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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0年第6期∣梅驿:空房子
来源:《十月》2020年第6期 | 梅驿  2020年12月14日07:43

王耒住院之后,我跟单位请了个长假,全天照顾他。

以前不重要的事情忽然变得无比重要起来。比如一日三餐,吃什么,什么时候吃,怎么吃,吃了什么反应等成了我们生活中的头等大事。药物治疗我们完全插不上手,我们能做的也就是在一日三餐上翻翻花样了。王耒的妈妈、我妈妈两位老太太轮番上阵,猪蹄筋汤、鲜耳粥、乳鸽煲一趟趟往医院送。

石家庄雾霾重,吃完晚餐,一般情况下,王耒都会在病房里练郭林气功。我呢,趁洗碗筷的机会,到水房和人聊天。聊天的人中,还是女人多,也就是说病人中,多数是男人。也会见到男人,穿得脏兮兮的,笨手笨脚地洗碗,我们都会生出感慨,好像他们受的苦比我们多一些似的。在医院,人们攀比心态更严重,一期病人比二期病人有优越感,二期病人比三期病人有优越感,老病人比年轻病人有优越感,觉得自己多活了几年,跟年轻人比,终归是赚了的。

还有,就是睡眠。

睡了几十年,忽然发现自己不会睡了。

医生查了房,同屋的病友拉上了隔帘,王耒也安顿好了,我把陪护椅放倒,上面铺一个棉褥,和衣躺下,椅子虽窄,但容下一百来斤的我不在话下,而且,经过了一天的劳碌,这么一放平身体,还挺舒服。可等到夜深人静,事情变了味,三张病床,三个病人,三个陪护家属,有五个打呼噜,不管女的男的,五个,全打。王耒也打,还打得那么响。除了我,我打不打,我自己不知道。呼噜有深有浅,有长有短,有高有低,节奏不一,简直是一场混乱的呼噜大合奏。我蓬着头发从陪护椅上坐起来,胸膛快要炸掉的时候,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把陪护椅挪到了走廊上。医院走廊灯火通明,护士站更是亮如白昼,还不时瞥见值班护士的身影,我避开护士,推着陪护椅找幽暗一点的地方,最后在卫生间附近找到了一小方。在走廊上睡觉,不敢把陪护椅放倒,我只好坐着睡,眼睛上搭一块毛巾。可还是在刚迷糊过去时,被护士推醒了,护士告诉我,这个地方不能睡觉。我说了我的情况,好心的护士允许我挨过这个晚上,第二天晚上就再不许了。

第二天醒来,我去找王耒的主治医生,他的病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治好的,我的睡眠问题解决不了,如何照顾他?主治医生也没有好的办法,问,之前你有过睡眠障碍吗?我说,没有。他又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说,半月前。半月前,王耒刚查出病来。他说,那我给你开点药吧。

药是阿普唑仑。我从网上查了查,也对症。

前几天,这药是管用的,我迷迷糊糊睡了几晚上。后来,就不管用了,我加了一粒,过了几天,又睁着眼彻夜难眠,不敢再加,去找主治医生,医生说千万不能再加了,让我去医院五楼,找心理科。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我软着腿,从电梯上到五楼,在心理科门前站住了。我没有进去,给我一个朋友打了个电话,朋友吓了一跳,极力阻止我进去,我愣怔了一会儿,又回到了三楼。

后来,我变成了白天睡觉。白天的下午,王耒输完液,就会坐在陪护椅上,把床腾给我,奇怪,白天人来人往的,各种声音不断,我居然能小眯一会儿。所以,主治医生的话不能全信,他们有时候会夸大事实,而且,他们往往是纸上谈兵。

偶然的一个晚上,我发现病区内有个病房又黑又安静,像是空着的。我左右看看没有人,用手推了下门,门居然没上锁。我心跳如鼓,马上意识到,这间空房子可以解决我睡觉的大难题。回病房,跟王耒商量,他也很高兴,我睡眠状况不好,也是他的一块心病。可是,你自己……再说,你那个脾气……王耒没有说完,我也没让他说完。

你永远也不知道一个人潜藏的能力有多大。我这个晚上在家里睡觉都要四闭门窗,拉紧窗帘的人居然在那个晚上抱着床单、薄被、枕头去了那间空荡荡的病房,心里竟然有一种别样的庆幸。

