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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0年第2期|王小王:欢聚一场(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0年第12期 | 王小王  2020年12月08日06:21

楚楚几次伸手去扶父亲,都被甩开了。她只好紧紧跟着,奓开双臂若即若离地拢着父亲的腰,随时准备扶住他。父亲站住,质问道:“你干什么!我自己不会走吗?”

楚楚整晚失眠,像被火煎了一夜似的,从里到外又焦又脆。父亲这一吼,她便感到自己在慢慢开裂。但是不能裂,她把自己重新粘起来,挤出一脸笑,撒娇。父亲瞪她一眼,继续往前走,看得出腿上暗暗使劲儿,脚步快了,却更显踉跄。楚楚的笑容便塌了下来,她拍了下额头,命令自己清醒点儿,同时命令父亲道:“慢点儿!摔倒了怎么办?”

父亲不吭声,像没听到。楚楚刚想拽住他,他自己却突然慢下来,手挥动着,去够旁边的墙,没够到,晃了几步。楚楚慌了,忙上前撑住他的身体,一迭声问:“怎么了?怎么了?”父亲的嘴唇和眼皮都倔强地闭合着,眉头紧拧。楚楚看到他脸上渗出汗珠,忍住了自己的唠叨,掏出纸巾,默默替父亲擦汗。

父亲站了一会儿,又开始向前走去,但主动把手撑在楚楚架起的手臂上。

楚楚暗暗叹了口气,将另一只手覆在父亲的手背上,不断摩挲那手上布满老年斑的干燥皮肤,心里涌上悲愁。

楚晏明上周三晚上癫痫发作,他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他说出的话别人都听不明白,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听不明白别人说的话。他的头突然晕得厉害,一动就天旋地转,他知道要出问题,但是咬紧牙关挺着。女儿吃饭时说刚完成一个大项目,能赚很多钱。她很高兴,他不想让她又不高兴。

赚钱本来是他的事,现在变成女儿的事了,她从研究所辞职去了外企,扔掉了苦学十年的专业。直到瞒不住了,她才嬉皮笑脸地说在研究所没意思,没前途,“挣那么点儿钱,怎么买私人飞机。”“放屁!”楚晏明骂了一句,马上就后悔了,他想跟女儿道歉,又说不出口,只好摆了摆手说,“你,你……”他本想说“好自为之”,可是想了半天也没想起这个词。等想起来的时候,见女儿朝自己笑着,又说不出来了。他心疼,他知道女儿心里委屈,她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他不该骂女儿,该骂的是他自己,怎么就不听医生的话按时服降压药呢,怎么就脑溢血了呢,“笨蛋,自作聪明的傻瓜”。

癫痫是脑溢血手术的后遗症,要吃药控制发作。他害怕药物的副作用,也不相信自己会癫痫,吃了一段时间,就偷偷停了药,没想到那可怕的东西真的来了。他记得那感觉,就像被恶魔附了体似的,身上没有一个地方听从自己的控制,疯狂地抽搐着。他在医院里醒来的时候,看到妻子和女儿挤在病房里一张小小的看护床上,眼泪就流下来了。他见过癫痫病人,那样子又可怕又难看,不想自己也变成了那又可怕又难看的人。他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可是女儿听到动静,马上就醒了,也可能她根本就没睡着。他听见女儿边下床边问他怎么样,便赶紧翻过身,把眼角的泪水蹭在枕头上,假装还在睡。妻子身体也不好,被自己这样折腾着,他心里骂自己不懂事,却又不敢说自己停药的事,怕惹她生气。

这次的感觉跟上次发作前一样,他害怕了,但是这段时间他都按时吃药,为什么癫痫还是会发作呢?他控制着自己,想跟女儿聊聊天,祝贺她几句,便咧开嘴,笑着对女儿说话,可是女儿的脸却马上阴下来了。他知道了,肯定自己说出的话又是颠三倒四的,跟心里想的不一样。他闭上嘴,任凭女儿问什么也不吭声。他看到女儿和妻子小声嘀咕,妻子马上拿了血压计过来要给他测血压。他扯着笑容摆手拒绝,被妻子拽过胳膊套上了血压计的绑带。他也紧张地盯着血压计的表盘,可是上面显示的数字他根本看不懂。他看到自己的右手开始抖动,然后是整个右臂,然后腿也抽动起来。女儿把氧气罐拿过来,紧张得手忙脚乱打不开盖子,他想跟女儿说别着急,爸爸没事儿,但他的舌头不听他的。他听见女儿打电话叫120。又要去医院,他讨厌医院,可是现在他毫无办法。

护士一大早就来提醒于胜利,别忘了八点前去内科门诊楼做增强CT,把于胜利搅得再也睡不着。他昨天从县医院转到省城这个全国有名的医院来,大医院的气势让他兴奋不已,雪白的病床又太过舒适,让他舍不得入睡,于是他躺在床上回顾这段惊心动魄的日子。等到伤心和惊恐把他折磨到半夜,慢慢地他就累了,那些事好像变成了一个别人的故事,有了催眠效果,他平静地睡了过去。睡得还很酣沉、很解乏,以至于早早醒来也不觉得困倦,反有些精神抖擞。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进省城,一想到偌大个繁华省城正在外面等着他,他便兴致盎然地起了床。

医院在一个十字路口的拐角处,剩下的三个角各矗着一个大商场,高大的广告牌子贴在楼面上,全是俊男美女,一个个那么大。有个卖口红的,那女的光是一张嘴就有一张床大,光是那张脸就比他的家还大。广告牌子他见得多了,他也是生活在大城市的人,那座海滨城市离家乡很遥远,但已经是离得最近的有大海的地方。那里有钱人多,旅游的人也多,用他老乡的话说:“垃圾堆里全是钱。”可是今天这些广告牌给他造成了刺激,为啥上面那些人就长得那么好看,活得那么滋润,一件衣服的钱比他一辈子挣的钱都多,一张嘴比他一张床还大呢?他扯扯自己身上的衣服,挺挺胸,好像上面那些大眼睛在盯着他看,他不想让那些“大人物”瞧不起。刚到七点街上的车就这么多,在他眼前来来往往的,看得他心烦。

