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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0年第12期|谈衍良:生煎包家族(节选)
来源:《上海文学》2020年第12期 | 谈衍良  2020年12月10日07:31

01

齐林坐在“四平路生煎”门口的深蓝色塑料长椅上,肘关节抵着桌面上的百事可乐商标,就在他的背后,油水爆裂的声响正剧烈翻涌,木头锅盖底下渗出淀粉的焦香味道。齐林用右手托着左手手腕,左手位于鼻尖以下五厘米,他伸出左手大拇指,食指抚摸大拇指的指尖,指甲内侧比外侧长约两毫米,整只手掌偏转十五度,入口,方向正好,运气好的话只要两口就能解决——

“今天我做了苔条黄鱼馅的,我估计多蘸点醋会比较好吃。”张志利伸出长手,把一盘八个生煎馒头摆在齐林的两肘前方。齐林的牙齿正在紧锣密鼓地工作,他用点头回答张志利,又盯着张志利看了两眼。齐林几年没回仲南镇,张志利的头发比以前稀疏多了,皮肤也变得油润,虽然瘦削,但也有点儿像个厨师的样子。张志利没有抬头看齐林,只管把生的生煎馒头码进下一个铁锅里,左手两个,右手三个。

一个大平底锅可以放四十九个生煎馒头,齐林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昨天夜里张志利给对面五金店阿旺的儿子出了一个几何题目,说生煎馒头的半径是三厘米,大平底锅里可以放四十九个生煎馒头,问大平底锅的半径是多少厘米。阿旺的儿子今年刚上小学一年级,他一个字也没能答出来,张志利告诉他,答案是三乘以根号四十九,也就是二十一厘米。

齐林没有告诉张志利他的计算忽略了生煎馒头之间的缝隙,也没有告诉他小学一年级连乘除法都不一定教过,更不要提什么根号。他一边咬着左手大拇指的指甲,一边眼看着张志利把生煎馒头一个个往铁锅里放,三十八、三十九、四十,第四十个生煎馒头填满了大锅的最后一道缝隙。张志利不光算法不对,题干也是胡编乱造,不过齐林不会把张志利乱出数学题目的事情告诉五金店阿旺——毕竟,在四平路生煎开张以来的近二十年里,张志利是整个仲凯二村里唯一一个不会对齐林无止境的咬指甲指手画脚的人。

家族而喜欢对齐林评头论足的人就多得很了,五金店的阿旺算是其中一个。在齐林的印象里,阿旺是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喜欢和人乱搭讪,但是会做生意,在仲凯二村也算是有点名气。齐林对左手大拇指指甲的修理正到达高潮,就看见阿旺穿着沾满灰的皮夹克,背着手踱进店里,下巴上倒是没有明显的胡须痕迹,应该是早上刚刮过一次。阿旺把钞票往张志利的零钱盒里一甩,“二两半的肉生煎,还要个豆浆。”齐林听这话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大概是因为从来就没人管“生煎”叫“肉生煎”,但在张志利的店里,要是不加个“肉”字,他就真会盛上一盘带上两只苔条黄鱼馅生煎馒头的双拼款。齐林怎么也想不出苔条黄鱼怎么能和生煎馒头搭配到一起,他对苔条黄鱼的认知是一道用加了苔条的面糊裹上黄鱼油炸的菜色,但生煎馒头里怎么也不该包进一团被泡软了的油炸面皮。

张志利说:“你怎么想到来吃生煎馒头的,几个礼拜没来过了。”阿旺说:“你这个家伙倒是蛮促狭的,我来你这里吃饭你还闲话多。我听顾老师讲南边姆妈的大孙子回来了嘛,他以前每天早上都要来你这里吃生煎馒头的,是不是?”齐林发现阿旺正试图和他握手,就更装作专心咬手指甲的样子。张志利说:“南边姆妈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起那么早就为了看她的孙子?人家自己在忙自己的事情,根本就不稀罕理你。”齐林倒也没有不想理人的意思,只是把他左手大拇指指甲的内侧修过了些,为了平衡,只好多费点力气把外侧也一并咬短。阿旺说:“人家是我们仲南镇的秀才呀,给我们那个戆小囡沾沾福气也是好的。”

齐林知道阿旺这话是专门说给他听的,一边说还一边冲着他眉飞色舞,但他就当那个南边姆妈的孙子、仲南镇的秀才是个和他毫无关系的角色。阿旺扭过头来一屁股坐在齐林对面的座位上,用他长满老茧的黑手猛一拍桌子:“娘个逼咧,看起来咬手指甲是可以让小囡变聪明的哦,你们大学生是不是都经常咬手指甲的?”

