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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里的人间烟火 ——论《烟火漫卷》中的市井人生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6期 | 刘明真  2020年12月04日22:17

内容提要:《烟火漫卷》是迟子建最新推出的关于哈尔滨的长篇力作。小说聚焦于城市居民的市井生活,将笔触伸向城市中“烟火气”十足的场所,试图通过细小琐碎的生活细节来展现在飞速发展前进的时代里,不断变迁的城市中,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到底有怎样的喜怒哀乐。

关键词:迟子建 《烟火漫卷》 城市书写 市井人生 自我认同

人们可以发现,迟子建近年来在继续挖掘故乡黑土地的同时,也将笔触转向了城市,转向了她视为“第二故乡”的哈尔滨。不论是《伪满洲国》《白雪乌鸦》中所描绘的那个古老的历史中的哈尔滨,还是《起舞》《黄鸡白酒》和《晚安玫瑰》中所描绘的现代视野中的哈尔滨,都饱含着迟子建对这座城市深厚的感情。她的新作《烟火漫卷》是又一部关于哈尔滨的力作。小说以主人公刘建国弄丢了好友于大卫的孩子为线索串起了整个故事,在寻找这个孩子的过程中众多人物粉墨登场,各有各的隐情,他们的命运在哈尔滨这座充满异域风情的城市中交织在了一起。

在小说中,迟子建把目光聚焦于城市居民的市井生活,从建筑到街道,从医院到果蔬市场,从夜市到花市,从旧货市场到天主教堂,从新闻电影院到老会堂音乐厅,迟子建将笔触伸向这些“烟火气”十足的场所,试图通过细小琐碎的生活细节来展现在飞速发展前进的时代里,不断变迁的城市中,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到底有怎样的喜怒哀乐。

迟子建是一位热衷于自然景物描写的作家,在《烟火漫卷》中,景物的描写自然而然地由大自然转向了城市空间。城市空间的塑造在其小说中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不仅仅是作为故事展开的背景出现,同时也融入了其小说的文化精神,裹挟着地域、民俗的特征与历史文化记忆,使迟子建的小说别具一种动人韵味。

首先是哈尔滨的建筑。哈尔滨原本是松花江旁的一个小渔村,随着中东铁路的修建才开启了它的城市发展之路。作为一个移民城市,哈尔滨融合了中西方的文化,无论是俄罗斯文化还是犹太文化,都随着大量的俄罗斯人和犹太人的涌入而被哈尔滨十分宽容地接纳了下来,扎根生长。这些文化最为明显地便是体现在建筑风格上,哈尔滨的建筑一直所为人称道,素有“东方小巴黎”“远东莫斯科”的称谓。小说中,迟子建将建筑的历史记忆与叙事想象相融合,进而将哈尔滨的城市风貌展现在世人面前。

一方面,迟子建将这些建筑当成了自然的一部分,是其故乡景观的延续,比起那些现代化的高楼大厦,这些建筑在她心目中显然更具有美感,因此她的笔徜徉其间也是一样的滋润,“能够活在这样的屋檐下,比活在一个模式建造的钢筋水泥混凝土的楼群中,要曼妙得多!”1黄娥带着儿子参拜过的一座座教堂,刘建国一次次寻找过铜锤的音乐厅,中西风格参半的中华巴洛克建筑榆樱院,这些建筑构成了哈尔滨独特的文化空间,“它们是散了页的建筑史书,每一页都是辉煌”。2

另一方面,这些建筑并不仅仅是为了展现哈尔滨的城市风貌,在迟子建笔下,他们还承载了哈尔滨厚重的历史与文化回忆。小说中提到,松花江上那座有百年历史的滨江铁路桥是哈尔滨道里区和道外区的标志性分界建筑物,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座桥衰老了,新的阳明滩大桥建立了,气派典雅的外观使其成为市民喜欢的公路桥之一,而这两座桥,“这很像一个活力十足的美少年,带着一个腿脚不便的老妪起舞。这一老一新的松花江铁路桥,毗邻而居,两座桥像悬在松花江波涛上的乐器,风过留声,只不过老桥像低沉的古琴,新桥像雄壮的圆号”。