一九九九年底,于胜利离开了家乡。他没有一天不想着离开这地方,不明白自己为啥一直没踏出去一步。二○○○年即将到来,这个有三个零的年份莫名带给他天大的勇气和豪气,世界上生生死死那么多人,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一脚跨过两个千年。于胜利挡不住自己了,他必须要做点儿什么。旁人的喜庆也驱赶着他,已经有人家开始杀年猪。他再不能忍受,迅速卖掉所有能换钱的东西,郑重锁上他那座空荡荡的土房,搭上乡邻的拖拉机去镇上坐火车。四十多岁的光棍儿于胜利在颠簸的车斗里缩成一团,眼泪和鼻涕虽然不时被他用棉大衣的袖头抹去,但道道湿痕仍旧搞得他的脸在冷风中痛如刀割。望着那慢慢变小的灰蒙蒙的村庄,他想,自己就是捡破烂儿也再不回来。

所以一个月前他回到家乡的时候,满含羞愧,他出走了二十年,还是这样灰溜溜地回来了。只有回家他才能享有民政局的医疗补助,这个理由实在难以启齿。其实家乡并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那些让人痛心的事跟这块土地并无关系,他的家乡跟其他所有人的家乡一样,也要承受无法摆脱的自我命运。然而于胜利想不到那些深远的事,仿佛都跟他无关,他只信自己看到的。他恨那地方,尽管后来他是在乡亲们的接济中长大,那里应该算是他的恩土,但他觉得那都是家乡欠他的。他就是恨那块土地,也恨田野里那两座并肩而立的坟。

此时于胜利在街角站成一截矮柱,眼前不见楼街人车,却望到那两座坟,想到自己也将在不久后的一天变成一个坟头,突然意识到死亡的强大,它并不会因为你拒绝就不到来。于胜利感到心头冷热交织,让他难以承受。他抹干眼睛,转身大踏步走回医院,像二十年前独自走向大海迎接千禧年的到来。

医院里已经挤满了车和人。于胜利穿插其中,掠过一张张或忧急或痛苦的脸庞。看到这么多得病的人,他心里生起同情,同时,也感到了被同类包围的心安。离内科门诊楼几步远,突然下起了雨。于胜利被雨一淋,突然感到有点儿慌张,他跑进门去,仍感惊魂未定,站在那儿不知该往哪儿去。

“谢谢啊,请让一让,请让一让,谢谢,谢谢……”

钟安说了半天等于白说,没有人给他让。他只好动用“武力”,右臂揽住母亲,左臂绷紧,横拨竖挡,总算挤进电梯。母亲进了电梯,马上瘫在他身上。那个瘦小的身体几乎没有重量,他把母亲搂紧,轻轻拍着她的背。

五楼到了,钟安扶母亲挤出电梯。

那老女人蹲下来,手捂着肚子,额头上贴着灰白的发际线迅速沁出一圈汗珠。人们急急绕着她走,没人认真看一眼,他们觉得自己的焦虑和痛苦不比任何人少。

钟安索性把母亲横抱起来,穿过走廊走到尽头。一扇宽大的玻璃门隔开这个区域,与门外的混乱嘈杂不同,门内安静明亮,虽是白天,但走廊里仍亮着灯,雪白的墙壁被映照得更显清冷。钟安感到母亲突然变沉了,他手臂一颤,母亲向下滑落,一屁股坐在地上。钟安拉了她一下,竟然没拉起来。

钟安跟着母亲的目光看向门上硕大的红字。他原以为母亲不识字,但此刻知道母亲已猜出了那字的意思。

他后悔自己粗心,迅速盘算着怎样化解。钟安是个聪明人,总能很周全地解决问题,在单位里既得领导赏识,又不被同事妒忌,被公认为智商和情商双高,是个当官的好料子。他很快想好说辞,蹲下来,装作轻松地说:“这医院人太多了,根本挂不上号,幸亏我有个同学在这儿,让他先给开检查单,走个后门儿。”

母亲抬眼看他的脸,他努力保持着笑,嘴角僵得有点儿抽动。编一个善意的谎言来使问题得到妥善解决,这种能力时常让他自得,可现在他望着母亲的眼睛,心里却涌上从未有过的绝望,感到自己竟如此无能。所有那些引以为傲的东西迅速褪掉光环,皱缩成一团脏布,他啐弃自己曾将它们看得那么重要。

他不知道母亲心里在想什么,这时他才惊觉,自己竟从没有关心过母亲在想什么。少年时起,他就对这个家失去了认同感,觉得父母只是生养他的两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他们那样无知,根本不懂他脑子里装的大问题。就是这两个无知的人却拼了命供他读书,可他竟也浅薄地认定他们不过是想通过他的成功来改变贫穷的命运。他从没有跟父母谈心的行动和欲望,在他心里,他们周而复始没有创造性的劳作毫无意义,只是为了活着。钟安在母亲的目光中忏悔,因为意识到自己对这最亲近的生命的漠视而痛苦。带母亲看病此前还只是儿子的责任,从这一刻起照顾疼爱母亲的愿望取代了他从前那些披着瑰丽外衣的虚妄追求,涨大成了他全部的理想。