阿旺是个天真派选手,擅长以真诚的羡慕让多心之人产生讽刺的错觉,在所有爱说闲话的街坊邻居里算是相对可爱的一类。对于这些与他毫无关系却又偶然出现在他生活中的人,齐林在六年前就已经摸透了他们的路数,还给他们划分了类型。齐林唯一没想过的就是对抗他们的技巧,毕竟他们无论怎样白费口舌进攻或防守,整个仲凯二村都仍然会把齐林当作一个宝物。

齐林放下左手大拇指是在阿旺话音落下二十秒以后,指甲尖表层达到了整体光滑、略有崎岖、尚堪忍耐的状态。齐林说:“我以前从来没有吃过苔条黄鱼馅的生煎馒头,志利爷叔想得出这种创意,是不是平常蛮空的?”

张志利似要张嘴,却被阿旺抢在前面答了,“不要说你没有吃过,就连我也没有吃过,每天一种新品种,也不知道这家伙是哪里来的那么多时间。我想来想去,也就是因为他还没生小囡,我老婆天天夜里跟我讲,当爷娘就是当奴隶,看看人家张志利,没小囡的日子过得多少惬意。”

对于仲凯二村的居民们而言,谈论咬指甲和谈论张志利的生殖功能的方式是相同的。

齐林咬破生煎馒头顶上粘着白芝麻的面皮,味道和三年前一样。张志利的生煎馒头是用半发半死的面皮包成的,位于松软与轻薄之间的微妙平衡点上,没有肉汁,齐林可以一下往嘴里塞进一个囫囵馒头也不用担心烫伤。

齐林听见张志利说“不要乱讲”,阿旺说“我哪句话乱讲了”,阿旺从张志利手里接过一袋红枣豆浆,说“好好好,你也是老秀才,你脾气大”。

张志利和阿旺之后再说了什么话,齐林就全没听见了。齐林夹起的第二个生煎馒头是苔条黄鱼馅的,他一口咬下半个,总觉得味道有点儿干瘪。鱼肉是实在的鱼肉,但是缺乏油脂的馅料没法和面皮的口感结合在一起;苔条也是一根一根夹杂在鱼肉里,但香味一点儿也没发挥出来。齐林把剩下半个苔条黄鱼生煎在醋碟里滚了一圈,塞进嘴里,味道确实有长进,但是根本问题还是没有解决。齐林说:“苔条黄鱼这道菜是把苔条加在面糊里,面糊裹黄鱼,我觉得生煎馒头也完全可以把苔条放在面皮里嘛,然后往肉馅里加一点黄鱼。”

张志利停下他往煎锅里洒水的动作,阿旺停下他的长吁短叹。张志利托着下巴说:“倒也算是有一定道理的。”阿旺用他的黑手往齐林的肩膀上拍了一记:“齐林你老卵的,张志利平时装腔作势,啥人都不服,到你面前也心虚了。毕竟是南边姆妈的大孙子呀,家里做了一百年的生煎馒头,要我算算,也可以讲是生煎包家族的第五代传人了。”

02

齐林今年二十岁,大学二年级,出生于浦东新区仲南镇,他的祖母的故居所在地。很少有人知道齐林的祖母叫什么名字,仲南镇的人都叫她南边姆妈,因为她家的两层砖木小楼伫立在仲南镇的最南边,那是全镇第一座两层的楼房。建造这幢小楼的人是林暧昌,南边姆妈的父亲,造楼用的是他在市中心开生煎馒头店挣来的钱,店的名字叫春迎馆。据南边姆妈说,春迎馆是一家历经四代的百年老店,是林家的骄傲——尽管它现在已经只剩下一个名字了。

齐林的大学同学罗斌杰总说这是个特别好的题材,他有个师兄前些年写了一篇叫做《清代早期重庆小吃的演变历史》的论文,引用率特别高,齐林也可以照猫画虎,写一个《民国早期上海小吃的演变历史》。罗斌杰是个很有学术远见的人,但齐林总觉得他说得不够靠谱,一是因为民国没必要分什么早期晚期,二是因为民国时期的上海是个被翻来覆去说烂了的话题,杏花楼、沈大成、乔家栅,直到现在也都是些耳熟能详的点心店名字。

