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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0年第11期|周文:缘何而哭
来原:《雨花》2020年第11期  | 周文  2020年12月10日07:45

01

每晚十点,他会准时坐进带按摩功能的圆形浴缸,水温恒定在三十八度,足以舒张全身血管。合上眼皮,放空大脑,睡意开始萌芽,于是他擦干身体,饮下一百五十毫升法国进口红酒,焚一支托人从印度买来的安神香,上床调整出最舒服的姿势,虔诚地祈望着、等待着。

睡意顺利生长,如同藤蔓伸出柔枝,卷起他,腾云驾雾,送到那扇高高在上的门前。眼看只差一步,他便能迈进属于自己的安乐乡,半空却炸出一声哭喊,宛如一道霹雳。顷刻间,睡意焦枯破碎,他跌落在地,心脏开始控制不住地狂跳,冷汗淋漓。

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了大半年,他尝试过种种方法,入睡前的程序变得愈发繁琐,问题却日甚一日地严重下去。一直以来,他对自己的生活都由衷地感到满意,虽然这种满意事实上带有盲目自大的成分,可现在,他满足感的根基几乎已被摧毁殆尽。

他跳下床,半是为了找寻那不知源头的哭声,半是为了放松紧绷的神经,从二楼卧室下到一楼客厅,转入地下一层的影院和地下二层的酒窖,乘电梯直上三楼,陆续经过健身房、娱乐室与书房,沿旋转楼梯回到二楼,在老娘卧室门口窥探几眼,再踱进自己房间,颓然躺下。然而,用不了几分钟,他又会忍无可忍地爬起,继续这样兜着圈。

02

2018/4/19 1:22:05

您好,我是“心灵家园”的在线客服小爱,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

2018/4/19 1:23:15

是真人还是电脑自动回复?半夜三更还在工作,不用睡觉吗?

2018/4/19 1:25:16

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

2018/4/19 1:25:23

算了,不管你是什么,我也没指望你真能帮我,反正睡不着,刚好搜到你们网站的广告,那就顺便跟你聊聊好了。

2018/4/19 1:25:24

感谢您的信任!我们致力于提供最专业、优质的咨询服务,助您舒缓工作压力,解决婚姻家庭困扰。请问您是遇到哪方面的问题了呢?

2018/4/19 1:28:07

哈哈,真以为能解决我的问题啊?你要是能解决,我自己早就解决了!小爱,听名字是个女孩子吧?今年几岁啦?有男朋友了没?

2018/4/19 1:28:08

我是您的专属在线客服小爱,请问您是遇到了哪方面的问题呢?

03

“哪方面的问题呢?”

每当他沉下嗓音,在音乐伴奏下这样问时,面前某位衣冠楚楚的男士,或是风韵犹存的女士,即便一开始露出迷惘混合着羞涩的复杂表情,很快也会打开话匣,排队上台,边说边哭,一个传染一个,最后弄得会场哭声震天。

“灵修会”上这个压轴的保留节目,同他童年的游戏无甚区别。那时,他常会坐到某个无人照管、近乎坍塌的坟头边,敬上山涧里掬来的一捧清水,问一句“你是怎么死的”,无数鬼魂便扰动起来,叽叽喳喳,争先恐后向他倾诉。

“别急,挨个来,会轮到你们的。”他安慰道。

于是周围安静下来,只剩一个细弱声音,幽幽的,带着哭腔,仿佛一条小蛇滑出萋萋野草。这个说完,再换下一个。千百年来,战争、饥饿、疫病、械斗、野兽,缔造了这漫山遍野的孤魂野鬼,各式各样的悲苦故事,陪他消磨了无数个无聊的日子。

与之相比,会场里这些绅士淑女,既然付得起三万八的学费,抽得出五天四夜的空闲,又会有什么了不得的痛苦?

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装出一种堪称“圣洁”的眼神,以便让他们在他的注视下产生一种“超脱”世俗的奇妙错觉。这种眼神需要混合父亲的严格、母亲的慈爱、恋人的柔情、处女的纯真与婴儿的无邪。师父用了两年时间才练到炉火纯青的境界,而他,只用两个星期就学到家了。

课程结束后,总有几个“有缘人”寻上门,求他从烦扰中“渡”出自己。单独“点化”,收费自然更加高昂。大班上课毕竟简单,靠着几天几夜封闭式的、刻意剥夺睡眠的修炼,外加群体狂热和音乐煽情,立竿见影,而一对一的私聊,技术含量高得多,需要相当程度的随机应变。

