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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0年第6期|朱山坡:野猫不可能彻夜喊叫
来源:《江南》2020年第6六期 | 朱山坡   2020年12月25日07:18

这一天中午,我正在习惯性午休,半醒半睡间听到有人敲门。我以为是物业,但又迅速否定了。因为我警醒过物业的人,午休时间不要打扰。她们肯定记住了,因为我说得很不客气。又因为这个社区是高档住宅,送外卖、快递、发小广告或推销商品的人不可能随便进来。自从妻子离世后,我便把自己孤立于世,独居十几年了,无论住哪里,素来跟社区的住户不来往,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曾经搬迁三次,就是躲避任何人登门拜访,尤其是那些自以为是的不速之客、死缠烂打的画商和无孔不入的记者。大隐隐于市,这才是我需要的生活。我是去年春天搬迁到这里的,没有告诉任何人,连我自己也还不熟悉这里。

谁敲我的门呢?一开始我以为是听错了,但敲门声不依不饶地撞击我的窗帘和衣柜。我有些生气了,从床上爬起来,穿过通道和客厅去开门。

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中等偏高的身材,穿着粉红色的睡衣,体态丰腴,面容姣好,肤色很白,看上去很善良,有点害羞,还不到四十吧,不显得俗气,可以说很优雅、端庄,身上散发着蔷薇的味道,却不像是便宜的香水。实话实说,我心里的怒气随着穿堂风消失得无迹可寻。这些年来,似乎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

她首先向我展示自己整齐洁白的牙齿和委婉腼腆的笑容。

“我住你的楼下,十一楼,1103房。”她说。她往我屋里瞧了瞧。

我是十二楼,1203房。我半开着房门。我也穿着睡衣,是灰色的。

“有事吗?”

她警觉地转身看了看对面的门,紧闭着,才放心地盯着我抿了抿暗红的嘴唇。

“我喜欢你的阳台很久了。”她像赞美男人的皮鞋一样由衷地说,“好大的阳台,像飞机跑道一样宽。”

是的,整幢楼只有顶层十二楼才多出一个大阳台。向阳的方向。另有一个小阳台,朝北,每层每套房都有的。我买的二手房,就是因为看中这大阳台才买的。三米宽,十五米长,像一条空中走廊。

我耸了耸肩。我觉得她的比喻恰当并让我舒坦。

“今天阳光很好。每天都很好。那么好的阳光浪费了真可惜。但我都忘记如何跟阳光相处了。”她说。

我说:“现在才是秋天,晒太阳还有点早。”

“深秋了。很快入冬了。我是有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的,但怕你拒绝。你肯定会拒绝……不可能答应。我纠结了半个月了,该不该向你开口。”看上去她很难为情。仔细端详,她长得并非光彩照人,但浑身上下洋溢着女人的韵味。

“我的房子哪里渗水影响你了吗?”我说。

“不是。没有,这么好的房子怎么可能渗水呢。我是说阳光,我们谈论一下阳光好吗?因为你的阳台阻挡,阳光无法渗漏到我的窗台。像什么呢,像你这里关了水龙头,导致我的房子断了水,还像,还像按揭的房子断供了……”她说。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房子本来就是这样。我要不要给物业打个电话,让他们派人拆了这个大阳台?”我刚刚消失的火气又要重新燃烧了。

“不是,我想跟你商量一下,能不能借用你的阳台晒晒被子?我特喜欢阳光的味道。”她恳求道。

除了物业管理人员,其他人无法打开楼顶的门。而且楼顶装满了太阳能设备,无处可以晒被子。十一层以下的住户只能靠朝北的阳台晒衣物和被子,但朝北的阳台有多少阳光光顾啊。我的朝南大阳台确实是晒东西的理想之地。我一个人生活,没多少衣物可晒,也不侍弄花卉盆景,因而几乎用不着大阳台,它空荡荡的,甚至可以容得下几个大妈跳舞。可是,因为房子里面塞满了东西,我喜欢它的空荡荡。在我家,它就是走马的平川。

