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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0年第6期|葛亮:收藏
来源:《芙蓉》2020年第6期 | 葛亮  2020年12月25日06:54

记得旧年出了一件事,九龙区的“时昌”迷你仓发生四级大火。烧足三十四小时,未熄。火势并不大,但因为现场楼层的储物仓如同迷宫,物件纷纭。一星之火,处处燎原。其间两名消防队员不治殉职。惨剧甫定,香港人再次检阅自己的日常生活。“迷你仓”着眼于“迷你”,是港人在地发明。地少人稠,空间逼狭。诸多鸡肋之物,留之无用,弃之可惜。如何?便租借工业区或海边的小型仓储,摆放这些物件,租期一年至数年。我识迷你仓,是当年在港大读书时。毕业的师兄姐,有如默契,将办公室的各类书籍打包,纷纷存放于斯。回归家庭本位后,对书籍封锁致哀,如天人两隔,永不相见。也有不甘心的人。香港有家文化地标式的书店,叫“青文书屋”。书店终因付不起高额租金倒闭。老板是爱书惜书人,舍不得,便将书运至海边仓储。时时探望整理,有如对家人,想想是悲凉的浪漫。是年除夕,他照常去海边仓库理书。但是,彻夜未归。第二天才被家人发现,已然倒毙在仓库,尸身上是累累的旧书。原来书架不堪重荷,轰然倒塌,竟做了他不朽的新年坟茔。这件事当时在香港文化界轰动一时,有如寓言。说起都是唏嘘,仿佛知识阶层的谶语。

归根结底,是关于人的“物念”。最近看了一本书《我决定简单地生活》。作者佐佐木典士,年届三十六岁,是个自认生活失败的出版社编辑。然而某一天,他有如醍醐灌顶,人生云开见月明。他的人生转折很简单,全在实践 “断舍离”。而在此之前,他是个连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便笺都舍不得丢弃的人,认为只字片纸,全是时间见证。东方人惜东西,世界闻名。中国人爱储物,多大鸣大放,美其名曰“压箱底”。老式的中国家庭,谁家里没有一口与岁月同声共气的樟木箱,内里铺陈数条“国民床单”。母亲往往是中坚角色,自嫁入夫家,便开始储。生了男丁储彩礼,弄瓦之喜储嫁妆。到了大太阳的夏天,喜气洋洋地晒霉,看着满目琳琅,人生都有了指望。十八年后,再搬出一坛“女儿红”,便是储物的高潮至境。

若说储藏,老辈人相关的记忆,是器皿。少年时,在外公家里见过一只罐子。外公家里有许多旧物,见于日常。记得的,有一只锡制的茶叶盒,上面雕刻游龙戏凤,久了,泛了暗沉的颜色。外公说是以前经商时,一个南洋商人的赠予。如今还在用着,春天搁进去明前的龙井茶,到中秋泡出来还是一杯新绿。还有一只笸箩,黄铜丝编成的,十分精致。里头放着各种针头线脑。这是外婆的陪嫁。以往的大户人家,重女红的培养。这笸罗说是明末的物件,一代代下来。奇的是,笸箩上镌着“耕读传家”四个字,是训示男子的。怕是当时对出阁的要求,除了尽自己的本分,还要做好男人的督导。但我外婆是读新书的大学生,志不在此,这笸箩没有碰过。倒是到母亲一代,要学工学农。从学校出来,我舅舅学的钳工,往后的几十年因这特长有许多的奇遇。三姨学的针灸,后来下乡时候,走街串巷给人做赤脚医生。人生得美,给村民叫“西施郎中”。母亲是长女,那年高二,担起了照顾一家人的责任。她学了裁缝,会给弟妹做衫裤,会拆了劳保手套织线衣。这只笸箩,便被她翻出来,用上了。如今年纪大了,一见这笸箩还会念叨,像是说起故人。

罐子,却没有来处。陶制的,上了黑釉,搁在西屋里不起眼的位置。因为这屋子本光线不好,就融进了灰扑扑的背景中去。记得我长大后,家里人夏天尚有晒霉的习惯。外公的线装书,一字排开。太奶奶的毛氅,从老樟木箱子里拿出来,有呛人的味道。全家都在忙活,那时有个小辈的远亲住在家里,也来帮忙。不知怎的将那只罐子捧了出来,对外婆说,舅母,这个坛子腌咸菜蛮好。一向和蔼的外婆听了,当时就变了色,厉声说,小孩子怎么乱说话。然后将罐子夺过来,毕恭毕敬地放回原处。低着头默念了一会儿,才离开。这一幕于我印象太深刻。或许是这仪式感稀释了好奇心,让我敬畏,我竟从未想过打开那罐子看一看。后来写一个长篇,是关于20世纪的家族故事。寡言的外公,有一天交给我一卷旧俄的货币,叫“羌帖”。是他少年时代搜集的,装在一个哈德门的铝烟壳里。如今,在自己家,仍可见母亲将各种证件、杂物整齐地归拢在各种糕饼盒子里。那个时代走来的人,总是对各种器皿有着不寻常的感情,爱惜甚而眷恋,不忍丢弃。这里头埋藏的东西,怕是也说不清。

