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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出了风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0年12月09日09:19

《我认出了风暴》 作者:张莉 编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10月 ISBN:9787544781336 定价:58.00元

我的心是一块顽石,在泥泞雾霾中泡过好多年。这样的心常常听不到草叶在微风里细碎的摩擦音。我来牧区,进入蒙古语的言说里面,感觉蒙古语把我的脑子拆了,露出天光。蒙古语的单词、句子和比喻好像是树条、泥巴和梁柁,像盖房子一样重新给我搭建了一个脑子。这个脑子里有泥土气息和草香,适合感受马、盐、泉水和歌声,不适合算计,虚伪的功能 被屏蔽了。我的心仿佛在蒙古语里融化了,剥落掉核桃一样坚硬的外壳,露出粉红色血管密布的心,一跳一跳,回到童年。我们坐在蒙古包里喝奶茶,外面响起雷声。牧民说:“天说话了。”其他人附和:“天说话呢。”是的,蒙古语管打雷叫天说话,也可译为“天作声”。“天”这个词,牧民常常尊称为“腾格里阿爸”—天爸爸。他们说出这个词自然亲切,像说自己家里的长辈。在牧民心里,一生都接受着天之父的目光,他的目光严厉而又仁慈,无处不在。在巴林右旗索布日嘎镇,牧民说,他如果需要一块木料,上山选树。砍树的人心里忐忑不安,斧子藏在后腰衣服里。牧民们不砍草原上孤独的树,那是树里的独生子。他到树林里找一棵与他需要的木料相似的树。比如勒勒车的木辐条坏了,就找一棵弯度与辐条接近的树。准备砍树的人下跪,奉酒,摆上奶食糕点,说:“山神啊,我是谁谁谁,我的什么东西坏了,需要这棵树,请把这棵树恩赐给我吧,并宽恕我砍树的罪孽。”然后拔出斧子砍树,砍完拖树一溜烟跑下山了。对了,砍树前,他还要掰下几根树杈示警,说:“我要砍树了,住在树上的神灵起驾吧!”我跟别人讲到这件事,对方笑了,说蒙古牧民挺幼稚,不懂科学。我想人类从远古走到 ,并非依靠科学,科学也不应该是巧取豪夺之学。人幼稚是说此人尚处在童蒙阶段,如果民族仍然幼稚,它该多么天真纯洁,归它走的路还有很远。这该是多大的幸运呢?蒙古民族对其信赖尊崇的事物赋予拟人化的代称,比如把加工五谷的碾子叫“察干欧布根”—白色的、吉祥的老翁;管拉盐车队的首领叫“噶林阿哈”—火的兄长;管接生婆叫“沃登格”—大地的母亲。在蒙古语里面,一切都是生灵,彼此是具有亲属关系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尽管这些生灵的外形是空气、云彩、土壤、水或结为晶体的盐。人只是这个大家庭中间叫作“人”的小兄弟而已。不同的语言里暗含着不同的价值观,顺着每一条语言的路都会走向不同的终点,清洁的生活产生清洁的语言。在索布日嘎,我看见一位男人拥抱一位女人,身旁一人予以赞叹:“乃波乃仁恩特贝日乎。”直译为“细细地拥抱”,也可译为“温柔地拥抱”,实际说的是“细致珍惜地抱住她”。我感叹于世界仍有这么体贴人心的语言,如果心与心拥抱,能不细致吗?我感觉人们现在使用语言太粗率了,无所敬畏,也无所怜惜,我们失去了好多用心描摹生活的机会和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