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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0年第11期|陈鹏:十一月的右前卫
来源:《草原》2020年第11期 | 陈鹏  2020年12月08日06:53

凡不出于信心的,都是罪。

——《圣经·罗马书》

A

11月7日发生的意外。那天真冷,北风抽打海埂基地5号场上泛黄的草皮,场边桉树的哗哗声像某种动物的哀号。李果的计划吹了——原订晚八点和毛丽丽见面的。这场野球和周末任何一场海埂野球没什么两样,对手寂寂无名,李果不断从右路高速斜插禁区,没人防得住他。第68分钟,他和对方中后卫在发球弧顶遭遇,那小子没收脚。李果飞起来,没听见后来被队友们一再重复的那声巨响,咔嚓。

落地时他觉得很累。右小腿,靠近脚踝位置绷出一条诡异的弧。还没觉得疼。还没呢。断了。他说。声音克制、冷静。11月的天空向上翘起,像另一种断裂。寒风划拉着手指间的草屑和一点点沙土。一只鸟都没有。队友们奔过来。有人推开那小子,有人想搬动李果。这时,延宕了足足一分多钟或更久的疼痛猛地冲出来。他嗷嗷大叫。队友们乱哄哄的,有人建议把护腿板取下来固定它,有人说最好别乱动千万别动,120就快到了。

B

“你还来吗?”

“什么?”

“是李果?”

“是。”

“我是毛丽丽。”

“哦,哦,你好,实在抱歉——”

“抱歉有屁用啊,我在翠湖大门口站了半小时啦都。你什么意思啊。”

“实在实在抱歉,我在医院呢,我——”

“去你妈的。”

对方挂了电话。

他不再觉得疼。一种罕见的麻木沿着断开的小腿非常缓慢地扩散,然后返回,向伤处聚集。他想象它变成虫子,一种白乎乎的蛆一样的小东西钻来钻去。就连舌头上也爬满了。他一阵恶心,疼痛也成倍增加。似乎狗日的疼痛在提醒他该来的迟早要来,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

王重问他,“还行?”

“行。”他说。

“谁的电话?”

“不知道。”

“不知道?”

“毛丽丽。”

“哦,又是个女人。”

“没见过的女人。本来今晚要见。”

“约过来嘛。”

“来看我这条牛逼哄哄的腿?”

“对,来看你这条牛逼哄哄的腿。有句话咋说的,疾风知什么?”

“劲草。”

他确定是“劲草”。高二那年班上有人搞过一个劲草文学社。疾风知劲草。从此他再也忘不掉了。那几个疯狂的家伙把手抄报贴得到处都是,后来被教务主任叫到办公室批得像孙子一样,威胁说他们是非法组织。搞文学社是好事,但必须申请教务处批准。再后来他们一个个不知所终。哈,疾风知劲草。

“对啊,就这意思。关键时刻你得让她来。让她——”

“不合适。”

“合适。绝对合适。”王重笑嘻嘻的。

“这他妈什么时候了。”他被又一阵剧痛打得龇牙咧嘴就像锥子捅了腰眼。是的。不在腿上而在腰上。就好像腿和肾合起伙来折磨他给他下马威,好让他牢牢记住,他四十多了,骨头脆得像石灰做的了。四十的身体,八十的腿。

王重用李果的手机拨回去。这回毛丽丽的态度出奇得好,还为刚才的态度道了歉。

“我们是一个球队的兄弟。”

“他还好?”

“不太好。今晚手术。”

“真对不起。要我来一趟吗?”

“再好不过啦。谢谢你。”

C

你看我又在写一个足球小说。当我决定写一个新小说的时候难免又写足球。继续写写我们那支业余球队的兄弟们,写写他们——当然包括我在内——所经历的一场变故。不,用事故形容更准确些。一次差点要命的重大事故。那天我在场,但我暂时不愿暴露自己,估计你们不会反对吧?——也许,为了向你们展示男人尤其纯爷们的牛逼之处我不得不藏得深深的以免落下自恋自大的恶名。嗯,这个故事也许会摆脱所谓故事的俗套产生歧义的。歧义,那不正是我想要的?

