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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20年第12期|周缶工:少年缸的屋场光阴
来源:《湖南文学》2020年第12期 | 周缶工  2020年12月22日07:42

外婆的寺前湾

那日午后去看外婆,她正在竹椅上小憩。已年近八十,身板依旧爽朗,睡意朦胧中睁开双眼,不知问谁,怎么听不到水声了呢?我笑答,这又不是寺前湾,哪里会有什么水声!寺前湾是外婆的旧居处,在那住了几十年。大坝筑在河上,一天到晚水声轰鸣。坝下水被截住,河浅,大石头次第搁一线,就是跳桥,过河不会打湿脚。外婆揉揉眼,喃喃道,不知寺前湾现在怎样。寺前湾现在怎样?这问题我也多次问起,相隔十来里,自外婆家搬到镇上后就再未去过。是畏惧近乡情怯,还是担忧少年时的记忆被打破?我在梦中,却多次探访过那个偏远的河湾。

从老家产陂周屋场往北约七八里地进入山林,公路蜿蜒,树木茂密,因其山形,唤作“狗脑壳”,是一处刑场。往右有条山道,直通寺前湾对岸的“大坝脑”。小时去外婆家,一家四口,父亲一部单车驮着,到此就折入这条近道。道旁尽是松树,我喜欢扯绿得清浅的嫩枝叶,用手揉搓,闻那股淡淡的油香。要路过一处废弃的石矿,石山被石匠从中凿出一栋房子大小的空洞,壁上长出青苔,能遮风避雨。我总想,这里面有人住么?到晚上,该多阴森。若是一早赶路,会发现半道上云雾从地下蒸腾出,如临仙境。母亲说是有人造地下河经过,从寺前湾、大坝脑那边引水过来。一路没几户人家,要到大坝脑附近才有人烟味,有一栋刷得粉白的烟瓦屋,上面画好多大幅头像,不知何意。

经大坝脑,过河就是寺前湾了。石头护堤中留出的下河通道有些逼仄,须小心经过。接下来是河滩,没水的地方长满青草,有水的地方则石头遍布。大坝拦在上游河道上,水放下像是晾晒整齐的棉纱,冲击出水声,白浪翻滚,一刻也不消停。过跳桥不能急——前脚首先跨上去,试探着挪后脚,站稳后再次如故。做跳桥的红石被活水常年冲刷,都已形状各异,让人生出许多联想来。我走到河中,找稳当的红石站住,总要蹲下掬水洗把脸,看清浅的河水急急流着,水底的砂石若隐若现。这时,母亲就会扯起嗓子喊,周缸,还不快走,你外婆在屋里等咧!只惊得附近散放着吃草的牛都扬起头看过来,哞哞叫着,我只得直起身。再次上岸,就到了寺前湾人家的菜园,我最记得里面种着许多鸡冠花。有红有白,高高举着,折在手里像是小蒲扇。外婆家就住在湾前的水圳边,砖瓦房,四大间,有偏厦,果木竹林掩映。

外婆家的伙房设在偏厦里,沿墙摆着的木椅不知有多少年月,黑中透出亮来。还没坐停当,外婆就从厨房里端出荷包蛋,黑色的豆豉点缀在煎得金黄的蛋体上,褐色汤汁里油花不多不少,香气四溢。我满屋子端详起来,看墙上贴的年画,去年是一只花孔雀,今年怎么变成一只白仙鹤呢?还未出阁的姨妈逗我,周缸,把这只白鹤给你做女子好不好?我脸当下羞红,女子在老家是妻子之意,找只鸟做女子,亏姨妈她也想得出。墙角的老式茶几,茴香、茶叶用竹筒装着,开水瓶外壳是竹篾质地的。姨妈听到厨房里铜壶被烧开,赶忙提过来上水,我看到开水从铮亮的壶嘴流到开水瓶里,轰轰的声音有着微妙变化。上完一瓶,姨妈把木塞塞住,砰地一声,又被热气顶出来,反复多次。边上的木质面巾架子上,白毛巾很舒服地悬挂着,搪瓷脸盆上绘着一条硕大的红鲤。