这似乎是事情发展的必然规律,时代正马不停蹄地朝前奔走,老的建筑如人一般会变旧,会衰老,新的建筑也会不断被建立用以取代新的建筑,而老建筑背后所遗留的历史与传奇,却成为这座城市最深的记忆。迟子建用建筑来展示时代的变迁,更从建筑中展示文化的回忆与怀旧。“马家沟河在中东铁路兴起时,是一条充满浪漫情调的清水河,这条全长四十多公里的河流,从阿城流经哈尔滨主要街区,在滨州铁路附近汇入松花江。上世纪初年,河两岸是林木掩映的俄国人的花园小洋房,风光旖旎,至今仍有部分建筑保留,成为外来者寻访哈尔滨旧梦的地方。” 历史在城市化的发展中断裂了,只能从那些古老的建筑中去探寻当年的记忆,寻找过去的历史与空间的意义。

其次是哈尔滨的街道。“街道是城市意象感知最重要的主体元素,也是最能体现都市文化特质的意象之一。”3街道构成了城市的脉络,是城市最普通也是最喧嚣的部分,通过街道,城市的历史变迁、文化背景以及整个城市的面貌特征都可以折射出来。迟子建花费了大量笔墨对街道进行描写,街道上的车流,街道两旁的商铺,穿梭在街道上的人群,等等。街道让人们从家中走出来,感受生活的烟火气。刘建国每天在街道上来来往往,日复一日地寻找那个丢失的孩子,而黄娥则用脚丈量城市,详细地为儿子杂拌儿绘制了独特的哈尔滨地图,里面所标注的地方都是和杂拌儿息息相关的。他们在街道上行走的过程就是观察城市的过程,城市的空间也因此通过街道被建构了起来。

街道同时为人们提供了短暂逃离的可能。当人们无法忍受生活的重担与苦痛的时候,他们就来到街上,四处游荡。刘建国得知自己的身世后便总是漫无目地在街上走,看看寒夜中的人们在做些什么,此时的街道并不是迟子建往常描写的那般充满烟火气的街道,却是有点让人伤心与心碎的,“更多的人,怀揣各自心事,赶着不同的路”。而陪伴刘建国的,只有天上的月亮。

最后是哈尔滨的自然景观。自然景观也是城市空间所必不可少的,松花江在哈尔滨城内穿行而过,带来了风霜雨雪,也带来了风景如画。对大自然的描写迟子建可谓是得心应手,在小说中,迟子建写了哈尔滨的一年四季,哈尔滨四季分明,虽然有大半年的时间都是被冰雪覆盖,但也更因为如此春夏的景色才更令人珍惜,春光易逝,迟子建对大自然的书写永远都带着赞叹,而这种对自然的书写,在很多时候更是映照着小说中人物的内心。比如于大卫和谢楚薇接了杂拌儿在家住后,才终于有了欣赏清晨的心思,“他们不知太阳在背后如何升起的,但他们从江水变幻的颜色上,能感受到它照拂人间时,那份虔诚和执着”。

在自然景观中同时还夹杂着对哈尔滨风俗习惯的书写。作为一个从渔村发展而来的现代城市,哈尔滨也保留了许多乡村的文化传统,如很多地方化的生活方式和风俗习惯等,小说中刘建国第一次接到翁子安的电话就是在二月初二“龙抬头”,“古时祭祀龙王多用猪头,这天也就成了吃猪头肉的日子,城里的各大副食店的柜台,会摆满熏酱或卤煮的猪耳朵、猪脸、猪舌头、猪拱嘴等。配猪头肉的,是炒黄豆”。这种风俗景观描写在小说中比比皆是,真实地展现了哈尔滨这座城市的世俗生活。

