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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港》2020年第12期|吴文君:海塘,海
来源:《文学港》2020年第12期 | 吴文君   2020年12月21日06:15

小时候最高兴的就是坐在大人的自行车后面,一路摇摇晃晃,听着轮胎碾在砂石上发出的咯咯拉拉的声音,去尖山海塘野一野。

父亲从安徽上班的地方回来了,也喜欢找个好天,带上我过去漫游一趟。

海塘和海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海塘没有沙滩,涨上来的虽然也算海水,却浑浊得像黄泥浆水,找不出一丝海水的蓝。可是海塘沾了一个海字,听上去就是觉得很不一样。从自行车上跳下来,透过一蓬蓬的蒿草,望着远处平平直直的黄线,虽然有点失望,在屋子里呆久了,突然被放生出来的感觉还是让我不管不顾地跑在前面。父亲更喜欢落在后面,被他自己的思绪拖住了似的,抽着烟,越走越慢。

海塘边没有路,只要能下脚,怎么走都行。想冒一下险,就往蒿草多的地方钻,一边走,一边挥手拂开挡路的草叶。那些带锯刺的草叶可是很锋利的,不小心能在脸上手上划个大口子。四周静静的,除了草叶的唰唰声,听不到一点别的声音。偶尔抬头看一眼天,不管有没有云,想象中的天地的尽头也就是这样了。

走不了多久,出蒿草地,来到一片荒凉的泥滩前。这就是海塘了。海宁的海塘有50多公里长,老盐仓一段,盐官一段,丁桥一段,塘基、塘身各有各的造法,每段都不太一样。尖山这段靠近出海口,海面(或者应该说江面)宽阔。它也没有盐官那种海上长城一般壮观的鱼鳞石塘,目之所及不过是些被人随性摔在那儿的乱石。

和我们这些总处在焦躁中,什么都想玩又不知玩什么好的小孩子比起来,大人们神定气闲得多。只要跟着他们七拐八弯的,最后总会走上一条三面临水的堤坝,一只小石塔立在堤坝的尽头,静静地等着我们。

那时好像都不知道石塔的名字,没人关心它叫什么,笼统地把这段海塘称作塔山塘。

只要去海塘,必定要去石塔那儿。就像去西湖总要看保俶塔,看三潭印月。

越靠近塔,越不好走。得爬过被潮水拍打得奇形怪状的巨石,像梅花桩一样扎在水底的塘基,要是潮水已经涨了上来,还得挽起裤腿,从水里蹚过去,才能登上塔所在的小山。

几棵树众星拱月一般,把塔包围在其中。很多年后,我在书中所附的照片上看到这座塔,从风化的石面上辨认出“永庆安澜”这几个字。在史书上,它的名字就叫“安澜塔”。关于它的介绍很是简单:小型仿木结构实心石塔,六面,残高六层,高约六米,须弥座基石,始建年代不明。一说“乾隆五年尖山坝工告竣,由此,塔至少建于1740年前”;一说“致和元年(1328)盐官州海堤崩,遣使祷祀,造浮屠二百十六,用西僧法压之”。可以确定的是民国四年(1915)重修过,塔身第二层有铭文可考。

到我看到它,又历经六七十年,仍复归为一座残塔,完成垒石为祭的使命,在时间的流逝中成了遗物。没人觉得它镇得了海,也不相信它镇得了海,镇得了海底的神兽还是别的什么。

我们的兴趣只在于它的所在,这是我们能走到的最远的地方了。我们已经站到了地图上的某个尽头。这种感觉让我们无奈(不是吗?已经无路可走了),也让我们兴奋。

涨了潮的江面,被太阳一照,闪出粼粼的波光,恍然有了海的宽阔和空旷。既然看不到青岛那种海,海南那种海,那么这样的海看一看,也是很不错的啊。

然而某天,我还在读小学,忽然听人说下午海塘边枪毙了几个人,好多人都去看了。

我听了大惊,怎么也不肯相信。可是说话的人绘声绘色,形容枪响后,血溅得怎么高,警察走后,守在边上的家人怎么冲上去收尸,又让人没法不信。

至于枪毙人的到底是海塘的哪一段,却又没人说得清楚。反正,那儿就是枪毙人的地方。荒凉,僻静,潮水过去,一切了无痕迹。

又有一天,读初中了,忽然班里风传教过我们的某个老师留下遗书去那儿投海,隔天尸体漂回,搁浅在海塘边,让人发现了。之后还有几桩谈恋爱被抓的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再去。

