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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算》人物形象的译者评价效果研究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6期 | 缪佳 范伊莹  2020年12月04日22:22

内容提要:当原文中人物形象的态度评价意义与目的语文化语境的价值判断有出入时,译者通过改译、增译、明晰、省略等策略使译文中的态度意义更加贴近目的语读者的情感反应、伦理判断和美学价值,从而弱化了中西文化差异对西方读者产生的阅读冲击,淡化了他们对《暗算》人物形象产生的违和感与陌生感,使之在异域的接受更加自然顺畅,从而更好地讲述了中国故事。本文从译者评价的角度,通过研究译者对麦家小说《暗算》中人物形象富含态度评价意义的词句所采取的翻译策略和方法,探究其背后所体现的译者价值判断,从而对人物形象的译者评价效果加以考察。

关键词:译者评价 《暗算》 人物形象 效果

《暗算》于2003年在国内首次出版。2008年,麦家凭借该作品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2019年,《暗算》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1。茅盾文学奖获奖词对此给予了充分肯定:“《暗算》讲述了具有特殊禀赋的人的命运遭际,书写了个人身处在封闭的黑暗空间里的神奇表现。”“破译密码的故事传奇曲折,充满悬念和神秘感,与此同时,人的心灵世界亦得到丰富细致地展现。”2

2015年,《暗算》英译本由英国汉学家米欧敏(Olivia Milburn)及翻译家克里斯托夫•佩恩(Christopher Payne)合译而成,由英国企鹅出版社出版,并收录入“企鹅经典”文库。截至2019年底,《暗算》中文版全球馆藏量达366家,英译本馆藏量达91家3。此外,《暗算》还被翻译成西班牙语、法语、德语等多种语言在国外出版。可以说,《暗算》是又一成功走出国门的麦家作品。2015年,英国专业书评人马科•福布斯(Malcolm Forbes)在主流媒体上对《暗算》英译文发表了题为《麦家的〈暗算〉照亮了中国的秘密世界》的书评,直接指出《暗算》人性书写的开拓性意义:“《暗算》是一部令人着迷的作品,它对受挫的天才(thwarted geniuses)和被束缚的人生(restricted lives)进行了曲折地、谜团般地探索。这种探索非常具有原创性(compellingly original)。”4显然,《暗算》中的人性书写获得了西方读者的认可,拉近了与他们的距离。正如麦家所说:“一本书有人类的心跳,才能和读者心心相印”,而这才是“文学应该承担的价值”。5

目前国内学者对《暗算》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文学批评领域,他们从文本中的符号意义6,小说中人物、叙述和语言等方面的“奇正互生”特征7,麦家小说人性叙事的格局8,麦家侠义叙述的特点9以及“小说-电视剧-小说”的改编和传播模式10等角度对《暗算》的文学意义进行了解读。然而,从翻译角度对《暗算》译介与接受的研究几乎空白,对《暗算》中小说人物形象的译者评价效果更是较少关注。如前所述,《暗算》在“谍战”外衣包裹下的人性书写不仅使其在国内享誉一时,其英译文亦获得了西方读者的认可,这当然离不开译者的功劳。麦家说:“翻译是二度创作,是作品的再生父母,他们既可以把一部二流作品提升为一流作品,也可能把一部经典之作糟蹋掉。”而他自己非常幸运,遇到了一位好翻译。11那么,在英汉语言的转换和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中,译者对《暗算》中人物形象的态度评价意义进行了怎样的改写?这种改写对其英译文在目的语语境中的接受产生了怎样的效果呢?本文拟从译者评价的角度,通过研究译者对小说人物形象刻画中富含态度评价意义的词句所采取的翻译策略和方法,探究其背后所体现的译者价值判断,从而对人物形象的译者评价效果加以考察。

评价理论与译者评价

评价理论是系统功能语言学中对“人际功能”研究的新拓展。根据Martin & White的理论建构,评价系统由态度(attitude)、介入(engagement)和级差(graduation)三大子系统组成。态度是对人的情感、人的行为以及事物价值的评价资源,分为情感(affect)、判断(judgement)和鉴赏(appreciation)三个小系统,态度子系统是整个评价系统的核心。介入是态度的来源,由单声(monogloss)和多声(heterogloss)两个小系统组成。而级差是对态度和介入程度的分级,跨越整个评价系统,分为两个小系统:语势(force)和聚焦(focus)。

