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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显阐幽,沉郁冥会 ——谈王彬散文集《袒露在金陵》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高峰  2020年12月21日16:43

南朝萧梁时期文学理论家刘勰曾在《文心雕龙》谈到,“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对于散文创作生成的兴发感动而言,更是莫过于此,它来自创作者主体内在生命的感怀兴寄。这便是来自性灵抒怀最为本然的情动于心而凝于言,散文忠实于人们心灵气韵与外感之物相契合的激发,它无法不源自生活所思所感的自然抒发,也与人们所置身的历史文化与传统文学滋养密不可分。因之如同肩荷着白发飞霜般的精神召唤,始终不渝的自心源伊始跋涉,往往散文创作者遍观历史云烟,化身山川万物,有时竟自如古人所言“连山以为琴,长河为之弦”般推敲山河。于此他们的笔下时时闪耀着生命光亮,向我们一再呈现出历史文化景深之中精神性的遗存,这是历史缝隙间深入探询的求真意志的看护微光。王彬的历史文化散文已然形成了自身独特的历史审视与生命辨认的审美风格,他在现实的文化寻迹间回望历史,叩问已为陈迹间人与事的凄然与悲怆,而将古今引证、情感义理、体物述论与历史想象熔于一炉。如同《易·系辞上》所言“探赜索隐,钩深致远”一般,在历史隐秘之处探源溯流,剖幽析微洞察历史烟尘之中人物命运所负载的精神性思考,以及具体历史生存中人物悲剧性的生命哀叹。王彬在进入历史人物的心曲之中时往往不从众流,别具慧眼地道前人所未道,细细辨认那些往往不未人所察的历史细部与生命喑哑被遮蔽的所在。时光浑浩流转,长河泛舟叩问天地苍茫,古今光影已逝,惟余文字间弥思弥深的悠悠喟叹,读来令人生发无限感慨。

在继散文集《沉船集》《旧时明月》《三峡书简》后,王彬近期出版了散文集《袒露在金陵》,集分五章辑录了三十一篇散文随笔,章含有六诏、兄弟、野狐岭、翡翠湾与乌鸦,收入了如《红粉》《顾太清》《岳阳三士》《桃源乡梦》《我笑青山》《背篓里的桃花》等。极为可贵的是在遥想历史的冷隽深邃的叙述之中,作者始终带着个体自身面向历史独有的思考,不为惯常之见窠臼所囿,进入到历史命运与生命消散的叹惋之中,行笔运思可谓是全然由感悟而发情韵绵长,今古一揆而会通百代。王彬散文已然自是一家,牟牟笔椽历史钩沉,笔墨灵趣全然源自他心中与历史人物命运际会的光耀闪灼。他所思所想不流从已成定见,细腻入微而独抒机杼,征引有据而令人信服,从而将历史人物命运遭际背后的黯然心惊之处,凝聚于心眉手腕,一一深刻地呈现出来。云烟荡尽历史间那些生命泫然的寂灭,旧地重游旧人重拾,多少古今事化为断念尘想,王彬往往徐徐从文化地理之间回望,并进入到遥遥的历史缅想之中,在庞然之物已为灰烬的历史追问里,深深地将目光凝定在那些牵动人们心灵深长的生命光影。他没有回避或绕过历史间人物命运之谜的难题,而是执意选择进入其中,以现代意识对于生命的历史性关怀的烛照,且常怀着苦涩情感的体认,深入到历史的无限怀想之中。通过读散文集《袒露在金陵》,我们可以深切地意识到王彬借由散文书写来述说历史凝定生命悲欢,这与他所思所述写的人物悲切难舍的命运息息相关,也与他往往于历史幽暗的缝隙间,向边缘喑哑的女性命运投去无限哀婉的一瞥相关。散文集《袒露在金陵》中,无论是关于古代女性命运的诉说,或历史上易代更迭的世事沧桑,还是关于物候时光之变的奇思,都深情凝于笔端娓娓道出,写的情理兼备意蕴贯通。王彬正是置身在历史的断想与残念间,来看取人物诸种遭际与命运的悲凉,在他的历史文化散文中总是充满至深的历史反思意识,这与他执意探询历史之真与对于个体生命的眷念和关爱密不可分。在散文之美与历史之真之间,追寻历史文化遗迹徒然所余下的遥叹,和那废墟上荒凉升落的日与月,而将历史反思中的人物命运书写的哀婉动人。可以说王彬的历史文化散文的书写,在散文集《袒露在金陵》中表达的淋漓尽致,堪称真力弥漫的集成之作,文字老辣独到和敏识精微之处,也正在其笔触所注常是为历史理性所遮蔽所遗漏的地方,他无意于追寻已然逝去的历史波澜壮阔的咏叹,而是以小视大来进入历史人物被风蚀历史间飘摇的命运,翰墨风骨里展开与历史的对话,又并且往往不失语辞声韵之美。

