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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俊杰:八月草原
来源:奔流文学院(微信公众号) | 周俊杰  2020年12月15日06:30

车子刚走动,小溜儿便在后面哭起来。这是个七岁的男孩,皮肤很黑,眼睛挺大,浑身洗的非常干净,衣服穿的相当整齐,原来脸上的鼻涕和泥巴都不见了,但在泪水向下流时掺上了泥土,结果脸上又形成了一道道黑印。他看着向前慢慢走去的大车,看着父亲拿着鞭子对他怒气冲冲的样子,他委屈得浑身都抖动起来。

“我说梁家他二哥,带他去吧,看哭得怪叫人心痛的。”

说话的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媳妇,她身体壮实,皮肤细白,一副向上挑的柳叶眉下压着一双透明迷人的眼睛,看人时老是向上深情地翻着,无论她的身材,无论她的微笑和身上任何一部分都好像在向人们说着:看,我多么迷人。她坐在大车中间,身子自在地依在车背上,一边嗑着葵瓜子,一边向这个大约三十来岁的赶车人请求着。

“不行,这百多里路他受不了,咱们送二妹子到嘎什根开会,他算什么?”那中年人狠狠地对马抽了一鞭,三匹探头高的大马便飞奔起来。

“他二哥,停下吧,你不管我来管,一路上我照护他。”那媳妇说着就要从车上站起来,但身子还没离开车板,就差一点栽倒。她立刻又对车上另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和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干瘦老头说:“俊英、丹老爹,你劝劝他,看小溜儿哭得多可怜,这个‘梁闯将’真是个狠心人。”

那姑娘微微一笑,就温和地对赶车人说:“二哥,让他上来吧。”那个被称作丹老爹的长者也说:“唉,孩子怪可怜的,带上一起去玩玩吧!”

这两句话像命令似的,顿时,车就停住了。

“既然二妹子和丹老爹开口了,就让他跟着去吧。”这个严厉的父亲说。这是一个小个子,还没马高,但你若分开去看他的头、眼、鼻子、嘴和胸脯,你一定会认为他是个高大的人。因为他的这些部分既宽又大,就像一个两米高的人才会有的那样;可你再整体一看,他又变得很低矮了。他把鞭子在腿上一横,向后叫道:“快过来。这小子成天啥事不干,就知道溜。”

小溜儿马上跑过来,他带着泪水笑着,一句话也不说。一上车,就被那媳妇一把搂在怀里。“唉,看我这个大侄子,还是亲亲你的这个外姓的三姑吧,你爹不亲你,三姑亲你。”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块精致的绣花手帕把他脸上的泪擦干,然后用她那火热的嘴唇不住地亲他的嘴、鼻子,用她那光滑的脸去擦他那粗糙的小脸。“看你这个爸爸真是火爆子,见事就炸,不要他,啊?”

小溜儿笑着点了点头。

通住草原的大路颇为平坦,车子走得很顺利,但有时也会碰上一两个土坑和土堆,这时车就左右的颠簸,车里的人也前后摇摆。最舒服的大概要算小溜儿了,他全身裹在三姑的怀里,感不到一点车板的撞碰,反而车子来回摇摆的时候,他的头和手就会和那像小山一样突起的软软的胸脯相碰,那富有弹力的身体给他一种舒适的感觉。

“小溜儿,你怎么闭上眼了?秀,看前面到什么地方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候,三姑忽然摇晃他,把他从迷糊的幻想中唤醒。他实在不愿意起来,但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被两只软而有力的手搬开了。他坐起来揉揉眼向前看去,八月草原早晨的景色向他展开了。

现在,整个草原被和熙的曙光所照耀,无论远近都不再是灰蒙的色彩,而是暖烘烘的淡黄色和近于朱红的橘黄色了,只有草丛底下还泛着淡淡的蓝色薄雾,它们仿佛是被驱赶的但却留恋故土的旧时代的穷人,虽然在家乡已待不下去,可还在颓垣断壁之间徘徊,不断地叹息,不断地流泪。然而它们毕竟是短暂的、无力的,当太阳露出地平线后,它们便象鼹鼠一样很快地沉入了地下,消失了。

车子投射出极长的紫色阴影,这阴影是透明的,小溜儿望着跟车挪动的影子,觉得非常奇怪,为什么它们会那么长呢?他把头抬高了一点,那影子就增长许多,他又把头缩回去,一直缩到只剩下两只眼勉强能看到车外了,但他的影子仍然很长。他想,要是有一个像屯子最高的那棵大榆树一样高的人,那影子不知该到哪儿去呢?