钟安俯下身来,环抱住母亲,在她枯乱的白发上轻轻一吻。母亲抖颤的身体平静下来。钟安温柔而有力地架起她的胳膊,扶着她走进癌症中心。

佟素丽欣赏地看着儿子的后脑勺,心想到底是我儿子。儿子好像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回头得意地朝她笑。停车场早挤满了车,找不到车位的车子在院子里转圈儿,或者要停到医院最角落的一个院子里去,那儿正在扩建停车场,还没完工,到处是建筑垃圾,一下雨满地泥泞。佟三儿才不会把车停到那种地方,他招手把停车场的保安叫过来,偷偷塞给他五十块钱。保安看着钱,脸上比刚才更严肃,让人以为他要拒绝。可他皱着眉头默默接过钱,又默默移开护栏,让佟三儿把车停进了医院职工停车区。佟素丽撇了一下嘴,回应儿子的笑,说:“就你小子鬼点子多。”

车刚停好,坐在副驾驶的大女儿就急火火下了车,来帮母亲开车门。二女儿那一侧空间有点儿小,一边费力地挤出车门一边说:“给五十太多了,给他二十就得了。”

佟素丽笑着摇了摇头。

佟素丽三十五岁就离了婚,一个人带三个孩子。她的家业从一个小吃铺变成四个大饭店和两个豪华洗浴中心;三个孩子都改了户口,变成她的姓。这都是她的成就,她为自己感到自豪。

但她知道自己不是好母亲。离婚时她坚持要孩子,母爱当然占了一部分,但不能否认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要惩罚丈夫。生老三那会儿已经计划生育,丈夫为了要儿子交了罚款又丢了公职,他倒不是多想要儿子,但他是个孝子,要给家族留后。离婚时他不要女儿只要儿子,佟素丽偏不给他儿子,又不能也不要女儿们,这样三个孩子就都跟了她。本来有错的是那男人,可是离婚后她却成了被指责的不负责任的一方。连她的父母都认为她应该忍耐。“男人都是属猫的,偷个腥有什么大惊小怪,还闹离婚,把你能的。再不济你也得把这两个丫头塞给他,这可好,你一个女人拖三个油瓶,看你怎么办。”母亲说起这话来竟有些狠叨叨的,让佟素丽打消了把孩子们托付给父母照看的念头,用母亲的话来说,她“从小就是个犟种”,她决定犟下去给他们看看。前夫遵了母命,来求过她几次,最后甚至提出为了儿子可以复婚。佟素丽盯着他那张好看的脸看了半天,冷笑一声,给了他一个答复:“滚!”

可是现实并不照拂任何人的情绪和境况,离婚后不到一年,佟素丽所在的国营厂倒闭,她下岗了。贫穷像个大功率的抽风机,将她的生活情趣抽得一干二净,也使她的母爱变得越来越稀薄。三个孩子像三个讨债鬼,让她既怕又恨。艰难、混乱、晦暗,她甚至生过自杀的心思。后来还是父母和兄长帮了她,他们拿出所有积蓄帮她兑下一个小吃铺。亲情和窘迫共同消磨了她的自尊,她接受了他们的帮助,同时也要接受他们的安排——他们塞给她一个男人,一个丑陋的老男人。母亲在他们结婚的夜里,终于也卸下倔强的外壳,哭着对她说:“女人没个男人不行的。妈知道你心气儿高,可是你岁数不小了,又带着三个孩子,不好找啊。这男人老实能干,起码给你搭把手,帮你把孩子们养大,把日子过下去啊。”

可那男人没过几年就死了,佟素丽没爱过他,还是在他死的时候偷偷哭得昏天黑地,她是哭她自己的命。母亲试着又劝了她几回,终因觉得上次安排的失误而底气不足,不再勉强。她变得愈发刚硬,有了一个跟英国那个女首相相同的外号,“铁娘子”。

大女儿、二女儿、小儿子,她习惯叫他们佟大、佟二和佟三儿。她把他们养大了,靠她一个人的力量。两个女儿的性格在她的刚强下被压迫得软绵绵,而儿子却越来越像父亲。佟素丽恨那男人,但却没办法不喜欢自己的儿子。骄纵的后果是让他成了个游手好闲的人,但没关系,她有的是钱,不会让孩子们再受苦。她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了很多东西,但也已无力遗憾。生活逼迫着她成了一个新的佟素丽。佟素丽此时被佟大、佟二和佟三儿簇拥着,她想,自己就是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

楚楚对这医院的布局已经非常熟悉。父母年龄渐长,身体总是出现各种问题,她这几年常领他们看病、检查身体,父亲脑溢血住院的时候,她还请假陪了一个多月,各种流程比咨询台的小护士还清楚。外面下雨,她领着父亲走连通住院部和内科门诊间的空中走廊。走廊七拐八绕,连着好几个楼,每到一个岔路口,父亲都停下来仔细辨别方向。楚楚原本是个路痴,在这从小长大的城市里开车还必须要开导航才找得到路,而医院里的路她却记得真切。父亲却像是个身上装着雷达的人,即使在毫无标记的野外也分得清方向。可那是得病前的父亲,现在他已丧失了那些本领,别说南北,左右都分不清了。

父亲又停下来,楚楚说右转,他说不对,左转。他不相信楚楚,但也不相信自己,站在那儿犹豫。这个情景每个交叉口都要上演一次,楚楚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别想了,想你也想不起来,左右都不分,还说什么左转,你知道哪边是左?”

楚楚认定父亲只是为了跟自己对抗,就像她小时候毫无理由的叛逆。她感觉自己又裂开了,但她也懒得再努力粘起来。她补了一句:“爸你能不能听点儿话,烦死啦!”

