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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0年第12期|李唐:不要在夜晚决定任何事
来源:《草原》2020年第12期 | 李唐  2020年12月22日06:15

生 活

他不知道生活是怎么一回事。有时,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在生活……就像此刻,他刚刚抽完一根烟,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我是在生活吗?他从心底质问自己。冬天已经过去了,可气温仍然很低。屋子里的一切都冷冰冰的,床、桌面、杯子、衣柜把手、水龙头……他手触之处,仍会被静电打个哆嗦。最让他感到遗憾的是暖气停了,他再也没法舒舒服服地把双脚放在暖气片上了。

这是一个寂静的夜晚。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已是凌晨三点多。他睡不着,翻来覆去,看着从窗子照射进来的车灯光在天花板上安静地滑过。他住在单元楼的三层,窗户正对着床头,因此外面有什么声音可以听得清清楚楚。他知道,无论多晚,外面总是会有人经过。有的拉着旅行箱;有的用手机大声公放“凤凰传奇”;有的是一男一女,兴致盎然地聊天或吵架;还有一些喝多的男人女人,撕心裂肺地吼几声,拖着沉重的步子;有的无名者干脆一路狂奔,直到脚步声消失在远处……他看不到这些人的样子,只会在脑海中想象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但最令他心烦的,是一伙无所事事的中年男人。天气转暖时,他们就会准时出现在楼下,每人拿着啤酒瓶,坐在楼下胡侃神聊,吵吵闹闹到很晚。即使关上窗子,那喧闹仍使他不得安宁。有一回,他关了灯,打开窗子扔下去一只咖啡杯,然后迅速关上窗户。那伙人先是惊了一下,瞬间安静下来,还不过几秒钟就冲着楼上大骂起来,无非是“哪层的,有本事你出来!”他躺在床上,听着叫骂声,点了根烟。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

他已经快三十岁了,没有成家,也没有干出值得称道的成绩。由于一场突然爆发的疫情,公司决定线上办公。不用上下班,他更是把自己闷在家里,除了取快递和倒垃圾,基本不出门。那伙中年男人也不见了,不知是因为疫情,还是害怕被砸。

有一种念头总是时不时就折磨他:他原本可以过得更好。究竟怎么个好法,他也说不明白,总之比现在混吃等死强。倒不是说做出多大成绩,但他自知浪费了太多时间(按照普遍的形容,可称之为“宝贵的青春年华”)。这么多年,他既没有获得过极度的快乐,也没有感受过值得一提的痛苦。虽说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但他终归有些遗憾在里面。

他总是期待发生一点什么。

于是,在这个看似再普通不过的夜晚,还真出现了不同寻常的状况。

就在他有些困意、准备入睡时,他听到窗外的脚步声。两个人,都穿着皮鞋,因此走路声音很响。他们在楼下停住,待了一会儿(期间听到了打火机声)。

“可以动手了吗?”其中一个嗓音低沉的男人说道。

“再等等……”另一个也是男人,但听起来更年轻些,可能也就二十出头。

“还等什么?”

“再等等……”年轻男人“嘘”了一声,“小心有人偷听……”

之后,那两个人就沉默不语了。他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想拉开窗帘,看看楼下那两个人,但随即一幅画面就浮现在他脑海:那两个人正仰着头,凝视着他的窗子。

下楼的女人

每个人的生活里都有些独特的乐趣,或许那并不算是乐趣,只能说是一些自己才能理解的隐秘欢欣。他也不例外,他的欢欣在于一个不定期下楼的女人身上。

他们从未说过话,甚至他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甚清晰。只是偶尔,他听到楼道里传来脚步声,便站在防盗门前,从猫眼往外看。幸运的话,下楼的脚步正是那个女人。楼道灯是声控的,可恰恰三层的灯非常迟钝,必须要发出很大响声才不情愿似的勉强亮几秒钟。很多次,他跟朋友聚会归来,很晚了,灯又不亮,他只能用钥匙在防盗门上捅来捅去,样子像是一个撬锁的小偷。