譬如说,绝不能直接询问对方的心结,而必须按提前调查好的资料,用模糊的语言暗示对方某个方面(通常是家庭、身体或事业)出了问题,方能显出“水平”。眼见对方点头如鸡啄米,他再适时递上一杯红酒。微醺状态下,对方无话不谈,他便察言观色,朝着对方想听、爱听的方向去分析。

当然,这种“看人下菜碟”的分析,其实也存在固定套路:描述问题表象,摸出导火索,挖掘深层矛盾,最终归结到人格的某种缺陷,再扯上一点宿命、阴阳五行、前世今生之类的玄学。这一套用多了,偶尔,连他自己也会恍惚起来,尤其当它意外“灵验”的时候——隔三岔五,总有某个弟子突然再度登门,容光焕发,满口“师父真神人也”,硬把大红包往他衣兜里塞(他的每件衣服都专为此设计了又大又深的兜)。

所以当问题初现苗头时,他曾死马当活马医,尝试过分析自己。表象:失眠,老听见没有源头的哭声,感到无法遏制的莫名焦虑。导火索:是老娘吗?毕竟这现象是接她来新家后才开始出现的。然而,分析进行到这一层,就没法继续下去了。所谓的深层矛盾和人格缺陷,他无论如何也编不出来,或者说,即使按惯用套路编一个,他也很难骗过自己。

04

去年冬天,他盘下了这套自己心心念念的宅子,法拍房,找了关系,比市价便宜了小两百万。前房主姓齐,曾是他无数弟子中的一员,接连遭遇变故,一时想不开,把自己关在卧室里,配着红酒吞下了整瓶安眠药,被保姆发现时,尸体已同床单黏成了一团。

外界盛传这房子不吉利,但他从不信这些。听闻他买下这套“凶宅”,而且除了换掉那张死过人的床,其他东西几乎保持原样,圈里人便分成了两派,一方赞他艺高人胆大,另一方则坐等他倒霉,但无论如何,他的名头更响了,生意也更旺了。

乔迁新房后,他把独居深山多年的老娘接了过来。老娘十九岁时生了他,他爹走得早,她没再嫁,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吃了许多苦。这些年,他赴宴无数,每当走进金碧辉煌的包间,看着满桌山珍海味,他都禁不住想:可怜我老娘还住在烂茅屋里,成天喝稀饭吃咸菜呢!

跟他去“享福”,老娘心底是高兴的,只不过,对于生活了一辈子的家,她还是有些不舍。走的那天,她恨不得把老屋拆了塞进后备箱。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当着她的面,把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桌子凳子、打满补丁的破衣烂衫、豁开了口子的瓶瓶罐罐和叫不出名字的干活工具统统扔出了车外。她没同他争吵,只是缩在后座,呜咽了一路。

老娘是操劳惯了的人,说是过来享福,却仍旧脚不停、手不住。洗坏他两套真丝睡衣和一套高定唐装后,她再不敢动他的衣物,厨房里那些高档玩意儿,她又不会使,只好从早到晚拿着扫帚抹布,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收拾。房子太大,没折腾几天,她就累得直不起腰,却依然愁眉苦脸地跪在地上擦啊擦,花钱雇的两个钟点工反倒乐得清闲。他对老娘发了通火,又聘了个住家保姆,二十四小时贴身看管,她才不得不消停下来。

他不出差时,母子俩是这样过的:她起得早,他起得迟,她起床后就饿着肚子,等他下楼一起吃早饭。她吃不惯面包牛奶,嚼不动好肉好菜,还是顿顿稀饭咸菜,最多添一个白煮荷包蛋。他出门工作,她就在庭院里溜达,给种在花圃一角的瓜果蔬菜浇水除草(她本想养几只下蛋母鸡,他坚决不同意),做完这点事,她就只能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等他回家。

05

他初二辍学出来打工,那是1993年。

他跟着几个胆大的老乡去了南方,做过流水线工人,当过餐厅服务员,走街串巷贩过黄碟,挨过打骂,受过羞辱,被偷被抢被敲诈,被老板拖欠工资,被城管撵得满街跑,被突击检查暂住证逼得钻过狗洞。辗转三四年,他终于在一家保健品公司落了脚。正是在这个行当里,他用了两年多时间,从一个笨口拙舌的山村少年,成长为一个撒谎不打草稿的销售,然后跳槽去了一家专为新富阶层设计健康产品的集团,毕竟,从暴发户兜里捡钱,比从被子女们盯得死死的老人手里抠钱要容易得多,更要愉快得多。