开饭了,外公用那花脸盆和白毛巾给我洗脸。他老人家方法特别,让我闭眼,憋气,低头,脸浸入水里,手轻抚,最后用毛巾抹干。上桌,满眼鸡鸭鱼肉,外婆早把两只表皮黄澄澄的鸡腿夹到我和弟弟碗中。长大后,外婆多次问我,还记得当年半路要吃鸡肉的事否?那回她带我去水圳边杀鸡,我急着吃鸡腿,嫌速度慢,哭喊着说再这么弄鸡肉都臭掉了,外婆听了,作势把那只才拨了毛的鸡往水圳小桥下一藏,说,臭了就丢掉算了。我慌了神,哭喊得更厉害,没法,外婆只得赶快开膛破肚,将鸡肝、鸡菌、鸡肠等弄出先下锅,才止住我吵闹。很怪,我那时三四岁,这事说来竟还有印象。

外婆家有间磨房,石磨等设施一应俱全。逢年过节,烫米片皮子和打豆腐时,除了自家,寺前湾的别家也大桶提,小桶担,前来借用。我没事在旁闲看,一人转石磨,一人舀物料,未几,白花花的浆水就从石槽中溢下,房里满是豆香或米香。外婆家养的那只大黄猫,总在这时穿梭进来,喵地叫一声,让转磨的人分下神,道,这猫好大,像只小老虎!那猫也不停留,嗖地跳上窗台,不知攀援到何处去。蜂房在偏厦楼顶,一天到晚蜜蜂飞进飞出,嗡嗡声怎么也不及远处大坝发出的水声。

屋外靠水圳那边,是一线的瓜果树和竹林。挨厨房的是一棵敦实的柚子树,总结得满满当当。待到能吃,外婆就耐烦摘下,一个个剥皮,放到阴凉处,等母亲回娘家时给我们捎过去,那样能多带点。幼时我常在柚子树下席地而坐,用小刀小矬胡乱刻画,任白色的小花掉落一身。一回,我屁股上烂了个小疤,坐地上被不知名的虫蚁在伤处又咬了一口,结痂后蜕变成一颗痣。鸡爪梨树很高大,成熟的季节,要搬上楼梯去摘,在地上放些时日,甜得透心。鸡爪梨用火烧来也好吃,熟后用手一剥,薄皮就脱下来,分外清香。还要说下无花果,梧桐子般的形状和个头,尚是碧青时就被一众伢妹子摘下来,断落处会渗出白色乳汁。咬一口,里面是絮状,无甚滋味。某次,许是摘下的青无花果被毛虫之类爬过,我吃后嘴巴瞬间肿大,像是猪八戒。

寺前湾种着大片的花生,孩童们却绝不偷吃,只待主人家挖过后,拿二齿耙头慢慢再翻一遍地,也能收获许多,这叫“倒花生”。河滩的沙土里种着萝卜,大家玩渴了就扯出几个,敲掉泥巴,用手勒几下生吃,甜而多汁。兴起时,就在滩上徒手挖出土灶,用稻草烤萝卜吃,虽无盐味,却也异常鲜香。寺前湾有两个防空洞,那是小朋友冒险的去处。带一盏煤油灯,由胆大的提着在前面走,后面的挨个牵着手,大气都不敢出。总会有人中途大叫一声,鬼呀!大家纷纷往洞外跑,作鸟兽散。

大坝将水拦截,坝上的水就变平缓,生出许多独立的水域。其中一处有几亩地大,只一个丈许的口子,成为天然的鱼陷阱。白天,将米糠、剩饭等倒入其中,诱鱼;晚上,把口子堵住,往里面浇煮沸的茶枯,将鱼药翻。天拂晓,就可捡鱼了。畏难的是要守夜,以免白忙活一场,被别人捷足先登。一般是在暑期,将垫席、被子等带到河堤上,席地露天而睡。大人在一边说笑,我早望着满天的星斗兀自出神,不知不觉睡着。等我醒时,早已睡到外婆家的床上,厨房里飘出鱼汤的芳香。坝下水浅,适合用罾罾鱼。外公总要我帮忙提桶子,清早就过去,叫做“罾早罾”,罾上的清一色是肉嫩子,老家人叫“麻古嫩”,因其麻色,无刺。