然而不断发展的城市化进程使得不同城市的特质趋向统一,自身的地域与风俗特质也在逐渐消逝,统统变成了现代化的都市,就如同上海的那些作家们所描写的上海的时尚与现代的氛围,灯红酒绿,高楼大厦,咖啡馆,写字楼,奢侈品等等,这些现在不仅仅是上海的标志,更是所有现代都市的标志。城市空间在不断地修改与变化,一座城市过几个月再看也许就已经是截然不同的景色。迟子建借由小说中黄娥所绘制的地图来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不过黄娥绘制的地图,因为城市变化的脚步太快,得不停地删改。就拿黄娥熟悉的道外区来说吧,前年还在地图上的一家澡堂,因为拆迁改造而消失了,去年还在的一家公交站点,因客流量不够大,那站被甩掉了,黄娥就得更新地图”。这些都是好的东西,可是在现代都市中,转眼就不见了。

日新月异的城市,却缺少了灵魂,然而迟子建笔下的哈尔滨,那些尖顶的教堂,那些历经沧桑的老建筑,掩藏于高楼大厦之下,正等着人们去了解他们的历史,讲述他们的故事。“从这些遗留的历史建筑上,能看到它固守传统,又不甘于落伍的鲜明痕迹。这种艺术的挣扎,是城市的挣扎,也是生之挣扎吧。”4

那么,这座挣扎的城市中的人们,到底有怎样的喜怒哀乐?

正如王安忆描写上海的弄堂人生,迟子建在描写哈尔滨时也更多地将目光放在那些极平凡的市井小人物身上,反映日常生活中这些小人物的生活状态。“在我眼里,每个市井人物都像一面多棱镜,折射着我们这个时代,更折射着他们不同的生活侧面。这里有生之艰辛和不平,也有苦中的快乐和诗意。”5这些小人物的日常生活表现了这一时期哈尔滨的社会形状,真实地展现了哈尔滨在现代化进程中所面临的艰难与欢欣。

首先便体现在对日常市井生活的冲击上。市井生活保留了乡村中一些传统的风俗习惯,如以亲族邻里为纽带的人际关系,自足封闭的社会心态。《烟火漫卷》中的榆樱院就是这样的一个小社会,榆樱院是中华巴洛克建筑群的一处待开发的院落,这样的建筑在哈尔滨不止一处,榆樱院并不大,加上黄娥一共也就住了四户人家,但这四户人家可以说是哈尔滨当代社会的一个缩影,有本地人,有外来者,有卖早点的小贩,还有唱二人转的文化从业者。

但如果说《起舞》中的老八杂是居民们的家园,是他们精神的寄托和灵魂的所在,那么对榆樱院的居民们来说,这更像是一个暂时停留的场所,并不是他们的归宿。他们大多是外来者,内心充满不安,前途与未来都是未知。小刘和胖丫一心想要出人头地,在二人转的舞台上发光发热,最终却一事无成,甚至因为物质原因差点拆伙;大秦和小米是因为小米植物人的丈夫而无法结合,来哈尔滨谋生赡养小米的婆婆;黄娥来到哈尔滨是为求死,七码头才是她的精神故乡,但她却只能栖息于榆樱院这个现代都市中的一隅,她看不惯这个城市的很多事情,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就如同榆樱院本身同周围现代建筑的格格不入一般,“站在院中抬眼望去,可见新起的各色高楼,伫立榆樱院周遭,使这个老院看上去像是时光的弃儿”。而这样的小社会在哈尔滨不知道还有多少,他们试图跟上时代的步伐,却逐渐被时代抛下,步履维艰。

与此同时,还体现为传统文化的失落。迟子建不止一次地试图在在作品中反思现代文明的进程,从之前的长篇《额尔古纳河右岸》就可以十分明显地看出这一点,居住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的鄂温克人最终却被移居到“文明”的城镇,他们自身的原始生活的文明被认为是落后,最后只得随着时间而消逝了。

黄娥一直提到的青黛河旁的七码头,作为与哈尔滨形成对照的他者,正是这样的一种消逝。“黄娥说近年来通往七码头的公路一再升级,由砂石路变成水泥路,直到如今的高速路,为了与陆路争客源,‘龙跃号’把一等舱变成二等,还把底层驾驶舱后面的大统舱,改造成坐席,降低票价,想吸纳短途客流,但终归抵不过高速公路的便捷,载客率越来越低的它,不得不退出历史的舞台。”雀鹰最后死于未干的塑胶之上,未尝不是现代化进程对乡土文化的一种无情的抹杀,而小刘和胖丫还在试图对经典歌剧进行二人转的改编,传统二人转却早已被改得面目全非,快被杂耍取代了,传统的民间艺术正在慢慢流失,迟子建并没有对此表现出强烈的抨击,但一种痛心疾首的控诉却隐匿于她的字里行间。