在新公司,他干得很拼,连拿三年业绩冠军,当上了销售部总监,手下管着十来号人。为了奖励他,也为了拓展客户资源,公司出钱,送他参加了一场富人云集的“高端”培训。在五星级酒店灯火通明的会场上,他第一次见到了师父。这位冒牌“仁波切”是个土生土长的渔民之子,从未踏足青藏高原,然而,当他披着来路不明的大红袈裟,裸出单边黑胖的肩膊,站在追光灯下,用蹩脚的南方普通话念起所谓的经文时,那一本正经的模样竟颇有几分出人意料的庄严。满场“成功人士”跪倒在地,双手合十,闭眼祈祷,泪流满面。

这一幕震撼了他。他立刻辞职,转投那家培训机构,当起了“成功学”讲师,也兼为高级客户做“心理咨询”。他处处留心,事事用心,很快便搭上了同机构有固定合作的师父。几次交往下来,师父见他勤快、活络,索性留他在身边使唤,管吃管住,但没工资,不过他并不在乎——他跟着师父,压根不是为了钱。

不到半年,他把师父的那套学了个八九不离十,又囫囵吞枣,翻了不少市面畅销的伪心理学书籍,东拼西凑了一堆概念,倒还颇能唬人。有时师父忙不过来,派他出面应付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客户,渐渐地,他在圈里也积攒了些小名气。

出师之后,他拉来几个当年做销售时认识的朋友,开了家文化公司,卖昂贵的“灵修”课程,号称能一揽子解决学员身心健康、家庭婚姻、事业发展方面的各种问题,如果对方恰好是“有缘人”,学完这课,甚至能有改运换命的奇效。这一行前景广阔,他们的课程定位精准,外加他口碑不错,十来个人的草台班子以惊人的速度发展着,百元大钞一麻袋一麻袋地收进来。生意最好的那段时期,他每天都要赶三四个场子,从早到晚,耳朵里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哭声。

06

第一次在新家听见哭声时,他还以为是老娘发出来的。

老娘大字不识,家贫命苦,却偏偏长了一颗林黛玉般纤柔敏感、思虑过度的心。十七岁那年,她从隔壁村嫁过来,同丈夫、公婆一起挤在茅草棚里,在偏僻的乱坟岗上耕种着几亩石多土稀的薄田。儿子出生不久,丈夫就生了病,没钱医治,小病活生生拖成了大病。公婆身体不好,帮不上一点忙,她终日唉声叹气,哭哭啼啼。丈夫听得烦,又没别的办法,只好发狠咒道:“背时婆娘!我哪天死了,都是被你哭死的!”

她用哭泣接连送走了丈夫和公婆,又在凄凉的眼泪中干农活、做家务,艰难地抚养孩子。小时候,他总在她哼哼唧唧的抽泣声中睡去,又时常在迷迷糊糊之际,被骤然变响的哭声惊醒。

好多次,他睁开眼,都见她把农药送到嘴边,犹豫着放下,再举起,再放下,反反复复。看到他醒了,她便扔下瓶子,头埋进他怀里哭道:“我只是舍不下你这小可怜呀!”

还好他没有遗传老娘的个性,也没被她的痛苦所吞噬。童年的他,神经似乎格外迟钝,对家里的穷困和别人的歧视都满不在乎,终日在山野独自游荡,从周遭的一切中寻找乐趣。

最让他迷恋的,是那条又小又丑的无名山涧。它缓缓流过乱坟岗,水质清澈,仿佛漫山孤魂的眼泪汇到了一处。这些年,他见过壮美的黄河壶口瀑布,梦幻般绚丽的九寨沟,纯净辽阔的纳木错,以及维多利亚港倒映着璀璨灯火的海水,但没有什么能像那条山涧一样,让他感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亲切与舒适。那时他每天挑着两只小桶去打水,一趟趟往返在山路上。夏日午后,天热到发昏,他就脱光衣服泡在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鬼魂们倾诉。

07

他生命的前十五年,老娘成天哭,担心这个憨头傻脑的儿子将来没出息,担心家里太穷,他今后娶不上媳妇儿,担心他像父辈一样,在永远看不到希望的日子里轮回。然而,当他下定决心,要离家去南方试试运气时,她却哭得更凶。

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前几年,村里也有能干小伙陆续出去,带回种种耸人听闻的传说:小偷、妓女、情妇、毒贩、绑架勒索、车匪路霸……他要是去了那片险恶丛林,人生地不熟,又该如何生存?