夏日还有一个乐事,就是摘夏枯草。夏枯草在河堤上漫野都是,紫色的小花,摘时觉得毛茸茸,很适手。外婆给我一个竹篮,我就沿河堤摘过去,满一篮就带回家用蔑垫晒干。夏枯草能入药,等集满一定数量,外公就带我去村里的药店换钱。满满一布袋子,戴眼镜的老中医七翻八翻,最后从一堆毛票中找出一个五分,一个一分,六分钱打发了我。

寺前湾的大人们,也都极富个性。有个疯子,有事没事就站在门口骂骂咧咧,不知骂谁,大家都见怪不怪。若是哪天没听到他骂,湾里人就会说,是不是河里断了水,水坝无声了?还有个驼子,弯曲成九十度,但走路很神气。别人总担心他下陡坡,会不会一径载下去,但他总安然无事。他说过一个笑话,说晚上在寺前湾有个鬼,脑壳提在手里走。别人不信,他说,真不是鬼,但看来像那回事,是他晚上手里提着个夜壶。还有个塌鼻子,她到外婆家来闲坐,我总盯着她望。终是忍不住,说,外婆,产陂周的塌鼻子周名冬那里有个眼,这个婆婆塌鼻子为何没眼?外婆扯都没扯住,赶忙赔不是,那人也不恼,说,伢妹子说的是实话,本来就是塌鼻子,不要紧。

据说,现在寺前湾已没几户人家了。当年的小伙伴,都纷纷离开,只怕也没几个还会回寺前湾。湾里,草木丛生,许多地方已无从下脚,河中的跳桥也被洪水冲走。驼子和塌鼻子早就过世,只疯子还在,水坝还无日无夜轰鸣,疯子每天晨昏,是否骂声依旧呢?

菜园和刺蓬

小时和大人一起,在屋场常去菜园寻菜。菜园分布在屋场近旁,都是闲散的小块土地,不能占用良田。总记得黄昏时节,祖母一手提着装满的菜篮,一手牵着我,从半里地外的菜园朝家走,一路上往来的人络绎不绝。我手持一节黄瓜,或者一个红薯,津津有味地啃着。牵牛的人赶牛过去,悠悠闲闲,那牛突然停下,尾部竖起,拉出一大堆牛粪。收工的小伙们骑着单车,竞相往屋场赶,胆大的还玩起大撒把的游戏。同样摘完菜的女人家会过来搭话,甚而交换彼此没有的品种。

那是个公共菜园,不到半亩地,五六户人家分而种之,每户三四块菜土。公共菜园按季一般种的是蕹菜、白菜、包菜、辣椒、茄子、丝瓜、黄瓜、苦瓜、豆角、扁豆之类,没有菜园门,大家自由出入,相互照应。祖母带孙辈过去,一起扯草,捉虫,摘菜,或是栽菜时帮着挖坑,打水,浇地。总离不开一样工具,老家叫“金钩子”,是一种前头尖状的小锄头,用来栽菜最为适手。按照长宽大小算好间距,在除过草松过土的地块,祖母指导我用金钩子挖开土壤,她将种子或菜苗放入,小心培好土,然后再施水。祖母反复叮嘱,遇到俗名“土狗子”的蝼蛄,一定要追上碾死,那害虫为患不浅,会咬断菜根。

我最喜欢摘菜。摘辣椒,红椒容易辨别,红透了就可放心采下,青椒则要区分大小长短,不能还有长势也提前下手。茄子,要在刚好成熟,里面籽还未成形时摘下,否则就不宜食用,只能拿来做种。摘长豆角最有意思,或红或绿挂满一架,低处的触手可得,高端的需要搬来凳子,站上去获取。边摘边扯一根放到嘴中,像吃面样往里面嗍,入口生津,有股清甜味。其他诸如,丝瓜何时摘下最为甜美,水分足;苦瓜长到什么地步才算熟透,味道好;黄瓜摘时上面不能还有扎手的毛刺,最新鲜,这其中都有细微的机巧和学问。老家那边叫摘菜为寻菜,就有这个意味,屋场里小孩能无师自通,一点就透。

