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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袒露在金陵》散文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0年12月22日10:02

王彬,男,北京人。鲁迅文学院研究员、湖北大学客座研究员、首都师范大学文化研究院学术执行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鲁迅文学院副院长,现任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

致力于叙事学、中国传统文化与北京地方文化研究。在叙事学方面,结合中国传统考订方法对小说进行研究,提出第二叙述者、叙述者解构、动力元、时间零度、延迟、漫溢等观念;在中国传统文化方面,侧重研究中国封建社会的禁书与文字狱,是研读中国古代禁书最多的学者;在北京地方文化方面,从城市美学的角度,对城市形态进行分析,由此提出微观地理学构想,参与了许多旧城保护与奥林匹克体育公园规划。

学术著作有:《红楼梦叙事》、《水浒的酒店》、《无边的风月》、《从文本到叙事》、《中国文学观念研究》、《禁书 文字狱》、《北京老宅门(图例)》、《北京街巷图志》、《胡同九章》与《北京微观地理笔记》。

文学作品有:《沉船集》、《旧时明月》、《三峡书简》等散文集。

主编有:《清代禁书总述》、《北京地名典》以及丛书多种。

 

乌鸦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工作的单位在长安街的西南方向,因此经常穿行长安街回家。那时下班后经常开会,当然也有例外,但即便不开会,在冬季,路经长安街时也已是黄昏,飘荡着灰白、冰冷的雾霭,而这时乌鸦,一只、两只,继而一群、两群,从遥远而幽明的天际,仿佛黑色的潮流向长安街涌来,一瞬间把天空染成了乌鸦的颜色。

近年,关于北京的乌鸦再度引起关注,有细心人做过调查,说是北京的乌鸦在傍晚的时候,从北郊一带向南飞,穿过故宫金黄的屋顶以后,便落在长安街两侧绿化带的杨树上。有时一株树上栖有数十只,黑压压的仿佛沉重的心脏,悸动在夜光幽寂的暗影里。鸟类学家解释,乌鸦白天去北郊垃圾场寻找食物,夜间在长安街两侧的树木上睡眠,所以如此,是城市热岛效应的结果。

是这样吗?我没有调查,也不是鸟类学家,难以发表意见。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在中国古典诗词中,乌鸦往往成为战争中的文学意象。年轻时读汉乐府中的《战城南》,知道了乌鸦吃腐肉,阵亡的士兵无人掩埋,暴露的遗体要被乌鸦吃掉,而这样的诗句自然催人泪下:“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请替我们对乌鸦说:“在饱餐之前,悲鸣几声吧!没有人将我们埋葬,我们哪能从你们的口里逃掉呢?”而李白同题的“乌鸢啄人肠,衔飞挂上枯树枝”,描绘的场景虽然更为凶残,但震撼心曲的力度却减弱了几分。这自然与乌鸦无关,因为同是乌鸦,在西人的圣典中却是另一种形象。

在《圣经》中上帝造人,但是不久上帝便后悔了。上帝见这些人终日所思“尽都是恶”,心里很是忧伤。决心将他创造的人,包括昆虫走兽飞鸟统统除掉。只有诺亚是个好人,应该留存,于是命令诺亚用歌斐木造一只方舟。方舟长三百肘,宽五十肘,高三十肘,里外涂抹松香。方舟要留透光的地方,这个地方要高一肘,门要开在方舟的旁边。方舟要分上中下三层,每层要分出若干单间。从肘部到手指尖的长度为一肘,旧约时代一肘约为44﹒5 公分,新约时代一肘约为55﹒5公分,折中按50公分计算,则方舟大约长150米,宽25米,高15米,是一艘很大的船了。上帝对诺亚说,“我要和你立约”,你和你的妻儿要进入方舟,凡是有血有肉的活物,每样两个,一公一母,你也要带进方舟,“飞鸟各从其类,牲畜各从其类,地上的昆虫各从其类”,都要进入诺亚的方舟以保存性命。