迟子建的文字早已脱离了之前《北极村的童话》中如诗如画般的风景,更多的是直面人生的严峻时刻,更多地融入了她对社会现实和人性的体察和反思,虽然并不如贾平凹等人那般犀利,但同样深刻。而正如迟子建在谈到关于《烟火漫卷》时自己所说的那样,“悲伤和苦难之上,从不缺乏人性的阳光”6。苦难是生活日常的一部分,每个人都挣扎在自己的命运之中,卑微,但却仍然试图活出自己的样子来。

这片土地生活环境十分恶劣,但也正因为如此,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通透、豁达,他们不畏严寒风雪,更可以抵御生活的一次次苦难。刘建国一生都在努力为他丢失孩子这件事情赎罪,不惜耽误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后面找到孩子后又要用余生为他犯过的另外一件过错赎罪;那位偷走孩子的煤老板,也终身都处于罪恶感之中,最后还是向刘建国坦白了真相;黄娥认为自己气死了丈夫想要为丈夫殉情,就算是那位无意中撞伤了黄娥的马车夫,也都未曾逃避自己的责任,甚至在以为黄娥治不好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就是要如何安置杂拌儿而不是逃跑。他们面对人生的苦难,并非没有想过逃避,可是最后都坦然面对。

最让人动容的是他们豁达的生死观。哈尔滨自身便是一个受过宗教洗礼的城市,各种宗教都可以在这个城市寻找到自己的栖身之地。基督教、东正教、伊斯兰教都在这里扎根,各类教堂更是成为城市亮丽的风景线。宗教的浸润使得这座城市的人们对生死的悲观探视变得豁达,小说中刘建国的哥哥刘复兴的这种对于死亡的豁达尤为明显,在得知自己得了癌症的时刻,他从容地安排了身后事,就算是在最后临死前,他也只是打了个电话给亲友,清醒而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或者说这表达了迟子建的生死观,“如果你想到这世界上所有的人,终究会化为尘土,所有生者的名字都会上了墓志铭,你就能理解为什么我的作品里会写到死亡。死亡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谁都不能回避”。7

而在所有的情节中,最让笔者欣慰的,是小刘和胖丫特地歇业一天,在榆樱院里为众人唱了一次二人转。虽然最后因为老郭头和陈秀的吵架不欢而散,但这正是这世俗烟火气的最佳表现。苦难永远都在,但在苦难之中,我们仍能保留感知与创造幸福的能力。正如迟子建在文中所写的那样,“刘建国以前看着城市的灯火,并无特别感受,只是因为他近来常躲在楼下眺望病危中的大哥的卧室,才觉得每个窗口的灯火,都是尘世的花朵,值得珍惜”。

城市中的每一个个体都是城市灵魂的创造者,但并不是每一个灵魂都能得到生命的尊重和灵魂的抚慰。哈尔滨是个包容的城市,大量的外来人口都被宽容地接纳了下来,但他们远离家乡来到哈尔滨,有的人可能再难回到故土,他们的灵魂始终在漂泊,找不到自身的所在,对自身身份的认同和归属感是天性使然,但他们却一直处于一种自我认同的危机中。事实上,不仅仅是他们,这几乎是每个现代人都有的生存困境,尤其是在城市之中,寻找自我或者说自我认同的焦虑困扰着每一个人,迟子建终于将目光放在了对个人灵魂归宿的深度关注之上。

对自我认同的危机感首当其冲的就是在城市中漂泊的异乡人。这种身在他乡的“异乡人”的疏离感是迟子建的亲身感受,也因此,她将这种无法排解的疏离感尽数写在了作品之中。

小说中最为明显的两个异乡人,一个是于大卫,另一个则是黄娥。于大卫是中俄混血,母亲谢普莲娜是虔诚的犹太人,父亲于民生则是位精通乐器的中国人,他虽然生于哈尔滨长于哈尔滨,但那种对自我的怀疑与焦虑却从未停止过,这是一种灵魂上的漂泊。