罗斌杰说:“那你们家的店有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可以深挖一下的?”齐林觉得罗斌杰的点子像是在哄着他玩儿,但齐林一直觉得罗斌杰比自己聪明,或许他的玩笑背后也藏着某种深意。齐林说:“你可别这么讲,它早就不是我们家的店了。”

齐林四岁的时候,南边姆妈就搬出了仲南镇最南端的那栋二层危楼,住到了仲凯二村16号402的两室一厅公寓房。仲凯二村就好像是仲南镇的再生之地,南边姆妈对门的老太婆曾经经营着镇上唯一一家切面店、楼下的大爷则来自镇边肥皂厂,还有五金店阿旺、生煎馒头店张志利,全是土生土长的仲南镇人。

齐林在仲凯二村16号402的小卧室里住过几个假期,他对于“春迎馆”的全部记忆都来自于那加起来不到一年的时间。南边姆妈总是把这些家族历史当作睡前故事或是饭间闲谈,齐林听过太多遍,勉强记起春迎馆还有那么几个特别之处,比如它是全国第一家连锁生煎馒头店,总店开在五角场边上,如今的逸仙路高架道口,第一家分店是现在的虹口足球场附近,第二第三第四家记不太清了,总之这些地块,虽说在当年还称不上是黄金地段,那会儿也不叫“连锁店”,然而,确也是一家有着好口碑的不大不小的“商号”。

罗斌杰说:“你看,这影响力还是不小的,你可以借此谈谈连锁经营在那种社会环境下的特点,或者品牌效应的发展历史——我还没想好,但是你仔细研究一下,总归能有成果的。”

遵照罗斌杰的意思,齐林用社会调查的理由说服自己再一次回到仲凯二村,但他在仲凯二村的知名度早就超过了一个调查者该有的程度。齐林吃完他的第六个生煎,一个白胡子老头走进店里,齐林很少见到须发皆白的老人,尤其是这种须发皆白且肤色红润的。老头左一扭头,右一扭头,用他的破锣嗓子唱出一句京腔:“哟——齐林!”

齐林回头看他,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角色,是该回应他还是不该。张志利替齐林接了老头的话:“你八个生煎馒头哪能吃了这么久,都要冷掉了,腥气了。”阿旺像是从张志利那儿接到了一个翎子,跟着说:“你把生煎馒头盛出来的时候人家手指甲还没咬好,有什么办法呢?”

老头瞪着眼睛走到齐林边上,说:“这么聪明的小囡,千万不要咬手指甲哦,咬手指甲对身体不好,肚皮里会长蛔虫。”

老头是个直率派选手,进攻猛烈,擅长以教导的姿态传递负面情绪。齐林只当他没说过这句话,直接回答那声破锣似的问候:“爷叔,你认得我?”

“那肯定的,我不光晓得你叫齐林、你爸爸是阿伟,奶奶是南边姆妈、你姆妈叫白海燕、你姆妈的姐姐叫白海霞,还晓得你在复旦大学历史系读书,现在是两年级,开学以后就三年级了。”

齐林说:“爷叔晓得的事情真的是多,有本事的。”他知道老头是在卖弄,但他怎么也搞不清老头怎么能说出一个和仲南镇八竿子打不着的、连齐林自己也一时想不起的他妈的姐姐白海霞来。

老头说:“林老板家大门大户,在我们这里是最有名气的了。你也没给你们家坍台,仲南镇上你读书读得是最好的。老早时候读书的人不多,张志利大学毕业回来就是学历最高的,现在你已经超过他了,争取再读个博士回来。”

齐林第一次听说张志利是读过大学的,而且读完大学回到镇上开了一家生煎馒头店,起名叫“四平路生煎”。四平路是同济大学门前的主干道,距离仲凯二村门前的仲凯北路有三四十公里的距离,张志利起这个店名大概的确是有他独特的寓意在。新一锅的生煎出炉了,刚消散的焦香味又被葱花香给顶上,齐林赶紧又往嘴里塞了一个苔条黄鱼生煎,果然已经凉了,腥味有点儿重。

“四平路生煎”整个店面一共只有两只铁锅、两个灶头,坐拥两大锅生煎的张志利终于闲下来,倚在灶台上说:“顾老师你闲话哪能那么多?”