可他还是咬咬牙走了,不为别的,就为赚够一两万块钱回来,去镇上或县城买个店面,娶了春雪,让她实现当老板娘的梦想。

春雪是他的初中同桌,一个既不漂亮也不聪明的女孩。她和村里大部分女孩一样,无心读书,只盼到岁数就嫁个勤快、好脾气的老公,开一爿小店,生三两个孩子。放学和周末,他常带她去那条山涧玩。有次,他们突发奇想,想溯寻它的源头。两人沿着山谷,穿过野草和荆棘,爬上青苔湿滑的巨岩,在无路可走的尽头停下脚步。那是一面陡峭如镜的悬崖,裂帛似的细瀑从壁上挂下,坠入绿得发蓝的深潭。

多年以后,他有了数不清的情人。通常是他的女弟子,某个杀伐决断的女老板,或闲极无聊的阔太,外表光鲜,精神却处于崩溃边缘。她们画着精致的妆容,来到他的工作室,说不了几句,就开始不顾形象地大哭,他缓慢又坚定地走过去,低声劝慰着,拂去她们的泪水,那时,他的脑海里总会浮出同春雪手牵手走进潭里的那一幕。她的衣服湿了水,变得半透明,紧贴在她发育良好的肉体上,映着夕阳的暖晖,美若天仙。

当他开始脱她们的衣服时,并非每个人都情愿,然而,只要他流露出无比渴求、无比需要的态度,她们往往便会妥协——他太了解她们的软肋在哪里了。年复一年,流水般的身体从他身下淌过,大部分没什么特色,也有反差极大的,让他印象深刻:譬如花巨资保养的脸,配上曾干过粗重农活的、关节突出的手指,或是自带笑意的月牙眼和翘唇角,配上手腕上自杀留下的恐怖的紫色刀疤。

这些长期缺爱的身体初次向他袒露时,通常僵硬而冰冷,鸡皮疙瘩遍布手臂与乳房。但他知道,只要自己足够耐心,足够温存,牵引着她们跨过某个界限,她们心里便会迸出一团秘密的、近乎孤注一掷的火焰。即使离开这个房间,它也能继续藏在灰烬底下燃烧,照亮她们长久以来暗淡的生活。

或许在她们看来,这正是他“灵力深厚”的一个明证。

08

离家六年,他赚到了人生中第一个一万元,这才风风光光地回去过年。

老娘见到他,喜极而泣,他看到她,却不禁难受起来——这一万块的销售提成,全是从她那样的人手里骗来的:成本不到两毛钱的糖和淀粉,用花里胡哨的医学名词包装成能治百病的“神药”,再高价卖给省吃俭用的老人们。

“回去一定要换份活儿干!”他暗暗发誓。

临走前,他穿上最好的衣服,把BP机别在腰上,以看望老同学的名义去春雪家串门。新鲜的兴奋劲过后,两人就再也说不到一块儿了。他用销售的巧舌美化着遥远的南方:海鲜大餐、时髦男女、电梯高楼以及遍地发财的机会,可她丝毫不感兴趣。她不知道他是为她而出去的,也没想过要等他回来。半年前,家里给她说了个邻村男人,公婆答应出钱,给他们在镇上盘间杂货店,聘礼已经下过,明年开春就办喜事。

“还记得吗?有次,你问我小河沟的源头在哪里,我们一起找啊找,找到了一个漂亮的水潭。你又问我它要流到哪里去,我俩都不知道,现在有条件了,你干吗不跟我一起出去看看呢?”他有些不甘地问。

“有这事吗?”她一脸茫然。

听了这话,他顿感索然无味,只好提前告辞。返程之时,每往前行进一步,他就愈觉孤独。前些年,虽然也是一个人在异乡打拼,他却从未有过如此感受。他唯一的朋友或许只有那条山涧,它时隐时现,时断时续,不断汇入新的水体,却始终陪伴着他。他沿着盘山小道,从家里步行到村口,它变得平坦,成了妇人们浣衣的溪流。他从村口搭农用三轮车去镇上,它渐渐被生活污水染得浊臭。他挤进严重超载的破面包车,一路颠簸到县城的长途客运站,它陷入水泥堤坝,接纳了工业废水。他爬上充满脚臭的卧铺大巴,一动不动,在狭小的床位上躺了两天两夜,它融入一条又一条更宽阔的江河,带着泥沙、粪尿、重金属、化学品和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杂质,奔向陌生的海洋。

09

四年后第二次回村,他已经开始创业,成了人们口中的“大老板”。从除夕到初五,他家门前挤得水泄不通,而他装模作样,在那些眼神充满渴望的年轻人中挑挑拣拣。当然,最后他谁也没带走——他不可能让村里人摸清他在做什么,也不愿让现在的圈子知晓自己的过去。

春节正是杂货店生意最好的时候,春雪两口子舍不得关店回村过年。走时路过镇上,他专程去看她。她胖了许多,怀里抱着婴儿。她的老公也胖,弥勒佛般坐在货架前,任由三岁大的儿子在身上爬来蹿去。这个女人早已丧失了对他的吸引力,但他还是热情地邀请他们一家人,在镇上最高档的酒店吃了一餐。