空房子仿若处子,等着我推门而入。

虽然黑着灯,但屋里并不全暗,从门上的玻璃窗透过来的光,让这间空房子有一种幽静的感觉。和其他病房一样,三张床,挨着门一张,挨着窗户一张,中间一张。这三张空荡荡的床,情形却不同,完全空下来的,上面套着一张绿色的塑料薄膜;上面还铺着白色床单,床头还堆着白色被子的,是尚属于某个病人的,不过,这个病人在当天的治疗结束后,回家去住了。虽然这在医院是不被允许的,但总有病人能做到。

我想了下,选择了挨着门的那张床。我觉得哪种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位置。我知道兜着绿色塑料薄膜的床,要么是病人好了,刚出院,要么是被担架抬到一楼了,一楼是太平间。但医院哪个病床上没死过人呢?不过一个是已冷,一个是尚温。而挨着门那张床会比较方便跑,无论遇到的危险来自人还是鬼魂,都比较方便跑。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我不知道,也许并不会有。但我一定要早有准备。我在脑子里演练了一遍,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三步并作两步,夺门而逃。

影影绰绰中,我把床单铺好,把枕头放好,自己上了床,从药盒子里倒出一粒阿普唑仑,用唾沫咽了下去。之前,我吃个药片得用半杯水,现在,我干吞都能吞下去。适者生存,去空房子睡觉,也是不被医院允许的。我从王耒的病房到这间空房子,要偷偷地、快速地,一闪身就不见,不可能拿太多东西,自然也不好再回去拿一趟,吵醒病房里的病人就不好了,所以,我是没有办法再端一杯水的。

我躺在床上翻手机。我加了个肝癌病友群。王耒是肝癌,晚期。我逐条看完群里的消息,把有用的消息截屏保存起来,等着睡意降临。

竟然睡了一个长达四五个小时的长觉。

从此,去空房子睡觉,成了我的一个秘密,不,也不是什么秘密,去空房子睡了两个晚上之后,我便发现,其实好多陪护家属都是这么干的,而之前,我竟然浑然不知。这社会就是这样,每个领域有每个领域的“深水区”,对于陪护家属的我来说,我现在才算摸着了点门道,前路漫漫,而照此下去,我有信心抵达终点。

但从此,我睡觉再也没有离开过阿普唑仑,人,有时候会乖乖听命于暗示,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一般,第二天的凌晨五点多,我就会蹑手蹑脚地推开王耒的病房门,有时候,王耒已经起来了,多数时候,他还在睡着,我就坐在一旁的陪护椅上,等他醒来。他醒来后,我从床底下找出小电饭锅,去水房做饭,一般是猪蹄筋汤煮挂面荷包蛋,放香葱,淋香油,点香醋。我从网上搜的,猪蹄筋汤可增加胶原蛋白。他洗漱完,等不了两分钟,我就会从水房端着小锅回来,时间我是掐算好的。他吃一碗稠一点的,我吃一碗稀一点的,我现在饭量比他大,我还得再加几片芝士或者泡芙。

吃完早饭,是我和王耒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我们常常说笑一会儿。说说越来越冷的天气,说说越来越不听话的女儿,女儿并不知道王耒患的是什么病,在一所私立学校里住得很踏实,在我们仨的群里撒娇撒得七倒八歪,说说他们学校的人和事,说说我们单位的八卦,王耒很享受这段时间。

左边病床上的瘦老头埋头吃着东西,耳朵却支棱着,我们笑声一大,他就会扭过头,嘴巴咀嚼半天,吐出一句话来,小两口挺恩爱。我们对视一眼,王耒说,什么小两口,都老夫老妻啦。一会儿,我端着小锅去水房洗,老头的陪护家属胖老太跟我屁股后头出来了,手里提着暖壶,我知道她要跟我在水房探讨王耒的病情。我承认,在这个CA病区,王耒几乎是“鄙视链”的最底端,晚期,已扩散,年轻,刚四十岁,大学讲师,满肚子学问,却对老天的安排无任何抵抗能力。而老头,自做了胃癌切除手术后,已又活了八年,这回虽然又稍有复发,但用了点紫杉醇,居然效果杠杠地好。你家那个,真是……胖老太刚说到这儿,我已经快言快语地打断了她,你提这个暖壶保温吗,现在的暖壶都不保温,我们都用VE真空内胆的,日本原装进口。