祖母住房附近还有一处私家菜园,用竹枝做的篱笆团转围起来,菜园门有一人多高。里面靠墙栽南瓜、冬瓜、丝瓜等瓜藤,西红柿、甜瓜、菜瓜等瓜果专门辟出地块,茴香、芝麻、紫苏等作物也次第种植,还有葱蒜韭菜地,另外长着几棵柚子树和橘子树。相比公共菜园种的都是常菜,这里的品类更加丰富和精细,有诸多可以生吃的瓜果,不易被外面野孩子进入偷采。但防范了外人,却家贼难防,我和众多弟妹长期趁大人不注意,溜到菜园里摘取甜瓜、菜瓜、橘子、柚子,剪下茴香和芝麻,常弄得满地狼藉。祖母着恼了两回,一次因我们将甜瓜藤都扯了出来,还有一次是橘子尚未成熟就摘下,大小几人都被罚跪竹扫把。

屋场有俗语,形容进出一个地方次数多,就说像跨菜园门。相比菜园,小孩无一例外对长满野物的刺蓬更感兴趣。刺蓬往往和菜园毗邻,常在两个私家菜园的隔离处,或是其他荒废的地方。刺蓬首要的植物自然是刺条,开春从泥土里发出柔嫩的刺杆,有肉刺杆和毛刺杆两类,小孩折下来去掉外皮生吃,又甜又脆。刺杆长成刺条后会开出白花,香气馥郁,招蜂引蝶。刺蓬边上往往长着细丛竹,春天生出很多小笋子,掰下来炒酸菜鲜嫩可口。有的刺蓬上遍布能吃的“藿粑子”,红得发黑,有点像桑葚,入嘴即化,味道酸甜。还有刺果,又叫糖罐子,形如蚕茧,色同鸭梨,上面长满毛刺,未成熟时酸涩难食,熟透后拔刺去芯,吃味上佳。老人们传言,刺果泡酒能治小孩尿床,不知真假。

刺蓬简直是百草园和万花筒,新鲜玩意遍布,每处物事又不尽相同。罗家大屋水圳边有处刺蓬,丛竹茂密,间或会长出竹米,分为白竹米和黑竹米两种,幼时放学回家常过去采集,吃得满嘴发白或乌黑,其实无甚滋味。宋家大屋马路旁那处刺蓬更绝无仅有,上面长藤缠绕,挂满豆荚,里面红豆排列,粒粒晶莹圆润,甚为好看,但不能食用。高年级的同学会攀上去摘取,互相馈赠,以为南国红豆,笑谑说“此物最相思”。我家西厢房老水井畔的刺蓬,各色植物更数不胜数,藤蔓灌木丛生,四脚蛇出没,还能抓到浑身碧绿的螳螂,屋场人称之为“鹜猴儿”。那时屋场人喜欢将用过的废弃手电池丢到刺蓬里,小孩们又捡拾出来,将前面或红或蓝的塑料垫片拿下,中间有个圆孔,穿起来做玩具,或放于地下比拼按翻与否来相互赢取。

回想,当年大人都不许小孩去刺蓬处玩耍,作势吓唬说里面有蛇。没人会听从,那是大家的乐园。一个邻家玩伴被家长责罚时的回答至今记忆犹新,他说,要小孩不去刺蓬,除非大人莫进菜园。

…………………种花记…………………

早前几日遇到娇姑,一起沿马路散步,走到一处苗圃,见有人在打理花草。两人注目良久,我问她,还记得当年在屋场种花的事否?娇姑笑答,当然记得,那时她念高中,最喜种花。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娇姑一家还住在祖屋东边,一家六口挤在四间砖瓦房里。除却厨房,伙房,剩下两个卧室,一间房要摆两个床铺,自然没有她自己的闺房。娇姑长我十岁,我念小学一年级时,她刚好去老家附近的县第六中学读高中。高中校园有花坛苗圃,她和同学时常去围观,就疯狂爱上了种植花草。她家杂屋的屋檐低矮平缓,上面次第摆放着花盆,指甲花,夜来香,太阳花,紫罗兰……那些花盆,全是丢弃的搪瓷脸盆、破旧铁桶等废物利用。她在屋顶开辟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在那,花草向上生长,没人过来争地。

那时我七八岁光景,常陪娇姑伺弄那些花花草草。我见那指甲花,主枝挺拔,叶色翠绿,开出的花真如大人指甲片大小,有红有白;夜来香,花色亮紫,结出的花籽黝黑,有细纹,比六味地黄丸颗粒稍大;太阳花,茎叶如碧玉妆成,沿着花盆边沿流淌着长下来,末端再翘上去,生机勃勃;紫罗兰,叶片紫得那样深沉,枝枝节节,开出粉色的小花。时日一久,我喜欢上了花草,只想也有一处地方供自己种植。许久不能如愿,盖因我家所住的西厢房屋檐高耸,不可能种在上面;加之母亲怕耽误学业,一直反对我种花。