值班小护士不客气地说,知道疼啦?都奔五了还踢个什么踢?中国足球队都像你们这么玩命早拿世界冠军了。大伙儿哄笑。他想起马尔蒂尼,想起内德维德,想起扎内蒂,想起三浦知良——那个老家伙,53岁还站在日本职业联赛球场上,你没法想象他的两条腿到底什么材料做的。兄弟们送他去放射科。把他从担架车抬上X光机的时候他疼得骂娘。他想他是该退了不踢了从此金盆洗脚再不碰足球了,傻逼才踢成这样得自己受着呀。结果出来了:胫骨腓骨粉碎性骨折。小护士通知晚九点手术。听清楚了?晚九点。兄弟们纷纷安慰他,向他道别,祝他好运。走吧走吧,你们这帮没心没肺的,滚吧。

王重没走。

“我等你。”

“嗨。”

“等你做完手术。”

“何必呢,回吧,回去吧。”

嘴上这么说,李果心里热乎乎的。

“反正回去也一个人。”

“是啊,回去你也一个人。”

“毛丽丽来了我就走。”王重笑了。

“狗屁。”

“那好,她来了我也不走。放心吧。”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你就放心吧。”

小护士又来了,让病房里的一个女人先出去,然后三下五除二拽出李果的阴茎,用酒精棉球消了毒。他像小狗似的哼哼起来。一根小拇指粗的白塑料管子蛇一样抖开,他挺起身,盯着她,浑身发抖。阴茎从她手里滑落,她找不到尿道口了。她让他放松,马上就好。然后那条小蛇硬生生扎进去像贪婪的杂种一头扎进去。尖锐的无法形容的刺痛差点把他锉断。他叫出声来。王重扭过头。他嗷嗷叫着,直到管子的一部分消失在他皱缩的阴茎深处。

“好了,尿了,尿了。”小护士高兴地说。“九点手术。家属来了吗?”

他摇头。

“谁给你签字?”

李果看着王重。

“他。他是队长。”

“我问的是家属。”

“我没有家属。”

“你们球队队长?好吧。害死人的足球啊,看你还踢?”

“哎,哎——”

“你四十了吧,至少四十。还踢球?”

“踢,每周一场。”

“人老了,骨头就不行了。别再踢啦,干点什么不好。”

“干点什么才好呢?”

“对人类有益的事情啊。走路慢跑爬山游泳太极啊,何必像个牲口一样瞎踢,你看,流汗不说,还要流血。流血也就算了,你这一家伙,万一落个残疾——”

“我操,残疾!会吗,会残疾吗?”

“大概率不会,但也有极个别的——”

“好啦好啦,你别吓他。”王重说,“会好的。放心吧。断过的地方会长得结结实实的,比从前还结实。”

“是啊,当年你断过锁骨。”

“就是,等你好了,屁事没有,照样带球狂飙,没人拦得住你。”

“嘿,你听见他的话了?我们队离不了我。”

“切,谁还离不了谁啊,离开你地球不转啦?”小护士说。

“还真离不了他。他是全昆明最牛逼的右前卫,随时助攻进球的右前卫。”

“得啦,你绝对没你想象的那么重要。半年不踢你试试看,再也没人记得你了。”

“是吗?”

“打赌。”

李果一下子没话可说了。他知道小护士说得对。是的,他们会立即忘掉他的。会有新人进来的。周末照踢不误,太阳照常升起。是他离不开球队不是球队离不开他。别太自信了。

“要歇半年?”

“至少半年。”

“杀了我算啦。”

“矫情!断了就接上,要不了命。”

等待手术的两三个小时极其漫长。我会尽量慢下来的,尽量慢慢写。好吗?这时候北风仍在肆虐,窗外的电线啪啪直响。那个女人,邻床孩子的妈回来了。他们仔细看那孩子:也就五六岁吧,黑黑瘦瘦的,缩在白得有些过分的被子里,一根钢丝从被子下面穿出,两只秤砣坠在床脚。

王重问孩子妈,“哪断了?”