用物质打击一个人,很奏效。趁胖老太发愣的当儿,我已经转身离开了。

在病房,胖老太也想高高在上。经常有病人和家属慕名而来,找瘦老头胖老太讨教怎么活过八年的经验。瘦老头故作淡定,胖老太自觉有功,压抑不住自己的得意之情,把瘦老头怎么发现的病,辗转了哪几个医院,怎么治疗的,包括在紧要关头,她让儿子守着瘦老头,她和女儿如何去苍岩山为瘦老头祈寿,等等,通通都讲一遍。到最后,去苍岩山祈寿往往成了最重要的一环,大家问得尤其仔细,胖老太就告诉他们,每年都要去,风雨无阻,要挂红绳,要撂油钱,要烧三炷香,要让老天感到你的诚意。

这个时候,王耒一般一边输着液,一边戴着耳机听音乐。我呢,一边给他看着液体的多少,一边打开手提电脑,写剧本。我们没有空闲听瘦老头胖老太那一拨人的谈话,也从不接那两位抛过来的眼神。

如若吃完晚餐,病房里还有聒噪的声音,王耒就会披上大衣,换上运动鞋,到走廊里散步,天不好,他不能去院里。

这么在走廊里走了几回,有一天,王耒回来,神秘兮兮地凑到我耳朵根儿,301没人。我帮你看了,今晚你就睡301。趁着打水,我去确认了下,301确乎没有人。这下,倒省得我鬼鬼祟祟地去找空房子了。

之后,找空房子,竟然成了王耒的专门业务,吃完晚饭,王耒换上运动鞋,出门时,并不跟我说去散步,而是闪着眼睛,凑我耳朵根儿说,我给你找空房子去。在漫长的毫无希望的一日一日中,找到一间空房子成了最容易达到目的最容易获得回报的一件事,所以王耒乐此不疲。明白这点后,每次,王耒跟我说,我给你找空房子去时,我都会微笑着冲他点头,心里却苦得要滴出水来。

王耒的足迹遍布CA病区的角角落落,所以,我在这个病区的很多房间里都睡过,东头,西头,中间,北面,南面,离护士站近一点的,离护士站远一点的,等等。当然也有根本没有空房子的时候,这种情况下,王耒的失落居然比我还严重,他说,竟然满了,病人越来越多了,连一间空房子都没有了。我说,正常,你不知道“省肿”,治疗床都摆到楼道里来了。王耒说,病人真是没有尊严。我说,让我们感到没有尊严的事情多了。

多数时候,王耒是能找到空房子的。这种时候,他的眼睛里就会闪出顽皮的光来,这种神情,让我很想抱抱他。自从他生病后,他就没有跟我深深拥抱过,抱一下,也是浅尝辄止。也许他潜意识中会认为,如果浅浅的拥抱是逗号,深深的拥抱就是句号或者感叹号,会有一种确认的成分在,确认什么,我们都不说,但我们都明白。

这天,瘦老头的病情突然恶化了。真是奇怪,一个昨天还能吃能动的人,一个晚上就水肿了,一个星期后,就被蒙上单子抬走了,后头跟着低眉臊眼的胖老太,胖老太看起来并不怎么伤心,更多的是羞愧。

瘦老头的床很快被兜上了绿塑料薄膜。这张塑料薄膜太扎眼了,我一直等着有新病人来,占了这张床,但没有。我们右边那张床上的病人病情尚轻,每天治疗完,陪护者就回家休息了。

那天吃完晚饭,王耒照例披上大衣,换上运动鞋,去走廊上散步,回来告诉我,335是空的。我只轻轻点了点头,没有看他的眼睛,在心里记住了这个房间号。

王耒那边安静之后,我抱着床单、薄被,手心里塞上药盒子,临出门时,看了眼空荡荡的瘦老头的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在这张床上睡,不是恐惧,这段时间,我睡过的哪张床都有可能刚抬走一个病人,而王耒,明显也不想让我睡在瘦老头的床上,335这个空房子还是他替我找的。

我躺在335的一张床上,心里从来没有这么恐慌过。我一直觉得,还有一种什么东西能赶走我们内心的荒凉,而现在,我确定,没有。

第二天,我回到王耒身边,第一次没有主动给他讲我昨晚的“睡后感”,王耒倒从容,吃完早餐后,像要调节我们之间略显尴尬的气氛一样,笑着跟我历数我睡过的空房子,360、327、301、314……然后说,你想一想,你的同学朋友中,谁和你一样,睡过那么多……房子?我想了想说,确实是我睡得多。他笑了,指着我的鼻子说,行啊小姑娘,睡遍天下无敌手啊。