我犹豫了一下,说,对不起,我一个人在家,可能不方便。

不出意料地被拒绝了,她脸上露出失望和沮丧的神色。

我要关门了。她忙乱地抓住我的门,不让我关。

“我已经想到你会不同意的。我早想到了。不能怪你。本以为我们可以好好谈论一下阳光的。”她说完,松开抓门的手,不等我回答,转身从楼道走下去。

一个女人如此冒失地跟我谈论阳光,让我感到既好笑又恼火。说实话,在现实生活中,虽然我没有媒体宣扬的那样桀骜不驯,拒人千里,但也没有平易近人到跟一个陌生女人聊阳光的地步。而且,请看看她的样子,像是一个能跟我对等、深入地聊阳光的知识女性?为了体验各种阳光,我和妻子曾专程去过撒哈拉、夏威夷、格陵兰、新西兰和危地马拉。当然,那时候我还风流倜傥,妻子还年轻貌美,而且对我爱得比阳光还透明、灿烂。

真是莫名其妙。我关上门回房间里去。

正躺下,敲门声又响了。我去开门,从睡裤和拖鞋可以分辨出来,是刚才十一楼的女人。只是她抱着一团巨大的被子。是蚕丝被,浅灰色,大朵大朵的蔷薇图案。被子挡住了她的上半身,从一朵“蔷薇”中“长”出她半边的脸。

“只借用一个下午。”她喘着气说,“求你了。”

还没有等我答应,她便抱着被子闯了进来。我只好闪到一边。她从容地走进客厅,右拐进厨房,从侧门出去,到达阳台,整个过程轻车熟路,像是回自己的家一样。

她把被子搭到不锈钢架上,摊开,刚好让被子舒展而无死角地迎着阳光。

“你看,被子一见到阳光就复活了。我都能重新闻到蔷薇的香气。”她满意地对我说,“谢谢你……”

我哭笑不得。她看到我穿着睡衣,意识到了自己的冒昧:“阳光一退出阳台,我就上来取走被子。不耽误你。”

我刚要说什么,她甩了一下及肩的秀发抢着说:“一个好阳台堪比一个好男人!”

从阳台出来,她环视了一下我的客厅。客厅的后墙是一面书柜,中间是一个画架,地上散落乱七八糟的草图和作废的画稿。空气中弥漫着颜料的气味。我不喜欢展示紊乱的一面给别人看,心里突然产生了局促感。

“除了阳光,我还喜欢书香的味道。”她真诚地说。

我估计她已经察觉到了我内心的慌乱。我希望她快点离开,或者等收拾整齐了让她再进来。

“我要休息了。我宁愿不要阳光,也不能没有午觉。”我严肃地跟她说。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笑了,我才意识到忘记戴上假发了,露出荒芜得只剩下几根杂草的头颅。我狼狈得有点无地自容,但很快被重新涌上来的怒气掩饰了。

“不要紧,我前夫也是这样……”她指了指自己的头。不等我表达愤怒,她赶紧往门外逃也似的下楼去了。

我回到床上,翻来覆去,没有了睡意。心全在窗外的阳台上。虽然隔着窗帘,也能感觉得到那张柔软的棉被正张开所有的毛孔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阳光,像一匹母马在我的院子里偷食草料,每啃一口都让我的心抽搐一下。

我起床到书房看书,但心仍在阳台的被子上。我忍不住去大阳台上看那张并不属于我的被子。它安逸地晒着太阳,它面上的那些蔷薇已经复活过来,一朵朵热烈地绽放着。我用鼻子凑近它,轻轻地嗅。有一股淡淡的芳香,令人陶醉。从步行楼梯是可以看到我的大阳台的,我害怕那个女人在楼道里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赶紧像小偷一样逃离阳台。

阳光一退出大阳台,女人便准时来敲门。她换上了裙裤,端庄而得体。

她首先俯下身子用力闻被子。

“阳光饱满了。阳光的味道一直没有变,还是那么好!”她颇有心得地说,“被子像喝足了奶的孩子,抱着怪舒服的。”

我说,你太夸张了。

她愣了愣,说:“我走了。谢谢你!”

