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汉唐气象魏晋风回眸千年长歌行
来源:文学报 | 丁帆  2020年12月25日06:41

一曲“大风歌”将徐州大汉雄风延续了两千年,所谓汉唐气象便是从治国平天下的视角来展示帝王霸业之气,“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此乃王者建业之大气象,功名事业者的宏图之志也。但从地域文化性格变迁来考察徐州人,尤其是文人的性情,或许更能彰显出时代动荡对地域文化性格的影响。

作为标志着农耕文明田园诗与审美价值取向的坐标,汉乐府的《长歌行》便充分体现出了中原地带文化性格特征,诗曰:“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也许这首诗的末两句成为千古绝句,皆因其励志的缘故吧,其实,我等一介草民书生更青睐中间的四句,在现实生活中看取人生的态度更青睐“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无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魏晋风度。人生苦短,待到青青华叶纷纷落木萧萧下之时再去体验那种生活的乐趣,或恐为时已晚矣。在这一点上,似乎日本人则更加放达,连《红灯记》里的那个鸠山队长都通晓中国文人的魏晋风度,可见无论善恶之人都有对生活热爱的向往和权利。向善之人理想中都想做一个高尚的人,但平头百姓在现实生活中更想做一个有趣的人,一个不能“脱离低级趣味的人”,那似乎更像是个真人。

大凡饮者都知道以徐州为坐标的河南、山东、安徽和江苏四省交界之处饮酒的习惯,即“端杯”,所谓“端杯”,就是为尊敬的客人斟满酒后,端到你的面前,行举酒礼,请你饮酒,尤其晚辈更是虔诚有加,而敬者自己却并不与客人对饮。追溯其缘由,此种古已有之的民风礼俗,实乃因穷而生,将这粮食酿造的上好饮料献给尊敬的客人,自己却舍不得喝,的确令人感动。难怪这一带地区的酒常常以“迎驾”“贡酒”来冠名。殊不知,对酒的敬畏,也是对客人的尊敬,这种民风礼俗直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随着这一地区的经济日益发达才有了改观。但是,这样的民风礼俗仍然保留在酒宴之上,不过“对饮”已然成为酒席上新的公序良俗了,只有“对酒当歌”,才葆有汉唐气象,才能彰显文人与酒的“魏晋风度”。几十年来,我亲眼见证了徐州人饮酒民风礼俗的变化,可谓感慨不已。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初去徐州时,经历了自己倒在许多平辈学者为我“端酒”礼俗之下的遭际,胃中虽然翻江倒海起波澜,心里却感佩徐州人的实诚和义气,连吐的勇气都没有了。借用“君子固穷”贫贱不移亦不失操守之意,我以为从一个并不起眼的民风礼俗中就可见出中原父老人性光辉之一斑。

及至上世纪九十年代,我便开始在酒宴上充分领略了徐州人对酒当歌、慨当以慷的豪爽旷达之雄风,那喝酒的阵势一扫文人装腔作势的斯文,只要你端了杯,对方就会不停地敬你酒,且是自己先干,然后请客人随意。明知不醉不休非文人雅士所为,却也遵循魏晋文人之酒风,喝到癫狂才算是汉唐猛士之为,我想,魏晋文人之酒风或许应该就是延续大汉雄风异化而来,一曲“大风歌”,倘若没有十几碗水酒垫底,是唱不出那种器宇轩昂、高亢有力的歌调来的。

第一次见到传说中徐州师院的那位Q姓院长豪饮,那是我平生罕见的饮者,他一口一大杯地敬客人,眼见着满桌的酒徒一个个倒将下去,他却岿然不动。此君真的只是天上有,且把酒来当作水喝的大汉猛士也!我并不是宣扬他的酒量之大,我相信无论多大酒量的饮者都有极限的科学道理,而我是被他那种汉唐大格局、大气象气质所震撼,被他那种看取人生的潇洒态度所感动,那是真正继承了中原汉唐气象的好汉,因为从小就崇拜十八碗过景阳冈的山东大汉武松豪迈的酒风和打虎的雄风,今日就矗立在你眼前。快三十年过去了,在当今的现实生活中,却再也难觅这样豪气的饮者。窃以为,并不完全是他的酒量让他名震江湖,更多的是从他的骨血中喷发出来的那种大气磅礴的豪气震慑了别人,因而从酒风之中看取地域文化的性格特征,大抵是不会错的。

毋庸置疑,徐州人的血脉之中流淌着的是中原好汉的性格,自古以来,徐州的行政区划多归为山东,然而,自1953年划归江苏以来,徐州人的性格逐渐被江苏同化,所谓“吴韵汉风”是指江苏包孕了以“苏锡常”为龙头的苏南吴语地区“吴侬软语”性格特征和以徐州为马首的苏北“汉唐遗风”性格特征两种截然相反的待人接物风格。说实话,从古至今,尤其是明清以降,苏南地区不但物产丰富,经济发达,其生意经通达全国,上海开埠以来不仅行政区划属于苏州道,而且苏州人灵活的经济头脑引导大上海迅速地融入了现代世界大都市经济圈,他们历来向朝廷供奉最多,且其各种工艺之精细名冠世界,更重要的是,其文人与朝廷的关系过从甚密,尤其是明清以来,每年为朝廷输送的文人官员为全国之冠,被称之为状元的摇篮。在这个以经济作为衡量地区贫富标准的世界里,“吴韵”明显压倒了“汉风”,后者作为农业文明标举的大纛,它的地域文化生命力还能够重振雄风吗?那么,如何继承“汉风”的优势,在新的以经济文化为衡量标准的时代里,用地域文化性格的优势去占领先机,让经济腾飞,带动文化的发展,也许我们就可以从酒文化中找到答案。

平心而论,那种“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的平静农耕文明的田园牧歌不再,人类在沧海桑田的变化中要攫取的是“大风歌”里汉唐气象的进取精神,“少壮”之时要努力的是:看到时代巨变给我们带来的深层次的危机,在经济文化发展上充分发扬“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汉唐气象”入世精神,去掉魏晋风度文人与酒的出世遗风,唱一曲豪气干云的“大风歌”,踏歌长行。徐州的“汉唐气象”就在豪饮中孕育重生。

然而,在个人生活之中,去高调奢华的“汉唐气象”霸业入世之风,弘低调素朴的“魏晋风度”出世之风,才是看取人生的优选态度,否则你把事业进取过多地代入生活之中,舍弃了人性中有趣的性情,那也是不可取的“伪人”做派。如此这般,徐州人的“魏晋风度”也在杯中晃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