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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燕》2020年第12期|后窗:我娘
来源:《海燕》2020年第12期 | 后窗  2020年12月17日07:43

我从小就不知道叫妈妈,只会叫娘。我娘就是我的妈妈,这是大些时候才弄明白的事儿。“为什么不让我们叫妈而叫娘呢?”娘的回答让我懂得了其中的缘由。

“本来你姐出生以后是管我叫妈妈的,可是等你出生以后就不能叫了。算命先生说你这个孩子命硬,方妈,必须得改口叫娘才能避免。”原来罪魁祸首是我啊!在我的影响下,相继出生的两个弟弟也都管妈妈叫娘,娘是我们姐弟四人的妈妈。

我娘是辽宁朝阳人,我爸是黑龙江朝阳人,“朝阳”是他们俩的缘分。虽有一些空间距离,但都在东北三省范围内,我们是地地道道的小东北人。黑土地上一望无际的田野和父母的基因给了我们踏实、勤劳、朴拙、粗犷的共同性格。然而,细细品来,我的身上似乎集中了父母身上的优点,而对他们的弱点都悄无声息地规避掉了。

我娘很聪明,上小学时成绩一直不错,到六年级毕业正赶上了特殊时期,不能继续读书了,只好回家劳动。娘会唱歌还会跳忠字舞。小时候家里没有电视,没有什么娱乐生活,没钱买蜡烛,天一黑我们就躺在炕上睡觉了,睡不着,娘就教我们唱歌。我觉得娘唱得真好听,就很认真地和她学,《大海航行靠舵手》《打靶归来》《东方红》《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等革命歌曲都是我跟娘学的,娘就是我的音乐启蒙老师。

我娘性子慢,我爸性子急,他俩合拍的时候很少,常常三句话不到我爸就急了,娘就会被责骂。在强势的男人面前,她通常都会选择默默忍受,实在忍不住,会小声反抗一下,但声音很弱,她不想家里发生战争,让我们四个孩子受到惊吓。我爸的暴脾气让他在家里说一不二,以娘为首的我们五个都惧怕他,对他言听计从,俯首称臣。

我是倔脾气,虽然表面怕他,心里却充满了反抗精神,发誓长大以后一定要逃离他的势力范围,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不像娘那样受他控制。我爸对我们的教育采取了棍棒之下出孝子的传统套路。他不和我们讲道理,如果谁犯了错误或打架了,直接武力教育。打完之后是面对着墙壁罚跪,自己反思。我们四个常常是跪着跪着就又玩到了一起。我娘不管同不同意,都不能擅自赦免我们,随我们怎样受罚,她只是自顾自地干着手里的家务活儿。除了给全家人安顿吃穿用度,还要和我爸一起到地里干农活儿。在我的记忆中,她从没有睡过懒觉,总是天不亮就起床烧火做饭,喂猪喂鸡,从早忙到晚,没有休息的时间。

勤劳简朴,任劳任怨,不得自由,这就是我的娘。

我娘的女工活儿做得很好,不仅会缝缝补补,还会绣花。我们小时候睡的枕头上,常有我娘绣的花,有牡丹,有蔷薇,有莲花,虽然是用粗布绣成的,却有一种别样的美。前几年回家,娘从箱子里拿出几个枕套,是她绣的十字绣,她捡了一个最好看的给了我,说我有了新房子可以用。我看着一针一线绣出来的美丽图案,赞叹娘的心灵手巧。这两年,娘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不得已停止了女工活儿。

然而,娘说什么不肯放弃她那台老式的缝纫机。爸和我都主张把缝纫机拿走,放在房间里的哪个角落似乎都和整体布局不搭调。娘却不搭理我们,说缝纫机要放着,说不上什么时候还能用上。衣服崩了线,裤子开了口,做个被罩,缝个围裙……过日子哪能都买新的,到外边修补都要求人花钱。开始我不太理解,坏了就淘汰买新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后来想想,哪个人没有几件旧物是割舍不掉的呢?这些物件曾经充实过自己的生命,是生命中某一段时光的见证者。旧物就像树根,是不能拔掉的。一旦拔掉,生命就会失去活力。想明白这些,我不再按照自己的喜好去要求娘,而是都听娘的,只要她觉得欢喜就好。

相对来说我更喜欢娘的性格,我爸太固执太严肃了,而我娘乐观豁达,知足常乐,随遇而安,不纠结,不苛刻。遇到什么事都能想得开,我能把我娘带出来游玩,却很难说动我爸离开家半步。我娘想得少故而快乐多,身体好;我爸想得多故而纠结多,身体相对弱。从二老身上我都能得出心态性格会影响身体健康的结论。

从老家走出来在外生活的这十几年,与父母见面的机会极少,平均每年一次而已,每次都格外珍惜。二老确实实现了衣食无忧,安度晚年,但我娘和我爸生活在一起,我还是时常有些隐忧,不是担忧他们的身体健康,而是担心他们没有儿孙承欢膝下,仅剩没有共同语言的两个人该如何相处。我娘会不会受到爸的欺负。我娘眼睛不好,最怕流泪,为了不让我们担心,她即使受了委屈,也不会在电话里告诉我们,只会一个人暗自流泪。可是,流泪对她的眼睛伤害非常大。

每次打电话,我都嘱咐我娘别和倔强了一辈子的老爸计较,再嘱咐老爸和娘好好说话,别动不动就发脾气,使性子。老爸总是笑呵呵地说,你娘在家里就剩下享福了,活儿都是我自己干的,她就是做做饭打扫打扫卫生,哪里有受委屈?娘在一旁直咧嘴,说爸净捡好听的说。

我在电话这头常常无法分辨,哪一个说的是真话,哪一个说的是假话,他们各说各的理。无奈的时候,我只好说,等你们相看两厌的时候,一个到我这里来吧,就是你们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没有新鲜感,不知道珍惜,分开一段时间就会想到对方的好。这时,他们就会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可不到你那里去,往楼上一住就像蹲了监狱一样,住不惯,哪里有我们的平房好,自由,方便。在这件事上,他们倒是达成了共识。

我能理解他们的想法,只是作为女儿,我一定让他们拥有幸福的晚年,不仅是物质上的,而且是精神上的。

作者简介

后窗,本名张少杰,黑龙江双城人。复旦大学古籍所硕士,做过十年中学语文教师,曾任《语文学习》杂志执行主编,现为上海教育出版社副编审。2019年,出版个人随笔集《恋上时光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