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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韵事杂谈》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传伦  2020年12月18日17:24

《韵事杂谈》

作者:张传伦

出版社:百花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08月

ISBN:9787530679197

定价:48.00元

正月纪行

正定篇

正定,龙兴之寺,万佛之都。隆兴寺是正定最大的古寺庙建筑群,隋之龙藏寺。唐时称龙兴寺,今名隆兴寺,不过百年。民国时梁思成考证正定古寺建筑之时,寺名仍称为龙兴寺。龙兴寺曾为好几个朝代的敕建皇家寺庙。

寺内有一棵数人合抱的大槐树,宋太祖赵匡胤做北周都检时,立此槐下,但见祥云缭绕,瑞鹤盘旋,以为大吉之兆,龙兴之征象,暗自发誓,一旦黄袍加身,必封此寺为皇家寺庙。于宋初经太祖敕重建,“铸四十二臂观音七十三尺金铜像,覆以大悲阁”。大悲阁今日尚存,观音安在,我佛慈恩,诸天雨花,众生欢喜。寺内还有好几座北宋佛殿楼阁。

正定,万佛之都,前人未有此说,由我首次提出,然却名副其实,毫无夸张之意。正定仅隆兴寺内一座明代佛殿内,即供奉佛像一千○七十三尊,铜铸造像构思巧妙,造型奇特,形成“千佛绕毗卢”的格局,毗卢为梵文“毗卢遮那”的简称,意指“光明普照”,此铜铸毗卢佛为明代皇家敕建,为万历皇帝与其生母慈圣皇太后特旨御制,高六点四二米,三层四身相连,面向四方的坐式毗卢大佛的三层圆鼓形莲座上共雕饰一千尊小佛。

仅此一例,足资证明由我首倡正定为“万佛之都”,信为不虚。

与隆兴寺前称龙兴寺一样,正定地名,亦有变革。古称“真定”,清雍正时易为“正定”,为避世宗胤禛的名讳,可见皇帝的威权势力之大,胤禛的这个“禛”字是带示部偏旁的,也须避讳。“禛”本指吉祥,谓以真诚而受福佑。

雍正是有真学问的,开蒙即为国中学识最为渊博的师傅悉心传授,汉学功力能不深湛?!总不在翰林进士之下。雍正授意,易“真定”为“正定”,可证其文字训诂之严谨,切中《古今韵会举要》之旨:“真,正也。”

雍正书法中正端肃,极见功夫。玩古的眼光也在他的儿子乾隆之上。据古瓷专家说,雍正一朝的瓷器远比乾隆的高雅秀逸,我附议。只是好奇为避名讳,倘若真是发“真”音的字眼儿都要避讳,那麻烦可就大了,太乙真人,如何尊称?真假又当何辨?嗑瓜子好说,吃榛子,怎么说?当然了,这是题外话,回到正定。

我对于正定的印象历久而未磨灭,只因多年前读清人笔记,书名是什么忘了,看到一则有关正定大历寺所藏镇寺之宝——唐玄宗贵妃杨玉环手书小楷藏经,不禁心驰神迷。

邓之诚《骨董琐记》“杨贵妃写经”条记此事甚详:“真定大历寺有藏,虽小精巧,藏经皆唐宫人所书,经尾题名极可观。佛龛上有匣,藉匣古锦俨然。有开元赐藏经敕书,及会昌赐免拆殿敕书,有涂金匣藏经一卷,字体尤婉丽,其后题曰:‘善女人杨氏,为大唐皇帝李三郎书’”。

李三郎即唐玄宗李隆基。丰腴百媚的杨贵妃的书体该是何等模样?又当师法晋唐哪一位大家?

武则天的字,字帖上见过,一点不“媚娘”,笔画折冲间,气势雄奇,不让壮夫之笔。几万个汉字,都不够她用,率而自造,为其独用,创新了一个名字“曌”,音照,日月空明,这位中国历史上不可一世的女皇,傲屹千秋,空所依傍,“国”字也要自造一个“圀”,死后却要立“无字碑”,给后人留下无尽的联想空间。

杨贵妃,再贵不过一妃子,真正的尤物。原是玄宗皇子寿王的妃子,被壮年的公公一眼看上,儿媳一变,而为自个儿的媳妇。唐皇可以堂而皇之地这么干,后世赞美汉唐雄风的同时,又有“脏唐烂汉”之谓,对于至尊无上的皇帝而言,实在是小节,这真算不得什么的。

杨玉环真是应运而生,生在审美倾向崇尚女人丰乳肥臀的唐代。杨贵妃肉体丰满,富态的特征在玄宗面前充分展现出肉欲的诱惑,绝无赘肉的臃肿,曲线玲珑而风姿绰约。我格外感兴趣的是她玉腕灵运而成的那一册藏经,是否字如其人?一如满月般清华而丰润,或似一印弯月,俏丽而婉婷?