她是真的烦。她初到外企,处处不适应,手里做了个大项目,快要签合同的时候被另一部门抢了去。回到家她还要对父母撒谎,说项目做成了,得了一大笔奖金。男朋友催了几年要结婚,她也着急,想生个孩子,可是父亲突然病了,母亲身体也不好,她生了孩子便难以两顾,现在她和男友越来越疏远,分手似乎已不可避免。父母问起,她还要谎称男友出差。她本以为可以做一辈子的小公主,没想到无忧无虑的日子说走就走,她现在的生活里全是忧和虑了。楚楚为自己感到难过,觉得做了这么多牺牲,父亲却还不理解,却还要耍性子。她不耐烦地回身去扯父亲的手,却见父亲正呆呆地看着她,目光里竟充满了惊恐和陌生。

楚楚被这目光一惊,心痛起来。

难道自己已经嫌弃父亲了?他不再是那个你可以依靠的人,你就觉得他没用了?他还没有那么病弱不堪,还能自理,有一天他老得不能动了,你又会怎样对待他?楚楚心里问了自己好多问题,她被这些问题吓住了,不敢去想答案。

父亲病后记忆力严重受损,他不想承认这个事实,总是逞强,有时还会趁母亲不注意一个人偷溜出门,楚楚只好在他脖子上挂个牌牌,写上家里的住址和自己的电话。后来她发现父亲只当着她的面带上,出门的时候反而偷着摘下来。她劝说无效,只好改成训斥,训斥也无效,便声泪俱下。父亲像个小孩子一样局促地道歉,终于妥协了,戴上牌子,怕出门忘记了,睡觉也不摘下来。

楚楚躲开父亲的目光,低头看他身前的那个牌子,把它摘下来放进自己的口袋。她提醒自己记着以后每晚帮父亲摘下来,必要的时候再帮他戴上。怎么没有想到,父亲戴着那个牌子睡觉会不舒服呢?怎么没有想到,父亲抵制它并不是为了与自己作对,而只是为了维护他的自尊呢?

楚楚轻轻抱住父亲,在他耳边说:“爸,对不起。”

这句话说出来,她才发觉自己对不起父亲的事太多了,从小时候的任性,到她对父亲健康的疏忽。她强忍的泪水终于流下来。

父亲的眼圈红了,拍拍她说:“好了好了,往哪边走?”

“这边。”楚楚挽起父亲的手臂,父亲顺从地跟着她。

父女俩慢慢走着,气氛有种沉郁的温馨。楚楚突然被撞了一下,连带着父亲也被撞得趔趄了几步才站稳。她刚想骂人,看到一个年轻男人汗涔涔的脸。她从那张毫无共同点的脸上看到了自己,没等那人说对不起,她赶紧自顾先说了句“没关系”。

男人说:“对不起对不起,请问放射科怎么走?”他怀里抱着一个表情痛苦的老女人。

楚楚说:“跟我走。”走了几步才发现,她和父亲走得太慢,便往前一指说,“快,你先走。前面有指示牌,右拐就到了。”

“大夫,我要做这个。”于胜利忘了自己做的检查叫什么,便把手里的预约单递给护士看,他分不清医生和护士,穿白大褂的一律称作大夫。

护士接过单子看看,还给他说:“去注射室等着打针。”

于胜利着急了,“打什么针啊,我不打针,让我做检查,做了检查才能给打针。”他想这大夫啥也不懂,不检查怎么知道打什么针?

护士摇了摇头,又把他手里的单子扯过来,然后指着上面给他看,说:“你做的这个叫增强CT,要注射造影剂才能做,在注射室等着就行了,里面的护士会叫你的名字。”

于胜利连忙点着头说“噢噢噢”,其实他还是没听懂。不过“注射室”三个字他是认识的,他很快找到了那三个字。

他踱进里面,站在那儿不知所措。护士过来问:“大爷,你是来做检查吗?”

于胜利忙双手捧上自己的预约单,“是是是。”

护士接过预约单看看,还给他,扶着他到椅子上坐下。于胜利感觉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和体贴,突然觉得得病也不是什么坏事。

佟大挽着母亲的胳膊,佟三儿给她们撑着伞,佟二在后面抱着她和母亲的包儿。四个人快要走出职工停车场的时候听到有人大喊:“哎哎哎!”

他们齐刷刷扭过头来,见一个男人从车里探出半个身子,手指着他们,话却是冲那保安说的:“哎,怎么回事儿,他怎么能进去,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啊!”

保安打算不理睬,别过身子要走。没料到那人下了车,准备动手去移开栏杆。佟三儿不等保安做出反应,几步蹿过去,喊道:“你干什么?这是医院职工停车区你没看着啊!”

那人的手停住了,但语气不再那么坚定:“我看着了,可凭啥你车就能停职工停车区啊?”

佟三儿把手伸进裤袋,掏出一张卡朝那人晃晃,“废话,我是医院职工我当然能停啊?”

那人愣了一下,钻进车里,开走了。

佟三儿一边把卡放回裤袋一边嘀咕:“凭啥我能停,我就是能停,跟我比?”

佟二问:“你那是什么卡?”

佟三儿说:“加油卡啊。”

母女三人大笑。

佟三儿回头看那保安,见保安还怔着,便朝他摆摆手。保安终于笑了笑,应该是感激他的解围。

佟素丽想了想,还是对儿子说:“你以后不要这样。”

佟三儿说:“妈,我知道。今天这不是为了你吗?”