她抱起被子,心满意足地离开。我要关门的时候,她转身对我,欲言又止,表情有点忧虑。我等不到她把话说出来,把门关上了。

第二天中午,比昨天早一点,敲门声又响了。又是她。她抱着一张毛茸茸的被,比昨天那张沉重,她气喘吁吁,快支撑不住了,我本能地用手帮她托起被角。

“今天阳光也好。”她的脸上全是汗水。

我闪开让道给她进来。她熟练地穿过客厅拐进大阳台,把被子扔到架上摊开,阳光马上扑到被面上,像蜜蜂扑向鲜花。她的被子跟昨天那张一样漂亮,看上去就很舒适,让人想躺在它的下面。

“阳台真好!”她朝我笑了笑,然后从阳台回到客厅,虚脱了一般,一屁股瘫坐在我的布艺沙发上,“累死我了。不好意思,请容我歇一会。”

我的门是打开的,从门外看客厅可以一览无余。因而,不会给邻居或其他人留下什么话柄。她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小阳台跟门口是相对的,风从窗口进来经过客厅往门外去,她好像看见了风:“风从身子里穿过真舒服。”

我说,要不要给你一杯水?

她说,不要。谢谢。

我说,我也没准备多余的杯。

她说,不要紧的……我实在是太冒昧了,你看得出来,我跟你一样平时不喜欢打扰别人,也不希望别人来打扰我。

我心里想,我看不出来,你能跟我一样吗?

她说,你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有点浪费……不过,我也是一个人生活。

啪一声风把门关上了。我赶紧去把门重新打开,并用木枕把它固定在墙上。

她说,你是一个画画的?这些画布……需要晒阳光吗?

我说,不需要。

她说,你画的这些竹子,看上去不错,但没有生气……你让它们晒一下太阳,兴许就活过来了。

我冷冷地说,是吗,我还没画完。

她说,你应该让它们见见阳光,包括你……的拖鞋、鱼缸里的鱼。

我站着,她坐在沙发上并没看到我脸上的尴尬和不耐烦。我进了房间,故意待一会才出来,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我该走了,下午三点我会来取走被子。

我把她送出门外。她的头发好像刚洗过,蓬松,散发着蔷薇的芳香。

“我叫闫小曼。”她情绪突然显得很低落,幽幽地说,“但你不必要记我的名字。”

我目送她走下楼梯。安静的楼道传来一阵炒菜的烟火味,是午饭的时间,我突然想起早上锅里蒸好了的馒头。一个生活简单、处于即将步入老年的男人,在没人催促的情况下也应该用餐了,但我还是先把三双拖鞋和鱼缸安放在大阳台阳光照射到的地方,然后才吃饭。

午睡时刻,我躺在床上,奇怪的是,无法安然入睡,因为心里总是担心下雨,把她的被子淋湿了。南方的城市不分季节地下雨,有时候每天都有一场甚至两场雨,而且往往是午后。雨后湿热的天气使得万物没完没了地生长,社区里负责绿化的妇女每天都在除草、修剪,她们的勤奋永远赶上植物生长的速度。我只好从床上起来,拉开窗帘,躺在卧房的躺椅上看书,如果窗外骤然变暗了,就意味着可能要下雨了。

天一直没有变暗。

我从卧房里出来,下意识地来到大阳台上,看着阳光发呆。

这个时候,我看得见时间流逝的痕迹。阳光有条不紊地从窗口和大阳台撤退。当它退到阳台的栏杆时,敲门声响了。

是闫小曼。又是客套一番,然后抱着被子离开。出门时,转身对我说:“鱼不能晒太久。尤其是锦鲤。”

此后大约一个多星期,闫小曼没有敲我的门。我倒有点想念她。我把早已经画好的几幅竹子拿到大阳台上晒了一会,果然,看上去画布上的竹子似乎在慢慢复活,舒展着叶子,直到变得栩栩如生。我画了十多年的竹子了,怎么想不到让它们晒一下阳光呢?

偶尔想起闫小曼,觉得她是一个有意思的人。

有一天晚上,九点左右,我乘电梯下楼扔垃圾,电梯在十一楼停了一下,进来一个人,是闫小曼。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是你呀,很久不见……我回答道,是的。然后她背对着我,仰望着电梯显示器上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我看着她的后脖子,真白,且性感。双方一直无语到一楼。她走出电梯,对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往外走的时候,我才发现她的头发拉直了,一根一根清晰可数。穿着黑色的高跟鞋,裙摆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她走得比较急。

