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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一片树叶 ——黄宗英晚年的一次文学之旅
来源:天津日报 | 鲍国华  2020年12月21日07:09

刚刚逝去的黄宗英,在绝大多数人的印象中,是表演艺术家。不过,演艺生涯大抵贯穿她的前半生。1958年后,黄宗英的演员生活渐渐淡出,作家生活渐渐淡入,以撰写访问记和人物特写为主,尤以创作表现知识分子人格的散文和报告文学著称于世,代表作《小木屋》《大雁情》《小丫扛大旗》等,多次获奖,并载入权威的文学史著作,流传后世。20世纪90年代,年过花甲的黄宗英走出书斋,开启了一次寻访自然与历史的文学之旅,并由此撰写了当代中国自然文学的名作《没有一片树叶》。

《没有一片树叶》的副标题为《电视纪录片〈望长城〉拍摄散记》,完稿于1991年11月17日,节目首播前夕。1990年7月,黄宗英应邀担任中央电视台大型电视系列专题片《望长城》的A组节目主持人,随摄制组辗转各地,历时一年有半。在拍摄间隙,她以日记的形式记录行程中的所见所闻,集腋成裘,汇为长篇,成《〈望长城〉拍摄日录》稿,近四万言。在《〈望长城〉拍摄日录》的基础上,黄宗英截取摄制组赴罗布泊拍摄的一段经历,加以润饰,创作了《没有一片树叶》。这篇散文自摄制组进入无人区始,至完成拍摄任务终,记录了18天的行程,以及作者的点滴感受。这是节目整个拍摄过程中最远离尘世也最为艰苦的一段岁月。在一年半的拍摄过程中,黄宗英见闻丰富,从《〈望长城〉拍摄日录》中可见一斑。然而,唯有这人迹罕至的罗布泊真正触动了她的心灵,成为她难以割舍的一段记忆,最终用作素材,独立成篇。

《望长城》是一部大型历史人文纪录片,主创人员以逶迤延展的万里长城为主线,旨在透过镜头寻访、记录沿途的自然景物与风俗民情。长城作为凝结古代中国人杰出智慧与想象力的人文景观,具有极其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以之为主线,使此次拍摄成为一次访古的过程。摄制组努力寻觅着历史的讯息,在节目筹备阶段,担任外景主持人的黄宗英也为此请教专家,阅读史籍,在与历史对话之前做足了功课。初期在河北、内蒙古一带拍摄明长城时,这些准备还大多能派上用场,思绪也经常在历史和风俗民情上停留。但在进入罗布泊后,她却惊奇地发现,对话者由历史悄然换作自然。明长城大多保存完好,有的还经过修缮,被开发为旅游项目。而摄制组深入大漠,寻访两千多年前的汉长城乃至更古老的秦长城的遗迹时,却发现丝绸之路上的城墙与烽燧都已无存,连轮廓也消逝不见,埋身于自然中寂寂长眠。罗布泊本是“多河汇入之湖”,为汉代客商出入中原与西域的必经之地,商贸往来曾给这里带来灿烂的文明。而随着沙进人退,昔日水草丰美、人流穿梭的丝绸古道,业已化为大漠中的漫漫黄沙,无尽荒凉。经过千百年来的岁月剥蚀,长城和周遭的自然风物渐渐融为一体,人类的智慧才情也不得不拜服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下。黄宗英由此萌发了创作的冲动:“我想动笔了。作家的心还没有沙化,我得写……”寻访烽燧的工作热情被寻求生命的强烈愿望所替代。在大漠深处壮丽奇伟的雅丹地貌前,黄宗英与自然进行了一次心灵的对话,在感叹自然之大手笔的同时,也产生了对人类命运的忧思。由追忆历史转向对话自然、关注生命,使黄宗英触及历史、自然与人类之间的交汇点,领悟到历史是人与自然的共同书写。与自然的对话使《没有一片树叶》跨越了古人面对历史的沧桑之感,对生命的关注又使作品不同于普通的环保散文。这样,自然与历史都化身为作品中不可或缺的形象,获得了生命的质感。特别是自然的形象,以其磅礴伟力成为孕育生命、创造人类的母体和家园,也成为作者思想与情感的创生之源。在她眼中,人类的历史是背弃自然的历史,因此也成为自然放逐人类的过程。长城的消失就是人类为肆意破坏自然而付出的代价,预示着人类家园的不断萎缩。黄宗英在自然、历史与人类三者之间表意抒情,将一股无处皈依的悲凉之气与历史的沧桑、大漠的荒凉融为一体,化作难以排遣的“乡愁”。