约摸十年匆匆过去,等到要上班了,拿了学校发的一纸通知去单位报到,忽然发现离塔只有一两公里远。

工作很轻闲,每天只是和仓库里的东西以及一老一少两个保管员打着交道,算算哪辆车领走了多少汽油,多少棉纱。

仓库的窗很小,在里面呆久了,会觉得闷,却也没有地方说。

某个下着小雨的中午,一种莫名的心境使然,我又去了。

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乱石草丛,像梅花桩一样的塔基。小雨中的江面覆盖着阴云,完全是海的样子。

我在那儿碰到过捕鳗鱼苗的人。坐在旧轮胎上,趁着潮水涨上来,慢慢飘远,变成一个极小的身影,至于怎么撒网怎么捕捞,可就一点都看不见了。

刚捞上来的鳗鱼苗只有两三厘米三四厘米长,浸在水里透明如无物。像我这种近视眼,要捧到手里才能顺着两个小黑点,也就是鳗鱼的眼睛,发现它的身体。可见捕鳗鱼苗的人非得有一双火眼金睛,才能从浑浊的江水里把它们捕上来。鳗鱼不能人工繁殖,养殖鳗鱼只能靠野生捕捞,论条售价,堪比黄金。早些年,也就是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的时候,每天可以捕几十上百条,塘边有村民靠着这个发家盖起了楼房。不过,这些年已经不太能见到这样的人。唯一碰到的一个,像是舍不得放弃他的技艺才不怕苦地拖着网来到这儿,在我们的追问下笑叹一天只能抓上两三条啊。不止是鳗鱼苗,别的鱼种也在减少,衰竭,几乎已经从江水中断代灭绝了。

除了偶尔一见的捕鱼人,海塘边安静的时候居多。有时也和朋友一起去,呆到太阳落山,覆盖上金黄的水面,归来的渔船,兀自随风晃动的野草,总有一种苍茫之感。

如果一个人站在那儿,比起苍茫之感更能让我沉浸其中的是对今后到底会如何的不解之感。当我竭力望向远处的时候,脑子里想到的始终是尚不可及的未来之年。

杉本博司,极度偏爱海的日本摄影家,花了三十年的时间造访世界各地,架起大型相机,拍下海的各种瞬间,将大海的影像作为一种接近古人意识的方法,告诉观看的人:若将时间拉至太古状态,至今不变的唯一存在是那一望无垠的大海。

某年清明过后不久,还是赏花游春的日子,和几个朋友小聚,忽有人提议去海塘,趁着兴致立刻就出发了。

好多年没去,过去必须步行的地段已经有了新修的车道。不仅如此,车可以一直开到堤坝上,下车,塔已近在眼前。除了波光粼粼的水面,塘边略感眼熟的几块巨石,其余一切已似是而非。梅花桩一样的塔基彻底不见了,脚下的堤坝变成笔直的水泥大道。当然当然,愿意换个眼光看看也不错。四月中旬,还是游春的时节。天气不冷不热,太阳也很好,塘边却起了浓浓一层雾。早年被石料厂凿剩的孤锋矗立在雾中,尽可以把它当成“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中”。一个捕鱼人扛着轮胎在泥滩上隅隅而过,意外入镜,成了照片中的主角。

然而,谁都没想到塔的周边居然围起铁栅,挂上大锁。几个人转来转去,爬不上去,也没有空隙可钻;打电话,人倒是找对了,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各种招数想过,还是进去不得。

不过,真的,就这么隔着栅栏看看也好。塔和人的生命期数是不一样的,人过十年百年,塔才过去一年十年。塔看我们,已抵挡不住老之将至;而我们看塔,却一如故往。就算不走过去,我也看得到以往对现实永远不能满意的自己,总想知道前面还有什么的自己;看得到父亲在塔下悠然眺望的身影,一路走来,沾在他皮鞋上的泥。

回来的车上再一想,还是遗憾,究竟不能读一读从前不知道要去读的“民国四年四月榖旦”“永庆安澜”。

那是我童年及少年时代的世界尽头。

吴文君,1971年生,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收获》《上海文学》《大家》《作家》等刊,有小说收入中国短篇小说年度佳作、获浙江省作协年度优秀作品奖,出版小说集《红马》《去圣伯多禄的路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