“大腿。”女人说。“我带他坐61路车,司机开得太快了,突然刹车。我和儿子狠狠摔下去。就这么断了。”

李果冲男孩笑了笑。孩子没看他。

“被我压断的。我活活压他腿上,就这么——”

“我又不怪你。”孩子说话了,也没看他妈,两眼盯着天花板。

“踢球踢的?”女人说。她腰板挺得笔直,长得还不错。

“是啊。”

“会好的。”

“当然。”

“意外太多了。”女人说。“喏,我儿子,天知道我们怎么会坐上那趟车,天知道怎么会出事,天知道我怎么就压在他腿上,正好就——哎——”

“会好的。出去了一样活蹦乱跳。”王重说。

“两个称砣是?”李果说。

“牵引矫正呢。要不就瘸了。瘸了就惨了。小瘸子一个。”女人笑了,男孩也笑了,重复她的话,“小瘸子一个,哈哈。”

“你懂个屁哟。”

“你懂个屁哟。”男孩乐不可支。

“嘿,你不疼吗?”李果说。

“你说呢?”男孩说。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七八岁正式受训,每天提前练习脚法。球门里什么也没有,球网早被一伙大男孩扔了卖了。足球砸在后面的水泥墙上,空洞的乓乓声听上去很舒服。正脚背,脚弓,没完没了。更多的孩子来了,他们分队比赛,不知疲倦踢到天黑,直到再也看不清球门。

“你长大了也踢球?”

“不踢,我才不踢。”

“不喜欢足球?”

“半点也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

“赛车啊。我要当赛车手。”

“我的老天。”

“F1赛车手。”

“太贵了,你爸你妈绝对买不了F1。除非你自己买。我估计你也买不了。”

“那我,那我——我改装嘛,改装东南菱帅。”

王重非常惊讶,“你太懂车啦,真牛呀。”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所有的车我都知道。”

“真的?”

“真的,”女人笑了,“从小就喜欢车。难不住他。什么奥迪啦奔驰啦宝马啦,就连宝骏他都知道。”

“还有,还有领克啦,威啦。啊哈,威,就是你们踢球的那个家伙,那个难看的C罗做的广告嘛!”

李果王重瞠目结舌。这孩子简直神了。

“你说C罗难看?”

“是难看嘛。”

“那谁好看?”

“还能有谁。哼。”

女人解释说,他眼里只有他亲爹才算得上好看。

“你爹呢?”王重说。

孩子不吱声了。

女人说,孩子的爹不知是死是活,不知在哪漂着,大半年了,整整大半年没来看过儿子。没寄过一分钱。

长长的沉默。

又一阵剧痛,李果哼出声来。

“疼?”王重说。

“废话。”李果说。

“挺住,你的毛丽丽就快来啦。”

“扯淡。”

“通常叫什么丽丽的人,都又高又大,像匹马一样。”

“扯淡。”

“我说真的。我高中班级就有个叫张丽丽的,又高又大,很漂亮,后来嫁到美国,找个白种老男人结婚生子啦。”

女人扑哧笑了。

“直觉告诉我,这个毛丽丽会给你带来好运。”王重说。

“扯淡!”

“当孩子的面,别说脏话。”

“啊,对不起。”

“没关系。”

“嘿,说说你吧,你准备,怎么当一个赛车手?”

“长大了,长大了就开车呗,开赛车呗。”

“你真要改装东南菱帅?”

“我爸说了,他给我买。”

“你爸?”

“告诉你们吧,他说了,他要给我买一辆保时捷赛车。”

“呀呵!”李果说,“保时捷也贵得要命呀。”

“几块?五块,还是十块?”

“好几个十块。”李果笑了。王重也笑了。

“他答应给我买,就一定会给我买。”

“要是不买呢?”

