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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刘雅  2020年12月21日16:46

同事列的近期阅读书单里,赫然有本《袒露在金陵》,意在让我好好地思念一下家乡。开卷方知,这是一本散文集,王彬老师经年笔耕的自选集。如果不看目录,闷头读下去,开篇便是六诏——倏忽一下直奔云南——细读下来才知道,此六诏非彼六诏,今天宁波奉化有村叫六诏,全文开宗明义,解答了我们这些地理小白的疑惑,奉化的六诏村,传为东晋时王羲之的隐居地,朝廷六次下诏征辟而不从,因此得名。

六诏离南京还不算远,再读下去的洛阳就又奔驰千里之外了,再后来一篇翠屏山是河北蓟县,再后来一篇由龚自珍与顾太清的公案破题,终于回到了家乡,不过是作者的家乡——作者王彬是北京人——而不是金陵,我这个读者的家乡。

就这样,兜兜转转,好比北漂多年的自己,纵然高铁发达,也竟一时间找不到金陵在哪。

《袒露在金陵》是第三章的第一篇,在全书的第十五篇。为了在一本以家乡做名字的散文集里找到家乡,我已经跟谢道韫、武则天、唐婉、顾太清甚至是朱安一众青史有名的女性晤面,再一一见过陶渊明、吕纯阳、岳武穆、赵孟頫等诸位奇男子。

就这样,在不同的古人之间穿梭徜徉许久之后,猝不及防,一座城横亘在第三章的首篇。

至少在这本书里,我回家了。

《袒露在金陵》是作者多年前游历南京时的随笔,如今他笔下的多处行迹早已不是彼时模样。燕子矶上放眼望去已经是楼宇遍布;扫叶楼所处的清凉山公园紧邻着内环线虎踞路,一派繁华喧嚣,早晚高峰还会堵车;更不用说香火鼎盛的鸡鸣寺和将明孝陵和中山陵纳入一体的钟山风景区。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昔日作者袒露心扉的金陵却仍然是那个金陵,仍然是承载着无数人文胜迹的地方,只是今天的游人再去登临,则又是一番体验。

这也是作者笔下将自己袒露于彼时金陵的意义所在。以时光相伴,金陵城是流动的,是不断变化的,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南京土著而言,南京是记忆的累积。而对于作者这样的游人而言,他们切入观察的是金陵在某一刻的一个横断面,犹如植物标本切片,将其置于显微镜下,可以发现在此刻之前的种种故事,旧人旧事旧风物,都在作者落笔的那一刻凝结,让流动的岁月之河可以停歇。

散文的魅力,在于可以无明确目的性的书写,书写一座城,捕捉流动时光使其在那一刻凝固,读者一卷读罢,那座城的时光仍然如流水一般匆匆流过。如果不是文人用笔触把流动的金陵岁月捕捉、凝固,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或许无暇思考回顾这座城市的历史,更无暇回忆历史上那些在此生活,最终留下行迹的人和事。

但说游人比本地人更具有这种敏感,似乎又是不准确的:作者书写异乡,他的关照让一座陌生的城市短暂地凝固在笔端纸上;而面对故乡时,作者同样有这种关照,甚至更加偏爱,或说是不自觉的书写,让故乡一座城反复在他的笔下停留。

作者写北京的人和事,最令人感触的是清代才女顾太清,在作者的笔下,抛开恼人的绯闻不谈,她与丈夫琴瑟和谐、神仙眷侣般的生活日常,为这样一座巍巍帝都增添了一抹亮色。北京,在历史的语境里被灌注了太多的帝王将相朝堂事,每一处历史遗迹,不是皇权的象征就是斗争的喋血。而在作者的笔下,北京城内外处处是顾太清奕绘夫妇鸾凤和鸣的行迹,这座黄色红色与灰色构建的古城,平添许多浪漫。这或许就是一个土著对故乡的眷恋吧,来北京的游客大多在宏伟的皇城内驻足叹息,好奇的打探着六君子赴死的菜市口在哪。只有将一座城爱到肌理的人,才会去寻找和发现那些动人的小浪漫。

作者要表达的情感亦不仅仅是一个土著对一座城的那种爱。在作者的笔下,从历史中翩跹而来的古人,多半是作者的同道。而作者能与他们对话的渠道,仍然是他们最熟悉的方式——写作,顾太清夫妇如是,绯闻男主角龚自珍在南京的行迹如是,在秭归写屈子行吟也如是。

这些文字中最奇妙的,仍然是作者写北京城内的一处所在,昔日中央文学研究所的办公地。时至今日,因为特殊的历史原因,很多国字头央字头的单位仍然在北京二环内的四合院内栖身办公,与CBD写字楼里光鲜亮丽的白领职场不同,这些单位出门便是逼仄的胡同,打印文件或者处理三急也要穿廊过院,好处是有大隐隐于市的宁静与市井气——在这里做社科研究最好不过了,研究文学尤其合适。作者似乎也隐隐有种艳羡或是自得:在这种充满北京特色的科研院所大院里,寻找一个随着历史淹没入尘埃的文学机构,笔触之下难掩对一段岁月荣光的沉醉。

那些离我们并不遥远,与作者职业相同的人物们,在这里留下足迹,或是高光时刻,或是谈笑风生,自然也有被雨打风吹去的风流。这些是由一处空间引发的作者的思绪,但此处并非这种思绪的全部,而是发端,作者顺着此处的人和物开始一段追忆、一段神游,如纵马驰骋,或穿越百年,或跨越千里,只为追寻同道前辈们的缤纷与浪漫,探查这些多情文人们的悲欢离合。或许,追忆故人的生平际遇,也是今人尘世烦恼的一种映射——写作的欢愉与痛苦在任何一个时代应当都是共通的。

正是因为对同道者的偏爱,让作者文集中讲述其他类型人文风物的文章显得没有那么高光——也有历史长河中金戈铁马的惊悚,也有巍巍城阙里君恩难测的阴郁,但在情感上,作者没有如书写文人那样温存柔软、缱绻多情。这种偏爱直接蔓延到文集后面众多以风物破题的文章里,苏子王维袁公安,哪怕只是稍稍露面客串一下,也足够称得上是惊鸿一瞥。

所以说,无分地域,不论“故乡”还是“他乡”,文学家们都是同乡,无论古今,老乡见老乡,总难免要“两眼泪汪汪”一番。相比之下,政客将军商人巨贾,都是外乡人。不经意间的“厚此薄彼”,才让同在一个文集中的文章显得更加立体。

毕竟或许只有将军才能读懂将军,巨贾才能看穿巨贾,政客才能捕捉政客的阴晴不定,而作家,才最懂作家的单纯与美好。

 

(刘雅,中国作家网记者、编辑,戏剧评论人、策划人。参与昆曲大师版《牡丹亭》等百余场演出的宣传文案策划,撰写《传统艺术的突围之路》《罗周:撬开古典大门的年轻人》《冯骥才:他是一个真正的“俗世奇人”》等文章。有作品发表于《文艺报》《中国文化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