齐林这时候才意识到老头就是张志利时常提到的那个老顾老师。老顾老师说:“张志利数学很好的,附近的小孩都被他教过,不管是什么题目做不出来,问张志利就解决了。他回来开生煎馒头店的时候我还想,可惜了他数学这么好,只好用来帮自己算账,现在看来,还可以用来教教小孩子。我老早就一直跟他讲,光读书没有用,也要想着怎么把学到的东西用在生活当中,他一直不听。前车之鉴,你也是要当心的。”

齐林一边吞下腥气的黄鱼馅,一边用筷子把最后一个生煎戳成两半,幸好是肉馅儿的。齐林瞟了张志利一眼,脸色上看不出波澜,但一般而言,越是神色自若的人吵起架来就越激烈。齐林把最后一个戳散了的生煎馒头送进嘴里,鼓着嘴说:“行啊,我想起有点关于仲南镇历史的问题想问顾老师,我今天回去整理一下,明朝请你给我讲讲好吗?”

老顾老师说:“这有什么不好的呢?”齐林没等他说下一句话,就翻过长椅走出了“四平路生煎”的破门槛。齐林往外走了五十米,没有听见吵架的声音;一百米,跨过小区门口的车辆减速带,还是没有听见吵架的声音。

03

第二天,星期五早上,齐林走进“四平路生煎”的时候店里已经坐了不少人。老顾老师和他的孙女坐在前一天用苔条黄鱼生煎接待过齐林的可乐桌边上。张志利用抹布拨弄着他漆黑的大铁锅,说:“马上就煎好了,今朝我做的是咖喱牛肉的。”

咖喱牛肉煎包,齐林每次经过浙江中路的时候都会在路口的新疆牛羊肉专卖店买一两个,是他中意的传统味道。齐林预计张志利不会在他的生煎包里加洋葱,当然更不会加茴香籽,他只期望张志利没有把炒菜用的罐装油咖喱直接搅和进肉馅里,而是选合适的咖喱粉。

齐林坐在靠门一侧的单个塑料靠背椅子上,面前的桌子上写着“冰红茶”三个大字,一坐下去,椅子连带整个桌子都发出被压榨的声音。老顾老师说:“妹妹啊,你刚刚不是说有个问题想问小齐哥哥吗?”

扎着两个马尾辫的女孩儿望向齐林,张志利也跟着望向齐林;女孩儿挺了挺腰,张志利把铁锅转了四分之一圈;女孩儿说她在数学课上有件事情没搞懂,张志利又把铁锅转了四分之一圈。齐林说:“志利爷叔不是全镇小朋友的数学老师吗?怎么不直接问他,倒要来问我呢?”

张志利把铁锅转了三分之二圈。

老顾老师说:“张老板的文化水平在我们这里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这个‘一人’就是你。你没回来的时候,张老板就跟一个家教老师一样,这两天你回来了,那总归是要先问你。”

齐林若有似无地点了个头,女孩儿紧接着用过于跌宕起伏的声音说:“我们上个学期学了加法交换律,还有加法结合律,但是我不知道它们到底有什么用。”

齐林还没想清楚怎么解释,张志利就把抹布往灶台上一甩,“加法交换律就是说,一加二等于二加一,可以互换的,结合律就是连加的时候括号放在哪里都可以,这哪里用得着问齐林呢?”

齐林闻见生煎馒头的香味,早上醒来要紧和熬夜到清晨的罗斌杰聊天,耽误了早饭,这会儿肚子有点空了。好久没吃咖喱牛肉煎包,他甚至开始想念浙江中路上的腥气味道。

一清早,躺在床上的齐林问罗斌杰:“我们家门口的生煎馒头店叫‘四平路生煎’,店老板还是个大学生,你觉得他会不会是同济毕业的?”罗斌杰的回答是,“你想多了吧。问问你自己,可能去继承你家的春什么楼吗?”其实这还真不是没可能,齐林一直把开店当作自己学业失败后的一条退路,但他还是更习惯于附和罗斌杰,毕竟罗斌杰通常要比他更有远见。齐林说:“有道理,不过我也没得继承,我出生的时候就没有春迎馆了。”

齐林早就想让罗斌杰帮他想个办法,怎么套出张志利的话,思绪绕了一圈回到现实,发现女孩儿依然直着眼睛盯着他。老顾老师说:“哦哟,不是讲齐林想问题的时候肯定要咬手指甲的吗?怎么今朝没看见你咬手指甲呢?”