第三次返乡时,他的“事业”如日中天。临走前,仍是在那家酒店,仍是请她全家吃饭,习惯了“有头有脸”的女弟子们对他的依赖和膜拜,再被一个村妇(同她猪一样的丈夫)如往昔般不卑不亢地对待,他不由得生出一种强烈的怨愤。借着酒劲,他言带讥讽,那对毫无机心的夫妻却并未察觉。这更激怒了他,自我吹嘘一番后,他突然摔出几沓百元大钞。

“成天窝在猪圈里刨食吃有啥出息?不如跟我走,看在老同学的份儿上,我带你发财!女人嘛,容易得很,变坏就有钱,我在那边见多了,只要会来事,再丑再老都有人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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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丈夫不知所措,两个孩子也吓得不敢动,她愣了几秒钟,琢磨出他话里的味儿,气得咬紧牙关,拉上老公和孩子,流着泪夺门而去。

从那以后,他们再没见过面。

他分明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本不该和这愚妇“一般见识”,但想到自己堂堂一个人物,竟连她都“镇不住”,心中便腾起一股邪火。他既怒,且羞,又因这种羞而愈加怒。

回那边后,他第一桩事就是叫人给他物色个小姑娘,长相身材都无所谓,但要清纯、听话。被送到酒店房间的,是当地某个职业技术学院的大一新生。先前,介绍人说她家人生病,急需用钱,但几句话同她聊下来,他就掏出了全部真相:她家里没人生病,也不算穷,她不过是见周围好些女同学靠这个发了财,照葫芦画瓢罢了。

他命她和衣泡在浴缸里,她有些疑惑,可还是乖巧地照做了。第二天,他给了她双倍的奖赏,打发她走了。她流了几滴眼泪,显出失望的模样,但低头看到那沓钱,不知想到什么开心事,又止不住笑起来。

10

去年冬天,他最后一次回村,来接老娘。她虽然身体还硬朗,可独居山里,他始终不放心。临行前一天,她拎着他带来的茅台,连同许多其他祭品,领他去扫墓。

“水根他爸,他爷,他奶,他现在出息了,要带我去享福了,你们要能等到这天该多好呀!”老娘趴在坟头哭着,细细的嗓音在山风中游荡,恍如寒冬里光秃的细树枝。他心不在焉地站在一旁,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直到临走时,他才猛然意识到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周围太过安静,童年时陪伴他的、那些哀怨凄切的鬼魂私语,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把老娘扶到家躺下后,他又寻个借口,独自回到了这片乱坟岗。他将剩下的茅台浇了些在亡父坟前,小心地问:“爸,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一片死寂。

一个个坟头挨个试过去,仍然无声无息,于是,他拿起空酒瓶,想打些涧水来试试,然而,当他循着记忆,朝山涧的方向走时,却仿佛遇到了“鬼打墙”,兜来转去,怎么也找不着它了。

“我以前打水那条小河沟呢?”晚饭时,他装作不经意地问。

“前几年发大水,山上石头冲下来,全给埋了!”老娘嘴含稀饭,口齿不清地说。

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又觉得有几分滑稽——是啊,怎么可能真有灵异事件呢?小时候经历的那些怪事,想必也只是发梦罢了!小孩子分不清梦境与真实,四十多岁的人了,难道还分不清么?

话虽如此,但即使是现在,有些确凿发生的事,譬如自己误打误撞、白手起家的经历,也会让他隐隐产生一种梦境式的虚幻感。这很像他第一次坐飞机,在平流层见到舷窗外的云时产生的感受。脚底的云看起来如此实在,如此坚固,仿佛能让人在上面自由漫步,可你真要站上去,便会立刻坠下高空,摔得粉身碎骨。

事实上,这种虚幻感绝非他一人独有。他的许多“弟子”,在顺境中睥睨一切,满口豪气,可一旦遭遇挫败,在他面前痛哭流涕时,又会陷入深深的怀疑,把自己贬得一钱不值,仿佛他们拥有的一切都是靠无常的运气获得的,也将在运气耗尽时轰然坍塌。

师父入狱后,他的担忧开始多起来。师父最红的那段时间,一脚踩在富豪圈,一脚伸入官员圈,手抓明星美女资源,搭桥引线,夜夜笙歌。近些年,反腐越来越严,师父也不免受了牵连。所幸他的野心和胆量都不如师父,阴差阳错,反倒走了一条更安全、稳妥的路。