洪水在大地泛滥了四十日,水势浩荡比岹峣的山峰还高出十五肘,所有生命的都被淹没了。一百五十天以后,洪水慢慢消退。七月十七日,方舟停靠在亚拉腊山上,十月初一日,山尖露出来了。过了四十天,诺亚打开方舟的窗户,把一只乌鸦放出去,“那乌鸦飞来飞去,直到地上的水都干了。”诺亚再放出去一只鸽子,看看水从地上退了没有。但水没有退,鸽子寻觅不到落脚的地方,便飞回方舟,诺亚伸手把鸽子接了回来。七天以后,诺亚又一次把鸽子放出去,晚上鸽子飞回来了,嘴里衔着“一个新拧下来的橄榄叶子”。诺亚就知道大地上的水退了。又过了七天,诺亚再把鸽子放出去,“鸽子就不再回来了”。

诺亚的方舟停泊的亚拉腊山,今天译为阿拉勒山,位于土耳其与亚美尼亚两国之间,土耳其人声称在那里发现了方舟的遗骸,是真是假,而有不同说法。近日观看索契冬奥,也有一种说法, 那一带是高加索山脉,也曾经是方舟的所在地。对这些,科学家都斥为虚妄的言论,而我所关心的却是乌鸦,为什么第一次,诺亚要把乌鸦放飞出去查看水势,而不是鸽子或者其他鸟类?既然洪水未退,乌鸦为什么不再飞回方舟,它到哪里觅食呢?这当然属于上帝之谜,而给我们留下了玄想的空间。

关于乌鸦,伊索与拉封丹寓言也有两个说法,智慧的与愚蠢的乌鸦。对于后者我颇持怀疑态度,我相信这与乌鸦无关,而是人造的谎言,乌鸦哪儿会这么蠢!我曾经读过一则文章,说是对于核桃等有外壳的坚果,乌鸦的做法是将其从高处抛到公路上,借助行驶中的汽车而将其碾碎,之后啄食里面的果实。而生活在新喀里多尼亚群岛的乌鸦甚至还会使用工具。据英国《科学》杂志刊载亨特博士的研究,这些乌鸦将植物的叶子加工成细长形状,用它将藏匿在树木洞穴的昆虫驱赶出来,然后将其吃掉。对于这样的乌鸦,亨特博士的结论是,乌鸦“的智慧已然达到了石器时代人类的水平”。为什么会是这样?日本的杉田教授曾经解剖过十七只乌鸦的大脑,其平均重量大约是十克,几乎是鸡大脑的三倍,而脑细胞的密度也截然不同,在乌鸦的大脑皮质中,有四至五层的神经纤维,当处理信息的时候,每一层神经纤维都可以分担任务。这样的乌鸦怎能不聪明!

这当然是对乌鸦的科学研究。而我感兴趣的还是文学中的乌鸦意象。施蛰存老先生写过一篇关于乌鸦的散文,说乌鸦的啼声是深沉哀怨的,尤其是在黎明、薄暮或者午夜时啼叫的乌鸦,格外引起人们的厌恶。他说,总有人会记得美国诗人爱仑坡所写的那首有名的《咏鸦诗》吧,“这首诗的好处不是人人都知道是在它的悲哀协韵么?从这匹乌鸦的哀啼,诗人找出Nevermore这个字来,便充分地流泄出他的诗意的愁绪。这不是诗人认为鸦啼是很悲哀的明证吗?”何况诗中的背景又正是景色凄寂的冬季寒宵,有一只乌鸦前来造访,以绅士的风度栖息在房门上方“苍白的帕拉斯半身雕像上面”,其“眼光与正在做梦的魔鬼眼光一模一样”,这样的一只乌鸦,难免不让人感到哥特式的惊悚,岂止是厌恶与哀愁呢?