只能偷着来,几经寻觅,好不容易找到一块风水宝地。那是一处闲土,约莫两三个平方,用来种菜嫌地方小,也比较隐蔽,位于祖母住房的窗户后,围墙将其与外界隔离,除非到祖母家的菜园近旁才能看到。祖母疼我,我央求她别告知母亲,就开始了专属小花园打造计划。

先是除草,利用一个周末我将里面的杂草清除,再拿锄头松土,靠墙搭上树枝作为花架,有样学样找来废弃脸盆水桶当花盆。准备停当,接下来就正式种植花草。娇姑自然是最大的花草供应者,指甲花苗直接移栽到破水桶内,夜来香种子种植到松软的泥巴里,美人蕉挖来根茎埋在墙角,仙人掌和紫罗兰容易成活就插到旧脸盆的土壤中。为了增加花草数量,我还将野外一些长得好看的不知名花草也移植进来,把整个小花园布置得井井有条。娇姑过来参观,一个劲夸奖,当即将从学校园丁处求得的牵牛花苗转送,让我种在花架旁。

那段时日,每天放学前后,我都要绕道小花园去浇水施肥除草,分外用心。甚是性急,恨不得拔苗助长,晚上总梦见花园里鲜花盛开。日盼夜盼,终于,那些花草逐渐生长繁茂起来。牵牛花攀上枝头,仙人掌成活生出新的根须,紫罗兰开始拔节,美人蕉见风似的长到一人高,夜来香也拉开了架势,尤其是指甲花,六七兜齐刷刷在铁桶里长得挺拔。

过阵日子,指甲花打出了花苞,我发现一个问题,铁桶里地方狭小,种植密度太大,待长到一尺高的样子,尤显拥挤,每一兜主茎都小得弱不禁风。当机立断,将多余的花苗清除,只留两兜最茁壮的指甲花。一日,看到墙角美人蕉娇滴滴地举着新开的花朵,像一只蝴蝶停留在顶端,小花园中第一朵花开,让我手舞足蹈许久。又一日,发现脸盆中仙人掌生出了新的肉茎,紫罗兰也有了开放的意味。再往后,牵牛花爬满花架,早上开出花来,朵朵神气得像吹响的小喇叭,到傍晚放学后那些花朵却都耷拉起来,不知何故。去问娇姑,解答说牵牛花本就如此,晨开午收,因为花质轻薄,不禁日晒。那些野花野草无甚动静,感觉长得没有在外头起劲,或许,这就是它们的生长规律。

有了这个小花园,打探新的花草品种来源成了我的课余爱好。为了一株蝴蝶兰,我给主人家搬了半天藕煤,弄得满脸尘灰,到手后撒腿就往回跑,赶急种到墙边预留处。同学田江住在北盛仓街上,他家种有那时少见的仙人球品种,几次相求,终于答应折下一块根茎给我。那日放学后让我在他家附近的弄堂等候,我眼巴巴看他开门进去,直待到太阳西沉,仍不见出来,只得悻悻归家,惹得母亲责骂。第二日,田江说回去后父母不准其出来,仙人球根茎带到了学校,我瞬间欣喜不已。

打理小花园殊不容易,劳心费力,还要担忧狂风大雨侵袭,别的小朋友和猫狗鸡鸭进去搞破坏,更怕被母亲得知。然好景不长,该来的终究要来,母亲获悉了小花园的存在。她不气恼,也未说要将其去除,只让叔叔告知我,那块地将用来种瓜果,须腾出地方。无奈,我只得和小花园依依惜别。那些花草,能搬走的赠与了娇姑或同学,不能动的任其自生自灭,只有美人蕉被移植到西厢房前堆煤灰处,因其根茎可以食用。许是土壤肥沃,那美人蕉长势迅猛,未几就发出一大片,花开时红云压头,彩蝶纷飞。