后来一个月,我每天晚上九点左右都要乘坐电梯下楼,但再也没有偶遇到闫小曼。也许她不外出了。

我每天早上起来都画竹子。阳光照到大阳台时,我就停下来,到大阳台溜达溜达,伸伸腰,踢踢腿,看看楼下的植物和远处碧绿的游泳池。虽然我搬到这个小区才一年多,但我已经喜欢上这里。我每季度离开小区一次,把画作送到水晶城艺术品拍卖行去。每次短暂的外出,我都把世间浮华再温故一遍,然后像一个酒足饭饱的食客回到家里,自制一杯美式咖啡,心无旁骛地创作。

在我差不多忘记闫小曼的时候,她又出现了。

这天早上,早餐过后,我听到有人踹门。我打开一看,是闫小曼。她双手捧着一盆散尾竹盆景。

“它适合在你的阳台,我送给你。”

她不管我是否同意,直接往大阳台走去。她把盆景放在阳台中间靠栏杆处。

“我浇过水了。也施过肥了。它会像个听话的孩子,不哭不闹。”她说。

我说,好。

闫小曼说,竹子好养。

我说,你随时可以把它取回去的。

闫小曼说,不取走了吧,就留给你。

我以为她会瘫坐到沙发上跟我聊聊阳光,或者竹子什么的,但她拍拍手便离开了。

说实话,我喜欢这盆竹子。每天都给它浇很少的水,用湿布擦拭它的叶子,我愿意亲近它。它越来越像闫小曼寄养在我家的孩子,我得小心伺候,说不定哪一天她后悔了,把它取回去。

几天后的中午,闫小曼敲开我的门。

天哪,她在门外摆放着七八盆各种各样的竹盆景。棕竹,文竹,水竹,富贵竹,凤尾竹,佛肚竹……

“我家安放不下它们了。如果你愿意,我把它们安置在你的大阳台……”这一次闫小曼有耐心征求我的意见了。

尽管心里不十分同意,但我没有作出拒绝的意思。

“如果哪一天你厌烦了它们,我再把它们取回去。”闫小曼说。

我无法拒绝她。我俯下身去,左右手各提一盆,她也跟着我,一起提着盆景并把它们安放在大阳台上。是她亲自摆放的。哪盆挨哪盆,如何搭配,她都胸有成竹。摆放那么多的竹盆景之后,阳台变得生机盎然。

“这些竹子娇气,经不起风雨,也经不起暴晒。”闫小曼叮嘱我说,“它还怕俗气。不能染上烟火味,不能对它们泼脏水,也不能对它们爆粗口。”

闫小曼千叮万嘱,我竟然顺从地全部应承了。

从此以后,我变得比过去忙了。我每天不一定给盆景浇水,但肯定给它们清水洗尘,好像闫小曼盯着我干活,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天气不好的时候,我担心它们。伸腰踢腿的时候害怕伤到它们。我的衣服不能在大阳台晾晒,因为我必须避免衣服残留的带着肥皂味的水滴落到盆景上。

南方的冬天很阴冷,在屋子里寒意更重。当初看上大阳台的最重要原因就是冬天能晒太阳。我把房间里的躺椅搬到大阳台,中午前后,躺在椅子上跟阳光相处,把身子晒暖,把心也加热。现在面对一排竹盆景,似乎心境更加舒坦明亮。我待在阳台的时间越来越多,干脆把画架移到阳台,对着盆景画画。有时候什么也不干,在躺椅上发呆,乃至昏沉地睡去。

很久不见闫小曼,兴许她忘记了这些盆景。一些盆景有了新气象,比如吐了新芽,或增添了叶子,我想告诉她。或者缺肥了,去哪里找到肥料,你得告诉我呀。但她一个多月没有出现。有一次响起了敲门声,我急匆匆地去开门,却是物业的人,说检测水管和煤气管道的,我有些许失落和沮丧。我每天晚上增加了一次出门,期待在电梯里偶遇闫小曼。我几次想去敲她的门,但最终还是打消了念头。有一次,我已经到达她的门口,举起了手又放下。她家的门跟我家的门是一样的,只是她家的门中央多贴了一个大大的“福”。还有一次,我在一楼大门口,用帽子遮住大半边脸,拨通了1103房的对讲电话。但没有人接听。

我快要被闫小曼折磨得失去自我的时候,这天下午,大概是一点左右吧,我还没有午休,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还好,是闫小曼。我才打开半边门,她便迫不及待地闪进来,径直跑到大阳台上去。