即便如此,这条路的竞争也越来越激烈了。尽管自己入行早、根基深,目前看来还维持得不错,却也透出一种回光返照的气象。客户群体在萎缩,二三十年前靠着胆大敢闯发家的那批老人,好些已经破了产。家业还在的,大部分也把公司交到儿女手里,自己移民去了国外,同他往来日稀。新崛起的那帮“70后”“80后”,多是写代码的、玩金融的,在国内外名校拿了硕士、博士学位,对他那套嗤之以鼻。“一个专门忽悠傻子的骗子”——这是他们私下对他的评价,他听了,一方面是愤怒,另一方面,则是遏制不住的心虚。

正是这种虚幻感,让人迫不及待想抓住些什么,仿佛只要抓住梦里的某样东西不放手,就能让自己永远滞留在梦中。他的各色弟子抓住了他,而他,抓住了这座宅子。

11

他初次来到这里,是以座上宾的身份。当时,房主齐总风头正劲,新娶了怀孕的情人(一个二十出头的五线小演员),斥资八位数,在市郊买下这套别墅,又请来以注重细节而闻名的日本设计师团队操刀装修,预算不设限,工期也给得极为充裕,一切全以精致为标准。

乔迁之际,齐总邀他和一个香港“风水大师”来参观。他也不是没见过豪宅的人,可不知为何,这房子特别合他的眼缘,尤其是那个仿山水画意境做成的花园。园子一角,有座超过两米高的假山,石棱间缀着棕绿的苔痕与袖珍的云松,竟有峰峦叠嶂的野韵,山顶上挂下一条细瀑(想必石头里藏着抽水机),恰好迎上阳光映照的方向,在落地处浮起一弯浅淡的彩虹,如丝绸绞纱的脚链,轻绕美人踝间。

“它要是我的该多好!”他想。

一切近乎完美,唯独那个“风水大师”煞风景。此人手执罗盘,时而惊叹,时而紧张,伴着极度浮夸的表情,用生涩的港普吐出一串串古奥生涩的“术语”。他最瞧不起这类人:雕虫小技,装神弄鬼。

齐总做事本来路子就野,加上“风水大师”的撺掇,越发心骄气妄,决意放手“大赌一把”。那年牛市正疯,齐总听信金融圈某个朋友的“内幕消息”,配资加仓了几只“好事将近”的股票,不料突降股灾,大盘半个月跌掉近两千点,他猝不及防,撤离不及,被强行平仓,一把亏掉了半生心血。杀红眼的齐总一心想翻身,用这套别墅连同另外几套房子抵押贷款,杠杆加到极限,在某个据称“能量很大”的官二代“引荐”下,一口气收购了两个说是“划算得要命”的厂子,不料祸不单行,两个厂刚投产没多久,就在供给侧改革中被划成“过剩产能”淘汰掉了。

走投无路之际,齐总找他“咨询”过一次,当初那个手揽娇妻、昂首阔步的男人,尽管还是一身名牌,但此刻给他的感觉,竟像个患了绝症的糟老头。他不免动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心,不仅没收费,还推掉一场饭局,开了瓶茅台,陪齐总聊起来。

几杯下肚,齐总变得异常亢奋,眼里重新放出神采,嚷嚷着要找人借钱再“干他妈一场”,然而,等又喝了几杯,去厕所吐过一遭,他便面如死灰,倒在沙发上哭起来。

“我算是彻底完了,到这地步,神仙也难救!罢了,还是不折腾了,去国外找个村子,清清静静过完下半辈子吧!”

“别这样,你老婆年轻,女儿又小,为了她们也得振作起来!”

“放心吧师父,我可不会亏待女人,大的那个,离的时候我就把她跟儿子安置在加拿大了,小的这个,之前看到苗头不对,马上就办了离婚分割,给她们母女留的钱反正够花……”

齐总时而抱怨,时而吹嘘,渐渐耗尽了他的同情心。挨到九点多,他愈发不耐烦,客套说要送齐总回家。

“没事,我自己打车……”齐总大着舌头,从沙发上挣扎起来,“扑通”一声,又“五体投地”了。

他无奈,让助理扶着齐总上了自己的车。齐总躺在后座,很快打起了呼噜。他坐在副驾上,看到那栋别墅的轮廓,心里抑制不住地激动起来。车驶入院子,司机和助理一左一右,扶齐总进了大门,乘电梯上三楼,一路闹哄哄来到卧室门口。门反锁着,屋里哗哗的水声突然停止了。他敲了敲门,没动静,正想问齐总拿钥匙,只见齐总脸色从通红变成煞白,挣脱搀扶,飞起一脚踹开了雕花木门。

靠墙一对男女,裹着浴袍紧紧挤在一起,头发湿漉漉的,还挂着没冲干净的泡沫。

“妈的!矿的事坑我这么惨,还没找你算账,居然有脸来勾引我老婆!管你老头子是谁,老子今天非要你狗命!”