这一次,老顾老师是个偷袭型选手,时机把握得极其精妙,以至于进攻时若无其事,甚至让齐林不觉得他是故意提到“咬指甲”的,但既然他的进攻若无其事,齐林当然也可以顺势觉得确无其事,化解他的招数。焦香味越来越浓,张志利还在旋转他的黑铁锅,齐林冲着张志利扬了扬头:“我就昨天咬了一次手指甲,整个小区都知道了。”张志利猛地把铁锅转了一整圈,眼睛往黧黑的天花板上飘:“我反正是不晓得他们怎么听说的。”

齐林没有怪罪张志利的意思,但欣赏他蹩脚的骗术也挺有趣,“加法交换律是吧,你是不懂为什么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还要起个名字是吧?”齐林望向女孩儿,看见女孩儿朝他点头。“其实很多看上去理所当然的事情都不是在任何场合下都通用的。我没怎么学过数学,也想不出什么例子,不过等你上了大学,学到一些像是无穷大、级数、抽象代数之类的东西,就会发现加法有些时候是不能交换的。所以课本上要告诉你,只是小学数学学到的加法都可以——”

一盘八个生煎猛然塞进齐林的臂弯里,打断了他的发言,张志利站在齐林的黄色冰红茶桌边上拱着手,“你们老是给我打岔,搞得差点烧焦掉,你快点吃,昨天我看你吃冷掉的生煎馒头吃得难受得要命。”

张志利的灰围裙挡住了齐林和女孩儿之间的光线,齐林只好在他的注视下夹起一个生煎馒头:“对的,牛油冷掉之后比别的油更容易结成一块一块的,吃进嘴里就跟吃沙子一样。”

齐林的牙齿咬破面皮,咖喱的香气立刻涌进齐林的鼻腔,不是油咖喱的味道,但其中果然没有夹杂洋葱的甜香。咖喱牛肉馅比苔条黄鱼馅像样多了,甚至因为没有加入洋葱而更显得肉质紧实,咖喱味的油脂润湿了齐林的口腔,“这个可以当作常驻产品了,我觉得比普通的还要好吃。”

张志利听到这句话,终于开始踱回他的灶台位:“那也是肯定的事情,这点牛肉老价钿了,要是再不好吃,我这个生煎馒头店就不要开了。”

女孩儿的眼睛和背已经不直了,面前摆着一只缺了角的空盘子,“无限大的加法是没有加法交换律的,我可以跟老师这么说吗?”

“我不知道这么说合不合适,但是你自己这么理解是可以的。这个道理其实可以用在很多地方,比如,大家都觉得咬手指甲是不好的,但是这只在卫生条件不好,咬手指甲会生病的时候才适用;还有,大家觉得每个人都应该生孩子,但这是在农业时代,人越多力量就越大的情况下才能算一个真理——”

齐林说这话的时候没太过脑子,一边说一边戳开第二个生煎馒头,油水沿着筷子尖流到盘子中央。他想起自己昨天上午对罗斌杰说的一句话:“对于仲凯二村的居民们而言,谈论咬指甲和谈论张志利的生殖功能的方式是相同的。”而现在的齐林也是仲凯二村的暂住居民,他为自己的理论提供了一个正面事例。

04

仲凯二村只有一扇正门,仲凯北路220号,一扇伸缩门和一间保卫室,保卫室里的保安有三个。正门右侧首先是水果店,店主是个安徽人,然后是理发店,老仲南镇剃头师傅的儿子帮他操办的门面。再往右就是“四平路生煎”,“四平路生煎”的对面是阿旺的五金店,边上是南边姆妈的好德便利店。

南边姆妈在仲南镇的入口开小卖部开了几十年,从春迎馆关门的那年一直开到她搬出老宅,来到仲凯二村之后,南边姆妈又加盟了好德便利店,还是做小超市的老板,只不过这次她雇了两个店员,自己则是发挥监督职能。南边姆妈让仲凯北路上拥有了第一块荧光的招牌,蓝白色的,一下子让整个仲凯二村都上了个档次,不过也许是因为周围发光的东西越来越多,现在这块蓝白色招牌上是一点儿也看不出光了,只看得出一片灰蒙。