“想死我了。这些竹子。”她俯着身子逐一抚摸那些竹盆景,像拥抱久别的孩子。

我说,你放心,它们还活着。

“因为有阳光,它们长得比过去壮实了。”闫小曼感激地对我说,“看上去它们过得也很开心。”

我发现她手里带来了肥料。她给竹子梳理叶子,松土,施肥,很专注,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但我并不感到厌烦,好像她是我邀请的客人。

“你终于戴上假发了。”她突然回头对我说。

第一次见到她时,以丑陋的秃顶示人,让我自责了好几天,自此,除了睡觉,我必须戴着假发,尤其是听到敲门声。可是,她直到今天才发现我戴上了假发。前几次我见她的时候也戴着假发的。

“假发也要经常晒晒。”闫小曼很真诚地说,并没有讥讽的意思。

我说,好。

闫小曼满意地对我笑了笑:“还好,你不是一个俗人。因为这些竹子在你这里没有变俗气。”

我说,是吗。

我觉得自己身上还是有俗气,尽管我一直在努力“脱俗”。我并不介意别人说我的作品“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哪怕一幅也卖不掉。

“很久不见,我想跟它们单独说说话。”闫小曼说。

我顺从地离开了,让她好好跟这些竹子待着吧。

我在房间里看书,忘记了时间。当有点累了,从屋子里出来转到阳台时,我发现闫小曼竟然在我的躺椅上睡着了,头往左侧歪着。她穿着蓝色的睡裙,黑色的袜子,金色的阳光照在她的肚子上,蓬松而微黄的长发垂落到离地只有几厘米,随风轻轻摆动。

我快速回到房间衣柜取了一条崭新的羊毛毯小心地盖到她的身上。在俯下身为她盖被子的时候,我闻到了淡淡的蔷薇的芳香和阳光的气息。轻微而有节奏的鼾声像极早年我养的波斯猫,慵懒而耐人寻味。午后的社区一片恬静安详,仿佛能听到阳光流动的声音。远处的游泳池像湖面一样清澈,装满了白云的倒影。为了不发出声响,我把拖鞋脱了,赤着脚退回到厨房门口,躲在门角里远远地注视着她,一股暖流从脚底进入我的身体,让我也产生了倦意。我欣然回到房间,把房门反锁,安然而睡。

很久没在午睡时光做梦了,这天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我回到了青年时代,在湖边写生,阳光打在湖面上,湖水明亮得像雪。妻子在白色的沙发上睡着了,那时,她还年轻,很漂亮,丰腴的胸脯勇敢而热烈地指向天空。当我把画画完,妻子醒了过来,她慵懒地伸伸腰,一语未言,突然冲向湖,像一条锦鲤跃入湖中。我知道妻子不懂水性,我也不会游泳。我大声呼喊,却旷野无人,孤立无援。天突然昏暗下来,一条鲨身人面鱼从湖里飞跃而起,凶狠地扑向我。我认出来了,妻子变成了一条鲨鱼……

我惊醒了。我想起来了,今天是妻子的忌日,家里不应该留着其他女人。十六年前的今天,我和妻子在青山脚下无鲨湖畔写生。她也是一个画家。她才华比我高,比我画得好。我们相隔约三十米,各自画湖,互不打扰。当我画完,转身看她时,发现她不见了。我大声呼喊,却四下无人。我走近她的画板,湖已经画好,湖光山色,人间美景,而且已经落款。只是,在画的右上方她留下了一行娟秀的文字:虽难舍吾爱,然妾身去矣!

我发疯般呼来专业搜救队对湖进行了拉网式搜救,但一无所获。直到第二天,妻子才从容地浮现在湖面上,像一条肚底朝天的锦鲤。

从此我的人生只剩下画画。而且,不再画湖,改画竹子。妻子的墓,就在一望无际的竹林里。有一段时间,我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因为很多人都责怪我没有照顾好妻子,甚至怀疑我蓄意谋害了她,以致有时候我真以为是自己谋害了她。直到我整理她的遗物,在隐蔽的角落里发现她服用的抗抑郁症药丸,我才明白。我和她师从同一个导师,同窗三年,结婚又三年,她从来没有告诉我她患上了抑郁症。她那么喜欢阳光那么喜欢画画和湖景,她对着我的时候永远是一副纯真、灿烂而催人奋进的笑容。而我恰恰相反。她经常嗔骂我脸色阴郁、冰冷,像极抑郁症患者。其实,我高兴的时候脸色也是那样,表情跟内心并不关联。