“他会买的!”孩子一声大叫,把李果王重吓得不轻。两人互相看着。孩子气呼呼的,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挥舞。李果暂时忘了疼。孩子微黑的脸蛋圆圆的,从被子里耷拉出来的小腿和小脚白白的。他像某个童话里的角色,暂时的不幸必然通往一个完美结局。

“喂,怎么跟叔叔说话呢?”女人说。

孩子扭过头,“他会买的。他就是会买的。”

D

暂时没人说话了,北风的吼声弱了些。王重开始用一种寡淡的语调讲他的故事,虽然这故事我们早就听腻了,可我发现只要王重又讲起来他还是愿意听下去的。他忽然觉得断了腿的自己获得了某种超常的耐性,意即,对寻常事物的强烈渴望,一种深深的不舍,就像深深的胆怯。

嗯,王重说,他老婆也是相亲认识的,那天她戴一顶牛仔帽,穿一条喇叭牛仔裤,尖头皮靴,腰间宽大的皮带亮闪闪的,酷似德克萨斯牛仔。后来他们结了婚,再后来,牛仔跟别人跑了。为什么?因为他经常出差呗,经常,不间断地出差。

“你怎么发现的?”女人笑着说。

“还能怎么发现。”

李果插话,“他跟踪她,一直跟到那个男人家里。”

“然后呢?”

“然后,我上楼,坐在楼梯上,等着。”

“没冲进去?”

“没有。我就坐着,听着。外面有只狗,一直叫。楼道里有淡淡的香味。我都搞不清楚是不是她身上的味道。”

“哎,还是跟我的不一样。”女人说。

“什么不一样?”

“我冲进去了。敲开门,冲进去了。逮个正着。”

“不会吧。既然门是敲开的——”

“总之,那两个人,就在我眼前啦。就这么——”

半天没人说话。

“他说他会给儿子买保时捷的——遥控玩具车。对吧儿子?”

“对!”男孩坚决地说。

“他还说过,一定带我去香港迪士尼呢。哄鬼哟。”

“迪士尼有什么?”男孩笑嘻嘻的。

“米老鼠和唐老鸭。”

“对啦。”男孩笑得不行。

“永远去不了啦。”女人说,“还有你的保时捷,恐怕——”

“他答应我的。他答应过的。”孩子说。

女人望着王重,“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

“那么,你没实现的愿望是什么?”

“嗯?”

“你没实现的愿望,就像我的迪士尼,他的保时捷。”

“哦,太多了,太多太多了——”

小护士来过一次,通知李果再过半小时进手术室。李果问孩子现在还疼?女人说,怎么不疼?夜里哭醒好几回,她必须一面帮他擦脑门上的汗,一面抱紧他才能让他重新睡着。

多年前的海埂基地2号场,跑不死的王重啊,带球连过后卫直扑禁区被守门员飞铲狠狠摔出去。左肩锁骨断了。那时候他还没碰上他的德克萨斯牛仔,还没跑去人家楼道里坐着——他妈的这件事他从未提过。断了骨头的王重三个月后回来了,还在锋线上喊打喊杀。十多年了吧。具体哪一年他忘了。他还会回去的,像王重一样回到海埂5号场的。如果缺了每周一就期盼的球赛,他不知道还能干点什么让自己高兴。

“这个毛丽丽,”王重没话找话,“做什么的?”

“银行,中国银行。”

“呀呵,牛逼啊。”

“牛逼?”

“银行啊,有钱哪。”

“是啊,每天数不完的钱。”

“她会来的。她说了她要来。”

“别来了。最好别来了。”

女人坐在儿子床沿上,瞧着李果,目光里有种真诚的怜悯,“你呢,你总不至于——”

“单着。一直单着。没什么不至于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挑花眼了吧。”

“是,相亲不下八百个了。”李果笑了。深深的钝痛从身体里涌上来,他觉得脑门上渗出了汗珠子。

“那么,你最想实现的愿望,是成个家?”