太阳完全露出来了,它像一个火球,正静静地、骄傲地望着大地。小溜儿一直盯着它,觉得它并不动,但却一直在变:刚出来时,就像一盘朱红色的圆宝石,红得简直使他不敢相信,在灰色的大地上它是那么显眼,它看着大地万物又是那么漫不经心,好像草原上所有一切都不足以它光顾似的;但过了一个时辰,它就没那么红了,它在变白,也仿佛小了些,在周围又泛着白光。看了一会,小溜儿惊叫起来:“怎么太阳爷爷自己跑出来了?”原来,太阳趁他不注意时,已悄悄地上升,从原来刚露地平线到有一房高了。但这时却刮起了小风,迎面吹来,凉飕飕的,觉得比太阳没出来时还冷呢!

天晴朗了,原来像光板一样的天空起了几片淡淡的云彩,它们静静地躺在空中,一动不动,仿佛刚从酣睡中被什么响声惊醒,揉揉眼睛,用那睡意蒙眬的眼看了看大地,但什么也没有看见,就又睡下了。小风在草原上吹起来,这八月草原的风,凉飕飕的,吹得人直发抖,要在南方,十月也到不了这么冷的天气,但对于生活在北方草原上的人们来说,正是最舒适最美妙的时光呢!

八月,八月的草原啊,是那么柔和、迷人!草地已经发黄,野花已经到了一年的最后阶段,它们都仿佛知道自己已临近冬眠,就愈加显得炫眼,愈加发出灿烂的色彩。虽然草地上已经有不少草和野蒿变成了黄色、赫色和淡紫色,但大部分还是绿色,有粉绿、草绿、发了红的绿,这象征着生命与活力的颜色,骄傲地在这夏秋之际的天气中铺满了大地。八月,你就到草原上来吧,就在这黄金般粉绿的草原中,不只有野蒿和野草,还有无数种颜色的野花,白色的山花和野韭菜花。紫色的野蒿花,红的炫眼的透骨草,黄的油菜花,有的像小碗,有的像紫色的珍珠串,它们有的一种颜色单独地占据着一块草地,如白色的野韭菜花和黄色的油菜花,长的都不一般高,远远看去,就像绿色的地毯上绣满了白色、黄色、红色的花儿。不过最常见的是各色花混起来在一块生长,这样,它们就不象同类单独在一起时那么平均了,它们都要向大自然显示自己的美丽,都不愿低缩在下面,被其他的花盖住,于是都在全力向上生长,吸收土地最最美丽的色素去装扮自己。这时你看吧,各色交错的花丛是多么热闹,就像一个盛大的音乐会,每朵花都在歌唱,它们用各种不同的感情在向大自然诉说着,有的欢愉,有的悲伤,有的深沉,有的骄傲,你看着它们那种在轻轻摇头的袅袅动态,就仿佛觉得它们都会立刻变成漂亮的女郎。每逢这时,你就会想马上静静地躺在草地上,去倾听它们的如凄如诉的歌唱。但你如果看见一种蓝色的野花之后,那么一切的野花都要逊色了。那是一种像孔雀蓝宝石一样的野花,也许因为它们太珍贵的缘故,在草原上很少能见到,偶尔碰见一两支,顶多一小撮,那么就会兴奋得心将要跳出来。这些像小燕似的蓝花既鲜艳又沉着,花不大却极大方,它们像几颗珍贵的宝石点缀在草丛上面,与背景是如此地溶洽、协调而又突出,它们使得整个草原显得淑静、诱人,显得有种庄严的深沉及并非妩媚的鲜艳。你虽闻不见它是什么味儿,但你却会觉得它会发出一股透人肺腑的幽香,这正是草原中七八月才有的香味,正是使姑娘与少年内心波动的香味。在这种色彩和香味中,包含了无限丰富的神奇幻象,充满了人类和大自然无限的美和力量。它是童话,又是现实,它把人类带入了一个极为美好的境界,带入了一个极其清净和优雅的天堂,它使你沉醉,使你想向它鞠躬致敬。在草原中有了它,就像大画家抹了最后一笔的名画,不能再完整,也不能再修改了,否则会破坏这件艺术品——大自然精心的杰作。