然而,尽管如此,施蛰存认为,听了鸦啼而浮起悲哀之感,并不是大家都认可的事情。譬如,在上海这种地方,“挟美人薄暮入公园,在林间听不关心的啼鸦,任是它如何的鼓噪”,又岂会感到一丝愁绪?当然,如果不是这样的环境,而是在黄昏逐渐点染微云的薄明,归巢的乌鸦“呀——呀”地鸹噪,所谓“天际烟暝鸦凌乱”时,还是多少要引起对故园的思念与些许惆怅吧。当然,这也要因人而异,比如,在清少纳言的笔底便会浮涌出另一种意绪。她在一篇描述四季之美的散文中说,春天是破晓时最好,渐渐发白的山顶,有紫色的云彩微细地横飘在那里;夏天是夜间最好,月色的皎洁不用说了,即便是“许多萤火虫到处飞着,或只有一两只发出荧光点点”也是很有意思的;秋天则是傍晚最好,夕阳西下辉煌地照着,到接近山边的时候,“乌鸦都要归巢去了,三四只一起,两三只一起急匆匆地飞去,这也是很有意思的”;冬天是早晨最好,下雪的时候不必说了,有时虽然没有雪,但大地落满洁白而寒冷的霜,也是满有意思的。而在三月三日,这一天,要阳光和煦,“把开得很好的樱花,长长地折下一枝,插在大花瓶里”,“穿了樱花外衣的人,或是来客,或是弟兄们,坐在花瓶近旁,说着话,实在是有兴趣的事情。”而这时,樱花的折枝散发新鲜的清凉气息,与这样的樱花相联,连带着叫人讨厌、恐惧的乌鸦也是美丽的,叫人欢喜了。 樱花是美丽的 ,乌鸦也是如此美丽呀! 

次第花开

“我书桌下边的抽屉里有一个小信封,信封上标着‘星尘’两个字,里面是一些从一颗陨星坠下的地方下所收集的尘碎,是一位朋友送我的。有时我也让这些曾白热地在天上流射的物体在指头间溜过,一时仿佛接触到无穷无尽的太空。当我们注视着艾佛格莱上空的星座慢慢地移动时,我便记起那个小信封里的星尘。”这是艾温·威·蒂尔(Edwin Way Teale)《天上的春》开头的一段文字。

蒂尔是美国自然主义作家,他在1951年出版了一部记述美国山川风物的著作,分春夏秋冬四册出版。1966年,获普利策奖。1988年引进我国大陆,印三千册,属于小众读物,但是我极喜欢,《天上的春》便出自他的《春满北国》 。

《天上的春》结尾是,春天存在大地上所有的事物里,它是蒲公英的金黄,草间的新绿,是半空的灰色积云,是新翻泥土包孕水分的气息,是溢满雨水的濠沟,沼泽里的红枫,雏鸟的啁啾和渐次绽放花朵的植物。“天体的运行像个庞大的时辰钟,不迟不早,不停不速,经过千百次的回复,又把春天送到我们的天空,地上和周遭的海面了。” 此时,大熊星座处于正北方,北斗之柄指向东方,在我国,冰河解冻的北方土地上, 腊梅开始细细吐蕊,群山含笑而纤云如梦,百花渐次灿烂地展开笑靥了。

读《瓶史》,袁宏道开篇写道, “燕京天气寒冷,南中花木多不至者”,比如桂花、腊梅之类, 即便是通过人为之力来到燕京,也就是北京,却“率为巨珰大畹所有”,不发达的穷文人只能寻觅一枝两枝,养在瓶中欣赏。袁宏道说,他曾经看见一户人家用一尊年代久远的铜觚养花,觚上“青翠入骨,砂斑垤起,可谓花之金屋。”这是上等养花的器皿,次一等的是官窑、哥窑、定窑一类瓷器,既滋润又细媚“皆花神之精舍也。”当然还是古铜之器为好,这些器物深埋土中,“受土气深,用以养花”,很适宜花的生长,当然陶土做的瓶子也是好器皿,养在那里的花颜色明艳,速开迟谢,甚至可以“就瓶结实”。在瓶中养花,春季应是梅花,海棠;夏季是牡丹、芍药;秋季是桂花与莲、菊;冬天是腊梅。在房中摆花的时候,要有主次之分。以梅花为主的时候,以迎春、瑞香、山茶为辅;海棠为主,以林檎、丁香为辅;石榴为主,以紫薇、大红、千叶、木槿为辅;莲花为主,以山礬、玉簪为辅;腊梅则以水仙为副。在器物的选择上,腊梅要养在高形状的器物里,水仙则要置放在低矮的池盆中。 一室之内,荀香何粉而各擅其胜。