在刘建国将铜锤丢失后于大卫曾与刘建国在一个微雨的傍晚喝酒,于大卫吐露了心声,“只要你不是因为铜锤有犹太血统而嫌弃他,故意把他弄丢,未来找不找得到孩子,我都能接受”。这可以说是那一代来哈尔滨的外国人以及他们的后裔们真实的心理写照,对自我的怀疑一直深深地刻在他们心上。于大卫怀疑自己是否受到歧视,怀疑铜锤的身世,怀疑过自己是否有生育能力,他是一个建筑师,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却因为自己混血的身份而对一切充满怀疑。“于大卫怀疑自己的时候,会从谢楚薇对他的态度中,分析自己应该是健全的人,重塑自信。”

自我的认同却需要借助于他者来进行构建,于大卫迫切地需要对自己的身份进行重新的定义。当他在最后得知终于找到丢失的儿子的时候,他想要补偿青春年华失去的欢娱,去找了做那种生意的女孩,实际上,这并不仅仅是为了补偿青春年华,更是为了完成他自我认同的实现,但最终他去了三次都失败了。他想要去找刘建国吐露心声,是因为他在内心觉得刘建国与他是一样的,他是犹太后裔,刘建国是日本遗孤,虽然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哈尔滨人,但在灵魂上,他们都是外来客,但最后,两人只能沉默地隔着手机,一起听着那首《伏尔加船夫曲》,听那句反复吟唱的“踏开时间不平路”。

黄娥则表现出另外一种异乡人的自我认同困境。黄娥是个十分有魅力的女性,她的魅力并不仅仅体现在她的外貌上,而是更加生动地体现在她的性情上。她受大自然的滋养,性情天真,比如她送客时必然要一个人去,因为“贪恋独自驾驶小汽艇返回时,一个人走在拇指河和鹿耳河上,能和岸上垂下的树枝说说话,跟河里的鱼儿说说话,跟灰云中的飞鸟说说话,觉得美好”。虽然她总是忍不住要和客人偷情,但仍会诚实地告诉丈夫,并不觉得这是丑事,只是觉得对不起丈夫,不应欺瞒。她讲她在七码头开小汽艇与男客的桃色过往时,有着天真无邪的表情,和毫不掩饰的态度。

但这种带着大自然所赋予的野性一般的纯真性情,在来到哈尔滨后却与城市格格不入。黄娥刚到哈尔滨打工的时候做营业员总给人高秤,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她还觉得只有心里没血色的女人才把嘴涂得那么红,见着人行道的步道砖破损残缺,会说这路该打补丁了。她切断了与过去生活方式的纽带,在城市中又不断眷恋她的故土,但到了最后,当她觉得自己应当为丈夫抵命时,她却发现自己早已恋上了哈尔滨,恋上了这座她以为是她最后一站的城市,现代的都市文化和古老的乡村文化在她身上不停拉扯,而正是这种矛盾的心理使得她产生了身份上的危机。这从本质上来说是现代社会造成传统的失落所带来的认同危机,而面对这一困境,黄娥不自觉地转向对过去传统的追寻。

小说中曾提到一个情节,黄娥喜欢旧物,平日无事时逛旧货市场,这是一种怀旧的表现。迟子建在小说中曾花了大量笔墨来描写那些旧物,“老式箱子上摆着的马灯,不知曾照亮过谁家的长夜?羊皮袄、棉帽子、棉鞋和棉手套,不知帮谁抵御过冬天的寒流?那漆黑的砚台不知来自哪个书香门第,它研磨的墨,又写就了怎样的文字?那白珠子的算盘,是谁人的手拨拉过,它的主人是盈还是亏?那笛子又被谁忘情地吹过,吹出的是喜乐还是哀乐?那把雕花的铜锁,曾锁过谁家的院落?那杆秤是否短斤少两过?那面菱形镜子,找过谁人的脸?那副铁马镫,是好汉的脚还是汉奸的脚踏过?那口生了锈的大铁锅,曾在谁家的灶房被火舔舐?那个莲花形烛台,又曾照亮过谁家啊!”