天,这时骤然地闷热起来,太阳热辣辣地向大地倾射出自己的热力,仿佛因为一旦和清晨未能在草原上显示威风而现在要来一个彻底的报复似的。大地原来相当寒冷,但它在与阳光的博斗中失败了,最后连大地也发出了令人难以忍耐的暑气,竟像六七月的草原一样,热得人喘不过气来。现在,整个大地像蒸笼一样,人浑身发腻,身上的汗毛孔不断地浸出汗水,像夏天的流泉,止也止不住。草和花被晒得低下了头,它们不再歌唱,不再摇曳。人的脑子也在发滞,好像现在已不会思索,看着万物,也仿佛要停止它们的运动。天空那几片浓浓的云彩,现在合成了一朵,它好像也被这炎热的太阳烤得疲倦了,躺在空中动也不动,仿佛在对往事作着深深的回忆。天空是淡蓝和淡紫色混合起来的,远远的在靠近地平线的地方还有淡淡的玫瑰和隐约能感觉到的柠檬黄,太阳从正头顶上直射下来,那条灰蓝相间的云彩四周就被阳光镶上一道闪闪发光的银边,使这朵云彩愈发显得透明。

“我的嘴好干哟!”小溜儿嘴里发腻,不愿说话,也不愿思索,他一心只想到水,如果能喝上几口水,那该是多么清爽啊!

“早晨还那么凉快,为啥现在猛然热了?”三姑自言自语道,“是不是老天故意与咱们作对?如果我能见到天老爷,先一面给他一个巴掌,再问他为啥这么害人!”

“你没听过草原上自古有句俗语么?”丹老爹说,“二八月,不下雪,两头冷,中间热,谁让你不防着点?”

“走吧,前面就有水坑了,”二哥说,“那是熬盐人挖的坑,里面有下雨存下的水,还对付着能喝。”

再往前走,草原就成光秃秃的了,没有野花,也没有野草,只有一些无垠的草根,原来几百里的草原被人们打草打得精光,现在只有一堆堆被太阳晒得发黄的草堆,大的比五六间房还高,小的就像一个个的坟头,不规则地排列着。人们要过冬,要烧火,要给牲口准备好足够的饲料,你走吧,走上一个钟头,两个钟头,全是这么样的草堆,这要付出多么大的力量才能把几十里、几百里的草给打干净!如果对于一个在外地生活的人来说,比如山区、平原上的人,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

此后,再没人说话了。天气依然炎热,大地仍旧散发出窒息人的热气。在前方的天空中,有一只鹞鹰在低低地徘徊,它大概也被晒得有些疲软了,懒洋洋的翅膀一动不动地在慢慢滑翔。地上不时有几只野兔窜过,惊起了藏在草丛中各式各样的昆虫,有几只野雀跳来跳去,发出了各种愉快的鸣叫。巨大的鹞鹰不知是没看见这下边的食物还是懒得动,竟然没俯下身冲去。小溜儿看见草地上有只刺猬在蜷缩着身体,团成球状,大概它的安眠也影响了小溜儿,他没叫也没喊人捉,只是静悄悄地看着它就过去了。人们不时还可以看见草根下有红红绿绿的草蛇在窜来窜去,看着它们挺厉害,但却全是胆小鬼,见了人总是躲避起来,不等人发现它早就无影无踪了。偶尔,有一只灰狼在远方徘徊,它对人们看了几眼后觉得没什么可图,大概冲上去还会吃亏,就又无可奈何地慢慢走去了。

空气发闷,人心发闷,整个草原发闷。除了炎热的太阳就是单调的风景,老是一个样子:光秃的草原,像坟墓一样的草堆,“古碌古碌”的大车声……但在这时,丹老爹忽然哼起来,起初人们很惊讶,甚至不相信是他哼的,但看到他那紧闭的双眼和微微一张一合的嘴后,就又习以为常地听了下去。他哼的大概是一只草原上的古老歌曲,因为人们都没听过这种曲调,也听不清歌词,过了一会,人们就听出了他唱的是一只关于追念蒙古起义领袖嘎达梅林的曲子,曲调深沉而忧伤,充满了对英雄人物的无限深思和悼念。人们惊奇于他唱的是那么好,那么投入,虽然嗓子有些嘶哑,但人们觉得如果没有这种哑嗓子就决表达不出歌曲的情调:

你啊,草原上的鹰,

你的家乡充满了忧愁和苦难,

忧愁长啊,就像无尽的草原。

苦难深啊,它无际也无边……

丹老爹皱了皱眉,然后抬头望了望空中,头又低了下去:

草原上的鹰啊,不起飞,

起义的嘎达梅林啊,为了自己人

……

他一直这么轻轻的哼着,哼完一支接着另一支,从那一张跑风的嘴里竟能唱出那么多人们没听过的歌曲,这是谁也想不到的。二哥拿着鞭子一动也不动,车子也走得慢了。三姑一直搂着小溜儿,眯起眼睛看着远方。只有俊英还不大以为然地笑着。

忽然,人们看见从丹老爹紧闭的双眼里流下了泪水,人们以为他不再唱了,但他停了停,却用更凄苦的调子唱了起来:

你啊,我的故乡,

你那么辽阔,苍茫。

每逢我骑马走在草原上,

我就要放开喉咙为你歌唱。

你用你的乳汁,

养育了世代的人们,

从我的幼年起,

就依靠你成长。

但在那悲惨的岁月,

我过着凄凉的生活。

当我再忍不住痛苦,

就远走了他乡。

草原啊,草原

我亲爱的故乡。

每当我想起你,

就要流泪。

我到哪里去倾诉啊,

在那遥远的他乡!

我时常怀着痛苦和爱情,

在异地偷偷歌唱。

我多想见到你啊,

亲吻你,我故土的芳香

……

他终于停了下来,喃喃自语地说:“这个词,是几十年前咱屯子在外地读书的一个学问人写的,不知他现在在哪旮旯……”

天然仍然炎热。在人们吃瓜时,空中不知不觉地起了厚厚的白云层,它们那庞大的身躯好像因为太重的缘故不愿移动似的,都闭着眼静静地想心事。它们是那样多,青蓝的天空几乎被全部遮没,它们又是那样厚,一层层的看不到头。一开始它们给人以晴朗和辽阔的感觉,坐在车上,头向上看,有一种无限的思想缠绕着人们,一种神秘但又懒于思索的精神在控制着事物;但看了一会儿后就会感到,将有一场不可名状的暴风雨即将来临,那些云朵一层层的就像埋伏好的尖兵,它们越是宁静安详,你就越觉得不安,在这平静的后面隐藏着即将要爆发的震荡。它们太静了,静的使人发寒。这些巨大的“预谋者”遮住了太阳,久久地不让它出来,因而使得天气沉闷、燥热,使人心凝重,惶惶不安,仿佛现在事物都停止了运动,时间、天体及整个宇宙都在长眠。偶而,太阳也冲破云层从云罅中露出了头,欢快地浮游着,歌唱着自己摆脱了围城后的自由,但,这是不长久的,浓重的云层又很快地围了上去,吞噬了它——这光明的使者。

小风又刮起来了,这是热风,它近于沙漠上那种闷人的黄风。人们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二哥,加紧赶啊!”三姑叫道,把你的本事全使出来!也得让我们凉快一下。

“恐怕不行吧!”丹老爹说:“你没看前面净是熬盐人挖的大坑,一个接一个,摔进去还有救?”

前面正好走到盐区,一个个的土坑紧紧连着,也不知有多少年了,里面都存有水。这一个个的小湖泊,在土绿、深红、金黄和各色野花交错的草原上,就像星星一样,发出淡淡的透明的天蓝色,点缀着荒凉的原野。放牲口和割草的人们,在渴极的时候就把它们当成最美的甘露来饮。

“不怕!”二哥说着举起了鞭,“叫你们看看我的本事!”

三匹马身上各挨了几鞭子,它们便急速地跑起来,二哥不断地用鞭子在马头上晃来晃去,间而抽上一鞭,他还不断地高声喊着:“唷唷……啊……驾!驾!驾!……唷……”他的声音在草原上传了出去,半天又传回了凝重的回音,马现在不再是小跑,而是四蹄腾空地在撂蹶子了。这时,小风也不再那么轻柔地刮着,而是急促地扑面而来,变成五六级的大风。坐在马车里静听,风声呼呼,马巧妙地在水坑中间穿来穿去,蹄声得得;车轮压着干草,草声沙沙;人们的心上下翻腾,响声咚咚,这一排大车和自然界现在组成了一个最美妙的草原乐队,发出的不同声音就像一首轻快的交响乐。这乐声向四处飞去,越过草原,越过屯子,越过林带,飞往到遥远的它乡。

二哥神情极为集中,手里紧握鞭子,两眼瞪得圆圆的,身子不住地摆动,嘴里连续地高叫着,几匹马都顺从着他的意志,时而直跑,时而拐弯,但无论如何,车都平安地从水坑边穿过,就像地上根本没有水坑一样安全。

“啊,啊……跑啊……唷,驾!驾!”