“不知道。”

“不知道?”

“不好说。”

“不好说?”

“当然不好说——”

“要照我说吧,任何事情都有风险。你踢一辈子球,这腿不也——”

现在,他觉得阴茎深处也传来剧痛,像碎了一样。

“我想踢到八十岁。”他咧着嘴说。

“哈哈,目标是远大的,骨头是脆弱的。”女人说。

“你儿子他爹,不踢球?”

“他才不呢。打麻将,就爱打麻将。能鏖战七天七夜。”

“那你怎么——”

“傻呗,他说了一定带你去香港迪士尼呗。”女人笑了。她笑起来挺好看也挺耐看的,有种她这年纪少有的羞涩。她撩起刘海,让他们看一块小小的疤,“喏,烟灰缸敲的。他说这才是男人该干的。”

他们说不出话来。

“我让他滚蛋。我让一个打七天七夜麻将的男人滚蛋。”女人又笑了。

“他真滚蛋了。”

“是,真滚蛋了。”

“他要给我买保时捷。”男孩插话说,“他说了要给我买保时捷。”

“行啦行啦,你就等着吧,你小子,你就等着吧。”

E

当王重李果聊起罗纳尔多的时候女人就插不上嘴了。他们一起回忆外星人两次重伤两次复出还一口气拿下世界杯的辉煌历程。这个长着一对兔牙的家伙真不是吹的。就算他现在肥得面目模糊,像个标准的杀猪匠,你又能对一个曾经站在巅峰上的天才说什么呢?你哪有资格说些什么?就连马拉多纳也没资格说什么。罗纳尔多印证了王重的话:受伤的地方会长得更结实,像铁一样结结实实。王重的偶像正是大罗,而他本人,李果,更喜欢小飞侠罗本——位置相同,踢法也相似。右路起飞内切左脚打门。他经常情不自禁地模仿他而且模仿得很好。鉴于他的速度,能防住他的后卫确实少见,更不用说那些业余的三脚猫的老家伙了。

“所以你完全不用担心。”王重说。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担心的是,还要不要回来。”李果说。

“好了咋不回来?”

“是啊,好了咋不回来。”

“不要胡思乱想。你现在要面对的是——”

李果瞧着孩子,瞧着他黑黑的却又白得有些异样的小脸。

“嗯,医生会把这条腿锯开,然后钉上螺丝,然后拧上,然后缝起来。就像对付一条死狗。”

“你是活的。一条活着的老狗。”

“哈哈,一条还能喘气的老狗。”

“别怕,”女人说话了,“你看这小子,手术整整七个小时,把断掉的部分接上了。要命的还不是这个,要命的是矫正牵引。疼哪,也得受着。”

“是啊,也得受着。”王重说。

“这小子,睡着了才哼出来。平时没哼过一声,没叫过一声。”

他心里肃然起敬。小家伙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咕哝着什么,也许在模仿汽车马达,轰隆,轰隆。他没法想象他居然想当一名赛车手。也许跟他那个滚蛋了的爹有莫大关系吧。儿子通常和爹有莫大的关系。他收回目光,心里一阵翻腾。有种想哭出来的干巴巴酸溜溜的感觉,就像自己再也不是自己了并且再也回不到从前的自己了。

“还有多长时间?”他说。

“什么?”王重说。

“手术,还有多长时间?”

“快了吧,十分钟?”

“嘿,你真没有什么愿望吗?”女人微笑着说。

“暂时没有。”李果说。

“我才不信哩。”

他笑了。

“你的毛丽丽也该到了。”王重说。

“忘了她吧。”

“那就忘了吧。”

“我本来就他妈的没放在心上。”

“又冒脏话啦!”