睡遍天下无敌手。我也笑起来。天知道,我之前是一个有洁癖的人,别人在我的床上坐一下,我都要洗床单。王耒一定是忘记这件事了。

我这个睡遍天下无敌手的人,在空房子里,见过许多奇人奇事。

空房子并不空。

很少有我一个人专占一个空房子的时候,多数情况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来了一个人,后来又来了一个人。有时候我去空房子的时候,空房子里已经有了人。但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他们只是床上隆起的一个长条,有时候是弯着的一长团。

可以说,我和许多个面目模糊,身份不明的人在一个屋子里睡过;也可以说,白天,在医院任何地方遇到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昨晚或者前晚与我在一个房间里睡过的人。有时候,遇到一个人,我会神秘兮兮地跟王耒说,我和这个人在一个房子里睡过。王耒说,从哪看出来的?我说,那天晚上,他在我隔壁床上打电话了,你不是不知道我听觉特别灵敏,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了。王耒说,是不是这个医院一半的人你都睡过了?王耒生病后,喜欢起了开玩笑,有时候玩笑开得还很粗俗。我说,差不多吧,我知道这个病区里多半人的悲欢离合。王耒说,说得自己像个女巫。女巫这个词我不想听,说,精灵好不好?其实,我真的觉得自己是女巫,一个睡在不明地带的女巫。

有一回,睡到半夜,我被强烈的光打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屋子亮如白昼,值班医生怒气冲冲地站在屋里,后头跟着护士。我们那晚赶上了突击检查,整个CA病区被从空房子赶出来的有十来个,有男有女。我们十来个人面面相觑,之后,排着队,走到护士站,蹲下,接受值班医生的训教:你们像被堵在宾馆床上被抓的嫖客和妓女。王耒听我讲完之后,笑得一塌糊涂。怎么像嫖客妓女呢?我们只是上错了床。而且,我们也没被罚钱啊。当然,我们最后都发誓,再也不会去别人的床上睡觉了。我和王耒耍贫嘴。王耒的嘴角扬起来,他好久没开心地笑了。

紧过一段时间后,这所三甲医院又恢复了散漫无序的原状,他们那些游荡在黑夜里的精灵和我这个穿行在黑夜里的女巫便又开始走东串西了。

有一回,我听到一个人彻夜哭泣。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我不知道一个人如果哭一晚上会不会把眼泪哭干。那是一间南向的房间,窗下有一棵西府海棠。今年春天,我在那个房间里睡过一个晚上,看到过那棵西府海棠的胜景,一朵朵花聚成一簇簇,开满枝头,香味一飘一飘地在空中飞舞。现在只余枝干了。我听到女人打开了窗户,我悄悄转过头,心提到了嗓子眼,我很害怕女人从窗户跳下去,但我又不敢开口劝阻,怕一说话惊扰了女人。女人把脑袋探了出去,呼呼的风一下子冲进了屋里。女人仿佛说了句什么。也许是冷吧。我听到女人关了窗户,又回到床上,开始哭泣。在她的哭声中,我闭上了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看到一只小小的狐狸进了我和年轻女人的屋子,这只狐狸有毛茸茸的尾巴,很漂亮。狐狸冲我们一笑,跟我走呀。我们稀里糊涂就跟狐狸走,这狐狸跋山涉水,如履平地,我们也仿佛有了超能力,跟着它疾行如飞。过了一个桥,狐狸说,其实你们都已经死了。女人一听,开始大喊大叫,我不吭声,自知已无力回天,我从来都是一个接受命运安排的人。狐狸说,但你们都还要活下去。我说,然后呢?狐狸不说话了。我很想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可是女人的哭声把我吵醒了,我醒来,女人果然还在床上哭。

有一回,我在空房子里躺下来的时候,情绪很好,那多半是因为王耒的情绪好。晚餐过后,穿上羽绒服,我陪王耒去院外散了步,像多年前一样,我挽着他的胳膊。查完房,王耒很快就睡着了,我去了空房子。空房子被月光笼罩,我查了日期,是阴历的十一月十六。我爬起来去窗户旁看月亮,冬天的月亮是红的。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红的月亮。那晚,我竟然一点都不想吃阿普唑仑,我就那么躺着,任月光洒在身上。