小溜儿这时看着父亲这时的声音和神气也吓呆了,他现在不再对父亲生气了,很快地就转变成崇拜与尊敬。

“驾!驾!……啊——唷!”

父亲是多么气魄,整个车上的人和那三匹大马都听他一人指挥,假若他要有一点大意,那么就会把车赶到坑里去,这需要多高的本事才不至于出事啊!

大约这样跑了十二三里地,才算过了盐坑区,人们的心也安宁下来。

远方,现在被巨大云块的投影所遮住,形成了一片暗紫色,一直伸到草原的尽头,在那片土地上,不知是谁在烧什么,冒出一股蓝色的烟火,慢慢地飘着,使草原增加了更多异常浓厚的风味。人们望着前面,什么时候才能到中途可休息的地方啊!

这时,在地平线处,出现了一道黄色的光带,那么黄,那么亮,光带上所有景色全都展现在眼前了,靠右有一排房子,房子周围有一大片树林,一排电线杆顺着树林通到房子那里,大概那就是嘎什根了,人们惊异为什么刚才看不见,而现在竟然像在眼前一样,看的那么清楚,大概是由于六月的阴影再现吧!但还没等人再详细地看前面是怎么一回事,巨大的阴影又把那条光带淹没了,那些房屋,树林,电线杆就像海市蜃楼一样地不见了。小溜儿一直看着前方,他看到那时而近时而远、时而清楚时而模糊的草原上奇妙的变化后惊奇地叫起来。

“这有什么奇怪的,小兄弟,”丹老爹拍着他的头说:“你只要常到草原上来,什么都能见着。我这一辈子见过的可多啦。俗话说,二八月,看巧云,现在正是时候,云彩变的路数最多,尤其一早一晚更多,有的像骆驼和龙打仗,有的像漂亮的闺女……只要你注意,小兄弟……就是响午头也有最漂亮的云彩。比如说现在你看那天,还有地……咳!是不是?样数多么多……”

正说着,忽然三姑叫了起来:“看后面有白点红点向这儿跑来了!”

人们都扭过头向后看去。

“那白点是一匹马,”二哥说,“上面还有一个人,穿着红衣服……看不清,像是个女的。”

那匹马越来越近,上面的人看得越来越清楚了。

“嗬,骑的真不简单,”丹老爹说,“我年青时骑的也没这么好……咦,你看到了——”

这时那马已到跟前,马上原来是个穿着件红上衣的姑娘。

“姑娘,上哪儿去啊?”三姑问道。

“赶快跑,马上要下雨了,”那姑娘并不减慢速度,只是用手向车的后方一指说,“你们看,那一股黑云正慢慢上升,半顿饭工夫就会到这儿来。”说着就跑远了,等人看去,又是一个小红点。很快,连小红点也没有了,好像融化了一般。

这时人们向车后看去,才发现有一片黑云以极快的速度从地平线处升起,并且越来越大,随着它的升起,雷声也轰然地响起来。

“快呀,二哥!”三姑大叫道“别被雨淋啊!”

“没关系,”二哥沉着地说,“我要它们跑得比闪电还快。”

乌云上升得越来越快。它不向宽处发展,却顺直地一直往高处长,就像运动场的跑道,它似乎发现了这辆马车要与它赛跑,便狂怒起来,叫嚣着,怒吼着,仿佛要把车压碎、吞掉一样。

“跑啊——”二哥兴奋地叫着。

“轰——卡喳!!!”一个巨大的震雷接住了他的声音。

除了那一道乌云外,天空其他部分仍旧是晴朗的蓝天,仍旧是白色的浮云,仍旧是炎热的阳光,它们好像不知道来了这么一道乌云,仍是毫不在意地闭起眼睛沉思。大地上的云影也仍然是在浮动着,不慌不忙,时而成重紫色,时而有一道黄色的光带。

现在可以看见车后的远处有黑色的东西从乌云上撒下来,好像灰尘一样,那是雨,它们已忍耐不住,及早地向大地冲来了。

“小溜儿,怕不怕?”三姑问。

“卡喳!——隆隆隆——轰!”

