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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层的珍珠》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博胡米尔·赫拉巴尔  2020年12月14日09:19

《底层的珍珠》 作者:[捷克]博胡米尔·赫拉巴尔 著,夏静宇 译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11月 ISBN:9787570214242 定价:36.00元

爱情的故事

加斯顿·柯西卡在一家杂货店门口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他再次向玻璃橱窗里自己的脸看去,只不过再次证实了自己早已知道的一个事实:他不喜欢自己的样子,一看就是个浑身上下乏味透了的年轻人,就是那类从电影院里出来时,甚至比进去时更无精打采的人。他研究起镜子中自己的脸,他明白,就自己这体格这样貌,是永远不可能成为梦想中的样子了。芳芳骑士。芳芳骑士:电影《勇士的奇遇》中的男主角。

就在他又开始瞅着玻璃门中的自己,满腹苦恼的时候,一个吉卜赛女孩打开门,手里托着半条面包,从里面走了出来。那个女孩的穿着令加斯顿颇感惊讶:两片围裙前面一个,后面一个用安全别针连在一起。她站在马路牙子上左右看着准备过马路,加斯顿根本就辨别不出哪儿是她的后背,哪儿是她毫无起伏的前胸。

他抹了把眉毛上的汗珠说,“喔,怎么会这样!”

吉卜赛女孩转过身来,涂抹过的嘴唇,黑白分明的眼眸,在黑暗中照亮了他。她准备说点什么,却没发出声音。她将那个半球形的半条面包端起来举在她乌黑的秀发旁。在一家亮着灯的服装店窗前,她停下了脚步,撅着屁股,从那边斜眼瞟着加斯顿。

加斯顿鼓起勇气,也过到马路这边来。

“来根烟怎么样?”她说,将中指和食指做出一个向上的V的手势。

加斯顿在她的两指间放上一根香烟并为她点燃,颇为自信地笑着说,“你的头发可真香。”

“你的手抖得可真厉害。”

“活儿干多了。”他一眨眼睛回答道。

“你是干什么的?”

“给水管工当助手。”他说,脸腾的一下红了。

“噢,一个真正的男人。嘿,那边那件毛衣多少钱?”她的声音低低的。

“哪件?那件?”

“不是,粉红色的。”

“四十五克朗。”

“好吧,我来告诉你。你给我买下这件毛衣,我把面包拿到我姐姐家,然后我们就可以好好去玩一会儿了。你会看见的。”她许诺说,她吸烟的时候,两颊深深地陷了进去,一双眼睛却熠熠有光。

“我会看见什么?”他问,有点被吓住了。

“你会看见的。 你先给我买这件毛衣,你就会看见。 我保证会让你很快活的。我会好好对你的。”她说着,举起夹着烟的两根手指发誓。

“就为了那么件可怜的小毛衣?”

“就为了那么件可怜的小毛衣。”

“可是已经打烊了。”

“没关系。你把人头像给我, 我明天自己买。”

“人头像?”

“对呀,人头像。”她答,将香烟蒂一口吐掉,拇指和食指中指捻了捻。

“哦!人头像!”加斯顿终于明白了。“我向你保证,我会给你的。”

“如果你不给我,圣母玛利亚会叫你不得安宁的。 我发誓!”她威胁道,此时她的表情非常严肃,脸上一丁点儿皱纹都没有,双眼紧紧地盯着他的脸。她的眼睛好像吉娜·劳洛勃丽吉达吉娜·劳洛勃丽吉达:意大利著名影星。的那么大,似乎占据了脸的一半。突然,她像是有了一个了不得的发现,郑重其事地说,“你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是这样,”说着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O。

“嗯,你的眼睛像两口深井。”

“像两口深井。”她重复了一遍,没有丝毫的忧愁,“吉卜赛女孩年轻的时候,样样都美。我现在就还年轻。” 她又做了个V的手势。

加斯顿体贴地在她的手指间又放上了一根烟,给自己也点上了一根。他飞快地瞟了眼橱窗玻璃,身子站得更挺直了些,勇敢地看着从身边走过的行人。行人也正转过头来看他。此刻,他突然希望他所有的朋友或是亲戚正巧走过这条街,那样他们就会看见自己和一个漂亮的吉卜赛女孩如此亲昵地站在一起,凝视着她美丽的双眼,一起抽着烟聊天。现在,他们并肩走着。尽管她的鞋子破破烂烂的,可看起来步履轻巧斯文,完全像一位淑女。

“太棒了。”他说着,轻轻朝前跳了一小步。

“什么事太棒了?”

