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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刊》2020年11月号上半月刊|敬丹樱:他在春天的词典里反复修订
来源:《诗刊》2020年11月号上半月刊 | 敬丹樱  2020年12月21日07:10

静物

 

煮花生一小袋一小袋

在背篓里堆成山峦。头顶暗绿的花穗

老人守着他的背篓

蹲在工行旁边高大的构树下

花穗在风中掉了一地,构树结出毛茸茸的小青果

老人从不叫卖,买主从未停留

后来鲜红的浆果灯笼般挂满枝头

再后来果子也掉了

只有叶子不厌其烦绿着,只有老人不厌其烦等着

路过工行红星中路支行

如果留意些,你会发现构树下的背篓

根须密集

有几根已经

缠上老人的小腿

 

酸枣

 

姨妈家门槛前

未来的表嫂对着竹篮里的酸枣蹲下来

剥开一个

吮吸透亮的果肉

她微微前倾,余晖描摹着一段白皙的脖颈

那种优雅,直至上初中

在莫泊桑《我的叔叔于勒》笔下

遇见吃牡蛎的女士

才找到与之媲美的参照

被耀眼的果实逼退,我默默绕开竹篮

姨妈家的酸枣树早已砍掉

那女孩也早已抛开我表嫂的身份

嫁作他人妇

摸摸腮畔,又甜又黏的汁液

顺着想象滑落。那是我生命中绕开的第一个篮子

如果时光回溯

——我会蹲在她身边

剥开一枚酸枣,像那样微微前倾

在夕光里

露出一段脖颈

 

一朵豌豆花

 

他在春天的词典里反复修订

丁丁猫。小不点儿……

在他的定义下,她越来越小,住进月光下的豆荚

 

他采撷。种在心上。

她扎根。发芽。触须柔软。笑起来略带羞涩。

丁丁猫。小不点儿。他声音很轻。

他递出白色的翅膀。

他看着天使在风里飞。

 

——但不飞走。

 

我和猫

 

猫砂盆,猫窝,猫粮,水,玩具

帮助它在狭小的阳台上

完成它的吃喝拉撒睡。折叠床,电脑,外卖软件

帮助我在狭小的办公区域

完成我的格子间生活

 

我早出晚归,有时一整天

有时好几天。慢慢地,它成了孤独的物种

每当从阳台解放,便箭一般

射向客厅,卧室,卫生间

刨沙发,挠花瓶,翻挎包,喝洗脚水

 

我摸它,抱它,挠它

剪掉它的利爪。它黏我,抓我,咬我

最后瘫进我的被窝。每次拎着脖颈

把它扔回阳台,我便心生愧疚

仿佛自己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在报复着谁把我

扔到

这世上

 

春蚕与橡皮鹿

 

外婆卖掉白花花的茧壳

递给她一只会叫的橡皮鹿

那时多富有啊,一田埂桑树都是自家的

桑叶那么绿

整片天空都染成了烟青色

采桑不宜早

露水被阳光蒸发才出门

放下背篓,踮脚把枝条拉到跟前

挑绿得发亮的摘

奶白的浆汁,从叶柄溢出

她搓着黏糊糊的手掌

橡皮鹿已经漏气。她开始为几片桑叶发愁

在她的小孩买回一堆蚕卵后

那时多快活啊

距岁月忽已晚的惊惶,还有三十年

胖乎乎的春蚕趴在桑叶上

不眠不休地啃食。外婆照料着十几个簸箕

忙得像只陀螺

崭新的橡皮鹿被她

高高举起,在院子里反反复复

骄傲地叫

 

白噪音

 

雨水从你头顶抖落

溅到我脸上。微微的凉意把我从木香花

编织的梦境唤醒那一刻

世界静极了

只有雨

只有你。我一直认为,你是被那阵急促的雨声

推到我眼前的,我一直记得

那个名叫五路口的公交站……

 

多年后读到一个术语:白噪音

——一种频率具有相同能量密度的随机噪声

“大自然中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

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枝头鸟儿轻轻吟唱的声音和雨滴落在屋檐的声音”

百度举例不全

编词条的人应该没有遇见

那样的清晨

 

——雨帘中,一个人奔跑后

频率略略急促的呼吸

 

打水漂

 

在水上几番弹跳腾挪

石子把最后那条抛物线轻盈地画在彼岸

少年雀跃起来。路过河滩的少女

见证了一枚石子

如何成全一位少年拓土开疆的骄傲

 

简易的滑翔梦永不过时

还是那片河滩,一位少女一块接一块对着水面

抛出石片。她的母亲正举起手机

那少年变成健硕的青年,又变成眼前温和的中年

时光里的秘密,她都没有错过

 

收起微凸的肚腩

中年男子耐心纠正着少女的手势

他埋头挑拣

不时递出二十多年前的石片。阳光下它们光滑莹润

已经有了玉的质地

 

爬梯子

 

为丢下一两捆柏树枝

或劈好的块子柴,听取一浪高过一浪的巨响

我小心翼翼攀爬。胆子大起来后

作为托底

父亲的优势没那么明显了

学会爬梯子,我到过最高的地方就是柴楼

在梦里我去过更高处

一个人扶着梯子目送我攀上树冠

高过云天

而忙于攀爬的我

直至梦醒也没有回头看清繁花下

扶梯子人的那张脸。但那种托底的可靠性

让我想起父亲

无数次他扶着梯子目送我。回头看上一眼的想法

我却从未有过

 

青苔

 

那雨滴像极了谁

忧伤的脚趾,吧嗒吧嗒一路小跑

 

顺着小青瓦

顺着油纸伞

顺着牵牛花蓝色的屋檐

 

落下来。

 

每一滴,都带着细细的哭腔

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吧嗒

直到雨

落进了青苔——

 

雨啊,就该落进青苔

仿佛那忧伤,凭空消失了一样

 

酸木瓜

 

大理古城街头巷陌

酸木瓜树到处都是。人们就地取材

烹制的酸木瓜鱼

是味道鲜美的当地特色

我夹起碟子里的酸木瓜片拍给你

埋头咂摸

那种奇异的酸

 

同哥哥把白糖熬化

将酸木瓜切块,秘制成口感绝妙的零嘴

墙角装酸木瓜的麻袋

迅速瘪了下去

这是你曾提及的童年滋味

在B城完成学业,在M城工作娶妻生子

每年探望父母一次

 

你说某天看见满林子

熟透的酸木瓜掉落路边无人理会

顺手捡起来两个

说话间发来一张图片:黄澄澄的果子

趴在你宽大的掌心

 

想着更多结在异乡枝头的酸木瓜

你也是其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