楼梯口一片晦暗。楼梯和地面是洋灰地,墙面也经年累月地熏黑了。所以,当女人短暂地从楼上下来,置身于猫眼可怜的视野时,他根本看不清太多。

她应该还算年轻,身材瘦小,齐耳短发,走路很轻,是那种需要机缘和静谧才能捕获的脚步声。他自然不知道她的身份,只知道住在自己楼上。

后来,他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迷信:如果能看到她,这一天就会比较幸运。就像他小时候,如果走过的地砖是偶数,他也会觉得一整天都很得意。

每当楼道里传来脚步声,他就扑过去。可事情很难如愿,大多数都是些遛弯回来做饭的老太太,遛狗的老大爷,或是送外卖的(他们的脚步声都很急,因此迷惑不了他)。

他已经很多天没见到那个女人了。楼道里上上下下的人也比以前少,大家都变得不爱出门。这是一栋老旧的单元楼,是以前外公分配的房子,楼里住的基本都是老年人。没装电梯。外公去世后,他跟父母在此住了很多年,直到父母搬去了郊区住。据他们说,郊区的风景和空气比城里好太多,近年修了公路,交通也方便。他们退休前就在那里买了房,退休后亟不可待地逃离了城市,正式进入养老阶段。

他不太摸得透父母那辈人的心思。拿父亲来说吧,以前住一起时,他是个十分惜命的人。从小父亲就教导他不要凑热闹,别去做危险的事;同时也是电视节目那些养生专家们的好学生,用笔记了厚厚一大本食物相克表;雾霾天,会用卫生纸把锁孔堵住,怕霾飘进来。

可是,当他们去埋葬外公外婆的陵园祭扫时,又会兴致勃勃地谈论如今的陵园修得多么好,青山绿水,小溪潺潺,鲜花盛开……看他们的眼神,分明闪烁着某种希望:当他们有天也能躺在这里,未尝不是一种福分。

他守在猫眼前,等了很久。他有种预感:今天不会见到她下楼了。看来,这不会是幸运的一天。这样的一天能做什么呢?或许什么都不做是最好选择。他刷了一会儿手机,看到一张画,这幅画在他中学时就从美术课本看到过,但因为对绘画完全无感,大部分都被他忘掉了,只有这幅不知为何深深印入他的脑子:《下楼梯的裸女》,马塞尔·杜尚,1912年。

他盯着屏幕看(从画里怎么也看不出这是一个“裸女”),他不禁想到了那个下楼的女人,觉得这幅画莫名地呈现出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韵,甚至比真实下楼梯的她显得更真实。以前,他认为自己完全不懂欣赏绘画,尤其是比较现代的那种,可他现在突然看懂了。

那个叫杜尚的家伙画的就是她!

阴谋论

快凌晨两点半时,他打了个哈欠,准备睡觉了。他依然盖着冬天的棉被,把身体和四肢都紧紧包裹在温暖柔和的布罩子里面。这个季节的温度总是起伏不定,前两天气温飙升,大街上出现了穿短袖的人,可没多久,人们又找出了冬季的大衣套在身上。

蚊子是春天的使者。家里进了蚊子,说明春天的脚步近了。他从小肢体动作就不灵活,明明看见那个小黑点停在雪白的墙面上(这个形容有点夸张),当他用书本抡圆了拍过去时(家里的苍蝇拍早坏了),黑点眨眼间就无影无踪。

此时,他躺下,听见微弱但永不止息的嗡鸣,在耳边忽远忽近,仿佛某种引诱。他的抵抗是消极的,除了脑袋和脖子,其余部分都被遮盖着,令蚊子无从下嘴。他发现自家的蚊子好像不太喜欢叮人的脸。他想,过不了多久,它会被冻死或饿死。

他不仅睡得晚,常常离真正睡着还有很大距离。尤其是最近的远程办公时,被领导指名道姓批评,说他工作不认真。于是,这晚他不得不思考了会儿失业的可能性。这个时代,早就不是父母那辈的情况了。父母恨不得他一份工作干到退休(他们就是这么过来的),可现在可能吗?不仅是工作量不可同日而语,就算你想干一辈子,公司还不一定能活那么久;就算公司能永远不倒闭,比你年轻、有能力的人源源不断,早晚会被踢出局。论吃苦,他自认没什么优势。

就这样得了,过一天算一天。他轻声安慰自己。

在他有了困意、将要滑进深层睡眠时,窗外再次传来脚步声。皮鞋,很响。两个人。打火机……跟上回的流程没出入。他立刻清醒过来,坐起身,望向身后安静地垂落在黑暗中的窗帘。

“动手吗?”