“样样事。”他说,轻轻捏了捏她的胳膊。一位邻居看来刚买了些东西,正沿着路走过来。

“晚上好,芳德罗娃太太。”加斯顿彬彬有礼地问候,以便她能够注意到自己。

芳德罗娃太太放下手中的袋子,上上下下打量起他,看见他挎着一个女孩的胳膊,再也忍不住了。“噢,你可怜的,可怜的母亲呐。”

吉卜赛女孩拐到了一条小街上,前面是通往河边去的。她深深地叹着气,满心忧愁的样子。在这种小街,什么都可能出现,什么都可能发生。一根高高的汽灯柱伫立在一栋颓败的建筑前,好像蒂罗尔蒂罗尔:奥地利西南部的州,首府为因斯布鲁克。风格的农场房子。一截木头楼梯通往二楼。一段朽了的扶手业已断裂,就这么悬垂在那里了,倒像是一架梯子。

黑暗中,面包皮上的面粉雪白发光,吉卜赛女孩从上面撕下来一块放在嘴里嚼着,面包就像她那阿拉伯人勾人魂魄的眼白一样亮晶晶。

“有一次我散步到过这条街,这儿有种特别奇怪的感觉,”他亲密地对她倾诉。“当时,下着瓢泼大雨,就是在这儿,这个汽灯的光底下,我看见有三个吉卜赛小孩儿,又是唱又是跳的,雨水哗哗浇在他们身上,可他们嘴里还唱着‘gragra gloglo’,穿梭似的继续跳着他们的舞。雨下得那么大,不知道为什么,那几个孩子突然让我心里觉得一派阳光明媚。”

“那几个是我姐姐的孩子,”她一边说着,一只脚已经踏上了第一级台阶。“想和我一起上来吗?”

“当然想,可你姐姐呢?”

“噢,她和孩子们一起采啤酒花去了。”

“那面包是给谁的?”

“我弟弟,他现在在干活呢。”她几步跑上楼梯,在最上面的台阶转过身来给加斯顿指引方向。“小心,有块木板没有了,就是那儿。不,别踩那边。” 加斯顿紧紧抓住楼梯扶手,但扶手脱落到地上撞碎了。等他终于上到楼上,他看见屋顶上有一个洞,透过洞可以看见星星。吉卜赛女孩神采飞扬,脚步轻巧地蹦跳着,他就听见木头地板下面像是有什么塌了,接着是砰的一声什么东西掉到底下院子里的声音。她牵着他的手,踢开一扇门,门发出一声幽长的呻吟。他们经过一条漆黑的长廊,等她再打开另一扇门,拉着他走进去的时候,加斯顿惊愕得根本合不上嘴。

“喔,怎么会这样!”

这个房间有两面窗子,其中一面被汽灯照得通亮。汽灯从外面的人行道一直照进来,照到这间宽敞空荡的房间的地板上。窗台上放着一面镜子,光照在镜子上再反射出去,在天花板中间映出了一个银色的长方形的投影。从那块银色的投影里,美好,温柔,如雾霭的光雨点般洒落下来,使得叮叮当当悬挂在天花板上的一架威尼斯枝形吊灯显得异常华美,每一片小小的水晶都光芒四射,令人恍惚置身于一家琳琅满目的珠宝店。弧形的天花板,如同一把白色的四骨大伞罩下来。

“那架枝形吊灯你们是从哪里……呃……”

“什么?吊灯?噢,你是想问我们是从哪里搞到手的吧?”她问他,手里模仿小偷顺手牵羊的动作。

“呃……好吧……你们是从哪里搞到手的?”

“假如我们不是从一家旧货店花钱买的,”她把手中的面包放在另外那个窗台上,气呼呼地回答说,“就让我的孩子全都不得好死!我姐姐她,本来可以买下一个厨房的,可她就是想要这个吊灯,”她说着,快步经过一面从地面一直竖到天花板的镜子,走到房间另一头去了。

加斯顿跟在她身后,第二次瞥见了那架吊灯,这次是它在镜子里的投影,即便是在镜子里,它依然是璀璨夺目,像一棵亮满了蜡烛的圣诞树。

“我们可不是那些普通的吉卜赛人,告诉你吧,”她说,摆出芭蕾舞的一位手。“我们的祖父可是一位吉卜赛男爵。他穿着夹克,拿着竹手杖,我的一个姐姐专门负责给他开门,还有一个姐姐负责为他把皮鞋擦得锃亮。就是这样的!”可当她把鼻子翘得老高,摆出一副清高的架子时,却开始咳嗽起来。

“好啦,好啦,你怎么伤风这么严重?”