佟素丽“哼”了一声,但心里还是止不住地高兴。

“妈,你看你,一点儿都不像有病的样儿,你别害怕啊,咱们就是检查检查,现在医院就为了收钱,不至于像大夫说的那么严重,咱也不差钱儿,让检查就检查呗。”

儿子这么一说,佟素丽却一下子又难受起来,她捂着心口向下瘫。佟大、佟二埋怨佟三儿话多,一边一个架着母亲走进内科门诊楼。

佟素丽享受着三个孩子的闹腾。她不怕人家说她的儿女没出息,有出息又怎么样,她见过太多有出息的例子,那些小精英们漂洋过海,把老父老母留在家里,老夫妻两个都健在还好一些,只剩一个的万一有个病痛的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她把三个孩子都拢在身边才觉得踏实。

走到放射科,佟素丽看到一个瘦弱的老女人独自一人蜷在走廊椅子上,她感到了自己的优越,叹了口气,对佟二说:“你看这老太太,一个人多可怜。”

佟二扭头看看,说:“人家有儿子呢,您别瞎操心了。”

钟安抱着两大瓶矿泉水跑到母亲身边。

楚晏明一走进注射室就重重坐在椅子上,头靠在墙上,闭起眼睛。这次癫痫发作明明没有上一次严重,却不知道为什么好几天都恢复不过来。头晕得厉害,每天只想昏睡,毫无胃口,反应迟钝,右侧肢体也更麻木了。

楚楚站在父亲前面,看着他,心疼地摸着他的头发。愧疚不但没有因为刚才说出那声“对不起”而减轻,反而一波一波更加汹涌。

大夫一个月前给父亲新换了瑞士进口的抗癫痫药,让半个月后去复查,她正忙着那个大项目,看到父亲状态不错,就没及时领他去医院。这次住院后,父亲的主治医责问她为什么没按时领老人来复查,她才知道这种药有一个初始药量,服用一段时间后要酌情增加药量,父亲一直按初始药量服药,每天六百毫克,按他的情况至少要增加到九百毫克才有效。她听了大夫的话,想都不想转头便责怪母亲不提醒自己。

现在想来,她其实明知半点儿怪不得母亲,全是自己的错,只是她早已习惯了在父母面前任性妄为,不愿意承担一点儿责任。

就连父亲当初脑溢血,她也怪在母亲身上,说她对父亲照顾不够。她记得自己在手术室门外对母亲吵嚷,责问她为什么不看着父亲吃降压药。母亲当时没说什么,听着她的数落,泪水在眼眶里噙着。楚楚承认,自己当时被吓坏了,可那巨大的惊恐除了有对父亲的担心,更多的难道不是害怕自己将要承担的责任吗?楚楚感到自己对不起父亲,对不起母亲,进而觉得似乎对全世界都怀有亏欠。

但已逝去的不能重来。只有这样,只能这样,一切凝结在这里,变成今天的样子。楚楚的手更加温柔,像抚摸一个脆弱的婴儿。

楚晏明感受着女儿的手,他身上难受,心里更难受。他怪自己不争气,给女儿增加了太多负担。还有妻子,身体一直虚弱,自他病后又瘦了一圈儿,面容迅速地衰老下去,但她却似乎更坚强了,每天照顾自己,现在她既是自己的妻子,又是自己的母亲。他想着妻女,心里既痛又暖。

“佟素丽!”

“来了来了。”佟二听到护士叫,举起手跑过去。

“你是患者?”护士问。

“我不是,我妈是。”

护士顺着佟二手指的方向看,说:“嗬,这娘俩儿可真像。好,知道啦!”

“李国柱!”护士拿着手里的记录叫另一个名字。

“这儿呢。”一个头发花白,但扎着辫子、穿花衬衫的半老男人应道。

护士调侃道:“哟,艺术家呀。”

虽然没有人笑出声,但是注射室突然有了一种软软的无声的欢乐,像棉花糖,尽管很快就化掉了。

一个小伙子说:“您说对了,我爸是画家。”

叫李国柱的男人摆摆手,面有愧色地笑,似乎以病人的身份坐在这医院对不起“画家”的称号。

那小伙子也就二十出头,李国柱看起来却有七十多岁。护士抿着嘴笑了一下,小声对旁边的一个年轻护士说:“这肯定是小媳妇生的。”

年轻护士拍了她一下,“林姐,你又瞎说。”然后扭身拿着脉搏和氧饱和度仪走出隔间,去给佟素丽和李国柱测脉搏。她在本子上记录了测量时间和脉搏次数,拿出一板药片,给佟素丽两片、李国柱四片,让他们服下。

李国柱念着年轻护士胸卡上的名字:“张圆圆。”接过药说,“谢谢圆圆,一次都吃掉吗?”

张圆圆点点头,“四片一起吃。”

佟三儿发现了问题,喊道:“哎,为什么给他四片,只给我妈两片呢?为什么让我妈吃药,不给别人吃药呢?”

没等张圆圆答话,被她称作“林姐”的老护士正好走出来,便问:“你到底是怕吃少了,还是怕吃多了呀?”

本来就像一堆紧压在一起的石块,阴郁紧张,透不过气来,现在那些石块被晃动了一下,松散了一些。张圆圆这个月才转来与林姐搭档,她原有些瞧不起这老护士,干了这么多年普通护士也没有提拔,都说她爱说笑,没正经,让人不放心。相处一段时间,张圆圆发现自己渐渐喜欢上了她,原来面对病人时心里那份焦躁不知不觉就被她的玩笑驱散了。张圆圆听到周围轻轻的笑声,也放松地笑了。

佟三儿有点儿不好意思,摆摆手说:“我就是随便问问,算了算了。”

张圆圆说:“是这样,你母亲和那位李大爷是做冠脉CTA的,过程中要求脉搏稳定并低于每分钟六十五次。这个药是倍他乐克,有降低及稳定心率的作用。李大爷的脉搏更快,每分钟七十四次,所以多吃两片。其他病人有做其他脏器增强CT的,有做脑血管CTA的,要求都不一样。这么解释,听懂了没有?”以前她懒得对病人解释这么多,越问她越烦,现在她觉得耐心回答个问题其实没有那么难。

佟三儿连连点头,“懂了懂了。”

“我这心脏不争气啊,平时心率也就六十多,一看到美女就心跳加快。”

这话是李国柱说的,显然是说给张圆圆的。张圆圆破天荒地没有生气,她平时最讨厌言语轻浮的人。“得,那您赶紧闭目养神,别看我了,把心跳降下来要紧。” 她觉得自己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林姐,不由得笑着摇摇头。

于胜利嘿嘿笑了,用胳膊肘捅捅坐在他旁边的人,说:“这俩护士挺好,亲切。”

楚晏明睁开一直紧闭的眼睛,扭头看了看捅他的人,见那老头儿脸面黝黑,穿着一身皱巴巴的格纹睡衣,却文绉绉地说出“亲切”这么个词,很是滑稽,忍不住也咧开嘴笑了。

楚楚也注意到了坐在父亲身边的老人,问道:“大爷,您多大年纪了?”