文学作品创作离不开社会文化的大环境,同时作者个人的情感体验、价值判断等因素亦会融入其中,因而作品体现了作者对现实世界的态度评价。译者在跨语言、文化的翻译过程中,同样会受到目的语社会文化以及个人的教育背景、思想意识等因素的影响,此外翻译目的、读者期待和译文功能等文本外因素亦会对翻译过程形成制约。因此,文学作品翻译不是对原文亦步亦趋地照搬,而是融入了译者的价值判断,从而在译文中形成不完全与原作相同的态度评价。甚至可以说,任何译文都是译者“介入与主体性评价(intervention and subjective evaluation)”的结果。而评价理论能够为辨析文本中译者评价的“关键之处(critical point)”12提供理论框架。因此,我们以评价理论为基础,对《暗算》英译文中体现译者评价关键之处的词句加以描述和阐释, 从微观角度揭示翻译中影响译者评价的关键点,以及译者评价对译文在目的语语境中的接受所产生的影响。

《暗算》英译文中人物形象的评价意义改写

麦家作品中所塑造人物的职业特征对他作品的类型性建构至关重要。《暗算》中的瞎子阿炳、“有问题的天使”黄依依和“为密码而生,为密码而死”的陈二湖等人物,都是职业破译密码的人。因为这一职业的特殊性,这群人从不为社会所熟悉,中国乃至世界上都不曾有人对他们的事业、情感、生活、人格等进行过书写,他们是“谜一般的存在”。

《暗算》第一译者米欧敏为英国汉学家,精通中国古典文学,而她“学习中国当代文学的引路人之一”便是《暗算》。她与克里斯托夫•佩恩合译的《解密》和《暗算》被英国《经济学人》杂志高度评价为“翻译界的瑰宝”。她决定翻译麦家作品,一是基于她作为土生土长的英国人对西方读者的文学喜好、阅读期待等的敏锐体察以及对西方图书市场的判断;二是作品本身的魅力,她尤其“喜欢麦家作品的黑暗面,特别是其中对极其聪明之人陷入棘手困境的描写”,她为麦家对“悲剧天才”人物的塑造和对人性的探索所打动。面对翻译中中西文化的巨大差异,她“不能确定这些作品要求西方读者具备多少相应文化或历史背景的知识储备”,她觉得“有时候这确实会使人们疏远这些翻译作品”,所以希望“可以找到合适的信息呈现方式,便于读者理解”。13对于原作中的微言大义,她会“用自己理解后的英语方式描述出来,让读者阅读起来更为流畅”,她希望“读者在阅读时感觉是麦家自己在用英文写作”。14

从译者评价的角度来看,译者为解决翻译中的跨语言、跨文化障碍而采取的“合适的信息呈现方式”和“自己理解后的英语方式”,正是译者评价关键之处的体现。鉴于此,本研究拟从评价理论的态度子系统入手,从情感、判断和鉴赏三方面对《暗算》译者决策过程中的评价性语言进行描述和阐释,探索其背后的原因以及产生的效果。

(一)情感

情感是情绪性的,是对行为的反应。情感涉及人们正面或反面的感情,如喜欢/不喜欢、高兴/痛苦、自信/担忧、感兴趣/厌烦等。15情感一方面具有共通性和普遍性,另一方面又受到社会文化、意识形态等因素的影响。因此,译者在跨文化的翻译活动中,势必对原文中的人物形象和情感意义形成自己的价值判断和理解,从而通过不同程度的译者主体性介入,再现原文中的“共通性”情感,协调“冲突性”情感,使译文情感与目的语读者产生共鸣。

例1.a.看着两个人恶心得像苍蝇一样在我身边转着,我浑身都觉得不舒服,所以,很快就抽身走掉了。16

Seeing the two of them circle me like a pair of disgusting flies, I felt really uncomfortable; and so pretty quickly I got up and left. 17

b. 走出书记办公室,我想把黄依依也从脑海里甩出去,但似乎不那么容易,她的形象、声音、话语、舞姿等,老是像苍蝇一样,在我眼前飞来舞去。18

As I left the Party secretary’s office I put Huang Yiyi to the back of my mind, but it wasn’t that easy. Her appearance, her voice, her words, her movements as she danced, came flying in front of my eyes like a persistent bluebottle. 19

