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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的位置
来原:北京日报 | 施亮  2020年12月18日07:38

今年夏天,我偶然从网上得知西藏女作家央珍已于2017年不幸病逝。我因长期双耳失聪,蜗居家中,久未与友人们互通消息。得知此噩耗,很是震惊悲痛。

龙冬、央珍夫妇可算我的挚友。上世纪90年代初,我与北京作家龙冬兄的单位同在团中央大楼内,我俩又都爱好文学,彼此往来密切。后来,龙冬兄参加援藏,他在拉萨与藏族女作家央珍恋爱,我从赴藏采访的同事那里听说此事,颇为好友感到高兴,暗自从心内祝福他。龙冬兄回京后跟我说起这场爱情,说他俩是一见钟情。他自豪地说起央珍,说她是很有才华与文学修养的女作家,阅读过许多世界文学经典,不少书他都没看过,这让他感到自愧不如!他对自己的恋人评价那么高,我原以为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可后来,我与央珍真正接谈,才明白此言不虚。台湾著名女作家陈若曦访问西藏时,身为《西藏文学》副主编的央珍全程陪同。陈若曦说起央珍,也是极为赞叹:“啊,这是一个才女啊!”她还说,以央珍的文学才华和成就来看,将来在文学事业上的前途不可限量!

我是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才见到央珍的,她那时已经与龙冬兄结婚,从拉萨调动工作来北京定居。初次见面的情形已经淡忘,我影绰的记忆里还有一点儿印象,就是诧异这个女子身上看不到丝毫的“藏味儿”,她更像是学者教授家庭出身的名门闺秀:说话轻声细语,诚恳温婉,大方自然,又毫无扭捏作态,具有优雅娴淑的气质。我尤其惊讶,她几乎读遍了西方文学的经典作品,尤其是世界现当代文学的各种流派作品。这些都是她从平常闲话里轻松流露出来的。众多朋友相聚时候畅谈激辩也很少看到她参与,总是在一旁微笑着默默听着,关键时候说几句很有分量的话。她的文学才识是很丰厚开阔的。我有一次忍不住问起她,你们那里的图书馆藏书很丰富吧?好多书在北京都难以找到呢!她嫣然一笑道,自己18岁考上北京大学中文系后,天天埋在图书馆看世界名著。由此,我才知道,央珍其实是西藏自治区第一个考上北大的藏族学生。而央珍的另一个第一,则是她后来出版的长篇小说《无性别的神》被认为是藏族文学史上首部由女性单独创作的长篇文学作品。这部长篇小说在1997年荣获中国作家协会的“全国少数民族第五届文学创作奖”,并被改编为20集的电视连续剧《拉萨往事》。

龙冬、央珍这一对夫妇可称是汉藏文化交流融合的典范。龙冬兄多次进出西藏雪域高原,并在央珍及亲友的帮助下努力学习藏文。他热爱藏族文化,尤其喜爱西藏的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诗歌。他花了数年时间,请教了多位藏学家,认真校勘了仓央嘉措诗歌的各种藏文版本,出版了汉语译本的《仓央嘉措圣歌集》。龙冬兄认为,仓央嘉措自少年时代便身不由己卷入险恶的政治漩涡中,内心充满了困惑与徘徊。所以,他的诗歌蕴涵了更复杂的情愫,实是借咏物以抒发自己对百味人生的感慨。我赞同他的看法,且写过评介文章在刊物上发表。恰如顾建平兄所说,龙冬兄与央珍的婚姻是美好的,自此,“他的生命被镌刻上深深的西藏印记”。我也记得,有几回去龙冬、央珍家与朋友们聚餐,我们喝了青稞酒,吃了喷香的炖牦牛肉,席间自然也少不了谈到文学……

我在网上读到作家苏北兄纪念央珍一文,其中描述央珍的昔日风采:“优雅从容,不紧不慢,有时为了一句话,央珍会笑起来。她的笑是那么轻柔和妩媚。”这是活脱脱的央珍!我也因此回忆起央珍温婉的笑容,那微笑总是浮在唇间,是典雅文静的。她很少爽朗大笑出声,可我却很例外地见到一回,那是我们说起汪曾祺老人,我与汪老初次见面时提到龙冬也是我的好友,汪老风趣地说:“哈,他娶了一个藏族媳妇儿!”我向他们聊起此事,央珍立刻告诉我:“你猜我头一次见到汪老,他跟我说什么?”略顿一下,她就忍不住笑了:“他说:‘你好,藏妞儿!’”然后,她就仰头放声咯咯大笑起来。汪老很喜欢与年轻朋友们在一起,他与龙冬、央珍夫妇的关系是很密切的。后来,汪老遽然病逝,我打电话到龙冬、央珍家询问,央珍说起了汪老病故的经过,以及治丧过程,几度言语停顿,哽咽悲泣,她的语调中有一种难以掩饰的哀痛。往事悠悠,岁月忽忽,这一切清晰如昨日,一喜一悲的两个场景可否就是我们人生之梦的概括?我又想起李叔同先生所写的两句歌词:“知交半零落”“今宵别梦寒”,我们分明就生活在这些旧梦中。

在央珍去世的前一年,我曾去他们家与龙冬兄畅聊了一下午,又与他们夫妇俩一起吃了晚饭。他俩又开车送我回家。这可能是与央珍的最后一次见面吧。我妻子付研与央珍也有较深的友情。央珍多次邀请我们一家人去西藏旅游,说可以住在她家,她的家人愿意陪伴我们参观拉萨的各类名胜古迹。那时,我的两个女儿兴致勃勃地想去,付研也为之心动,只因为淹缠在病床的奶奶不赞同才作罢。听到央珍病逝的消息,身为医生,见惯了生死离别的妻子付研也忍不住感叹:“唉,人的生命太脆弱了!”当晚付研打电话给龙冬,得知他在最近几年内经历了难以承受的心灵痛苦。整整两年,他在一群挚友的陪伴与帮助下,才总算是扛住了沉重的精神打击,渐渐恢复了心态的平静。他在艰难的日子里还编辑了央珍的两本文集作为永远的纪念。他给我的回信说:“今年我已经恢复了阅读能力,也能写一些短小的文字了。”又感伤地说:“还有一个月,她走已经三年了,可是时间令我感到无比漫长,又仿佛停顿。”

我理解龙冬兄,这将成为他的一道终身的心灵伤痕。我与他们夫妇的友情纽带之一是文学,恰如一位西方哲学家所言,文学是对时间的抗拒,也是对遗忘的抗拒;文学成为对旧人旧物、消失情感的审视,由此才能够最终发出光泽。我们在艰难的生活中为了治疗伤痕累累的心理创伤,有时候不得不选择忘却;可是从本质上说,我们又怎么能够忘却那一切呢?那昔日的物事和情感,昔日的欢乐与悲哀,昔日的友人与亲人……在我们文学灵魂的深处,纪念的位置也永远就是记忆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