“六十二!”于胜利干脆地应道。

楚楚有点儿吃惊他这么“年轻”,比父亲还小几岁,他看上去起码有七十二了。楚楚改口叫他“叔叔”,接着问:“叔叔,您什么病呀?”

“肺癌!”于胜利高声回答,像小学生抢答一道数学题。

注射室里突然静了下来。

里面坐满了,钟安和母亲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他不断督促母亲喝水,母亲摇头说:“喝不下去,肚子胀得疼。”

“妈,忍一忍啊,护士让把这两大瓶都喝进去。乖啊,再喝点儿。”钟安轻声劝着,像哄女儿。

女儿还不到两岁,跟奶奶很亲,让钟安很欣慰。钟安博士一毕业就结了婚,留在省城,工作是岳父给安排的,房子是岳父岳母给买的。他把岳父岳母当成了亲爹亲妈,结婚三年多了只在第一年春节时回过一次老家。父母都是老实淳朴的农民,告诉儿子要好好孝顺岳父岳母,从来没跟他提过任何要求,他每逢年节给父母打点儿钱过去,时而打个电话问问家里的情况,觉得这样已经尽到了责任。这次接到父亲的电话,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混账。父亲说母亲已经很久吃不下东西,动不动肚子就疼,这几个月突然瘦了二十多斤,钟安一听冷汗直冒,不好的预感紧紧攫住他的心。第二天他买了票回老家,在火车上才给老婆打电话,说要把母亲接过来照顾,领她看病。他说:“不论你同意不同意,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刚说完,那边就挂断了电话。他想再打过去,好言相劝,但他忍住了。

好在,母亲接到家中,老婆并没有表现出不快,只是借口怕女儿吵到母亲休息,第二天便带着女儿住到了娘家。这样也好,钟安已经在心里悄悄感激老婆。而且,自从读中学离开家,钟安已经很久没有跟母亲如此亲近,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不适应这种相处,反而有些贪恋这样的时光。

钟安揽着母亲的肩,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他那个在肿瘤科当医生的同学悄悄告诉他,他母亲很可能是小肠恶性肿瘤,能不能手术还要看检查结果,让他做好最坏的打算。他感到心脏的地方真实的疼痛,痛得他要发疯。医生同学拍拍他说:“好好陪陪她,看她还有什么心愿……别让自己后悔。”

钟安说不出话来,求助地看着同学。同学说:“你放心,我知道怎么说。唉,这种谎话我每天都说上几遍。”

两个人回到诊室,同学笑呵呵地说:“阿姨,以我的经验看啊,没什么大事儿,不过也得充分重视,估计不但有肠炎,还有息肉,可能要做手术,先做个检查看看。”

母亲不懂,将信将疑地看向钟安。钟安故意不看她,对同学说:“你们这医院像看病不要钱似的,人太多了,根本挂不上号。幸亏你给开个后门儿,给你添麻烦了啊。”同学说:“咱们这关系还用说这话吗?对了,我最近这几个月是临时借调在这儿出诊,平时我在消化内。以后你要找我还去消化内啊。”说完跟钟安挤了挤眼睛。钟安明白了,戏要做足,于是配合地说道:“我说的呢,怎么调到这地方来了,还把我妈吓了一跳。”同学哈哈笑,又对钟安母亲说:“阿姨别害怕,您这病啊,好治,您只要好好配合,很快就好了。现在大医院挂号难,我这帮同学啊,什么病都来找我走后门儿,感冒也上我这儿开药,我都成他们私人保健医了。”

钟安也跟着哈哈笑。他不知道是怎么笑出来的,好像是个被人拧了发条的玩具,一松手就开始笑了。母亲似乎暂时被他们骗过了,看上去放松了许多,不再吵着回老家。钟安知道母亲怕他花钱,她是想着如果是癌症就不治了,花了钱也还是死,还不如早点儿死了,不拖累家人。这下信了他们的话,反倒想着赶紧治好了病,好留下住段时间帮儿子看看孩子做做饭。她忍着不适,听儿子的话,继续大口大口地喝着水。钟安脸上带着笑,不断鼓励母亲,心里却在不断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于胜利昨天从老家的县医院转院到这全省最好的医院来,虽然他知道自己并不应该高兴,但一想到要到大医院看病,而且民政局还会报销他所有的医疗费用,一路上还是止不住有些兴奋,跟陪他的民政局干部聊个不停。到医院后,民政局的人去办手续,于胜利一个人在医院里转悠。他被这医院的阵势搞得有些发蒙,不明白为什么医院比早市场还要热闹。

于胜利正在感叹,突然发现有个胖女人笑盈盈看他。他想了想,并不是熟人,以为她认错了。可是目光不经意瞥过去时,总见那女人盯着自己。这下他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抻直佝着的背,偷偷向上提提松垮的裤子,不由自主地往那方面想了。他没结过婚,曾经跟一个女人搭伙过过一段日子,房租和生活费都是他出的。女人挣的钱全寄回家里。那女人在老家是有丈夫的。她丈夫找过来,没打没闹,还跟他喝过一顿酒,把女人领回去了。她丈夫长得高高大大,但是个瘸子。于胜利舍不得她,伤心过一段时间,他甚至想着她若回来就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给她,可是她到底还是没了音讯。

于胜利的目光也开始控制不住地总是扫向那胖女人,见她模样还算周正,不禁越发紧张。

“大哥,来看病啊。”胖女人终于还是凑过来,开了口。

于胜利扭捏地回答:“啊。看病。”

“大哥,你看着这么精神,不像有病的样儿啊。”胖女人又贴近了一些。

“小毛病,小毛病。”于胜利嘿嘿笑起来。

胖女人说:“啥病,能跟我说说不?”