近些年,腊梅一类植物,在北京开始多起来了。不仅是腊梅,还有玉兰、红梅,在我的印象里,过去看玉兰只有颐和园与大觉寺等处,现在居住的小区里都可以见到,只是年龄尚稚,花朵微弱,虽然清新可爱,但却缺少玉堂华贵的气象。我们单位的腊梅,也是近些年栽种的,也属于尚幼的年龄,算不得老梅。花开的那天,年轻的同事给我发来一组照片,金黄的花朵缀满枝丫,似乎可以闻到幽寂的香气。翌日,天空飘舞雪花,同事又发来照片,在白雪的覆盖下,有些花蕊甚至也堆积了雪粒。我当时的感觉是颤栗了一下,北京冱寒,腊梅绽放最早也要到二月,往常已是东风娇软,却哪里料到今年碰上了大雪,但腊梅之美或许正在此时汹涌地呈现出来吧!

在北京,看腊梅有两个地方, 一处是香山。去年我与徐路经那里,远远瞥到斑驳的黄色花朵,我怀疑是迎春,然而此时花期尚早,香山又不比城区有热岛效应,怎么会开花?走近端详原来是腊梅,可惜刚刚冒出嫩黄的蓓蕾,再晚几天该是另一番热闹景象。那里的腊梅也是年龄尚浅,是园林工人近些年才扦插的,枝丫的顶端还留着剪刀的切口。

卧佛寺近年也栽种了不少腊梅,集中在山门与丹陛东侧。我们去的时候,赏花之人颇多,但我们感兴趣的是后边的老梅,找来找去找不到。问天王殿前面两位卖香的工作人员,右手的女同志说,就在天王殿后面。我们又去后面,还是没有找到。再返回询问那个女同志,她有些不耐烦了说,“就在后面,大铁杠子锁着!”为什么要大铁杠子锁着呢?一时想不明白。我们又回到天王殿后面,没有,后面的三世佛殿,还是没有,再向后走到卧佛殿,依旧没有找到。众多的人把点燃的香放到香炉里,间断地闪烁出黄色夹杂赤色的火焰。礼佛的人排着队缓缓挪动,我们无心细看,只是找那株老梅。从殿东到殿西,还是没有找到而简直有些绝望了。绝望中,再绕回到三世佛殿,蓦地看到殿东丹陛下面有一处绿漆围栅,颜色有些发灰了。围栅里伸出几条暗白的枝干,绽出浅土色的花朵,这是那株老梅吗?

我们跳上丹陛,看到佛殿东窗下立着一块黑色大理石碑,填金的说明文字,介绍这株老梅是:“相传值于唐代”,这就是名声藉藉的唐梅!我们兴奋地走近去,并不美丽而花朵纤小,花瓣的末端是曲折的尖齿。读 《花境》,腊梅有“磬口”、“荷花”与“狗英”三种。磬口深黄,虽盛开而“半含”,“若瓶供一枝,香可盈室。”这是最为世人珍贵的品种。荷花是“近似圆瓣者,皆如荷花而微有香。”“狗英亦香,而形色不及。”我们面对的这株唐梅应该是狗英吧!