按罗斌杰的意思,要把春迎馆的历史写成论文,能够选择的出发点不多,“民国上海”已经被齐林暗自否决了,剩下的也就是“最早的连锁店”。齐林实在想不起几家连锁店的名字,麦当劳、沙县小吃,还有好德便利店,但这和春迎馆根本是两码事。连锁店这条道路恐怕也不好走通,但不走到死胡同就回头似乎有些挑衅的意味,齐林不想挑衅罗斌杰。

从仲凯北路220号出门往左则是一条铁路,平均每三个小时会有一辆载货火车经过,铁路对面是仲凯一村,再往前走是一道围墙。张志利的生煎馒头店开在仲凯二村的门口,就意味着只有两个小区的顾客会光顾他的生意。罗斌杰说,两个小区看着不大,住户加起来可能比以前的一整个镇还要多。

齐林一早想起他和老顾老师约好要问几个问题,但他根本就不知道要问点儿什么,按罗斌杰的意思,这样的老头子根本不用追问,他一个人就能滔滔不绝地说下去。齐林决定一如既往地接受罗斌杰的建议,他对所谓的仲南镇历史一点儿也不抱期待,但要是他今天再不从老顾老师那儿打听来几个故事,明天他就很难找到话题和罗斌杰聊下去,那样,他根本就无从知道怎么写一篇论文。齐林说:“要是他随心所欲讲一大堆浑身不搭界的故事,对论文也没什么帮助。”罗斌杰说:“那你就问他以前你们家春什么楼的生煎包是什么样的,好不好吃,让他从这个切口进入。”

“那叫春迎馆,不是楼。生煎馒头店嘛,一层就够了,配不上叫楼。”

齐林解答完老顾老师孙女的问题之后,发现张志利有点儿心神不宁,煎好的一锅生煎被他翻来覆去地转,葱花和油桶的位置也被调换了四五次。老顾老师抹了一把白胡子,说:“齐林本事是大的,讲一个数学题目还可以讲出人生道理。”齐林说:“这也不叫数学题目,概念性的东西背后都是有人生道理的。”老顾老师瞟了张志利一眼,对齐林说:“你快点吃吧,吃好了再讲,不然要冷掉了。”

张志利从灶台左侧走到灶台右侧,从灶台右侧走到灶台左侧,齐林吃到第五个生煎馒头的时候,张志利突然从两个铁锅中央探出头,“齐林刚才讲的不完全对。”

这是齐林第一次认真直视张志利。张志利比他印象中的要瘦一些,颧骨稍许有点儿凸,鞋拔子脸,鹰钩鼻子,眼睛很大,像个掺了法国人基因的中国人。齐林的专业是历史,不是数学,“抽象代数”这些词都是道听途说来的,他想,兴许确实出了不少纰漏。

张志利嘴巴一张,露出两颗大门牙:“咬手指甲不好,不光是因为会生病,还因为手指甲一不小心吃进肚子里的话会伤到胃……”

“志利爷叔讲得对。”张志利话音未落,齐林立马呼应。

张志利语重且语长地吁着气说:“你们以后要做研究的,下结论要严谨,不好随口瞎讲,晓得了吗?”

齐林说:“有道理的,用这种可证伪的事情来当例子是不太好,容易被人用‘论据错了所以论点错了’的错误逻辑攻击。”

张志利脖子一收,下巴缩进胸里,“哎,对,就是呀。”

老顾老师吸完他的最后一口豆浆,爆发出空气的鸣叫声,然后是笑声,“你不晓得人家在讲什么就不要瞎答应。他读书的时候,我上课问他们听懂了没,全班就他一个人说‘嗯’,我就喊他给大家讲一讲,结果他根本就讲不清楚。”

张志利倚回灶台上,给刚进店里的便利店老金盛了十二个生煎馒头,扭过头朝着老顾老师喊:“你闲话哪能这么多呢?”

阿旺恰好走进店里,被张志利喷了一脸口水。他还是穿着积灰的皮夹克,胡子一看就是几天没有剪过的样子。阿旺说:“不过志利讲得也是对的,咬手指甲不光是细菌的问题,指甲太硬了还会伤到胃,所以还是不要咬手指甲比较好。”

阿旺今天扮演了一个力挽狂澜型选手,在新话题已经开始的时候强行拉回原话题,给了张志利继续进攻的机会。可惜张志利没有把握住时机,反倒是提醒了齐林,该进入老顾老师的历史故事时间了。