旧物是与过去历史的一种维系,通过旧物可以了解过去发生了什么,可以去探寻过去的记忆,黄娥通过这些旧物来完成对传统的探寻,而在这种一次次的回望中,她终于寻找到了真实的自我。故事的最后,她终于回到了七码头,回到了她精神的故乡。

与此相对,城市中人们的自我认同危机却来自于日益丰盛的物质文化而逐渐扭曲了的灵魂。飞速发展的城市却成为生存的孤岛,看似繁荣,却并不是人们精神皈依的文化家园。迟子建通过那位退休的狱警刘骄华之口将之宣泄出来,“她不到监狱上班后,融入广阔的现实中,她惊讶地发现,虽然富有爱心和公德心的人依然广泛存在,但自私自利的冷血者却比过去多了,虽说他们并未触及法律的红线,但小恶小坏、小奸小诈、小阴小损、小贪小占、小抢小夺的人,在她随意的接触中,并不少见,这与她少时记忆的哈尔滨,是那么的不一样”。

这是现代化所带来的不可避免的阵痛,物欲与日渐冷漠的人际关系使得人们的心灵日益冰冷,理想主义不再,信仰与信念不再,只知道追求金钱与物质,人们的心灵在欲望中挣扎,这是城市发展所承受的代价。

刘骄华的儿子平时喜欢写电影和书籍的评论,但却从没认真读过看过,都是看着内容简介写;榆樱院里的老郭头和陈秀,本应好好做个老来伴,彼此安慰,却为了各自的利益而彼此算计拉扯,陈秀为了老郭头的遗产和他结婚,而老郭头却又在遗嘱上把钱全都留给了子女;最让人心酸的,还是刘建国和黄娥曾接送过一位已经昏迷的老人,去往医院的途中老人因颠簸而醒了过来,两个儿子却一心只想从父亲嘴里问到家里的存款、财产,而对老人的身体毫不关心在意,老人最后只得悲凉地说,“回家再说”。

对金钱与物质的追求已经使人们的心灵逐渐扭曲,他们对自身的身份定位早已模糊,既然城市的特质都已经趋向于统一,那生活于城市中的人们身份趋向模糊与统一化也是必然。城市文化是人们确认自身身份的核心,当城市文化以物质、消费、利益为上的时候,人们以追求物质、消费行为来进行身份认同、消除焦虑似乎便成为了最佳捷径。

但迟子建始终相信人性中善的部分,固然现在的人们时时处于对自我认同的焦虑与危机之中,但也不乏那些让人感动的事情,刘建国数十年如一日的寻找,刘复兴倾其所有做的关于东北工业发展历史的纪录片,还有从监狱中出来的犯人们,热火朝天地干起来的“德至”小吃摊,不就是最好的写照吗?

结 语

迟子建在写给文汇报的文章中提到,“无论是素材积累的厚度,还是在情感浓度上,我与哈尔滨已难解难分,很想对它进行一次酣畅淋漓的文学表达”。8《烟火漫卷》写了这座城的清晨与夜晚,春夏与秋冬,写了这座城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确实当得上酣畅淋漓。在这酣畅淋漓中,小说不仅延续了作家对温情与诗意的追求,更是融入了她对现实与人性的思考,直面人生冷峻的时刻,又不忘苦难与悲伤之中的人性之光。迟子建已经走出她的“北极村”,极大地拓展了她的叙事领域,相信在未来,她会带给我们更大的惊喜。

注释:

1 7 迟子建、舒晋瑜:《迟子建:情怀才是一个人的本真》,《中华读书报》2013年5月15日。

2 迟子建:《烟火漫卷》,《收获》2020年第 4期。关于该作品的引文均引用自该版本,下文不再一一注释。

3 焦雨虹:《消费文化与都市表达》,学林出版社2010年出版,第39页。

4 6 8 迟子建:《悲伤和苦难之上,从不缺乏人性的阳光》,《文汇报》2020年 8月 19日。

5 迟子建、徐健:《埋藏在人性深处的文学之光——作家迟子建访谈》,《文艺报》2013年3月25日。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