“你的脸需要经常晒晒太阳。”妻子经常开玩笑说。她是有幽默感的人,对世界和未来很乐观,常常跟我畅想垂暮之年的生活:湖,紫英花,明媚的阳光,橡木画架,竹躺椅和美式咖啡……

当然,她人也很漂亮,超凡脱俗。我们的导师曾经比喻她为“月光下的凤尾竹”。

我坐在床上赶紧为妻子默念了一段经文,这是我的习惯。经文是十三年前一个西藏法师口授给我的。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为她念上几遍。今年竟然差点忘记了。

我从房间出来,拐到阳台,发现闫小曼不见了,躺椅上只剩下那条毛毯。

出去的门关上了,仿佛她从没有来过。

这天夜里,竟然毫无预兆地下了一场大雨。我在梦里似乎看到了从窗口照进来的闪电,但闪电没有惊醒我。直到大雨啪啪地拍打我的窗户,我才醒过来,突然想起阳台上的盆景。我冒着雨把它们搬进靠墙的角落,不让雨水伤害到它们。因为搬它们的时候忘记戴假发,让它们看到了我衰老而丑陋的俗样,我内疚得无法入睡,在床上捶胸顿足。

第二天,我刚吃完早餐准备画画的时候,闫小曼敲开了我的门。

“我来取走我的盆景。”她说。

我说:“它们在我的阳台好好的……”

她说:“它们能好好的吗?昨晚我听到它们哭爹喊娘的,心痛了一整夜。”

早晨起来我检查了,那些盆景并没有受到多大的伤害,那些被雨打歪的叶子很快就会在阳光的治疗下恢复生气。但我还是说:“不好意思,我想不到这个时节还会有那么大的雨。”

她更正说:“是闪电惊吓了它们!”

我说:“我半夜起来照顾它们了……”

她对我很不满意,不好气地说:“我觉得你已经厌烦了它们。我该把它们接回家了。永远不要把孩子交给男人照顾!”

我想争辩的是,我没有厌烦它们,相反,也许我已经喜欢上它们。它们也应该习惯了在阳台上的舒适日子。

但我没有跟她狡辩,毕竟那是她的盆景。

闫小曼手脚麻利地把所有的盆景都搬走了。阳台又空荡荡的,像秋后收割过的原野。我有些失落。但我不会去花鸟市场购置盆景,太费劲。

第三天的午后,不,应该是接近黄昏,闫小曼又敲门进来,跟昨天阴冷着脸不同,这次笑容可掬,彬彬有礼,甚至还像第一次敲门那样羞涩。

“我想在你的阳台待会。”她恳求我说。

我犹豫了一下:“你不晒点什么吗?”

闫小曼说:“不晒。我想自己待一会。”

我向她做了一个同意的手势。她满脸欢喜地拐进大阳台,把躺椅调向朝外的方向,然后躺上去。

“我就只想看看风景。看看那些人。”闫小曼背对着我说,“没事的时候,我真想天天躺在这里看风景。哪怕看看人也好。”

我说,是吗?

她不再说话,看着远处的游泳池。此时阳台的阳光所剩不多,风有些冷了。

她躺了大概十几分钟便起身离开。我在客厅里捣鼓画。

“看腻了。什么都腻了。”她说。

我说,是吗?

她说,但明天我还会来。

果然,她没有食言。她连续来了三四天,躺十几分钟,估计是快要睡着的时候她便匆匆离开。

“我看透了这个世界。”闫小曼说,“尤其是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我不喜欢。”

她躺过的椅子留下淡淡的女人气息。她离开后,我用鼻子凑到椅子上去闻一会,闭着眼睛,直到那些奇特的气息被风吹散,消失在空中。

然而,闫小曼不知道的是,我对她已经厌烦。因为她确实干扰了我的生活,让我不能聚精会神画画。甚至我想,我的阳台凭什么给一个并不熟知的女人享用?