“再等等,等等……”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心急吃不了……”

“我有种预感,咱们已经被发现了,说不定有人正偷听咱俩谈话呢……”

“都这么晚了……”

接下来,声音又矮下去,近乎不可闻。接着又是皮鞋声,两人走远了。

他俩究竟什么意思?他再也睡不着了,思考着楼下二人的对话。“动手”是什么意思?他们到底要干吗?当然得不出结论,除非下回主动去问他们。否则,这或许会成为一个永恒的谜团。他不敢说里面有什么阴谋,可能“动手”是某种俚语,或是他们之间才懂的意思,甚至仅仅是因为天冷抽烟才会“冻手”(这个解释马上被他否决了)……

再也睡不着了。他披上衣服,打开电脑,输入“动手”查询语义。百科上解释:“动手,指开始做,用手接触”,还提供了一个例子“酒散归房,人人熟睡。那些贼秃们一个个磨拳擦掌,思量动手。——选自《醒世恒言·张淑儿巧智脱杨生》。”

他歪着头思考了片刻,揉揉眼睛,打开了游戏界面……再次躺在床上时,已经快四点了,他必须得睡会儿了,如果不想年纪轻轻就猝死的话。朦胧间,他又听见了熟悉而亲切的嗡鸣,忽远忽近,在夜色中独自游弋……

猫 眼

猫眼是个好东西,尤其是把门镜称作“猫眼”,让他觉得很是奇妙。从猫眼里,他可以看见那一块楼道风景,像凝视一小幅幽暗的油画。有时,有人会闯入这幅画里,正巧被他发现,便满足了某种窥视欲。他曾看到篇微信文章,说美国有一开汽车旅馆的大叔,借职务之便偷窥客人亲密行为,长达几十年。或许人人皆有窥视欲,他想起母亲,每当楼道有人交谈,都会看上一眼,也没什么目的,仿佛是种人类本能。

就在几分钟前,领导又给他打了电话,明里暗里说,公司效益不好,不排除会缩减人力成本。意思很明显,他随时会成为缩减的对象。对于工作,他确实总给人漫不经心的印象,好像是在应付差事。没错,他确实是在应付差事,他承认这一点(当然不会说出口)。毕竟,在他内心深处,工作不能算生活。

但是,毕业以来,他换了好几份工作。换工作是劳心费力的事,不但要重新适应环境,还得认识新同事。他简直无法想象父母几乎一辈子都坐在同一间办公室里,几十年面对同事的同一张脸是什么感受。他肯定难以忍受,同时又有点羡慕。

如果父母知道他被开除了,一定会非常失望……在上学的时候,他曾想过一种流浪汉的生活,居无定所,也没有固定职业。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勇气过父母这一关。他们希望他勤勤恳恳,安稳地度过一生。其实他对自己也不太有信心,打心眼里不认为自己真是那种洒脱的人。他不敢放弃熟悉的生活。

后来他又看到一篇微信文章(来自一个专门贩卖焦虑的公众号),说80%(具体数字忘了,反正差不多)的临终之人,觉得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勇气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他看完想了想:如果自己马上要死了,会不会也有这种遗憾。答案是:100%会。

这让他有点焦虑,他不想临死前觉得生活是充满遗憾的。但冥冥中他又觉得,这种遗憾似乎早已注定。

能怎么办呢?日子总得过下去。他时常感到自己心里也有一处猫眼,窥探着事情的发展进程,却不想介入其中。他私自将之命名为“猫眼型人格”。

下楼的女人2

毫无疑问,他需要一点运气。已经整整一周了,他都没有碰见女人下楼。或许是他错过了,不管怎么说,在他心目中这不是好兆头。因此,这一天,他搬了个小凳子,从早上开始就守在猫眼前,只要听到动静就起身观看。遛狗的老头沉默不语地回来了。两个买菜的老太太在楼道里交谈了半个小时。还有两个他不认识的人。对门的邻居开了一次门,把垃圾放在门口……到下午了,他没有吃饭,也没胃口。迟迟不见女人的身影。