“啊,抱歉,抱歉。”

“没事,”女人宽容地说,“他脏话听得多了。他爹骂得太多了,几卡车都拉不完。”

“保时捷,他说过要给我买保时捷,他说过。”孩子大声说。

“当年他就在我们新家楼下,背着穿婚纱的我,满头大汗地说他一定带我去香港迪士尼。一定去,不去他就不是人。”

王重低下头。

“将来,他长大了,真要开赛车,咋办?”李果说。

“早着哩,还早着哩。”

“买东南菱帅嘛,换六缸发动机嘛。”孩子嚷嚷起来。

三人哈哈大笑。他笑的时候暂时感觉不到疼了。

“我能开着东南菱帅参加F1吗?”孩子说。

“这是你最大的愿望?”李果说。

“参加F1,就是我最大的愿望。”

“不瞒你说,我从小就梦想踢世界杯呢,一直一直想踢世界杯呢。”

“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他说不下去了。

“后来呀,你的腿就断啦,笨蛋。”

他们又笑起来。

几分钟后,小护士推来一辆担架车,王重和女人一起把他抬上去。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大汗,像被人挖坑埋了,整个儿埋了。这种快死的感觉太要命了。断掉的地方多夸张啊,他不敢看它,更不敢盯着它。小护士推他出去,女人跟上来,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他感到她的手暖得像炉火一样。

“放心吧。”女人说。

“放心吧!”男孩大声说。

他无声地笑了。因为躺着,他已经看不见男孩。他听凭小护士带他一路往前,速度不快也不慢。

王重跟到手术室门口。进去之前,李果让小护士稍等,他有话要说。小护士退开了,王重凑到他身边。断了腿的右前卫让他务必再帮他一个忙,一个很小的忙。嗯,这点小事对王重来说算什么呢?——我向你们保证,世上没有比这个更小更简单也更容易实现的愿望了。

F

没错,我就是王重。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或为了更好地完成叙述,我不得不藏了很久。是的我没办法直面前妻给我戴了绿帽的那段脏得像坨狗屎的往事。不是没勇气而是不乐意,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我只能把它交给小说家陈鹏,让他想怎么写怎么写,好在,这家伙总是点到即止,没把我那些更惨的经历说出来。那会是下一个小说了,《暴力史》,你们觉得这标题如何?我保证那是一个很棒的小说,一个中篇小说。我保证。

手术室大门关上之前,李果使劲扬起脑袋,冲我挥了挥手。

我在医院门口打车直奔沃尔玛。在玩具专区没找到保时捷,却意外发现一辆火红色法拉利F1。我回来时十点不到。护士说过,手术最少四个小时。我直接去了病房,把它捧到男孩和女人面前。你能想象他们的表情。

“是这个吗?”我说。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法拉利耶,我的老天!”男孩大叫。

我告诉女人,李果的儿子,如果他真有一个儿子,也该6岁了,正是玩车的好时候啊。否则,过了这年龄——

“我懂。”女人说。

我走出病房,来到手术室门前走廊上。没有一个人。晚上,通常是没有这么大的手术要做的。白色塑料椅子非常硬,外面风声很大,墙上一块窗户玻璃破了,北风呼呼灌进来,很快就让我刚冒出来的细汗凉透了。北风还把楼下花园里的缅桂清香送进来,让人又冷又舒服。疾风知劲草。疾风知劲草。我莫名奇妙地反复念叨这句话。那个叫毛丽丽的女人不会来了,否则早就打了李果手机。而手机,就揣在我兜里。不来就不来吧,他见识过的女人还少吗?此时,远处东风路上传来汽车轰鸣,有人在隔壁走廊上踱来踱去。我看见孩子的妈走过来了,穿一双白色高跟鞋,像踩着提前落下的白雪,咔嗒咔嗒一步步靠近,和我间隔了一个座位,轻轻坐下来。

作者简介

陈鹏,1975年生于昆明。国家二级足球运动员。小说家。曾获十月文学奖、湄公河国际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滇池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出版长篇小说《刀》、中篇小说选《绝杀》《去年冬天》,短篇小说集《谁不热爱保罗·斯科尔斯》等。现任大益文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