闫小曼最后一次敲门提出要在我阳台躺一会时,我拒绝了她。我冷冰冰地说,不方便。

她面对我的冷面拒绝措手不及,有点语无伦次。

“我以为……我没想那么多,我只看看。那算了,真的,我只是……”

我说,真的不方便。对不起。

闫小曼怔了怔,然后狼狈地下楼去了。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但我终于可以回到最初的安静的没人打扰的状态,也很好。

之后连续七八天,没见着闫小曼。奇怪的是,有时候我竟然希望她能偶尔来“打扰”一下,哪怕一言不发,在阳台上躺一会便走。可是,她不会再来了。有一次有人敲门,我打开门,是一个老妇。她说她是对面的邻居。

虽然很失望,但我还是报以适当热情的微笑。

她往楼梯下瞧了瞧,发现无人,然后轻声地对我说:“你得注意,经常来你家的女人患有重度抑郁症,自杀过三次了。你的房子上一任业主是一个独居老头,心软,经常让她进门,冬天在大阳台上吊嗓子,邻居都很有意见。老头一死,她就进不了门。可是,你像老头子一样心软……”

这些都是我第一次听说。我只知道这套房子在我买前已经空置大半年。

老妇用手掌挡住半边嘴巴,郑重其事告诉我:这个女人名声也不太好,晚上别人都在睡觉,她却去上班。鬼知道她去哪。

我淡淡地说,是吗?没事,我们只是邻居,我对她的私事没有兴趣。

老妇苦口婆心地说,像我们都是体面的人,还是小心点好。

我说,明白。

闫小曼的形象在我脑海里一下子变得模糊破碎,我试图拼接一个真实而清晰的闫小曼,但始终面目可疑,无法令我信服。

这一天清早,我正在洗漱,有人急促地敲门。

是闫小曼。

门口摆放着那些从我家阳台搬走的盆景。每一盆我都熟悉。

“它们快不行了。嚷着要呼吸阳光。”闫小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我看不出它们有什么不对,并没有蔫呀,不像是缺阳光的样子。

“夜里它们在吵嚷着要回到你的阳台。太烦人。”

我知道这是她的借口。她到底要干什么?我心里有十万个拒绝的理由,但还是和她一起把盆景搬了进来,在阳台上整整齐齐摆放好,像原来那样。

闫小曼如释重负,站起来伸了伸腰,便要匆匆离开。我叫住了她:“你不吊嗓子了吗?”

闫小曼惊愕地怔住了,不知所措,羞愧难当。

“没事,我只是随便问问。”我说。

“早不了。”闫小曼说。她试图掩饰自己的慌乱,但很明显,她不善于撒谎,也不懂得伪装。

“唱歌不给别人听到,犹如锦衣夜行。”我说。我能猜得出来,她是一个歌手,至少是一个过气的歌手。

“不唱了。嗓子坏了。”闫小曼说。

她侧着身从我身边离开,我对着她的背影,试图安慰她:“其实,我听得到你还在唱。只是在心里唱,没有发出声音。”

她没有停下来听我说完便离开了,像被人识破的小偷逃之夭夭。

好几天没有见到闫小曼到我家来看望她的盆景。我估计她忙。快到年关了,小区的年味忽然就浓起来。这天,小舅子一早来电话说,老丈人快不行了。我得马上赶回成都一趟。我放心不下的是那些竹盆景,只好到楼下敲闫小曼的门。

开门的是闫小曼。她穿着浅黄色的睡衣,尽显出她的丰腴性感。她努力张开眼睛,似乎还没有睡醒,脸色苍白,却楚楚动人。

“是你呀。”她朝我嫣然一笑,“有事吗?”

我说,我要离开几天,那些盆景……

她爽快地说,没事,我帮你照看。

我说,它们在我家……

她说,你给我钥匙就行。

我为难地说,恐怕不方便,你还是把它们取回去吧,我有点厌烦了它们。

我撒谎了。我并没有厌烦它们,只是不希望它们在我的阳台上受到冷落。

闫小曼觉得高估了她和我的关系,有些后悔提到钥匙:“我怎么能要你家的钥匙呢?”

我说,你不要误会,我只是不习惯把家里的钥匙交给别人。

她的脸红扑扑的,像涂了一层颜料。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脑子里一下子全是妻子的影子。

你急着要走吗?她问,你可以把它们放在你家门口,我一会把它们搬回来。

我说,可以的。

闫小曼满脸失望地把门关上。我对自己也很失望。

我回到家里,把那些盆景全部搬到家门口的走廊靠近楼梯口处,安放得井井有条。我估计她很快会来把它们搬走。

然后,我便赶往成都。

八九天后我回来了。让我大吃一惊的是,那些盆景仍在我家门口,有些已经蔫了,有些变得枯黄,一派凋败。

我心里责怪闫小曼怎么能言而无信呢?我赶紧把盆景往家里的阳台搬。此时,对面的邻居门开了,那个老妇叫住了我:“你刚回来?你知道吗?十一楼那个女人……”

我怔住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迎面袭来:“什么情况?”