“吉卜赛人总是会伤风的。有一次,我们上剧院看卡门。卡门就是个吉卜赛人,她唱起歌来就像得了伤风。”

“你在哪儿干活?”

“我?就在我睡觉的地方。一家砖厂。我做饭,打扫卫生。”她叹了口气,拿起一张报纸,走到窗前,就着汽灯的光亮看起来。

加斯顿觉出自己的脸也在镜子里。那架威尼斯吊灯从他的脑袋里蜿蜒着伸出来;无数拱形的玻璃钻石从中喷涌而出。他还能看见吉卜赛女孩也在镜子中。她正坐在窗台上看着手里白晃晃的报纸。他想,假如朋友们看见他在这里会怎么想,他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他们嫉妒气愤得脸都变绿了的模样,不禁在房间里晕晕乎乎转了起来,不由得发出一声欢呼。

“嘿!你!捷克人!”吉卜赛女孩喊他,从窗台上跳了下来。“那四十克朗呢?你不会后悔的。吉卜赛女孩又好又干净。”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她特别撩起那两片别在一起的围裙,指给他看镜子里自己白得发亮的衬裤。

“四十克朗,行吧?”说着她朝他身上靠过来。

他伸出双手环抱住她,他在电影里看见过就是这样的,摸到她突出的肩胛骨,才定下心神说,“不,不行。三十五克朗,不然就算了。”

“那好吧,三十五。但要马上给。”

“不,之后给。我看过之后,就像你之前说的。”

“我就知道你们。你们全都是一样的。一开始甜言蜜语,等到女孩弄到手就一脚踢开。”

“我可不是!”加斯顿说,挺直了身板。“听好了,如果我答应了你,我就会做到。”

“好吧,也行。不过你先给我看看大头像。你不知道我多么想要那件毛衣。” 她抓起他的手,搁在自己的胸脯上。“想想我穿上会有多么漂亮。”她伸出两只手臂抱着他,手掌在他的脖子后面扣握在一起。他掏出钱夹,取出一张钞票,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但愿不是张一百的。是张五十的。

“嗬!你可真阔气!”她嘴里嚷着,踮起脚尖,将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轻轻扭摆起来,两个人的眼角都挨到了一起。她又温柔地来回摇动着脑袋,他们的眼睛似乎都快要挤到一起去了。接着她的眼睫毛轻轻地眨了几眨,在他的睫毛上扑闪挑逗。她说,“好了,我们走吧。或者你觉着这里怎么样?”

“不,”他答,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捻走黏在上下嘴唇间的一丝长长的黑发。“不,我妈不在家,所以,我们可以去我那里。可以来点咖啡,再加点爵士乐,再……”

吉卜赛女孩用一长串带着苦杏仁味道的吻堵住了他后面的话,加斯顿的一只眼睛望向镜中,镜子就像是一幅电影银幕。“太奢侈了,”她望着他的另一只眼睛说。“没人在家,没人,没人。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两个,加上咖啡,加上爵士乐!”

他再次拥紧她,然后打量了一番镜中的自己后说,“你可太漂亮了,朱琳卡。”

“我不叫朱琳卡,付钱怎么样?”

“好,给你。”

他注视着,电影银幕里,自己递给女孩一张五十克朗的钞票。

她接过钱,轻轻拍了拍,折了三折,卷起一件围裙,将它插进白色衬裤的橡筋腰带里。

白色的面包,白色的报纸,白色的衬裤,白色的汽灯,灯光透过镜子反射到天花板上,一切都是纯白的,在这纯白之下,加斯顿紧拥着吉卜赛女孩,亲吻她,搂着她的腰,热拉尔·菲利普热拉尔·菲利普:法国演员、导演及编剧。在电影里就是那样做的。他注意到女孩将手盖在那张钞票上。

他们出了房间,走进长廊,透过屋顶,星星依然闪烁。加斯顿笑起来说,“喔,怎么会这样!”然后自己又接着说,“我姨妈说过,一个房间里得有十五个吉卜赛人,要不然他们就觉得自己被抛弃了,是这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