他有点踟蹰。他想要起身倒杯水或上厕所,可害怕就此错过下楼的女人,就像等公交车,当放弃等待离开时,车子便会姗姗而来。他跑过去,车门关上,开走了。

一直以来,他都自认没什么好运气。从没中过奖,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好事。所以,他像个吝啬的守财奴,把为数不多的运气牢牢握在自己手里。要说怎么积攒运气,他有自己的一套:偶数是好运,单数是坏运;穿过马路一直是绿灯是好运,中途变灯是坏运;上班前扔垃圾是好运,忘记扔是坏运……这套系统行之有效,并且也依情况不时变化。有时,他会盯着一个同事,想:如果他主动跟我说话就是好运。这样,整整一天他在同事桌前走来走去,等待同事的搭话。

现在,“好运系统”里多了重要的一项:能看到女人下楼。

偏执在他心里扎了根。他非要看见她下楼不可。于是,他没有喝水,没上厕所,执著地在防盗门前等待……

大约下午五点钟,他实在支撑不住的时候,女人终于现身了。

猫眼里,女人缓缓走下楼。他一激灵,困倦全消。透镜里的物像显得人都凸起来了,像是映照在一只水晶球上。女人穿着宽大的睡衣,头发看起来刚洗过。她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停在他的门前,好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就在他纳闷时,她忽然毫无征兆地靠近猫眼,脸庞和眼睛一下子暴露无遗,突然放大了很多倍。他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

过了大约十秒钟,他听见外面重重地拍了两下门。

他有点不知所措,等了一会儿,才敢直起腰,再次看向猫眼……楼道里空荡荡,女人不见了。他打开门,探出脑袋,左右看了看。对门邻居的垃圾袋仍完好地堆在门口。

在此之前,经常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拍他的门,却不见人影。他一直以为是楼下那个刚上小学的男孩的恶作剧。每当遇见那个孩子,他都会瞪他两眼。他一直把这类事归入“坏运气”的清单里。现在真相大白了,真相往往出乎意料。他第一次在“好运”与“坏运”间举棋不定,系统面临着严峻的考验。

最后,他还是断定好运成分多一点。没什么科学依据,仅仅是他的内心感受。这天剩下的时间里,他心情不错。母亲打来电话,问工作怎么样,工资还能不能照常发(她听说了目前就业形势不好)。他说一切如常。母亲松了口气,再次称赞儿子找了份好工作。挂了电话,他有点难过,但又觉得没啥大不了。他想起一位总爱在深夜发朋友圈的朋友写的:生死之外,都是小事。

生活2

他一天的生活是这样的:早上八点准时起床,热牛奶,吃面包和山楂酱(母亲自己做的,大玻璃罐,足够吃三个月),然后开始收集资料。他的工作是给公众号写热点文章,阅读量过10万有奖金。一直到下午两三点左右,文章基本有了思路,他便打开游戏,玩两个小时,叫外卖。自从居家办公后,他基本每天只吃两顿饭。

工作并不繁重,可总是让他心情烦闷。他得像一条嗅觉灵敏的狗,追在热点屁股后面跑,跑得快才有饭吃。但他的嗅觉似乎天生不灵敏,终于引起了领导的不满——一只靴子已经落下,当另一只再落下,他就可以卷铺盖走人了。

每隔一两周,就会有人突然拍打防盗门。他当然知道是谁。他欣慰地抬起头,微笑着望向那扇铁门。打开门,门外空无一人。

自从他无意中发现了这个恶作剧的始作俑者,忽然就没那么厌烦了。相反,他有了种别样的感情,仿佛那是一种鼓励,一种只属于他与恶作剧者之间的默契。有时,他预感到:她要来了。果然没过一会儿,便响起拍门声。有时他会站在门后,看到那个女人穿着睡衣蹑手蹑脚地走下楼,猛拍几下,然后马上一溜烟跑上楼去,可爱极了。