齐总冲进房间,分明醉得步履不稳,却不忘抓起床头柜上的古董花瓶,要往男人头上掼,他忙让司机和助理拉住齐总,那对男女趁机抓起衣服跑了出去。女人估摸着安全了,又探头到卧室门口:“老不死的,谁是你老婆?咱俩早离婚了,我现在是自由身,爱跟谁好就跟谁好,你管得着吗?”

花瓶飞过去,“砰”一声撞上门框,碎片乱溅。齐总软瘫在床上,捶着枕头呜呜哀嚎,仿佛一头受了重伤的动物。

一星期后,他被请去派出所了解情况,从公安朋友那里得知了齐总的死讯。侦办人员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发现了齐总确诊抑郁症的病历和大量药物,下了自杀的结论。再后来,走完各种复杂的程序,那栋别墅最终归了他。

12

搬进新家的第一晚,他失眠了,迷迷糊糊之际,隐约听到几声呜咽。

“昨晚睡得如何?”第二天吃早饭时,他问老娘。

“这么好的房子,这么好的床,哪能睡不好?可惜你爸没这福分……”老娘笑着,眼睛却是红肿的。

那晚他有饭局,吃喝到深夜才回家,老娘听到车声,巴巴地赶到院里迎接。

“妈,怎么还不睡?说过让你不要等我的!”他有些恼怒。

“你没回来我担心,外面这么乱……”

“瞎担心!我这么大个人,还能走丢不成?难道以后我出差,你就几天几夜不睡觉在这里干等?”

夜里,他又听见了哭声,本想去一墙之隔的次卧看看老娘,可喝多了酒,迷迷糊糊爬不起来。他隐隐感到有些后悔——刚才真不该那样数落她。

然而第二天,当他看到老娘把他没来得及送去干洗的衣服泡在肥皂水里,搓得泡沫纷飞,还是没忍住,又把她说了一通。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人依然争吵不断,主要是他在指责和埋怨,她偶尔会顶几句嘴,多数时间则隐忍沉默,即使心头分明不服。

二十多年来,他和老娘一直习惯了各自独立生活,甫一凑到一块儿,哪怕房子再宽敞,彼此也都不自在。对于老娘而言,这更是种挑战:她第一次离开家乡,进入陌生环境,又处于绝对弱势的地位,不得不缓慢、痛苦地改变早已定型的生活方式,在这套同她完全不匹配的房子里,适应儿子强加给她的这一切。

13

之后的日子里,他夜夜都听到那哭声。它仿佛有千般变化,千种调性,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如金属刮擦之刺耳,时而如冰下冷泉之幽咽。半梦半醒之际,那声音听来格外清晰,有时,他甚至能感到某张痛苦到扭曲的脸已逼到眼前,可一旦坐起身,它又立刻消失了。

更要命的是,他原本浓稠的睡眠,竟被这持续不断的哭声冲得越来越稀薄了。有一次,他失眠到凌晨三点,忍无可忍跳下床,快步走到老娘卧室门前。门大敞着,房间里却黑洞洞的。他站在门口,仔细辨听里面的响动,突然,黑暗中传出一个细弱的声音,吓了他一大跳。

“水根,是你吗?怎么了?”

“妈,刚才你在哭么?”

“没有,我也听到有人哭,还以为是你……”

“怎么可能?别瞎想,我这辈子从来没哭过!”

“是啊,你和别的娃不一样,刚生下来就不哭,你爷奶都说你心硬命也硬,克了……唉,算了不说这些了,你早点睡吧!”

的确,他听过那么多哭声,自己却从未哭过,即使是在生命中最艰难、最危险的时刻。面对痛苦、恐惧、羞耻或者其他负面情绪之际,他的神经一向迟钝,所以,当那些心烦意乱的男女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哭着抓住他时,他仍能保持超然和冷静,让对方感到信任与安心——干这个行当,他无疑具有难得的禀赋。

可如果不是老娘,那到底是谁在哭呢?