散文集《袒露在金陵》中佳篇妙作卷帙迭出,每每读完都引人沉思,令人为之所动,可见王彬行笔端凝用思之深。透过古代女性命运的离散悲欢,及消匿在被掩盖的历史隐衷间的那一股化不掉的忧伤,而触及人们心灵的纤弦浩茫,关于这一部分的书写也极见作者的运思落笔成文的文化功力。他竭力将那历史帷幕遮掩下的不为人察的历史生存强加给女性的摧折命运,丝丝入扣地加以呈现与揭示,带给我们身心剧烈的震撼。这与王彬笔触那涌动的直达人心的反思性锋芒力量息息相关,他令我们在大历史叙述云烟散尽处,依稀看到一个个充满人格禀赋魅力的古代女性,如东晋谢道韫、唐代关盼盼、清代顾太清等,散发着自我的人格光辉,置身于历史语境的无形的威压下,虽在命运的困厄之中,难免不可逃脱命定的悲剧,也坚贞刚烈地持守着人格光亮,无不激发着我们长久的叹息。王彬在进入历史的审美遥想之中,始终保有着一份可贵的审视和质疑的目光,那些历史间女性人格与命运的跌宕起落,便成为彼时彼地历史文化极为幽深的回响。在《六诏》里由六次诏书而不任的东晋名士王羲之,引出其子嗣差别及各类放诞情态,凝之更是愚及性命祸及妻儿,谢道韫便是凝之之妻,因为受到牵连,她落入家难而不畏不惧,更是显露巾帼刚烈之节,果断应贼杀敌事理严明,“穆如清风”般的胸襟与气度,婉约而存肝胆风骨的女性人格,都被王彬于散文中书写的磊落而传神,悲风遗绪间可见他倾注着深厚的人文关怀之情;《红粉》则围绕唐代诗人白居易与关盼盼被遮蔽的诗事为叙述焦点,将一代“红粉”的坚贞与郁愤,叙述的直击人心,令人心生无限惋惜,历千年而犹在目前,她的绝食而亡幽怨凄凉,深刻地揭示出封建道德侵凌生命的不堪和卑劣;《顾太清》透过绝代佳人的传奇命运,将她那才情与不幸的一生遭际,古今历史沧桑交织,如同魂梦低吟般叙述的委婉动人,冷隽深邃而悲溢肺腑。散文集《袒露在金陵》中关于女性命运的书写,还有《沈园香碎》《故园的女人与花朵》等,王彬都细实地进入到历史文化的深层之中,以自己独特的情感观照来看取她们悲剧性的命运,心生无限的惋惜、同情和悲悯,相对旧园山麓如昔日般沉默无语,怅然如寄地一一凝定为生命落定的遥远的怀想,而任凭历史霜雪横越。