一个人进来了,听脚步,是个男人。在我旁边的床上躺下了。这个时候,我知道自己该睡觉了,我要赶在这个男人的鼾声起来之前,让自己率先进入梦乡。我一心一意酝酿睡意,可我听到了一种声音,不,不是鼾声,是那样一种……声音。男人低低地呻吟着,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双腿并紧,感觉自己也绷了起来,最后在到达终点的时候,男人发出压抑的一声低吼,而我,也舒展开四肢,然后,眼泪无声无息地淌下来。

我终于和一个男人睡过了。我想,如果我告诉王耒这件事,我一定会以这样一种口吻说话。但我打定主意,不把这件事告诉王耒。实际上,在空房子里,我也做过无耻的春梦,梦里的男人不是王耒。

有一回,我去医院资料室复印王耒上回住院的出院单,遇到了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也来复印。资料室的管理人员懒,放我们自己进去复印。男人一看就是个大老粗,不懂怎么操作,我就帮他复印。男人很感动,结结巴巴跟我搭讪,我一听是南方口音,问他是哪里人。男人告诉我自己是湖南的,这回是坐了近二十个小时的火车来医院复印媳妇儿上回住院的资料的。我有些吃惊,说,你可以让医院给快递呀。男人说,这还能快递?我给他解释了医院关于这方面的一些规章制度,男人后悔得要青了肠子,连连说,知道能这么干,我就不来了,花这么多钱,还搭上好几天工夫……

临出资料室的门,男人迟疑地看着我问,你是哪个病区?我告诉他是CA。男人不懂什么是CA,我告诉他是三楼。男人说,我媳妇儿当时也在三楼。对了,男人结结巴巴地说,大妹子,你能帮我个忙吗,我们家穷,现在去哪儿住宿都得百八十块,都够我坐车回湖南了,今晚上你能不能把我放进去,我去病区睡一晚上?我用疑惑的眼神瞅着他,他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说,大厅太冷了,后半夜就没暖气了。三楼还暖和点。我同意了,他加了我的微信,说晚上跟我联系。这家医院在这方面还是很严格的,没有门禁卡进不了病区。晚上,他果然跟我联系了,我把他领进病区。他竟然带了两挂香蕉,要去看看王耒。

王耒最近消瘦得厉害,很不喜欢有人来看他。湖南人执意要看,我只好带他去,他曾经陪妻子在这个病区住过,肯定会有医生护士认识他,一旦被认出来,一定会被赶走的,我也不好脱干系。

湖南人站在王耒的病床前,我在一旁很是不安,我没办法介绍这个男人,我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

湖南人说,大哥,你吃香蕉。

王耒狐疑地看看我,看看湖南人,我附到他耳朵根儿,告诉他实情。王耒说,大哥,你坐。

湖南人一直在王耒一旁的凳子上坐着,他们俩当然没什么话。王耒还有个手机可翻着玩,湖南人不知道为什么,连手机也不看,就那么呆呆地坐着。医生来查房的时候,湖南人埋下头,大鸵鸟一样的脖子一弯,很轻易就避开了医生护士的目光。

趁湖南人去厕所,王耒小声跟我说,媳妇儿,今晚你去308睡,但我觉得你还是让这个湖南人去308睡吧。我说,好。

和湖南人好说歹说,湖南人同意了。

我把陪护椅放倒,手伸到王耒的被子里,握住王耒的手。很奇怪,一会儿,我竟然睡着了。后半夜,我感觉有人推我,我迷迷糊糊坐起来一看,是湖南人。湖南人挥着大手把我往外赶,那意思是替换下我,让我去空房子里睡,他在陪护椅上睡。我不答应,他急得红头涨脸的,怕王耒被吵醒,我只得轻手轻脚地出了门。推开门的一瞬间,我想,第二天凌晨,王耒醒后,看到旁边陪护他的人,换成了湖南人,会怎么想?应该也会理解的吧,我就放心地去空房子睡觉了。

第二天,我送湖南人出病区,问湖南人,你妻子现在怎么样?恢复得挺好的吧?湖南人说,去世了,明天是五七。我昨天晚上本来要去杀了他们的。我汗毛直竖,杀谁?湖南人说,杀死那些医生和护士。我们入院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们这病能好,现在我钱也花了,人也没了,连复印,他们都不管我,还让我这么老远跑来,他们这是看不起乡下人。我要是赶不上明天的五七,我还要回来杀死他们……湖南人开始哭。