过年前夕,陪母亲整理旧物。仍然惊异老人对存储与分类的擅长。一个家族的流转,经过岁月几轮的流徙与淘洗,遗留的便是这家族格局的缩影。除了必备的日用品,大多是文字资料与照片。我一直觉得,艺术家气质的父亲,娶了母亲何其幸也。母亲是理工科的教授,星座是处女座。她对数据的看重,以及对生活的严谨与整饬,成为日后整理我父系家族资料最令人心安的依持。母亲的专业是工程数学,艺术的审美未必是她的强项。但她如此耐心而坚定地,以自己的逻辑,将祖父的手迹、画作分门别类。按照题材、年代甚至兼及装裱风格,无一处不妥帖。每每打开箱子,看到满目琳琅,有一种清晰的秩序,是令人动容的。并且,母亲隔段时间,会对这些整理做出调整,依据自己新的理解。这理解往往是来自家中的书信。祖父有不少书信遗留。其中又有相当数量是与他的三舅——邓以蛰先生的鸿雁往返。邓先生是中国现代美学的奠基人,与宗白华有“南宗北邓”之称。彼时其正在清华大学任教,和祖父之间的书信,大多涉及舅甥二人对艺术的见解,对书画作品的勘定,自然也包括日常寒暖。母亲在这些书信中,能发现新的线索,去厘定一些先前收藏的盲区,比如祖父未有题款的作品。这使得她的储藏,总带有一些新鲜与精进的意味,因而乐此不疲。我的祖父母早逝,母亲没有许多服侍翁姑的经验。良善如她,总觉得这种对遗物的整理与收藏,带有弥补对长辈欲养而不待之遗憾的意味。

有朋友就说,日本人惜物但不惜旧。所以去日本淘古器珍玩、古着衣物,总有意外收获。这或是另一种爱惜,所谓分之与人,物尽其用。日本人的爱惜,很微妙,仪式感很强。有时着眼于一个“藏”。谷崎润一郎,写《阴翳礼赞》,首篇写日本的家居,也写日本人的纠结和“死心眼儿”。明治维新之后,日本站在东亚现代化建设的潮头,却处处将“新”与自己作对。谷崎便写同胞为了惜护自己所谓的“日本风格”,几乎以现代感为耻。想尽办法,将一根电话线藏到楼梯背后、走廊一角。电灯的开关则藏在壁橱下面,电线扯在屏风后。对“新”的爱恨交缠,全源于那点守旧的国民性。

数十年后,日本人自然不再抗拒现代的奇技淫巧。物极必反,却为外物所役。当今极简主义革命,佐佐木们终于出现,那就轻装上阵,重拾人类尊严。书里写得很有趣。列举丢弃清单,附赠心态纠缠。丢弃组合音响所有CD,告别附庸风雅;价格昂贵的不合身衣物,想着瘦下来再当战袍:岁月如饲,妄想维止;储在硬盘中的成人动画:大欲不存,勇气可嘉。种种,都在对抗一个永远的生活迷思“这个还能用,说不定哪天我会用到”。 好吧,佐佐木告诉你,“Less is More”至“Less is Future”。一线之隔,羽化登仙。别想着多多益善,六套衣裤穿一年。浴室里,一罐洗洁精、一条毛巾,再无赘物。这本书有一个副标题:丢东西后改变我的12件事。但很有趣的是,竟有三件关于他人:不在意他人的眼光,不害怕他人的眼光,不与他人比较。可见,所谓“拥有”的幸福,是外物所奴役的根源,也是囿于他人的咒语。贺施(Fred irsh)所称Positional Good当如是。“当我在一个晴朗的早晨醒来,上蒂凡尼去吃早餐的时候,我愿意我还是我。”卡波特笔下的年轻灵魂,尚知憧憬铅华落尽后的自己。人生开阖,万物褪藏。说到底,百年归后,皆是一具皮囊。

作者简介

葛亮,原籍南京,现居香港。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毕业,现任高校副教授。《南方人物周刊》“年度中国人物”、《GQ》中国年度作家”、2017 海峡两岸年度作家。主要作品有小说《北鸢》《朱雀》《七声》《戏年》《谜鸦》《浣熊》《问米》,文化随笔《绘色》《小山河》等。作品被译为英、法、意、俄、日、韩等国文字。《朱雀》《北鸢》获选“亚洲周刊华文十大小说”。 《北鸢》获2016年度“中国好书”、“华文好书”评委会特别大奖、 入围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前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