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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门的雨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  | 胡竹峰  2020年12月21日06:27

雨后澳门。 资料图片

又想起澳门的雨。

去过几次澳门,每回总是逢到雨。雨穿过板樟堂的路面,打湿了楼头高耸的洋房,大三巴牌坊明净荒寒。观音大士塑像洗尽了浮尘,庄严又清新,泛着幽幽的光。曲折地走进迷宫式的长巷短巷,和风连绵浮想也联翩。

很多年前,初入澳门,船从香港码头离岸,兜头是场大雨。午时到澳门,雨势方才小些。天色晦暗着,走进小巷子,陡然觉得悠长宁静。风轻轻吹,是斜斜的秋风,空气新鲜而润泽,绵密的雨脚,紧跟身前脚后,凉凉的水意贴着肌肤。

左右商铺流出一帘帘雨线,深深浅浅轻轻重重叮叮咚咚滴滴敲击地面。近旁恰有一小饭馆,穿过屋檐雨,雨飘在脸上,头面温软。人立定了,雨下得又大了一些,越发觉出檐雨如帘。雨打湿院墙,也打在临街的窗上,打在庭院里的景观树上,往事苍茫的意蕴便弥漫眼前了。

侍者领着我们坐在小餐台边,清风自门边吹来,是遥遥的海水气息,也有饮食的气息,雨的气息,红尘嚣嚣的气息。饮一杯清酒,浅平碗、小陶瓷杯盛着。几个人低声闲聊,坐到午后。

雨小了些,一个人散步回客舍静坐,翻翻书,看面前苍然蜿蜒的巷子。外面有淅沥的雨声,有来往的脚步声,偶尔还传来车声人影。窗口几丛花草,被雨水洗刷干净,透着青绿翠嫩。人看花草,花草也看着人。

易君左写成都的诗,似乎也可以用来说雨中澳门:“细雨成都路,微尘护落花。据门撑古木,绕屋嗓栖鸦。入暮旋收市,凌晨即品茶。承平风味足,楚客独兴嗟。”

在澳门没见过“绕屋嗓栖鸦”的景象,倒是常见一种玲珑可人的燕子,腰身一圈雪白的羽毛,比家燕略小,当地人称小白腰雨燕。雨燕敏捷矫健,一群群、一队队唧唧欢叫,如群蜂出巢,不可计数。

澳门街头车马喧豗,行人如织,晴天里,有些金碧辉煌。不独有易先生诗中说的“承平风味”,更近乎辛弃疾词里的景色:“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这座城虽几度风雨,面目依旧宛然。集前人两句诗形容澳门的况味,以为颇恰当:“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若梦游仙瀛,金宫赤霞烂”。

下雨时,灯红酒绿的喧嚣消散了些许。在街头东走西顾,眼前好像变成了黑白色的旧照集,明艳的行人也横生三分朴素,城市在一种昏黄暗淡的光影里憧憧驰逐。雨冲淡了澳门的声色,那些时代侵蚀的遗痕渐渐浮现,让人凭吊让人摩挲。异国女子擦肩而过的脂香气,盈耳的市声,一切声色、气味在雨丝空蒙中缓缓流动,沉静而朦胧,人恍恍惚惚如坠梦境,似醒非醒的午梦,春天的梦,哈代、萨克雷、巴尔扎克的文字梦。

澳门很多老街,躲开了闹市喧嚣,僻静又古典,像旧小说插画。下雨时,更别有一番况味。倘或雨不大,每每收了伞,让雨滴一些在身上。马路偶有浅浅的积水,浮漾湿湿,看上去是亮亮的灰,干净整洁,像块墨玉。迎光则微明,背光即幽暗,有水墨意思,又有禅意。

雨有时会引人生发一点淡淡的乡愁,澳门的雨只是让我怀古,一时入神。港口的船停了又离开,街巷行人聚了又散。撑把伞在雨中缓缓走着,飘散一缕清逸的古典韵味。几片榕树叶悄悄坠入微雨细风,随后紧贴地上。

在澳门见过几棵老榕树,粗且大,近前看,只见树干,不见树冠,在鼎沸市声灯影里寂寂独立。松山一带绿荫参天,榕树须藤低垂,根结盘错蔓延,沧桑又壮观。雨中看古树,雨滴挂在树叶尖,晶莹剔透,慢慢变形,灿然坠下,不多时,树叶尖又聚集了新的雨滴,如此周而复始,分不清旧雨新雨。

那年去澳门,住在海边。清晨早早起来,站在窗前眺望,海水辽阔,雨水也辽阔,像有说不出的心事,滞留着惆怅不肯停歇。看不见繁忙的港埠,几只船悠游其间,黑沉沉、灰蒙蒙的海平线如雾似烟。

故乡春夏之交,难见晴天。雨中看樱花、梨花、桃花,是十足的情致。雨下久了,泥路狰狞,也徒生气闷,觉得憎恶。澳门的雨,并不使人厌烦,因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整月整月的连阴雨,也或因我只是过客,驻足无多。

雨天的澳门,人很舒服。在居民楼间小路漫步,偶尔闻到阵阵饭菜香、脂粉香,三五男女施施然结伴而行,街上车子减速,礼让过路客。迎面走来的行人,擦肩而过的刹那,把雨伞斜斜歪向一边,彼此相视,莞尔一笑,寻常岁月,礼乐风景最让人低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