我伤心透顶,从此不问花事。多年后偶尔和母亲提起,她说我那时年幼,当以学习为重,栽花种草耗费光阴,所以就那样处理了小花园。她不知道,在梦里我也有一个花园,那里风和日丽,雨露滋润,百花竞放,草木茂盛,谁也不能进入,谁也无法毁损,那是我一个人的世界。

飞行生灵

看一幅图,画的一口池塘,荷叶凋零,黑木头立着,上面待只翠鸟一动不动。这场景何其熟悉,幼时在屋场边或大或小的水域,总能见到翠鸟潜伏着的身影。翠鸟,老家人叫啄鱼鸟,嘴长毛艳,啄食水中鱼虾,分外利落。我总想捉到一只,因其羽毛的亮色,用捞网罩,用石头打,却从未得手过,啄鱼鸟身手实在太矫健。它立在那,仿佛早洞悉人的动机,你不动,它不动,你刚一动,它瞬间就振翅飞走。我只能悻悻追几步,恨自己没生出翅膀来。

翅膀,老家话叫翼夹,是分立左右,夹住身体的意思吧?儿时总对一些有翅膀的动物莫名好奇,这些飞行生灵,包括啄鱼鸟,蜜蜂,蝉叮,蜻蜓,檐老鼠,碰碰虫,白鹭仙。

啄鱼鸟前面说过。蜜蜂,天生一副卡通形象,圆滚滚一身,下半截黄黑相间的条纹甚是可爱。捉蜜蜂是童年一大乐事,春天油菜花开得正茂盛时,最好下手。从柜子里翻出娭毑装六味地黄丸的空瓶,里面放些油菜花,塑料盖上钻几个洞眼,折一根小竹签,就准备停当了。屋场里的房子,窗台以上都用土砖砌成,泥巴质地刚好适合蜜蜂打洞。一面面墙上,小拇指大小的洞眼浑圆,高低错列,星星点点。真不知蜜蜂如何打出洞来,我那时以为,是大人做砖时特地留下,预备养蜂的。蜜蜂在这些洞中飞进飞出,我一边看得仔细,等那胖嘟嘟的尾部刚进洞,马上贴过去,用竹签小心探入,估摸碰到了蜜蜂,轻轻点几下,赶快用瓶子罩住洞口。蜜蜂受到惊扰,不迭退出来,刚好装进瓶子,如此反复,不长时间就可捉住多只。将盖子盖上,看蜜蜂在褐色玻璃瓶里飞舞,嗡嗡作响,一下就碰壁。也不会让它们狂躁太久,将蜜蜂放出去也是乐事。在阳光下把瓶子打开,蜜蜂一只只渐次飞走,拿起瓶子闻,除了油菜花香,还多了股说不出的气味。直接到油菜田里捉蜜蜂是另一种情趣,要眼明手快,看到蜜蜂在采蜜,一手拿瓶子一手拿盖子,对准了迅速装进去,盖上。想必蜜蜂那刻该十分惊恐,感到穿越,蜂世无常。好在这些顽皮的小孩,只是在和它们开个小小玩笑。那震动的双翅,分明是在阳光中闪烁。

蝉叮,就是知了,许是蝉老叮在树上,所以老家人这么喊?蝉叮也聪明,知道伢妹子爱捉它,老叮在我们伸手够不到的地方,害大家攀爬。听它在树荫里一会叫一会不叫,找准位置,悄悄援上去,到高度差不多,屏住呼吸,迅疾张开手将其捂在树干上,心花怒放。不过蝉叮反应也不赖,这种简单的捉法成功率很低,常会让它从手边逃脱,十次能有七次,自然懊恼不已。蝉叮的翅膀最懒惰,只有受到骚扰时才迅疾飞到附近另一棵树上,继续鸣叫,吸食树汁。蝉叮捉到了也不太好处置,为防它飞走,会剪掉其透明的翅膀,剩下或碧绿或褐黄的躯壳。这时它仍会鸣叫,发声部位在腹部,一鼓一鼓。那时我总惊奇为何叮在树上的蝉蜕上会有泥巴,多年后得知十七年蝉的说法,才清楚蝉叮本是从泥巴里出来。现在回想,若没有爱唱的蝉叮,屋场夏日午后该多么冷清,小孩被大人押在房里午睡,会更烦闷吧?