位于山门东侧的腊梅则是磬口,金色逼人,花蕊深红,有一层蜡的质感,泛射着幽细的光泽。每一粒花都是一颗小小的心,被温暖的爱意萌动而散发郁馥的香气,我觉得是茉莉,徐说是金银花的味道,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山谷诗云:“香蜜染成宫样黄”,郑亨仲道:“蜜脾融液蜡中开”而的确不虚。每一株腊梅下面,至少围拢十几个人,每一个人都认为对方妨碍自己而纷纷将手臂伸长,用手机拍摄自认为是最好的腊梅。我们也加入拍摄队伍,却怎样也找不到满意的角度。徐向他人“偷艺”之后,回来对我说,有人只拍一枝,以天空为背景,化冗杂为单纯。受到这样的启示,我们也选择了几丛花束,以庙宇的丹墙作背景,拍出来效果也还不差。

离开卧佛寺的时候,游人开始海潮一般涌来,彼时腊梅周围的手臂应该密如森林吧!庆幸的是,我们来得尚早而避免了“森林”之中的拥挤,如果换位思考,假如我是腊梅,面对如此众多,如此疯狂的膜拜的人流,会产生怎样感受?在如此之多的“粉丝”,也就是“腊粉”的拥趸之下,腊梅们高兴还是不高兴?这当然是庄周式的假设,汝非鱼,安之知鱼之乐;汝非我,安之我不知鱼之乐?

还是说袁宏道。北京多风沙而古今如是,“空窗净几之上,每一吹号,飞埃寸余”, 室内的桌、几之上堆满厚厚的尘土,养在瓶里娇艳的花朵也被污染了,需要“经日一沐”。清洗的时候,不可以付之“庸奴猥婢”。理想的状态是,不同的品类的花配上不同品类的人,在《瓶史》里,袁宏道设想:清洗梅花的人应为肥遁山林的隐者;清洗海棠,应是有韻致的雅士;菊花“宜好古而奇者”;至于腊梅,最好是“清瘦僧”—— 一个清癯的“骨立”僧人,这当然是袁宏道呆坐寒斋里的梦幻玄思, 但想想总可以吧。这么一想也就释然,而腊梅呢,卧佛寺的新梅与唐梅,用大铁杠子锁着,那位女工作人员为什么这么说?

同事在微信里发来两张玉兰花的照片,一张白色,一张紫色,白色的尚处于花蕾状态,宛如一枚精致的瓷制纺锤。紫色的已然开始绽开,最外层的花瓣向外伸展,花瓣下垂,淡紫的颜色,轻轻地向下流淌而逐渐加深,到了花瓣尖端,便仿佛凝固了一般,紫得有些发黑了。

我询问,这是哪里的玉兰,回复是在单位拍摄的。我们单位在文学馆路,我家附近的玉兰呢?黄昏时,我和妻子去亚运村公园,来到我们熟悉的玉兰下面,丝毫没有开放的意思,只是花蕾比前些天略微粗大,颜色有些发绿了而已。

过了几天,在我居住的小区见到桃花了,是那种常见的山桃花,迟疑于妃红与粉白之间,并没有“桃之夭夭”的灼眼之感。那株桃花的环境十分湫隘,前面是三个黑色的垃圾桶而肮脏不堪。每天向这里倾倒垃圾的人,看到这样美丽的花朵会有什么感想呢?而我路过那里则难免不生感慨,叹惋这样的花与这样的命,何遇人之不淑也!相对这株桃花,还有一株,在亚运村公园东门南侧,树形舒展优雅,然而花期晚,比这株桃花至少晚二十天。而这时,大多数桃花也已经吐出自己的花朵,红深粉暗,娟秀而清纯。近年,北京街头栽种了不少桃花,时时可以瞥到它们簪花的身影。宋人有诗:“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可惜不是桃花,如果是桃花呢?