“肺,肺……”

“肺炎?”

“啊……”

“肺炎你上这儿来治啥,等挂上号病都好了。我跟你说啊……”

“不是肺炎。”于胜利打断胖女人,纠正说。

“那是肺结核?”胖女人站远了一点儿。

“谁得那病啊。不是,不是。”于胜利有点儿着急地解释。

“那是啥病啊?”

“肺癌。”于胜利答道。

“肺癌?”胖女人有点儿吃惊,“肺癌还是小毛病?”

于胜利不好意思地笑了。

“唉……”胖女人叹了口气。

于胜利也想叹气了,他叹气是因为自己恐怕让女人感到失望了。可是他听到胖女人说:“大哥,你可真傻,你可别被这些西医给骗了。癌症这病让西医一治就是个死,那得找中医啊。不瞒你说,我就得过癌症……”

“啊?”于胜利惊讶地看看她,充满同情地说,“你是啥癌啊?”

“我啊,乳腺癌。你看我现在像有癌症的人吗?”

于胜利瞄了一眼女人的胸,局促地说:“不像,不像。”

“对啊,我早就好了。那中医可神了。哎,你别这么看我啊,人家可不是江湖游医,那可是正规医院,回春中医院,你听说过没,治好老多癌症了。”胖女人说,“一般不给治,排不上,我认识,我领你去,还能给你打折。”

于胜利上下打量打量那女人,狠狠白了她一眼说:“你当我傻啊,你不就是个医托儿嘛。你当我不知道医托儿啊,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你当我好糊弄是不是!”于胜利的反应有点儿激烈,惹来周围一片注目。

“哎,你咋这么说话呢?我好心好意告诉你,你还说我是医托儿。你说谁是医托儿呢?你看你那德行吧,你以为我愿意搭理你啊?”胖女人也狠狠地白他一眼。

“骗子,骗病人,不得好死。”于胜利转身便走,边走边低声咒骂。

于胜利很伤心,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伤心,但他真的很伤心。

人多起来,放射科注射室里的两个护士忙得团团转。

“护士,护士……”

佟大喊个不停,护士忙跑过去,“怎么了怎么了?”

“这都半个多小时了,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啊?”佟大说。

“哎,您是病人吗?”护士问,“您做什么检查,叫什么名字?”

“我不是病人,我妈是。我妈什么时候检查啊?我们来得那么早,等这么久还做不上。”

“您不是病人,那麻烦您站一下,把座位让出来。您没看到还有这么多患者站着吗?患者要打针的。”护士指指座位上方的一排吊瓶架。

佟大只好站起来。站在一旁的佟三儿嘲讽说:“你看你看,让你别喊,座儿也没了吧。等着吧,这不都等着呢吗?”

“阿姨别着急啊,等您心率稳定了给您挂上盐水,然后按预约号码排队检查,排到了医生会来叫您的。”护士附身对佟素丽说完,转身喊,“于胜利,于胜利!”

于胜利忙站起来挥手,“这儿呢,这儿呢。到我了是吧?”

“还没到呢,您先坐下,得给您打针。”护士走到于胜利面前,示意他伸出手臂。

于胜利伸出胳膊,碘酒刚擦上,就咧了一下嘴角。

护士看见,逗他说:“怎么,您这么大了,还怕打针啊?”

于胜利仍然盯着护士手里的针头说:“哎呀,看着就吓人。我身体可好了,从出生开始就没打过针。”

护士在他血管上按按,于胜利忙往回缩。“您别乱动,不疼的。”护士扯住他的胳膊。

楚楚帮忙分散他的注意力,问道:“叔叔,您家里人呢?没人陪您啊?”

“没有。我就老哥儿一个,我是五保户!”于胜利仰头笑着对站在旁边的楚楚说,好像“五保户”的身份让他很自豪。

楚楚愣了,不知该作何反应。

针头插进血管,于胜利闭上眼,咝咝两声。

楚楚心里跟着颤了一下。

楚晏明也被“五保户”吸引了注意力,转头问:“你没结婚吗?”

“没有,谁愿意嫁给我啊。”于胜利的声调降下来。

楚晏明沉默了一会儿,等护士打完针离开了,才想到说什么,“一个人也挺好的,没那么多麻烦。”

“对,一个人多好,潇洒。我活得可潇洒了。您说得对,娶个老婆多麻烦啊,儿子也没用。我有个朋友,儿子都快四十了还管他要钱,他出车祸住院,那小子连个影儿都见不着,还是我陪护的。”

楚晏明终于不知道说什么了,只是对他点了点头,重复道:“潇洒,潇洒。”

楚楚感到父亲的回应有些可笑,但鼻子却有些酸。

佟大占着的座位让了出来,钟安的母亲被护士领进来坐下。钟安在母亲旁边站着,怀里还抱着一大瓶拧开盖子的矿泉水。他将水递给母亲,母亲摆了摆手,说:“小安呀,我肚子实在胀得疼,喝不下去了。”她把身子蜷下去。

钟安拍拍母亲的肩膀,走过去找护士。

“护士,我母亲痛得受不了,这检查什么时候能做上?”