她说:“她又自杀了。前几天一早,有人发现小区游泳池里漂着一具‘尸体’,衣服穿得严严实实的。是十一楼的那个女人。”

我手里的盆景啪一声掉在地上。

“物业管理也真是疏忽了,大冬天的为什么游泳池还有水呢?”老妇叹息道。

我一下子蔫了,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呢?

“不过,还好,听说这次又没有死成,又被救活了。”老妇说,“这年头,想死也不容易啊。”

听到自己屋子里面传来老头喝斥的声音,老妇还没把话说完便关上了门。我把所有的盆景搬到阳台,按照闫小曼的排列方式重新安放好它们。摔碎了盆子的那盘,我把它种在洗脚盆里。顾不上行李袋里马上要放冰箱的鲜肉,我迫不及待地给盆景浇水、施肥,手忙脚乱,仿佛是一个对医疗一窍不通的人在紧急施救病人。

第二天早上,我欣喜地发现,那些盆景重新焕发了生气,阳光又回到了它们的身上,一切又重新开始。

但是,从此让我不堪其扰的是,每到夜深人静,时不时从楼下传来一阵低沉而尖锐的喊叫声,像是动物发出的,但有时候听起来更像是人的声音。一连几晚都这样。有时候清晰,有时候若有若无。有时候我以为声音是从我的阳台发出的,我起来到阳台上去静听,却一点声音也没有。那些盆景早安静地睡着了,只有阳光才能唤醒它们。

这天早上,我无事打开门,对面的门也开着,老妇站在门口东张西望。我们似乎约好了似的,都在等待对方。看到我,她的眼睛突然放出光芒,往我这边挪走两三步,在走廊中间停下。

“你听到夜里的喊叫了吗?”老妇神秘感十足地问我,而且那副表情表明,我给出的答案将会确凿无疑。

“听到了。整个小区的人估计都听到了。”我说。

“你知道是什么在叫?”她看起来既惶恐又兴奋,希望我给她一个想要的同样确凿无疑的答案。

“我实在听不出来是什么声音。”我说。

“很像野猫,母猫在唱歌。”老妇卖弄她的经验和见识,“猫叫起来一点也不害臊。”

我断然否定老妇的猜测:“野猫不可能彻夜喊叫。”

因为我可以肯定的是,那不是发情的、庸俗的喊叫,而是痛苦的低吟、绝望的呼救。

“楼下的人说,是十一楼的那个女人……想男人想疯了。”老妇小声说,脸上涂满了厚厚的不屑和讥讽。

我无语以对。再一次证明跟庸俗的市侩永远无法沟通,只能让自己感到掉价并且十分窝火。老妇还饶有兴趣地想继续跟我探讨,但我没有给她机会,啪一声把门关上。我发誓从此永远不再理会她的搭讪,甚至不会跟她同时打开房门。

整个上午,我都特别后悔没有跟闫小曼好好聊阳光。哪怕随意聊一下,可以是任何问题。我的大阳台,应该送给她一个人使用,随意她布置,晒被子、衣物,还可以摆放许多盆景,除了竹子,还可以有水仙、月季、百合、蜀葵、腊梅、雏菊、蔷薇。如果她愿意重操旧业,还可以吊嗓子,让自己的歌声唤醒万物。我决定明天去一趟家具市场,给她买一张崭新的女式竹躺椅,一张精致的橡木小桌,桌面上将永远放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美式咖啡……今后,我在客厅里画画,让她一个人在阳台待着,我像一个寄人篱下的客人谨小慎微,不打扰她。那是完全属于她的阳台。

因为料理盆景,累了,还没到午后,我竟在阳台的躺椅上睡着了。迷糊中我听到了清晰的敲门声,熟悉的节奏,恰当的分贝,合理的时间点……我惊喜交加,瞬间睡意全无,赶紧起身,慌忙查看了一遍盆景是否摆放正确,快速整理一下假发,匆匆穿过客厅,朝门小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