c. 她充其量不过是一只“有思想的苍蝇”而已。20

Fundamentally she was just a clever bourgeois element. 21

例1中的“她”是女主角黄依依,一个从美国留学归来的数学家。而叙述者“我”正是慧眼识珠将“她”带回701单位的人安在天。原文中“我”三次将“她”比喻成“苍蝇”,但该意象所承载的情感意义却不尽相同:a句的语境是“她”主动邀请“我”跳舞,“我简直觉得荒唐”,没答应她,她“像中了邪似的……掉头即去找那个大胡子跳”。22所以“我”觉得“两个人恶心得像苍蝇一样”,显然“苍蝇”意象表达了态度资源中“厌烦”的情感意义。从译文来看,译者对此感情完全认同,因而直译为“disgusting flies”(恶心的苍蝇),完整地保留了原文的情感意义,同时黄依依说话行事任性、无拘无束,放任自由的女性形象在译文中得以完整保留。

b句表达了与a 句中的“厌烦”不同的情感意义:“她”与众不同的个性让“我”渐生好感,于是“我”心烦意乱,想忘记却又无法做到,正如“苍蝇”一般,挥之不去。所以此处“苍蝇”意象表达了“我”对“她”的一种含蓄的“喜欢”的情感,体现了“我”情感的变化。译者深谙原文之意,选取了“苍蝇”的下义词“青蝇”(bluebottle)来翻译这一意象,从而以青蝇飞行时发出很大嗡嗡声的特点来生动地隐喻“她”让“我”心烦意乱的微妙情感,可见译者对源语的深切领悟以及熟练驾驭目的语的功夫。同时,译者在其前面增译了一个表示级差的词 “persistent”(持续的),更加增强了“喜欢”这一情感意义的程度,也让原文中隐化的情感显化出来。显然这是译者主体性的体现,因为从中西民族性格来看,中国人性格趋于内敛含蓄,而西方人则更加外向直接,因而此处情感的显化处理能使译文中的人物性格更加符合西方读者的认知。总体来看,a、b两句的译文都采取了直译策略,传达了与原文基本一致的情感意义,保留了原文的人物形象。

但c句对“有思想的苍蝇”的处理则体现了译者评价的关键之处。Munday指出,译者评价的关键之处在于“翻译中译者需要进行阐释,甚至实质性介入的地方”。23从原文语境来看,“我”认为“她本来就在美国生活多年,思想上难免不受影响”,所以“我们……要改造她”24,她“是一颗饱受资产阶级思想侵害的大毒草”。25可见,原文中的“思想”是受美国影响的、需要被“改造”的资产阶级思想,“有思想的苍蝇”承载了负面的情感意义,表现了一种“不喜欢”的情感。但基于中西意识形态的差异,译者将该意象进行了明晰化、具体化的阐释,将“有思想的苍蝇”这一隐喻喻体直接翻译成其本体“bourgeois element”(资产阶级分子)这一概念词汇。Martin & White认为,尽管构建人际意义的态度资源主要是表态词汇,有些表达概念意义的词汇也可间接表达态度。26此处,“资产阶级分子”这一概念在西方读者的情感认知中属于中性词汇,因而间接地表达了中性情感意义,对原文的负面情感意义进行了改写。此外,译者还进行了实质性介入,增译了“clever”一词对其进行修饰,从而译文中“资产阶级分子”不仅无需“被改造”,相反还具有了睿智性,而黄依依的负面人物形象也得以彻底改变,表现为一个睿智的资产阶级女性形象。译者此处评价意义改写是由于西方读者对评价对象的情感态度与源语读者大相径庭,原文中的负面情感意义无法引起他们的共鸣。因此译者的主体性介入成功地避免了西方读者情感上的不和谐,使黄依依的人物形象更加符合西方意识形态和价值观标准,从而有利于译文在西方读者中的情感认同。

Martin & Rose提出,在对态度评价意义进行考察时,语境是一个非常敏感的变量。27尤其在小说文体中,叙述背景、说话语气、情境气氛等都能隐性或显性地烘托出叙述者或人物角色的立场和态度。译者对汉语和中国文化的精通让她敏锐地意识到原文中三处“苍蝇”意象因语境的改变而承载了不同的情感意义,同时因中西读者的情感认知不尽相同,因而她运用不同翻译策略将同一意象进行了不同处理,体现了不同程度的情感意义改写:a句和b句原文中的情感是普遍人性的体现,是人类共通的感情,所以译者以直译的方法对其情感意义和人物形象予以保留。同时,鉴于b句涉及到中西民族性格差异,译文将原文中隐化的情感意义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显化,在级差上有所改变。但由于意识形态差异,c句原文传递的情感在目的语读者中无法引起共鸣,译者此处进行了“实质性介入”,使译文更符合目的语读者的情感认知,体现了译者评价的主体性立场。