老顾老师从他的可乐椅上起身,坐进齐林对面的冰红茶靠背椅。齐林说:“我其实主要就是想知道春迎馆里究竟卖些什么,生煎馒头是什么味道的。”

“春迎馆早先就是一家普通的生煎馒头店,到最后也是一家普通的生煎馒头店。那时候吃个生煎馒头也算是件奢侈的事情,没必要搞那么多花样,人家每一趟来都能吃到一样的味道就可以了。不像现在,早饭天天生煎馒头,张志利就每天帮我们换花头,咖喱牛肉、苔条黄鱼、小龙虾,都有的,好吃不好吃也不管,反正就是弄点新鲜品种。

春迎馆的几家店都开在市里,仲南镇是没有的,镇上也没多少人会去吃生煎馒头。有时候有钱的亲戚在市里办喜事,一般结婚当天中午饭是吃馄饨或者汤圆的,林暧昌老先生会请大家吃生煎馒头代替这个馄饨汤圆。吃生煎馒头一般都要配双档,就是百叶包、油豆腐塞肉,放在一道烧成汤,不过办喜事,不作兴用豆腐,林暧昌老先生就换了肉圆细粉汤,独一家,那叫团团圆圆,长长久久。

那个时候的生煎馒头跟现在不是很一样,主要是因为它更加甜,肉里面糖摆得很多,皮子也厚一些,吃起来比较扎足。”

齐林对“扎足”的理解就是“扎实”以及“令人满足”。这样听起来,春迎馆似乎真就是一家最普通的生煎馒头店,生煎的样式和张志利的出品也类似:半发面的面皮有点儿厚、肉馅有点儿甜。这不光成不了论文题材,恐怕连谈资都算不上。

老顾老师开始描述生煎包上的葱花、褶子和孔,细致到齐林以为他是准备对张志利锅里的生煎进行素描。齐林准备打断老顾老师,改问几个关于张志利的问题,他不在乎张志利正站在他的身后,但张志利和历史无关,和齐林的论文无关,他没有提问的理由。老顾老师说:“那时候的锅盖子都是木头的,和现在的铁锅盖不能比,它透气。”齐林望了一眼张志利手里的木锅盖,他还是没法为自己找到提问的理由。

05

第三天,齐林尝到了张志利的番茄炒蛋馅生煎馒头,那是他印象中最难吃的生煎馒头,番茄炒蛋寡淡无味,汁水几乎流失殆尽,番茄的品种也选得不好,既不酸也不甜。齐林的建议是把生番茄直接包进生煎包里,如果番茄本身没有酸味的话,就用醋来模拟。如果是死面薄皮生煎包,可能只需改动番茄就能勉强合格,但这么厚的面皮实在是缺不了荤腥味,即使是市面上常见的净素菜包子也都会用香菇来增鲜。

张志利对齐林的反馈没有表示支持或反对。便利店员工说南边姆妈的孙子不得了,很有出息了。齐林看着张志利说:“志利爷叔要是有小孩,肯定比我还要聪明。”柳师傅说对啊,张志利怎么还不养小孩呢?

张志利装作检查煤气,蹲进灶台后面。

然后齐林帮一个不知名的初中生解答了一道几何证明题。

第四天,张志利做了香菇鸡丁生煎馒头,香菇鸡丁应当是好吃的,可惜张志利没把干香菇泡发得足够水润。齐林觉得香菇鸡丁和胡椒应该是很好的搭配,张志利没有表示同意或者不同意。

五金店阿旺说:“你不要看齐林平时不太喜欢理我们,你们讲的话他都听见的。你个喇叭腔把他咬指甲咬到生煎馒头冷掉的事情到处讲了以后,齐林好像真的不咬手指甲了。”

齐林觉得自己在店里讲过的话实在不少,每一种新品生煎他都作了点评,每一个认出“南边姆妈的孙子”的路人和他打招呼,他也都作了回应。齐林说:“我不咬手指甲是因为新的指甲还没长出来。”当然,即使新的手指甲长出来了他也不会再在生煎铺子里咬,再微小的把柄也该被适时地遗忘。

第五天,新品是马兰头香干生煎馒头。齐林明确地尝出了香油和猪油,还有马兰头本身的香气。马兰头在面皮里闷了太久,有点蔫了,失去了做凉拌菜时的清脆口感。齐林说这个品种不错,突破了他对生煎包的传统偏见。张志利也没有因此而显得开心或者不开心。

五金店阿旺带着他的儿子毛毛,毛毛带着他的暑假作业本来到“四平路生煎”。小学一年级的暑假作业本里充满了脑筋急转弯式的智力题,毛毛答不出,阿旺也答不出。张志利从灶台里走出来,拿起作业本哗啦啦一阵翻。阿旺说:“齐林来帮忙看一看。”

齐林往张志利的方向瞟了一眼,张志利正凝视着被折了角的其中一页。阿旺说:“对的,折过的地方都是我们做不出来的。”张志利说:“小学作业,整个仲南镇的小孩子都是我教出来的,为什么要麻烦齐林呢?”