偌大一栋房子,总共住了五个人。司机和烧饭阿姨住一楼外侧的佣人房,声音传不上来。新雇的保姆就更不可能了,她虽然在老娘的卧室搭小床睡,可老娘经常抱怨说,她一沾枕头就鼾声如雷。

保姆四十来岁,原先在他某个弟子家带小孩。雇主全家移民去澳洲,她不想跟去,就被顺手转让给了他。她上过高中,有文化,干净,勤快,懂规矩,嘴巴严,但也很挑客,要价高,这些年辗辗转转,一直在富人家里做。听了弟子的介绍,他很满意,没和老娘商量,便直接将她领回了家。

对于请保姆的事,老娘内心是矛盾的:一方面,有人陪自己说说话,似乎也不赖,更何况,儿子心意已决;但另一方面,在她的倔脑筋里,只有“废人”才“被服侍”,接受保姆的照顾,等于承认自己“无能”,一想到自己不仅没“做点贡献”,反倒连累儿子花“冤枉钱”,她就愧疚不已。

老娘和保姆别扭的相处方式,同样困扰着他:保姆这些年跟着主家养尊处优、见多识广,老娘一到她面前就犯了自卑,换成一副畏缩、巴结的姿态,看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然而保姆一转身,老娘便蹑手蹑脚躲进他房间,凑到他耳边,把些无中生有的“罪状”扣到她头上。

有一次,他忍无可忍,故意赌气道:“那好,我明天就让她滚,多花点钱请个如你意的!行了吧?”

“水根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真想不通,你以前不是嫌日子苦么?现在你儿子出息了,你又成天不消停。待着别动,好好享福,别的啥也不用管!”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粗暴地打断了老娘的话,在他眼神的威逼下,老娘垂下目光,悄悄抹了一把眼泪,转身退出了他的房间。

挨过这番教训,老娘真的“老实”多了,按照他的意愿逼自己坐在沙发上,终日盯着电视看,只等保姆把饭送到自己跟前。头几个星期,她屁股长了刺似的,不断左右挪动,手总在裤腿上搓来搓去,掌上的糙皮把珊瑚绒睡裤的裤管两侧都磨秃了。渐渐地,或许是习惯了这种状态,她身体放松下来,可以整日坐着不挪窝了。

某个晚上,他难得回家早,有闲心陪她吃饭,却见她木愣愣的,一副电视看得入神的样子,便用方言问:“普通话你能听懂么?”

她摇摇头。

“那这些节目你看得懂?”他又问。

她仍然摇头。

“看不懂你看什么啊?”他不禁笑起来。

“你谁啊?我水根呢?”她疑惑地盯着他,脸上露出几分痴相。

他的心一惊,她却立刻换了副慈祥的表情:“宝贝水根,你可回家啦,出去多少年了?妈想死你啦!”

从那天起,她的头脑仿佛是坐在滑梯上,以一个加速度往下滑。他带她去过最好的医院,找了最好的专家,都说治不了。但对于她来说,这或许反倒是种解脱,至少,她用大多数时间来发呆,就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多愁善感了。

唯有在看到他时,她才会感觉痛苦——在她记忆中,“水根”还是那个憨头憨脑的小孩,而家里这个“看上去就不是好东西”的男人,一定是个坏蛋,偷走了她唯一的儿子。她哭着,骂着,喊着,找着,他百口莫辩,只能千方百计躲着她,求个清净。他隐隐感到自己错失了什么,时常后悔当初为何要把她接过来,但事已至此,他再也无力改变,就像他永远不可能让一条江河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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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4/19 3:46:50

小爱啊,你还在听我说话么?这些事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讲过,说出来好像舒服多了!总之这半年,我晚上睡不着,白天没精神,哭哭哭,真受不了!这些人到底为什么哭?谁半夜三更还在哭?神经病啊!哭有什么用?我就从来不哭!别跟我扯什么神神怪怪的,反正我不信这世上有鬼!唉,真是要疯了,如果能有人帮我搞定,花多少钱我都愿意!

2018/4/19 3:4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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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4/19 3:47:48

我就是谢之灵。

15

那一边再没回复,当然,他也不指望什么。

他颓然坐在椅子上,许久没再动弹。电脑屏幕渐渐黑下来,一张极丑的脸倒映其上,五官扭曲着,涕泪交加。他并不认识它——它是如此模糊,仿佛他曾见过的所有哭泣的脸,全都叠加在了这张脸上。

这张脸(或这些脸)的主人,早已陷入最深的黑暗(不管自己能否察觉这一处境)。此刻(或生命中的任何其他时刻),他们(或他)正张大了嘴,卑微地向他(或向每一个可能有用的人和事物)乞讨着,幻想能获得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或一星半点飘渺的安慰)。

作者简介

周文,1986年生,浙江大学外国哲学博士,现任教于浙江工业大学,入选浙江省作协“新荷”人才计划。于《西湖》《野草》《大家》等杂志发表小说若干。曾获第三届香港“新纪元”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短篇小说组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