我打开手机,给他买上回长沙的高铁票,告诉他这回他一定是能赶上他妻子的五七的,这车只要五个小时。

湖南人离开后,有几个晚上,我尝试着在陪护椅上睡,把手伸进王耒的被子里,握住王耒的手。我和王耒结婚二十年了,很少分开睡过。当然,我们也吵架,吵完后,王耒有时候会哄我,有时候不会。他不哄我的时候,我也有办法让他主动开口,比如我会一不小心坐在地上,磕了膝盖;比如我会不停地哭,哭得喘不上气;比如我会把衣服扔得满床都是,作势要离家出走,王耒看着我作天作地,恨得牙根痒痒,但他没任何办法,只能没脾气地哄我,末了,王耒都会叹口气说,一个大编剧,怎么任性起来,跟个小女孩一样?然后,我就又会钻入他的怀抱。王耒喜欢抱着我睡,从结婚开始,我就枕在他的左胳膊上,他会把左胳膊弯成环,环住我。当然,一觉醒来,我们往往换了姿势,我们和所有的夫妻一样,背对背,弓着腰,各睡一边。

王耒病了之后,我们一多半的时间在医院,即使在家里,睡觉时,王耒也不再抱着我,我钻入他的怀抱,他松松地抱住我,一会儿,我就感觉到他的胳膊慢慢抽开了,我只好翻过身,自己去睡。

可是,我躺在陪护椅上,把手伸进王耒的被子里,握着王耒的手,连着吃掉两粒阿普唑仑,仍然没有睡意,而鼾声大合唱又开始了,我不得不又悄悄爬起身,一个人幽灵似的,在医院走廊里转悠,看到有空的床,就凑合着蜷缩一宿。第二天,王耒跟我说,你还是别在这儿睡了。我说,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睡了?我的愤怒要冲破我的胸膛。王耒说,可能是因为悲伤吧。

那天晚上,王耒告诉我323房间没人。

晚上,我拿着我的床单、薄被、药盒子去了323,推门进去,发现挨着门那张床和挨着窗户那张床上已经有人和衣躺着了,只有中间这张床还空着,我把我的床单铺上去,躺下来。那晚不知道为什么,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又连吃了两粒阿普唑仑,睡意也没有降临,我想起许多人,和王耒同过病房的病友,瘦老头胖老太,包括差点酿成大祸的湖南人,湖南人为什么最后没有去杀医生和护士呢?是因为睡了一个还算暖和的觉吗?

凌晨一点,我从323出来,脚步轻飘地在医院走廊里走了一圈,发现329房间还空着一张床,挨着门。我觉得自己今晚的运气真是好。我把东西挪到329,把自己放倒在329,闷头睡了过去。

不知道几点,我起来去卫生间,迷迷糊糊中,听到房间里有人磨牙。声音很响,一声和一声中间隔好几秒。是挨着窗户那张床上躺着的人在磨牙。我站在当地,听着,忽然就像被什么利器猛然击中,这种磨牙的声音太熟悉了,不会错,是王耒。我不敢相信,蹑手蹑脚往那张床前走,中间床上的人忽然翻了个身,我吓了一跳,又退了回来。但,一定是王耒。王耒在我耳边磨了二十年的牙,我听得出。我在自己的床边站着,动弹不得。

果然是睡遍天下无敌手,和我一起睡过的人中,竟然也是有我的丈夫王耒的。算是睡过吧,我们遥遥相对,中间隔着条银河,而且,彼此全然不知,银河对面就是我们恩爱了二十年的另一半。

我在空房子里睡觉的经历结束于一个星期后。王耒病情恶化,再也没有机会从自己缠绵五十六天的病床上出逃,他的夜晚被捆住了,变得异常难熬,疼痛、胀气不定时地来袭击他,而且频率越来越频繁。他的身边再也离不开人了,我雇了护工,和我一起照顾王耒。我们倒着班在他一旁的陪护椅上休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空房子睡过觉。

梅驿,原名王梅芳,女,河北人。中短篇小说见《十月》《花城》《北京文学》《长江文艺》《中国作家》等,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脸红是种病》。获第二届“十月青年作家奖”、《中国作家》第六届剑门关文学奖、第二届“孙犁文学奖”等,小说作品入选年度中国小说学会优秀作品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