在北京,如同桃花,玉兰近年也多有栽种。只是身形尚幼,还不能完全打动人心。观赏玉兰,还是得去三个地方,一处是大觉寺,一处是潭柘寺,一处是颐和园的乐善堂。大觉寺的玉兰在四宜堂,有一年,我路过其下,恰好一阵罡风吹过,花朵纷披,刹那之间每一片花瓣都奋力张开,犹如飞翔的洁白晶莹的鸽群。 这当然只是我的瞬间感受,现在写来已然消减了几分。在美丽面前,文字是苍白孱弱的,彩云易散琉璃脆,柔毫纤纤又有什么办法?

三月初我和妻子去颐和园,经过乐善堂,那里花苞已经蓬松,有一种毛茸茸的感觉。据说乾隆时期,这里广植玉兰,有“玉香海”之称,沧海依稀如梦,现在仅余两株。一株是白玉兰,一株是紫玉兰,花放之时,游人如织。现在也是游人如织,只是没有人在树下驻足,我看了一眼, 东侧玉兰的树巅,安卧一只淡灰色的鸟窝,不知是什么鸟,在这里筑巢。如果在似锦流年的风娇日丽时节,这个鸟窝会焕发怎样一种旖旎华丽的气象呢?可惜我来得尚早,如有机会,迟些天还应再到这里访问。

昨天,我去单位授课,因为去得早,在教学楼前面的林地徘徊。这儿也是嫣红姹紫,粉黛不一,忽然看到几株开满绯色花朵的树,我以为是桃花,随意走过去,却看到树枝上悬挂着蓝色的铁牌,写有这样的白色字迹:“人面桃花梅花”,原来是梅花呀!这真的叫我大为惊诧。在我的印象里,北京只有腊梅,淡黄而细碎,有一层滑腻的蜡质,却不知道还有这样梅花的种类,不仅是这样,在我流连的林地,梅花的种类颇多,检阅树上的说明牌,还有“美人梅花”、“垂梅花”、“燕杏梅花”、“丰厚梅花”、“淡丰厚梅花”、“腹瓣跳枝梅花”。“美人梅花”是娇红色的,其他几种都是皎洁如玉,花萼浅绛的娇嫩模样。记得早年读《红楼梦》,对大观园里的红梅印象十分深邃。当时读过一些红学文章,有些研究者主张大观园应该位于江南,理由之一就是梅花,他们认为北地苦寒,不宜左家娇女,现在看来未免失之偏颇了。然而,那些梅花,曹雪芹腕底的红梅飘逝到哪里去了,大观园里漂亮的男孩子与女孩子消遁到哪里去了,真的被历史的埃尘遮蔽了吗?

天气渐次温暖起来,亚运村附近的玉兰也渐次开放,晶莹雪白,艳丽绀紫,还有一种介于二者之间的二乔。当然,看二乔,还是得去潭柘寺,那样一株大树,脂粉琳琅,明霞灿锦,把四月的娇娆,缓缓地聚为焦点,这样的绚丽当然只有玉兰自己知道,旁人如何可以分享?据说,潭柘寺每年要举办玉兰花节,有一年玉兰突然将花期提前,让举办方有些措手不及,很是狼狈了一番。花自有花的道理,我们何必强作解人。

当然没有必要。每一种植物,每一株树,都有自己的定力与花开时间。近日,海棠也已经盛放,嫩叶尖新掩映胭脂一样颜色的花朵,盛开与含苞待放的,红娇粉艳,搅得人心旌摇摇。晏殊有词,东风又做无情计,艳粉娇红吹满地。现在是东风尚未吹起而春光袅袅香雾空蒙,是海棠们最幸福的时光,“故烧高烛照红妆”。红妆也就是盛装,芳菲女子的盛装打扮该有多么妩媚!就这样,周围的花朵次第绽放了。只是那株桃花,亚运村公园东门的那株,依旧保持一种对春风的冷漠,然而尽管冷漠,也毕竟放射出深赤的花芽。今天晚间路过那里,夜空蔚蓝苍茫,一树花蕾仿佛旋转的瑰丽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