正如古代文学理论家刘勰《物色》篇所指“目既往还,心亦吐纳”,王彬散文集《袒露在金陵》在历史与现实间相交织往返,惜取珍视历史淹没之下那些动人心弦的生命情韵,春秋笔法微言大义,可谓是深文隐蔚余味曲包,历史反思间探询人物复杂的思想意识,文辞征引历史抚于一瞬,情志事义万仞而过,诗词互证骨法微妙。散文集中所收之文,尤其是第二章,或于湖南常德桃花源心怀陶渊明,古今文化体认间遥想穿梭,时常心有所得(《桃源乡梦》);或于岳阳楼怀甫亭思接千载,感印杜甫困顿凄苦的艰窘,为之牵挽为之长叹(《岳阳三士》);或于什刹海收视反听耽思傍讯,述想赵孟頫历史更迭间的矛盾心理,引人深思惋惜。同样引人关注的是散文集中《兄弟》一文,王彬可谓是用思至深而百感交集,通过八道湾11号这一著名现代历史文化遗址为引,展开对于鲁迅和周作人兄弟间往事的点滴叙述,如文中所引《颜氏家训》“兄弟者,分形连气之人也”,将血脉牵系的深浓之情,行笔书写的幽曲感人,令人为之动容。文中所涉兄弟深情之重的叙述,委婉精深引用有据,如面对兄弟失和之痛给鲁迅所造成的身体和精神的重创,文中引用附录鲁迅当时简短的日记,记录下了那一段岁月因此累病入院的生活概况,而与此王彬详实地叙述了鲁迅作为长兄如父般,对于弟弟周作人深情的关心和照顾。在一九二一年周作人生病住院期间,鲁迅频繁去看视自己的弟弟,无论阴晴或下雨,文中摘引鲁迅日记一一列出,在这简短的日记字里行间,我们时隔多年仍仿佛可以看见,一袭旧衣长兄如父般流露着无比疼惜眼神的人,默默陪护在病床前。同样文中书写鲁迅逝世后,周作人内心对于兄长鲁迅的复杂情感和依恋隐痛,表达的沉静而哀寂,“有人回忆,第二天,周作人没有请假而继续上课,内容是六朝散文。上课铃声响后,他挟着一本《颜氏家训》缓缓走进教室。那堂课,周作人自始至终讲解《颜氏家训》中的《兄弟》篇,直至铃声再次响起,周作人挟起书对学生们说:‘对不起,下一堂课我不讲了,我要到鲁迅的老太太那里去。’听了这话,大家抬头看他,发现他的脸色十分难看。”这样的深痛是隐藏包裹在内心的,情感的波澜与泪的耸动,被王彬悲切隐忍的叙述的让人愁肠百结为之所痛。

王彬散文集《袒露在金陵》语言典雅隽永,文笔洗练,体物细腻,亦实亦虚,散文文体意识明显且形成了自我独特的审美感悟,历史文化风物与诗词典故引用相交融,运用自如通透而相得益彰,又极深地拓展了审美精神意味空间,带给我们诸般笔墨情怀复杂难陈。读王彬的散文我们往往会被其广博渊深的知识学养和敏锐质疑的独立识见所折服,他可于散文笔端实现古今典故征引自然穿接,互通相见,且时空转换间体味到万千沧桑之感,收录其中的《袒露在金陵》《野狐岭》《高峡平湖》等便属佳作名篇。与文集同题的《袒露在金陵》一文通过南京八处不同历史遗迹,从燕子矶、中华门、扫叶楼、清凉寺到石头城等,每一处无不浸满了岁月繁华落寞间起伏的生命悲凉与历史忧伤,回望风云动荡间重重烟雨深织的历历往事,深入到古城金陵历史性命运的隐秘探询之中,用典引诗、史料见证与民间传说凝为一体,而将金陵这一古都风韵与历史风霜中屡遭摧折的颓败运命,呈现的气象幽深而令人感怀万千。王彬的散文往往可以将历史的波诡云谲和生命创伤置于续接文学传统血脉里书写,源自他对于历史文化记忆与古代美学诗词辞章的熟稔,因之审美观照往往伴随着厚重的历史缅想,思想闪灼历史腾挪之间启人深思。《野狐岭》将远眺历史的深邃目光,投向了北方农业文明与游牧文明的分界之地,那里也是古代金蒙大战的古战场发生地,作者素然怀着凭吊的心情重寻历史遗址,那些烽烟哀鸣的“历史黑色的闪光”,已为尘土仅余文字的史事遥想。在散文集《袒露在金陵》里王彬以散文的审美文体来探询历史之谜,追溯历史过往源流,成为当下生存巨大而深远的生命存在背景,如明代祝允明所言“将以宣豁风抱,纾和志节,则必得长津阔野,以极其大”,岁月变迁聚会于浑然一体的现实与历史相交融的想象之中,往往成为叹古感物的诗性情境的生命观照。