(二)判断

判断是伦理性的,是对行为的评估,涉及人们对行为的态度,如赞美/批评,表扬/谴责等。判断由社会评判(social esteem)和社会约束(social sanction)组成。社会评判是从规范(normality)、才干(capacity)、韧性(tenacity)三个角度对人的个性及行为作出判断。社会约束则是从诚实(veracity)和妥当(property)两个角度出发。28中西方不同的文化根基必然导致双方在道德准则和伦理规范等方面形成差异,因而对人的个性和行为的判断标准亦有所不同。中国文学英译中,中国文化语境对作品中人物和行为的判断与西方文化语境产生差异时,译者需要对原文人物的评价意义进行一定程度的改写,从而改变原文中的人物形象,使之契合目的语读者的伦理判断。

例2.虽然我同她刚认识,不了解她,但我看她的目光可以看得出来,她内心充满欲望,她是个心气浮躁的人。29

… even though I’ve only just met her and don’t really know her at all, I can see from her eyes that she is full of hope, that she is an impulsive person. 30

陈二湖作为701单位的元老,对黄依依破译“光密”并没有信心,认为她“天生不是破译密码的人”,因为破译密码就是“听死人的心跳声,需要我们有死人一样的清心寡欲和荣辱不惊的定力”。但黄依依正好相反,“她内心充满欲望”,是个“心气浮躁的人”。在众人的目光中,黄依依在701单位的第一次亮相就是穿着“一套非常低领的毛衣……里面的白衬衫上面两个纽扣都没有扣,露出了很大一片白生生的肉,甚至还隐隐看得见乳沟,嘴唇也画得红鲜鲜的……打扮得像个女特务似的”。31显然,这和当时中国文化语境中普遍接受的社会行为评判标准不符,也有悖于破译人员的人物身份。因此,根据评价理论,原文“内心充满欲望”属于“判断”系统中“社会评判”子系统下的“规范”范畴。所谓“规范”,即判断一个人的行为是否符合常规。显然原文对黄依依的行为给予了否定评价,认为其不符合“规范”。

译文中“内心充满欲望”被改译为“she is full of hope”(她的内心充满希望),显然译者对原文的评价意义进行了改写,融入了译者个人的价值判断,主要体现于两点:(1)尽管原文“内心充满欲望”和译文“she is full of hope”同属于“判断”系统中的“社会评判”子系统,即都是对人物的个性和行为作出的判断。但原文“内心充满欲望”是对人物行为是否符合“规范”的判断,属于“规范”范畴。译文“she is full of hope”则是对人物个性是否乐观、坚强、勇敢,是否有“韧性”的评价,属于“韧性”的范畴。(2)译者将原文中的否定评价意义改写为译文中的肯定评价意义,将原文中人物行为不符合社会规范的伦理判断,改写为译文中人物“内心充满希望”的肯定的“韧性”判断,因而译文塑造了一个个性鲜明、内心充满希望的不平凡的女性形象。

译者此处评价意义的改写是由于中西文化对个人价值的理解和女性行为的道德评判标准不一致。中国文化重视统一性,而西方文化强调多元性和差异性。因此,在对个人价值的理解上,西方文化强调人作为独立个体的地位,而中国文化则“惯于把人看作群体的一分子,是他所属社会关系的派生物,他的价值因群体而存在并借此体现”。32原文中当黄依依的言谈举止表现得另类、张扬、特立独行时,其行为不符合中国文化所崇尚的“统一性”“集体性”等道德标准,打破了“社会评判”中的“规范”范畴。此外,黄依依“开放的”性格、“大胆的”穿着,“充满欲望”的表现亦有违中国文化对女性行为的评判标准。因而黄依依在原文中被塑造为“有问题的天使”形象。33但从西方文化语境来看,黄依依的所作所为是其作为独立个体的价值所在,不仅与西方读者推崇的价值观一致,她所表现出的积极、乐观和“充满希望”的“韧性”等个性特征亦是西方读者对女性美好形象的期待。可见,此处译者评价语言的介入,彻底改变了译文中黄依依的人物形象,这既是目的语文化语境的要求,又符合西方读者的价值判断。