玄宗李隆基与贵妃杨玉环,倾国热恋之时,正值大唐开元盛世。正定的寺庙已然不止一座,最大的是龙兴寺,因何缘由贵妃的《心经》赐予了大历寺,贵妃是否来过大历寺?今日已很难考证精确。

戊戌正月初四上午,我来到隆兴寺。山门前矗立着一对被岁月剥蚀,尽现苍老而不减威赫气势的大石狮子。以我的鉴古眼光断其年份,至少是明代的。确切年份我一时难以判定,遂询问接待方安排的年轻女导游:“门口的这对石狮子,是什么年代的?”“清代的。”“我看年代还要早些。”女导游下面的回答,全不似她穿戴的体面,即使是这对石狮子确实是清代的,她的回答,也是真够令人不快的:“问我,告诉你了,你不信干吗问我。”我听后,尽量委婉地表达了我不能同意此女的回答,只是随她参观、听她讲解的心情,一下子没了。

我这人一向图自在,找清静,惹不起躲得起,兴致是不会受多大影响的。又问了几位寺内的工作人员,都说不清楚,石狮子旁也无文字介绍,究其何年代,是个疑问,想起胡适说的:做学问应于无疑处有疑,石狮子的年代存疑,我更要搞搞清楚,打通了承德避暑山庄博物馆韩馆长的手机向其求教……半小时后,韩馆长打来电话说:“问了当地有关人员,他们说究竟是宋还是清,没有定论。”挂了电话,我随即联想到杨贵妃小楷《心经》册页,是否还藏在寺内?打听的结果是,无人知晓有这本册页。

正定是座古城,东晋年代已建有佛教寺庙,将近两千年来,历经“五胡乱华”,十六国、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及近现代,宫殿盘郁,楼观飞惊,香火旺盛的时期居多,也不免战乱兵燹、自然灾害的破坏,寺内的文物更是难以避免被强抢暗盗的命运。周纪文先生告诉我说:如今世界上好几家著名的博物馆都藏有隆兴寺的文物。寺内现存的佛教文物差不多都是体量巨大、难以轻易搬动的大件。如明代铜铸双面佛,系明弘治六年铸造,一个大殿独为供奉此尊佛。双面佛面南者为西方极乐世界教主阿弥陀佛,双手做禅定印;面北者为东方琉璃世界教主药师佛,左手做禅定印,右手做慈悲印。此种形制的造像在汉传佛教寺院中极为少见。

隆兴寺中有一座慈氏阁,是宋代《营造法式》所记“永定柱”现存于世的唯一实物例证。与慈氏阁相距不远处有一座平面近似正方形的转轮藏阁,建筑结构采用大弯梁和移柱造、叉柱造的营造法,经过古建筑学家梁思成考证,赞为“木构建筑之杰作”。此阁,梁思成称为“转轮藏殿”,特色在于转轮藏。转轮藏之式创于南朝,是佛教寺院收藏佛经的书架,取佛教“法轮常转,自动不息”之意,自唐宋以来皆有造立。随着岁月流逝,保存下来的实物甚少,隆兴寺转藏殿内的宋代转轮藏是中国现存最古老、而且可以真正转动的佛经书架。转藏不同于看藏,看藏是指读经时天天读经,从头看到尾,一字不漏;而转藏则是读经文中每卷之初、中、后数行,仪轨甚是庄严笃敬。

建于殿下层中央之转轮藏,取法高古,构思严谨,技艺精湛。其为一八角形旋转书架,中有立轴,为藏旋转之中心。经屉以上,做成重檐状,下檐八角,上檐圆,下檐斗拱出双昂三下昂,上出椽及飞椽、角梁等等,一如《营造法式》之制,上檐出五杪重拱计心,其上不用椽头,仅用雁翅板,上装山华蕉叶,适为宋初原物无可怀疑。当年梁思成鉴识此转轮藏时,有一部分经屉已全毁。令我甚感欣慰的是,这几座北宋古建筑,得到了元、明、清和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持久重修,才有今日基本完好的北宋建筑模样,未毁于“文化大革命”,更为幸事。

梁思成考证正定隆兴寺古建时,东晋、隋、唐的木质结构的建筑早已荡然无存,尚存隋代石制“龙藏寺碑”,屹立寺中千余年,素为金石书法家所珍爱。

正定半日游,对我来说最大的遗憾并不是未能一睹杨贵妃小楷藏经。此件册页最可称“物华天宝”,究其仍否存于天壤之间?茫然无知,这旷世之芳华、一缕之香魂或许早已在马嵬坡前玉殒香消……最大的遗憾是,行色匆匆,未及一访仍在寺内得到有效保护的隋代“龙藏寺碑”。此碑拓文,我少时即临摹数通,及长,深感此碑文字结体朴拙,冗繁削尽,方正有致,其为楷书,兼留隶意。清人杨守敬《平碑记》中点评:“细玩此碑,正平冲和处似永兴(虞世南),婉丽遒媚处似河南(褚遂良),亦无信本(欧阳询)险峭之态。”杨守敬所记,虽云切中肯綮,然却小有违和,有失时序。虞、褚、欧三公皆唐人,“龙藏寺碑”乃前朝隋代物,应说三公书格有似《龙藏寺碑》方称妥帖。

节日长假,向不出游,此番破例,良有所获。走马观花,又似蜻蜓点水,浮光掠影,已然神迷。容当择一清明朗日,隆兴重游,拜佛访碑,于此佛门净地,清修几日,一随大化流转,聆听天籁梵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