同样散文集《袒露在金陵》中不乏关于自然植物与动物生灵的描写篇章,这些文字里跳动着王彬此心和于物候的性灵之光,充满着生命交融的自我与万物的体认。王彬将大地上的风物细腻而精微地带入笔下,他往往以发现性的眼光顷情地凝视且聆听着自然的音节,并经由古语诗词引用透过历史文化之眼来看取诸物,断续之间处处涌动着文化意绪游走。如《次第花开》将北京的腊梅与玉兰等于现时代语境中书写的富满古典诗性之美,《带囚笼的歌者》则将笔触延伸到北方原野曾常见的秋虫蝈蝈,这是入城后被圈养的生灵,其中潜隐着绵延不绝的自然的乡愁与无限感怀。另外还有《乌鸦》《银鹊山庄》《青铜峡的猫》等 ,将凡常自然生灵呈现的惟妙惟肖,而充满博物志式的知识性,这是王彬文化散文的不凡之处,昆虫鸟类皆可作为谛视探询自然命义的视点,以此会聚情思怀着无尽的言说和凝视,生命的沉思便拥有了历史文化的穿透之感。王彬的散文创作带给我们的文化深邃之感,也正在于他可于历史接引间就不同文化比较视之,如在《杜鹃》简短的篇幅内将这一充满复杂意味的鸟类,不同文化间丰富的精神性内涵做出了闪动诗性的描述,和异域关于杜鹃传说的“只饮雨水而生,只在雨天歌唱”的狷介相别,“中国的杜鹃展示了更多的家国情怀”,“在唐诗是‘沧海月明’‘望帝春心’,在宋人是更哪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将军百战身名裂’‘满座衣冠似雪’。辛弃疾的杜鹃真的是心潮奔涌而悲愤难抑!”王彬的历史文化散文援引精当,每每可于历史诗文互见情感空间打开的视角观照下,给人精神深度的启发,这关乎凝重而悠长的人文关怀,更是出自生命对于存在之谜的勘探和不断追寻领受,从本质而言这样的散文持续回应着我们本身面向的历史内在的召唤。

也许惟其通过文字的心光,那时间的雪泥鸿爪与吉光片羽,再次向我们涌现,引领我们省视着历史长河中已为尘土的生命存在与哀歌。散文家王彬一直自觉追求散文文体的不断突破与扩容生长,他将散文创作引入续借传统文脉兼具史诗般气韵一路,正如王彬所言“我喜欢杜诗,喜欢他的沉郁顿挫的风格,那是诗歌中的神品”,他的散文舒卷自如间也隐隐透出浑厚沉郁之美,这与他心向往之而自觉取法杜诗诗史品格追求密切相关,因之王彬的散文创作已然成为了当代散文极为重要的收获。可以说散文集《袒露在金陵》极为娴熟地使得对于历史风物的感知转入内心的生命辨认,从而达到了情景交融、夹叙夹议的艺术境界,王彬的散文书写深含传统文学气韵,汲取古典辞赋美感经验,而于所思之中呈现出纵深辽阔的审美气象,书写历史风云疾缓有致,沧桑沉积心为之盘桓。读这样的文字我们时时会感受到作者幽深的历史感怀与无限咏叹,可谓是极尽人物传神写照而又气脉灌注,这是一颗永怀着探求历史隐秘的诗心艺魄,处处显露敏锐眼光的机锋和光芒,笔法精道而气韵生动,往往带给我们心灵深深的触动。散文集《袒露在金陵》文韵观史情怀所形成的动人的独特魅力,源自王彬倾心注入自我生命灵性的文字烛照,极为可贵的是他在历史的审视之中,将抒情引向了对于生命个体的不能忘怀与关爱,经由这些辞章庄严与翰墨雅美的篇章,以微入无垠地为我们返观历史存在本身提供了诸多文学性的启示。   

(张高峰,诗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河北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转述的河流》《千月》《原乡的信使》《青麓》《云霜之树》《鹿雪》《雨旅山行》,著作《修远的天路——张炜长河小说〈你在高原〉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