生活原本就是一场恶作剧……他在一篇文章的结尾写道……重要的是,要找到一起跟你玩的人。

他认为这是自己写过最好的句子,足有成为金句的潜质。

有一天下午,他鼓足勇气,脱了鞋走上楼,站在女人的房门前。经过激烈的内心挣扎,他郑重地敲响了她的门,便立刻返回自己家中。关上门后,他兴奋而忐忑地喘息着。他知道,这是一次友好的回应,但不知道会不会破坏现有的关系。

经过一周漫长的等待,终于,他再次听到了拍门声——只不过声音比以往小了一点,里面似乎包含了理解和友善,以及彼此的心照不宣。

他长出了口气。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疫情迟迟没有终结的意思。他觉得时间过得既迅速,又煎熬。每一天都仿佛是一样的,重叠成了相同的模样。他真想把这些日子摞在一起,在中间打个洞。

意 外

意外发生在那天傍晚。他刚刚吃完晚饭,正考虑要不要看会儿书,敲门声响了起来。从敲打的节奏和力度来看,应该是楼上那个女人。他笑了笑,从书架随便抽出一本书,开始看起来。但当他看完第一页,敲门声仍持续着,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更加急迫了。他合上书本,皱了皱眉头,有点手足无措。

当然,他最后还是开了门。门前果然站着那个女人,只不过她没有穿睡衣,而是穿的夹克衫、牛仔裤,还戴着帽子,一副要远足的打扮。

“你先听我说。”她不等主人开口,径自走进来,反手将门关上,“我要跟你说点事……”

“慢慢说。”看着她口干舌燥的焦急样子,他很是惊讶。

“是这样的,就在……大概三个小时以后,”她抬手看了看手机,“你会遭遇一场抢劫。”

“抢劫?在哪儿?”他听得一头雾水,悄悄掐了下大腿。

“就在这儿,你家里,入室抢劫。”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俩是我表哥,已经策划很久了。”

楼上的女人说道。

他立刻想起了深夜里,那两个在楼下交谈的男人。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我不想让你受到损失,而且也不想让他们犯罪。”

“那你就应该劝他们不要这么做。”

“我劝不住。”

他想了一会儿,说:“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希望你不要报警,报了我也不会作证。”

“当然,我总不能跟警察说,有人要抢劫我,不过是在三个小时以后……”

“你可以把贵重的东西先转移到别处,然后去别的地方住一宿。相信我,他们找不到钱,就会死心了,不会破坏东西的。”

“我这不是助纣为虐吗?”

女人显然有点生气了,“什么意思?我好心过来告诉你的,你想想,如果我不跟你说呢?三个小时后,你可能就被绑起来挨打了。”

事发突然,他脑子变得很乱。

“那我……先收拾收拾东西?”他拿不准主意似的问道。

“快点,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来盯梢。”

“谢谢你告诉我。”他转身准备打包行李,又转过来,对她说:“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不想让他们坐牢……还有就是……”女人有点犹豫,“就是……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这个理由真充分。”

“我没有应付你。”她着急起来,“这些日子,我知道你其实在迁就我……”

“迁就?”

“就是我的那个小癖好。”女人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我知道你其实早就发现了,但是你没有上来骂我,一次次忍受着我的骚扰……”

原来她把恶作剧叫作“小癖好”,他心想。但是,这段时间,正是她的“小癖好”,成为了他生活里难得的乐趣,甚至成了一种念想。为什么会这样?之前以为是小孩子的恶作剧时,为什么就没觉得享受呢?难道是因人而异……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这是他第一次好好打量她。幽暗的灯光下,是一张秀气的脸庞,一双清澈的眸子正望着自己。他连忙避开目光。

“抓点紧吧。”她催促道,“要是碰到他俩就尴尬了。”

“我马上……不过……”他忽然变得结结巴巴,“你一会儿有有有事情吗?”

“嗯?”

“如果没事的话,我想请你喝杯饮料,怎么样?”