(三)鉴赏

鉴赏是美学性的,是对一些符号现象和自然现象在特定领域中是否有价值的评估,如乏味/有趣、平衡/失衡等。鉴赏分为三类:(1)反应(reaction):即我们对事物的反应,如该物是否吸引我们,是否讨人喜欢等;(2)构成(composition):即该物的构成,包括其均衡性、复杂性等;(3)估值(valuation):即该物的价值,如是否创新、真实、及时等。34因地理位置、历史演变、经济发展等因素影响,不同文化对相同事物的美学评价可能会有差异,体现在人们对事物的反应、对事物构成的评价、对事物价值的评估会有所不同。翻译中当源语文化所蕴含的美学价值与目的语文化相驳斥或背离时,译者需要对该关键之处进行评价,从而“缓和”文化冲突,促进译本在目的语文化中的接受。

例3.她叹了口气,苦笑道:“没有什么对不对的,一个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活的人,也许就同一只猪或狗没有两样,在哪里都一样。在这里,我起码还是一只有功劳的狗,受人尊敬的狗。也许这就是我不走的原因,决不是为你,也不是为哪个男人,就是为自己,行了吧?这样你理解了吧?” 35

She sighed and said with a bitter smile: ‘This isn’t about having made the right decision. I have no idea why I am even alive, so wherever I go it would be the same. At least here I have been able to make a contribution, people respect me. Maybe that’s why I didn’t leave. I am not staying for your sake, or for any other man, but for my own, OK?Do you think you can understand that?’36

黄依依多年在国外留学的经历让她深受西方文化的熏陶,表现出强烈的个人意识。而在当时中国红色政治革命的特殊时期,在国家安全至高无上的秘密单位,集体主义思想深入人心。当个体诉求与时代语境格格不入时,黄依依面对的是“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的茫然,她觉得自己“同一只猪或狗没有两样”,即使在701单位她也只是“一只有功劳的狗,受人尊敬的狗”。此处“猪”和“狗”是黄依依对自我价值的评价,在评价理论中属于“态度系统”中“鉴赏”子系统下的“估值”范畴。所谓“估值”,即是对事物价值的评估。在中国文化中,“猪”和“狗”常用来比喻地位卑微的人或物,如汉语中有“猪狗不如”“泥猪瓦狗”等,可见黄依依用“猪”“狗”的意象来比喻自我价值之卑微,同时也影射了她个人的悲剧结局。

然而译文将黄依依用以自嘲的“猪”“狗”意象进行了完全的省译,体现了译者评价的关键之处,主要基于三点:其一,从认知层面看,原文中的“猪”“狗”喻义对西方读者来说并不能引起相同的认知。特别是“狗”的意象在西方文化中享有较高的地位,这从英语习语如lucky dog(幸运儿)中可见一斑。因此,如果将原文中的“猪”“狗”意象照搬进译文,译文读者非但不能领会原文中小说人物对自我“估值”的贬低,还有可能引起相反的认知。其二,从价值观层面看,西方文化的核心是个人主义价值观,因而西方读者对当时中国社会高度体现的集体主义价值观无法理解,对于特殊形势下中国人民所表现出来的爱国热情和自我牺牲精神感到困惑,而黄依依这个异质的个体在强大的集体主义文化磁场中所遭受的孤独和无助亦很难和他们产生情感的共鸣。其三,从主流诗学层面看,英语中“hero”一词有两层主要含义,即“主人公”和“英雄”。在西方诗学传统中,文学作品中的“主人公”往往是“英雄式的人物”,他们具有“特立独行的风范,敢于藐视权威的勇气,独立的思想和独到的见解”,他们身上体现着强烈的个人英雄主义色彩。而原文中黄依依在经历了现实的挫折后开始对个人价值自我怀疑和自我贬低,这样的转变与西方读者所熟悉、认可和期待的英雄形象有出入,因而与西方主流诗学不相符。鉴于此,译者在翻译时融入了自己的美学评价与价值判断,在一定意义上减轻了人物对自我价值“估值”贬低的程度,从而使黄依依这一“女性英雄”的形象更容易为西方读者所接受。