小溜儿捂住了耳朵。

乌云仍在上升,眼看就要升到头顶了。

“跑啊!前边有马厩!”二哥叫道。

人们抬起头,伸长了脖子向前看去,不远处可以看见一排排的房子,也看见了树林和电线杆。

但这时,突然有什么东西从天空落下打在人的头上、身上、大车上、马身上。

“好大的雨点。”二哥说。

“大雨点”继续砸下来,砸得人身上生疼。

“不对”,丹老爹在车上摸了一个像小孩子玩的玻璃球那么大的一个亮晶的东西,“下的是冰雹,赶快,用东西遮住头。”

是的,这不是雨,这是一场大冰雹,草原上稀有的一场大冰雹!

闪电、冰雹、震耳欲聋的雷声,奔驰的乌云,晴朗的天空,安静的浮云,炎热的阳光;滚动,闪耀,震荡,翻腾,怒吼、平静、安祥、郁闷,这一切看似对立的东西竟然在这里如此协调地融合在一起,这是一首大雷雨的交响乐,它在这八月的草原上突然地演奏起来了。一切都在活跃,一切都富有生命,你感受到了大自然拙壮和力的美,感受到天体事物间运动的旋律,像音乐的音符一样,一个个地,连接在一起。

“跑啊!——”二哥喊着,“到嘎什根就是胜利!”

大车终于冲到了路边一座破旧的马厩边,人们手捂着头跑了进去。马车却一直在外边被冰雹打着,乒乓直响。马浑身也湿漉漉的,但它们一动不动,好像瓷马。鞭子在车辕上插着,鞭稍被风吹得来回摆动,时而在空中飘荡,时而卷在鞭杆上。偶而一只叫不上名称的白色的鸟在外边飞来飞去,从一个电线杆飞到另一个电线杆上望着马车,望着人们凄楚地叫上几声,好象在祈求着,善良的人们,快让开吧,快让开吧,让我也进去躲一躲。

马厩院子的低凹处,现在已经形成了浅浅的水坑,冰雹打在上面,溅起了很大的水花,就像草原最大的阵雨一样。院子本来飘着淡淡的干燥的马粪味,但一经雹打,原来深深埋在地中的暑气,就掺和着泥土气直冲到地面上来,使人感到既清凉又难以呼吸。

天上那道黑云现在已越过头顶,一直冲到前面,快要接近另一边的地平线了,如果横看它,就像一道黑灰色的虹,弯弯地架在空中。现在太阳正好被它遮住,于是它就被太阳镶上了一道金边,像女人们穿的黑绒袍子给绣上了一道浅色花边一样。太阳时而从乌云处探出头,时而又缩回去,犹如一个新娘,羞答答地不敢见人。但一会,它便撕掉了纱巾,完全露出头来,原来它不是新娘,却是一个彪形大汉,发出那么强的火力,使人不敢注视。正在猛烈地向地上直冲的冰粒,经它一照,发出银色的反光就像一条条的水银柱,落在地上后便忽的不见了。

天,终于逐渐暗了下来。

马车继续行进。草原落日极有气魄、极其辉煌。血红的太阳一直被淡淡的云彩遮住,快到地平线时,它突然以一个勇士般的姿态出现了,整个天空大地全都被红色所笼罩,只有房子及树木长长的影子显出蓝紫蓝紫的色彩。这个阶段不长,很快,它又被一层浓厚的灰蓝色云彩遮住,但它的光茫却更多的从云彩后面射了出来,那一层长长的云彩在靠近太阳的部分,被染上了一个血红的边框,神秘得令人心醉,又给人以无尽遐想。逐渐地大地被冷紫色所铺满,远远望去,草原是那样沉郁厚重,显得极其悲壮。此后,大地就愈来愈紫、愈来愈浓绿了,天空也变的愈加灰暗,只有一抹微弱的红光从云层间透了出来。

而这时,远方嘎什根的轮廊,已影影绰绰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周俊杰,历任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学术委员会副主任,河南省书法家协会驻会副主席、名誉主席,现为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书法院研究员、河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