阴谋论2

附近的咖啡馆没开门,他买了两杯奶茶,递到女人手中。他们俩找到远离小区的一条马路,慢慢走着。月亮很好,在幽暗的枝丫间慢慢漂浮。路灯相隔很远,因此这条小道有点暗,当走在两盏路灯之间的位置时,几乎看不到彼此的面容了。

他一边喝着奶茶,一边看着自己的影子拉长又迅速消失,然后继续拉长……真像一场梦啊,就在不到半个小时前,他还像往常一样,准备打打游戏,祈祷自己能顺利入眠。可现在,他却跟一个漂亮的女人并肩走在寂静的小道上,而且,她还是自己的恩人。

他背着双肩背——里面装有笔记本电脑、钱包、银行卡、证件、母亲留下的首饰、父亲留下的据说有些价值的珍藏集邮册还有少许现金。这是他所能想到的全部贵重东西了。除此以外,他只担心那两本很难买到的绝版书,但估计盗贼不会对书感兴趣的。

生活总体上是一成不变的,可某些时候,也会出现意外,像是不小心步入歧途。道路危险而神秘,但也充满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动人景色。他走在女人身旁,为这突然而至的意外(他不敢妄称“命运”)神魂颠倒。

“你平时做什么工作?”短暂的沉默后,女人咽下嘴里的粉圆。

“呃,就是……”他大致描述了一番工作内容。他是有点心虚的,因为这工作听起来毫无意义,也没任何乐趣可言。

“哇,不错啊。”女人说,“原来你是作家。”

“不敢不敢,我们叫主笔。”

不知不觉中,他们走了很久,到了连路灯都消失的地方,便开始往回走。多神奇啊,他心想,再过一个小时,我家就要被盗贼翻箱倒柜了,而我却早已知道了这件事。

“你呢?”他问,“你在做什么?”

女人喝完了奶茶,把塑料瓶子扔到灌木丛里。

“没什么事做……就这么晃晃……悠悠……”她故意拖长了声调,既顽皮又自嘲地笑了笑。他也跟着笑了。

他曾想象过,生活里的某个时刻,自己突然被冥冥中的手指“选中”了,脱离了庸常和乏味,进入另一种状态,甚至另一种人生里。就好像真有个老天爷,指着他说:就是这个人,他忍受了太多枯燥与平庸,现在,可以给他来点儿不一样的了。

今晚,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被“选中”的人。他像是喝了酒,醉醺醺的。

“那你的那两个表哥呢?”他问。

“他们啊,不学无术,刚开始在饭馆打工。没挣着钱,也不会攒钱。这不,饭馆干不下去了,就考虑起邪门歪道来。知道你平时都是一个人住,还是本地人,就想抢一笔就回家去……”

“为什么是我?”他有些不解,“我听新闻里讲,入室抢劫不是更愿意抢老年人?”

“老年人危险,万一有个心脏病啥的,闹出人命就麻烦了。”她认真地说道,“年轻人更好说话。反正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嗯……”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是领导打来的。他接通电话,听了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好像电话里的人能看到似的。

“怎么了?”挂断电话后,女人看着他的表情,好奇地问。

“没什么,”他勉强挤出微笑,“以后我可能就不是主笔了。”

“那你是什么?”

“什么也不是了。”

风呼呼地刮来,摇动着黑漆漆的树枝。

“我说啊,”女人突然清了清嗓子,“你为什么相信我?”

“嗯?”

“你就不怕我其实跟他们是串通好的,把你值钱的东西套出来,然后一起抢了?”女人说着捂住嘴,哧哧笑起来。

“别开玩笑了,我没听说有这么抢劫的。你可别逗我了。”

“是吗?”女人说道。

他困惑地抬起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们来到了更偏僻的一处小路,连路灯都没有。风卷起被丢弃的报纸、易拉罐在看不见的暗处滚来滚去,发出尖锐刺耳的噪音。他仿佛隐约看到前方晃动着几个人影,正往这边走来。风中还传来靴子沉闷的回响。

“刚才不是还说相信我?”见他停下了脚步,女人回过头,莞尔一笑。“我劝你信下去。没听说吗,有些事一旦不信了,坏事就可能真的发生。”

作者简介

李唐,1992 年生于北京。高中时期写诗,大学时期开始小说创作。作品见《收获》《十月》《人民文学》等。出版有小说集《我们终将被遗忘》《热带》,长篇小说《身外之海》《月球房地产推销员》。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