护士接过钟安手里的预约单看看,说:“再忍忍啊,喝完水得等一个小时左右,要等小肠壁充盈起来才行。还是得多喝水,至少一千毫升,要不然检查效果不好,你劝劝她,都喝下去。”

钟安走回来,把护士的话对母亲复述了一遍,母亲艰难地直起身子从钟安手里接过水瓶,咕咚咚喝了一大口,然后忙又把自己蜷起来。

站在旁边的佟大凑过来捅捅钟安的胳膊问:“你妈咋了?”

钟安皱皱眉头,还是礼貌地回答道:“急性肠炎。”

佟大拖长声音“哦”了一声,突然又嚷起来:“哎,不对呀,不对呀,急性肠炎做什么增强CT。”好像她发现了大秘密,要提醒钟安受了骗。

钟安眉头拧得更紧了,压着火气说:“看看有没有息肉。”

佟大又一句“不对”刚出口,就被佟二悄悄拧了一下胳膊。她捂着胳膊看了看佟二,见佟二正狠狠瞪着她,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又冲着钟安母子二人说:“噢,对对,看息肉要做增强CT的。这医院真差劲儿,急性肠炎也不给往前排排。”

钟安看她一眼,感激地笑笑。佟大面露愧色,低下头走到母亲的另一边站着。

佟三儿靠着墙刷手机,头也不抬地揶揄说:“大姐,我看你顺便挂个号,看看脑袋吧。就这智商还做生意,妈那点儿钱不都得让你赔进去啊?”

佟大回说:“你智商高,还不去给妈买瓶水去?这打了造影剂得多喝水。”

“哟,这回你倒明白了。”佟三儿说着出去买水了。

佟大朝钟安笑了笑,然后对佟素丽说:“妈,您看人家这儿子多好,您看您儿子。”

佟素丽听不得任何人说自己儿子不好,连亲闺女也不行,她闭上眼睛说:“我儿子也不错。”

佟大和佟二互相看看,齐刷刷地撇了撇嘴。

钟安的母亲听见,抬起头看看儿子,笑了笑,好像疼痛都没有了,竟是一脸的幸福。

于胜利也看着钟安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坐在旁边的楚晏明说:“这小伙子不错。”

楚楚想起他刚才说过“儿子也没用”的话,知道他那不过是自我安慰,得了病,谁不想有个亲人在身边。“叔叔,您没有别的亲人吗?”她知道也许不该问,可她控制不住好奇。

“没有,我是孤儿,三岁死了妈,十四岁没了爹,这么多年靠自己,你看我不活得挺好嘛。”于胜利在椅子上坐直身体,挺起胸膛。

楚楚只好点头表示认同。

楚晏明忍不住了,开口问:“侄子外甥也没有吗?”

于胜利立马变了神色,“哼”了一声,“倒是有个外甥,是我表姐家儿子。”

“那好,让他来照顾照顾你!”楚晏明斩钉截铁的口气,好像能替他做主。

“呀,还照顾我呢,恁没出息的,一找我就管我要钱,我可不敢让他照顾。他等着我死了把钱都给他呢。我不给他,我谁也不给,我都花了我再死。”

“死”这个字有些刺耳,把注射室里的喧闹压住了。

“您做什么工作啊?”楚楚见他并不像有钱人的样子。

“我啊,捡破烂儿!”于胜利仰起脸答道。

楚楚愣了一下,看着他那张向日葵一样扭向自己的脸,努力回应了一个笑。

“那一个月能挣多少钱?”楚楚问。

于胜利自豪地说:“随随便便就能挣个一千多块。”

这边佟二听到,叹口气,悄悄对佟大说:“你看我这一个包就三万,这世界真不公平。”

佟素丽说:“怎么不公平,咱家钱是大风刮来的?你没见你妈我累成啥样?”

佟二赶紧说:“妈,我是说我自己,不劳而获。”

“你也知道自己不劳而获啊!”佟素丽瞪女儿一眼,可是语气里并没有指责,反而透着些得意。能让三个孩子甚至全家族都指望依靠,佟素丽觉得这是自己的本事。

护士过来,给楚晏明打针。

于胜利看着护士把针头插进楚晏明的胳膊,咧了咧嘴,好像扎在他身上了一样。他突然对身边这个虚弱的老头儿很心疼,小心地问:“你啥病啊?”

楚楚抢先替父亲答:“噢,他没病,就是做个全面检查。”

“噢,全面检查……检查好,没病好。”于胜利看看楚晏明,有点儿疑惑,不太相信他没病的样子。

楚晏明想解释一下,可是又懒得说,他觉得非常累。每次癫痫发作后,都有很多天感到昏沉,也不仅是昏沉,还有些说不清的感觉,就像脑袋里塞进了一团乌云。

对一个毫无遮掩的老实人说了假话,楚楚感到有些愧疚,但她更体贴父亲的心情。父亲是高级会计师,脑溢血后连十以内的加减法都要想很久。康复医生拿着给幼儿学算术的彩色纸卡让他说答案,他算不出,就随口瞎说,问了几次就烦躁地推开,转身躺下。楚楚看到他渗出眼角的泪水,知道他对自己的懊恼。有人问起他的病情,他总是回答:“没事儿了,什么事儿都没有,还跟以前一样。”他不接受现在的自己,不接受突如其来的疾病,不接受现实的变化。楚楚想,那我们就共同努力制造一个美好的没有病痛的现实好了,她也从不对外人说起父亲的病,仿佛不说它就不存在一样。

……  

王小王:原名王瑨,一九七九年六月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签约作家。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钟山》《花城》《山花》《上海文学》等刊,入选各类选刊及年度选本。著有小说集《第四个苹果》《我们何时能够醒来》《愿人人都有一个悠闲的午后》。获华语青年作家奖·小说主奖、《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吉林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大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