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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才贾平凹
来源:北京日报 | 汪兆骞  2020年12月25日07:13

继《暂坐》之后,贾平凹的又一部新作《酱豆》也即将出版。

贾平凹出生在陕西丹凤县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家庭。在许多文字叙述中,可以看到他的生存景况、生活习惯、行为方式,特别是他至今仍说着一口丹凤土话,保留着农民习性。但若从其文学趣味和审美取向上看,他的身上却有着乡土中国所培养的“士”之遗风流韵。沉浸于古典情韵,坐看云起云落的贾平凹,比起陷于焦虑躁动的路遥要逍遥自在得多,比热衷于追问文化与道德之谜的陈忠实也洒脱不少。贾平凹一鬼才也,知天而不泥于神怪,知人而不遗于委琐,诚如李白诗《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所歌:“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咏叹社会生活之忧乐,把焦灼与痛苦融化在自己的文学叙事里,折射古老民族及其灵魂在新旧嬗替中的种种面容。

从乡土走出,很快成为西安人的贾平凹,既天然带有乡土经验,又熟悉城市话语。他的创作题材一直在乡土与城市间徘徊。上世纪80年代,贾平凹小说多关涉农村生活,其短篇小说《满月》于1978年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早陈忠实之《信任》一年;中篇小说《腊月·正月》与路遥的《惊心动魄》同获第三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其前期小说受孙犁“荷花淀派”影响,多以委婉细腻、疏朗清新的抒情笔墨,描写充盈着诗情画意的山民生活与心灵,但少了些孙犁作品流露的忧郁与激越相融合的韵致。给他带来声誉的,是反映家乡生活谓之“商州系列”的小说。此时,“文学寻根”的文学流派正在中国大行其道。贾平凹说:“欲以商州这块地方,来体验、研究、分析、解剖中国农村的历史发展、社会变革、生活变化,以一个角度来反映这个大千世界和人对这个大千世界的心声。”但事过境迁,当这一文学流派风流云散,再品味上面这段话,我们只能莞尔一笑。但贾平凹的《小月前本》《鸡窝洼人家》等,所描写的历史变革,“给封闭山村和山民带来的冲击,杂以痴男怨女动人心弦的爱情故事,褒扬真美,揭露假丑”,都极富时代精神与激情(《中华文学通史》)。

《天狗》讲的是山村的人情世态,年轻的徒弟陷入了与师傅师娘间的情与义的冲突。徒弟天狗对师娘怀有朦胧的爱,师娘对天狗也暗藏母爱和性爱的柔情;天狗崇尚义和良心,师娘也有自己恪守的道德规范,于是二人陷入极度矛盾之中。《远山野情》叙述一个有富矿的山村里,俊俏的少妇香香被大队书记长期霸占。她的丈夫跛子用香香以肉体换来的蝇头小利苟活。最后香香与把她当人看的淳朴外乡人吴三大一起离开了金钱诱惑人性的矿山,去寻找新的生活。

无论是写天狗与师娘的情感纠葛,还是描写香香选择新的生活,贾平凹都是以情入手,展开了从未有过的对个性价值和人的尊严的求索和思考。从文字趣味和审美趣味上看,贾平凹所受中国古典笔记小说的影响甚深,尤其是小说传递出的精神趣味里,可读出其骨子里的传统文人气。

《浮躁》是贾平凹早期小说的代表作,小说叙述了山村青年在改革大潮中为改变命运外出闯荡,经历了坎坷和曲折的故事。与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不同,路遥重在表现社会历史主题与人物命运主题相结合,以对平凡众生心灵世界的开掘产生的内在力量来打动人心,鼓舞精神。而《浮躁》则从宏大的时空把城乡的种种世相、变革生活的诗情和社会疽痈展示给人看,以变化多端、摇曳不定的笔墨呈现,里面有着神态各异的人和诉不尽的人生况味。小说的美学精神源于中国古典小说美学传统。

1992年贾平凹发表长篇小说《废都》,试图反映世纪之交的社会和文化转型期城市的文化状况,从书名“废都”便可清楚贾平凹对现代城市的态度。小说中,西京四大名人之一的庄之蝶在虚妄和放纵中及时行乐,丢弃文人的操守,如同行尸走肉。小说发表在《十月》杂志即引起一场风波。一部严肃质疑现代城市物化的小说被视为黄色小说,遭到主流话语排斥,充满悲剧色彩。

笔者曾在一篇文章里指出,《废都》与《白鹿原》有因果关系——先有陈忠实的《白鹿原》,为中国文化传统的断裂垮塌唱出一曲挽歌,后有《废都》表现中国传统文化断裂之后便涌现出堕落的、没操守没灵魂的庄之蝶的悲剧,有因有果,同城兄弟配合默契。在艺术上,《废都》已臻成熟,不再过多纠缠情节和戏剧性,放弃了史诗所关注的重大事件,笔墨专注于人物日常生活,特别用心于人物心态,通过两性交往,透视现代都市在物欲的幽灵徘徊下文人灵魂的堕落和市民精神的颓废。

贾平凹的长篇小说《秦腔》于2005年获茅盾文学奖。对此评论界和读者可谓褒贬冰火两重天。褒者云:小说准确感应到时代的神经,“具有里程碑意义”;而贬者认为,“由于书中人与人关系繁杂,使得我常将人物张冠李戴”“大面积的乡村鸡零狗碎的琐事,认读起来厌烦”(雷达)。笔者曾出版一部关于诺贝尔文学奖的专著《文学即人学》,对诺奖得主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略有研究。傻子叙事是其套路,贾平凹也照猫画虎,写了引生,有模仿之嫌;书中对性描写的放肆和畸形,还有神神叨叨的装神弄鬼,阴气十足,让读者叹为观止,其审美意趣荡然无存。

再后来,贾平凹又陆续出版了《带灯》《老生》《古炉》《山本》等小说,可谓多产。有论者指出,在探索将中国古典艺术方法与西方现代艺术相融合,创造出中国特色、中国气派、中国味道和意义的小说的文学实践上,贾平凹给我们奉献了可贵的经验。

笔者认为,贾平凹小说中有大自在的老庄意味,有禅的意境,有诸神的灵性世界,有人鬼杂处、魔道一体,看似与他的前辈柳青、杜鹏程和老哥陈忠实、路遥的现实主义大相径庭,其实在深远的视野中,思考人类的发展与命运前景,贾平凹与他们何尝不是殊途同归呢。贾平凹的文学个性,其价值意义殊非常人所能道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