浓郁的抒情色彩一直是黄宗英作品最为人称道的艺术特色。这一特色既是对中国古典文学抒情性特质的继承,也与黄宗英自身的生活态度和审美趣味密切相关。抒情性贯穿于黄宗英几十年的创作生涯中,特别是在20世纪80年代的代表作,如《大雁情》《小木屋》中体现得尤为明显。相对于上述作品《没有一片树叶》提供了一些较为“陌生化”的审美特质,对于熟悉和喜爱黄氏作品的读者而言,不啻为一次阅读挑战。

在《望长城》摄制组,黄宗英的主业是拍摄和主持,写作只是副业。然而,出于作家的职业本能,沿途的风土人情不断地触发她的灵感,黄宗英对于自然与人生的敏锐多思,促使她每天执笔,记录着旅途中的点点滴滴。摄制组的生活每天都在发生变化,特别是进入沙漠后,环境恶劣,条件艰苦,各种意外与困难纷至沓来。每天处于紧张的拍摄和动荡的旅途之中,使作家很难有充足的时间和从容的心境,对作品精心结构。而且,在黄宗英的写作生涯中,这是第一次和沙漠的近距离接触,寂静荒凉的氛围似乎无法与这样一个女作家相契合,不适于其风格与特长的发挥。相对陌生的生存状态和写作环境,对于作家创造力和想象力的挑战都是空前的。然而,黄宗英根据作品描写对象的特质调整了写作策略,成功地应对了这一挑战。

《没有一片树叶》是截取《〈望长城〉拍摄日录》中有关罗布泊的段落,稍加润饰而成。尽管和后者相比,《没有一片树叶》的整体感略强,但并未改变《〈望长城〉拍摄日录》以若干札记连缀而为长篇的叙述格局。黄宗英有意在行文中保持一种亲历亲为的现场感。同时,这篇散文既没有一以贯之的情节,也没有集中刻画的人物,而将笔墨集中于对自然景观及化入自然的历史人文景观的细致描绘之中。可见,作品书写的中心只有一个,就是兼具客观物质形态和主观精神理念这双重身份的“自然”。正是围绕这一中心,选择、调整抒情方法和表意策略,使《没有一片树叶》呈现出审美的陌生化。表面上看,黄宗英只是按照每天的拍摄进程随手记录,各段落之间显得零落而分散,情感也因此受到节制,一直没有获得充分的抒发。但这恰好营造出一种文本的跳跃感,使作品的叙述流程和作家的动荡经历相契合,形成文本内外的互文效果。而且,在情节上缺少连贯性的各段落之间,存在着明显的缝隙,黄宗英有意不以大段的抒情段落或内心独白填补这些缝隙,而借鉴中国山水画的留白技法,不仅赋予“空白”更为丰富的表意性,也使抒情性在表面的“节制”中更有效地渗透于文本的纵深处。《没有一片树叶》的基调仍是抒情,只不过调整了抒情的方式:情感的率性点染与情节的随意跳接,可谓深得中国画写意法之个中三昧。所谓文无定法,因势成之。在《没有一片树叶》对于文本抒情性的陌生化努力中,黄宗英实现了文体风格的自我挑战,以自然之笔书写自然,找到了最为符合描写对象──“自然”之特质的艺术手法和审美经验。

在黄宗英的作品中,人物大都处于行走之中,因行走而了解自然,因行走而感悟生命,也因行走而实现人生的价值。在行走中,任何艰难困苦最终都化为黄宗英眼中的一道道风景。早年的作品如是,作于20世纪90年代的《没有一片树叶》犹然。这是一篇以行走为底色的散文,也是一首行走者的抒情诗。此时的黄宗英,虽已满头银发,却仍选择远离城市,亲历艰险。这是一次生命的历险,也是一次灵魂的历练。作者在经历了人生无数的沟沟坎坎之后,于从容淡定之中犹不失赤子之情,为拍摄影片而历尽艰险,为保护生态而大声疾呼。即便在罗布泊中迷失方向,时间似乎都已终结之时,仍保持着执着且豁达的心境。作者以其性灵深处的细腻和温婉化解了大漠的粗粝与荒凉,荒漠因此显得更有人情味儿,黄宗英的作品亦因此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磅礴大气,于疏落的文体之上呈现出疏朗的意境,在有意味的感性之中焕发出理性的光芒。在艺术创作的道路上,黄宗英也一直没有停下行走的脚步,《没有一片树叶》以文本的陌生化挑战了读者对于黄氏作品的阅读经验与审美常识。至此,黄宗英的创作终于达到了“有风格而无模式”的艺术境界,透射出纯净而淡然的生命本色。而作品中那片始终未能找到的树叶,成为黄宗英的人生旅途中永远寂寞的风景。

从银幕到书斋,从书斋到大漠,都成为黄宗英人生中的灿烂舞台。她的一生,活过,写过,爱过;坎坷,丰富,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