重点搜查对象,一是因为他家每月都能收到大额批银,二是因为家里有人在日本求学。丁未之变的组织者和主要力量,是孙中山从国外(主要是日本)派回来的学生,而起义资金主要来自南洋侨商,伪装成番批寄回国内。梦梅父子被多次叫去审问,还被吊在房顶上,连续几天不进米水,甚至受到严刑拷打。好在父子二人都是硬骨头,死不承认郑梦龙是同盟会会员,也否认自身和乱党有任何联系,是乱党钱筒的可能更是没有,谁都知道溪前家道中落已经几十年了,之所以还能收到一些批银,是溪后子孙出于情义礼遇溪前老人的一点儿碎银子,只够一家人勉强维持生计。

随后,梦梅还特意去了灯山顶上的北帝庙,给那里的玄天大帝上了香磕了头。玄天大帝俗称北帝,是象征北方的神仙。都说潮人大部分来自北方和中原,是历朝历代被发配到此地的官员们的后裔,北帝信仰被他们一路带到南边,寄托了他们对家园和朝廷的不舍和依恋,时间长了,倒也渐渐被大家淡忘了。平时他也没觉得有必要给北帝上香叩头,现在竟然有了拜一拜北帝的冲动。他在心里嘲笑自己,还没挪窝,就已经有了乡关之思。一转身,他几乎觉得,他把整个中原和整个家山都揣进自己心里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体会。不过,这么一大圈转下来,一进家门,他立即觉得疲惫不堪,浑身酸软无力,躺在床上睡了整整一下午。

天黑前他又打起精神去了井边。那口井和南洋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井是海的窗户,井是下南洋的一个秘密通道,这样的想法他玩味了二十八年。他告诉自己,这次下南洋,应该想办法找到痟番客当年的几本文集,还应该想办法弄清楚两个阿公到底是怎么死的。要不然,就真的是不肖子孙。以前他只会偶尔想一想这些事情,每次想起来,只是惭愧一下而已。“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有仇不报非君子”,这些话他比谁都清楚,可是,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再加上远隔重洋,时间又过去了几十年,这个仇报起来实在太难。而且,报仇没那么简单,通常还需要付出新的代价,往往是生命的代价。在一个缺少男丁的家庭,哪有多余的生命可以付出?想来想去,结论总是一条,装糊涂,不知羞耻为何物,打碎牙齿往肚里咽,倒是最省心的。但是,像父亲那样,做一个游手好闲的阿舍,他又做不到。再说那也是父亲的本事,他打死也弄不清一种茶来自什么海拔、有什么样的山韵。或者说,家里已经有一个大名鼎鼎的阿舍了,他没机会做另一个了。阿舍,舍的音发飘一些,就不再只是少爷的意思,而是纨绔子弟的意思。阿女,阿舍,当面叫阿女,背后叫阿舍,时间长了,阿女有了阿舍的味道,阿舍有了阿女的味道。有那么几次,梦梅也曾被村里人称作阿舍,其中一次梦梅甚至跟人家动了拳头,打破了那人的鼻子。村里人后来看他时目光里甚至多了些敬意。这也算是梦梅决意出门远行的一个隐秘理由。那一拳头,把别人打出了鼻血,顺便把自己也给打醒了。

总之,梦梅这次真的要过番了,重要的是,并非从井里出去,而是和所有番客一样大大方方从韩江出去,再从汕头进入大海。更重要的是,不是一个人过番,而是两个人,他和他的童年——郑梦梅和童年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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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继明: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艺术与传播学院教授,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北京和尚》《灰汉》《陈万水名单》《母亲在世时》《空荡荡的正午》《蝴蝶》等,长篇小说《一人一个天堂》《堕落诗》《七步镇》等。曾获小说选刊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十月文学奖、华语传媒盛典年度小说家奖。部分作品被改编为影视剧或被翻译为俄语、英语、西班牙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