阿旺是个粗壮的黑色男人,而毛毛是个粗壮的白色孩子。五天以前,齐林回到仲凯二村的时候正是个傍晚,夕阳和路灯照出齐林的两个影子,“四平路生煎”的招牌碎成了两半,左边是“四平足”,右边是“各生煎”,店里有十张桌子,两张印着百事可乐,两张印着冰红茶,另外六张是白色的,因为掉漆变成半黑,毛毛就坐在最外侧的可乐椅上踢腿。齐林有一瞬间以为毛毛是张志利的儿子,但穿着围裙、满脸褶皱的张志利从里间走出来,齐林就意识到一个鞋拔子脸和一个圆脸是很难成为一对父子的。

夕阳之下,张志利掐着腰、挺着胸,吟诵了一道数学题目,“生煎馒头的半径是三厘米,大平底锅里可以放四十九个生煎馒头,大平底锅的半径是多少厘米。”毛毛摇头,连一句“不知道”都没有说,但张志利显得兴致很高,毛毛的摇头让他兴致更高。张志利的店面一年比一年破败,面相一年比一年苍老,但他年复一年地坚持着扮演家庭教师的爱好,和齐林年幼时候的印象别无二致。

齐林还记得张志利给自己出过的唯一一个数学题:生煎包五分钟可以煎一锅四十个,每分钟来一个客人,一次买十个,已经准备好的生煎包有一锅,问多久以后卖完?第一个需要排队等候的客人是第几个客人?齐林的答案是,四分钟以后第一锅卖完,第五个客人要排一分钟的队。那时候齐林一年级,张志利说齐林很聪明,张志利没发现这道题目的第一个条件对解题没什么作用。

那以后,张志利几乎再也没主动和齐林搭过话,即使齐林每天都在张志利的生煎馒头店里吃早饭,每天被过路的男男女女搭讪、和南边姆妈的旧相识们寒暄、与每一个选手进行若有似无的较量。没有语言就没有交锋,齐林向来以为整个仲凯二村里就只有张志利不属于选手之一,他也许是个裁判,或者观众,无所谓究竟是什么,只要不碍着自己就好。

但齐林现在知道了,张志利是个卫冕冠军。

张志利说:“总共是六个题目吧。”

阿旺喊毛毛,“是六个题目吗?”

毛毛点头,眼睛盯着齐林用手掌比出的凤凰飞舞形状。

张志利说:“我已经想出五个了,剩下那个太奇怪,一点规律也没有。”

阿旺一把夺过张志利手里的作业本,摆在齐林的面前,空白的题目只有一道,“9=1;8=2;7=0;6=1,那么5等于几”,一个脑筋急转弯,齐林这是第五次见到它了。张志利做不出这道题目并不说明他比不上齐林,但齐林还是在说出答案之前抬头看了一眼张志利。

张志利抱着胸,用他的龅牙咬嘴唇,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拧着下巴上的胡子。曾经的张志利是整个仲南镇最聪明的人,也许是同济大学的大学生,而现在的张志利是一个卖生煎馒头的,既是厨师也是收银员。但他依然是整个仲凯二村最聪明的人,除了齐林以外。

张志利也就只剩下那点儿聪明了,齐林不该夺走它的。齐林回到仲凯二村只是为了写一篇论文,而不是争夺一个“最聪明”的名头。

齐林把视线转向毛毛,和毛毛四目相对,“让小孩儿得到正确答案才是最重要的,无所谓张志利怎么看”——这真是一个绝好的理由,足以让齐林说服自己,说出那个张志利答不出的脑筋急转弯答案:

规律在于等号左边的数字里有几个圈,所以5就等于0。

……

作者简介

谈衍良,男,1995年12月生于上海,复旦大学材料科学系学生,出版小说集《乌鸦妖怪与随机数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