蜻蜓的难捉程度恐怕仅次于啄鱼鸟。你看它栖息在水草上,翅膀舒张,手刚伸过去,它就飞了,一点不留机会。要说,蜻蜓没蝴蝶漂亮,不会叫,也不蜇人,从视听和冒险的角度,都不值得费神去捕获。但其停靠在水边草木上的静谧,点水时的生动,倒让人印象深刻,因而蜻蜓只适于观赏不宜亵玩。家乡有种吃食也叫蜻蜓,是将柚子皮切薄后压上白糖制成,一片片透明,像是蜻蜓的翅膀。我见到蜻蜓数量最多的一次竟不是在乡下,而在城里。那天天热,午后下过一场短雨,我和同事站在店门口卖包子,偶然抬头,发现空中竟满满当当到处都是红蜻蜓在飞舞,煞是壮观。许多路人驻足,我也看傻了,恍如进入童话国度。臆想着这些不期而至的家伙,该是知我境遇不佳,清早从老家灵观园后的田野出发,沿着那条水圳,捞刀河和湘江,一路风尘仆仆赶来看我。直到夹包子的竹夹从手中滑落,才晃过神。

檐老鼠还是炎老鼠?其实就是蝙蝠,发这个音,栖居在屋檐下,天气炎热时才出现,都有可能。总觉得檐老鼠很有些怕人,黑乎乎,软塌塌,长相丑陋,叫声尖短,个头不大,双翼却能伸老长,不成比例,很是神秘。夏日黄昏天色暗下来,穹庐只剩下些蓝白微光时,会看到檐老鼠在屋场上面纷飞。急转上下,旋转缠绕,飞得不高却线路诡异。也问过大人怎么捉檐老鼠,答案有点怪。说要找只老式黑布鞋,往上抛去,檐老鼠喜欢钻洞,就会自己钻进鞋里。依言找来曾祖母的布鞋,她老人家裹过脚,喜欢穿手工做的白底黑面小布鞋。往空中用力一丢,真还捉到檐老鼠,不过是碰巧砸到,跌落地上迅疾被猫叼走。那只布鞋却搁在屋顶青瓦上,不敢声张,害曾祖母到处寻找许久。

碰碰虫,城里人叫哼哼,是一种瓢虫,体型硕大。“扎扫把打哼哼,下下没打中”,市井俏皮话说的就这玩意。有两种,紫红色的招人喜爱,背上有隐藏黑点,常叮在流出汁液的树上,一叮就十来只,远看像树上贴了块紫红色膏药;另一种咖啡色,发臭,叫牛屎碰碰,大家见到都会用石头将其碾死。抓到碰碰后,小朋友们互相帮衬,一个手拿碰碰拉伸开后腿,另一个小心将棉线绑在上面。弄完,手牵棉线,将碰碰往空中一抛,它便展翅飞行。我们跟在后面小跑,任其自由。高高低低,左左右右,被掌握了行踪的碰碰,有时会飞到另一棵叮着同类的树上,为我们辟出新来源。碰碰捉得多时,大家还彼此交易,兑换算盘子、纸板之类,数碰碰背上的黑点数,少的两三点,多的八九点,点数越多要价越高。

白鹭仙,为何要在白鹭后加个仙字?想来是认为白鹭是神仙的坐骑,一种仙鸟。“白鹭仙,偷禾线;没得吃,做先生”,那时看到白鹭仙,小孩子总是一路追过去,一路喊这用土话念来押韵的童谣。不待我们过去,那白色身影早从田中一飞冲天,长长的翅膀掠过,转瞬消失。白鹭是否在田里偷食稻谷不得而知,没得吃去当先生更让人摸不着头脑。是有一个关于白鹭仙当先生的民间传说,还是在影射过去当先生很清贫?没来由,这童谣却一直口耳相传。杜少陵诗,一行白鹭上青天,如果真上得了天,那就不枉叫白鹭仙了。

这些带翅膀的精灵,如今都只在记忆中和我相见。我觉得,它们正飞离乡村,飞离屋场,飞离梦境,飞离山水之间。

周缶工,本名周光华,小名周缸,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出生,湖南浏阳北盛人,现居长沙。文学爱好者,以“有意思、有意义”“有质地、有见地”作为自己的创作要旨。作品以散文和诗歌为主,写过专栏,有零星文字发表于各类报刊。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长沙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工商管理硕士,供职于某知名餐饮企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