Munday指出,译者评价关键之处的内涵和人类学家Michael Agar定义为“文本中暗含文化差异”的“意义丰富之处(rich points)”有异曲同工之妙。译者评价关键之处主要发生于“语篇或文化层面(textual or cultural level)”,并且会“导致文本的态度意义在目的语语境中发生变化”。38换言之,在翻译活动中,文化因素是译者主体性介入的主要原因,并且会直接导致对原文态度评价意义的改写。从上文分析我们看出,《暗算》译者在关键之处的介入和评价主要是因为中西文化在意识形态、社会道德、伦理规范、语言认知、价值观和主流诗学等方面存在着巨大差异。因而当原文在情感认知、伦理判断和美学鉴赏等方面体现的态度评价意义在目的语读者中无法产生共鸣时,译者通过实质性介入对原文态度评价意义进行了改写,从而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文化冲突,有效地促进了译本在目的语文化中的接受。

结 语

当原文中人物形象的态度评价意义与目的语文化语境的价值判断有出入时,译者通过改译、增译、明晰、省略等策略使译文中的态度意义更加贴近目的语读者的情感反应、伦理判断和美学价值,从而弱化了中西文化差异对西方读者产生的阅读冲击,淡化了他们对中国文学人物形象产生的违和感与陌生感,使文学作品在异域的接受更加自然顺畅。这说明中国当代小说要得以成功译介和接受,译者只是遵循准确流畅的标准是远远不够的,还要发挥译者评价的主体性,“要让西方读者捧起书来,少一点隔阂和异样感”,“在细节方面则要多顾及他们对东方文化的求知心理”,39使译文成为符合目标读者阅读习惯和思维方式的有效翻译,从而具备在接受文学体系中阅读与流通的潜质,真正实现翻译的功用与价值。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读者评价视域下麦家小说在英语世界的译介与接受研究”(项目编号:19YJC740051)与广东外语外贸大学翻译学研究中心2017 年招标项目成果“‘他者’眼中的西湖及其文化——基于西湖诗词的英译研究”(项目编号:CTS201712B)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王志艳:《〈平凡的世界〉等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湖南工人报》2019年9月28日。

2 http://www.china.com.cn/book/zhuanti/7mdwxj/node_7055562.htm.

3 http://worldcat.org/identities/lccn-nr96021286/.

4 Forbes, M. Book review: Mai Jia’s In the Dark Shines a Light on China’s Secret World. The National, 2015-08-27.

5 周佳骏:《〈解密〉为何能畅销全球 作家麦家对话翻译家米欧敏、克里斯托夫•佩恩》,《文化交流》2019年第4期。

6 刘晗:《符号•存在•政权——麦家小说〈暗算〉中的编/解码阐释》,《南方文坛》2013年第3期。

7 韩松刚:《麦家小说的“奇”与“正”——以〈暗算〉为例》,《当代文坛》2019年第2期。

8 宁芳、张学昕:《叙述中的“暗算”——简论麦家的小说创作》,《文艺评论》2017年第6期。

9 李一:《“侠义”的新历史书写——论麦家的〈暗算〉与〈解密〉》,《当代文坛》2019年第2期。

10 韩斌育、胡瑛:《文本与大众影视媾和的增值——看〈暗算〉的改编与传播策略》,《文艺争鸣》2011年第10期。

11埃里克•戴利:《麦家:翻译是作品的再生父母》,《北京周报网》2014年3月27日。

12 23 38 Munday, J. Evaluation in Translation: Critical Points of Translator Decision-making. Abingdon: Routledge, 2012: 2.

13 贾子凡:《米欧敏:与麦家作品的不解之缘》,《国际出版周报》2018年10月22日。

14 39 李琤:《优秀翻译:让世界读懂中国》,《中国文化报》2018年8月25日。

15 26 28 34 Martin, J. R. & P. White. The Language of Evaluation: Appraisal in English .Basingstoke: Palgrave Macmillan, 2005: viii,x,viii-ix,viii-x.

16 18 20 22 24 25 29 31 33 35 麦家:《暗算》,浙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 第74、75、75、74、75、90、96、93、49、159页。

17 19 21 30 36 Mai, Jia. In the Dark .trans, Milburn, O. & C. Payne. London: Penguin Books, 2015:126,127,127,159,253.

27 Martin, J. R. & D. Rose.Working with Discourse: Meaning beyond the Clause. London & New York: Continuum,2003:37.

32 陈翔:《群体认同与个人本位——中西传统文化的人格理想比较》,《西南科技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

37 杨晓峰: 《从文学的视角看美国的个人主义和中国的集体主义价值观》,《河南社会科学》2009年第5期。

[作者单位:浙江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