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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十年代的眼睛 ——干校子弟忆旧文章的初步整理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6期 | 程光炜  2020年12月04日15:47

内容提要: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学部和团中央的干部,分别下放至河南信阳和湖北咸宁的五七干校,他们的子女也跟随下放。其间,经历了在当地学校和干校子弟学校借读就读、干校人际环境,以及参加大人劳动的人生故事。论文采用这几个点,借这些孩子的“六七十年代眼睛”,观察社会的巨大变迁,及变迁对人们心灵的震荡和冲击。论文以材料为基础,客观叙述具体的人与事,希望在大事变和小人物故事之间,找到某种思想史的平衡点。

关键词:孩子 干校 农村社会 忆旧视角

献给我的少年时代

从1969年秋冬起,文化部所属机构6000余人下放湖北咸宁五七干校。20个国家部委,包括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学部、中国青年出版社的数万干部和学者,分别到河南信阳五个县的五七干校。1大批干部的子女,随父母下放,先在本地中小学借读,接着转入干校创办的幼儿园和中小学校。

已搜集到干校子女的忆旧文章24篇,有司徒新蕾《执着耕耘——我的父亲司徒慧敏在向阳湖》(司徒慧敏之女)、施亮《没有水的湖》(施咸荣之子)、郑苏伊《三见爸爸臧克家》(臧克家之女)、涂莹《向阳湖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朱传荣《干校转学记》(故宫博物院子弟)、宋京生《小小向阳花》(人民出版社子弟)、史果《“咸宁”五七干校杂忆》(牛汉之子)、林阳《向阳湖中的小“五七”战士》、黄江《小花向阳记》(中华书局子弟)、陈警《探望父亲陈翰伯》(陈翰伯子女)、韩聪《途中思绪》(人民出版社子弟)、张珊珊《归来时情更浓•外一篇》(人民出版社子弟)、陈虹《我在寻找……》(陈白尘之女)、严欣久《向阳湖的寻觅与往事回想》(严文井之女)、满妹《五七干校的磨难》(胡耀邦之女)、连秀平《我的黄湖岁月》(团中央子弟)、刘晓如《小五七战士回忆干校生活》(团中央子弟)、吴晓莲《爸爸吴敬琏干校苦乐记》(吴敬琏之女)、徐方《干校杂忆》(哲学社会学部子女)、柳尽染《猪年趣事》(柳鸣九、朱虹之女)、王小冰《帐篷轶事》《我们的歌声传四方》(铁道部子弟)、吕争鸣《干校——我童年的家》(外经委子弟)、王耀平《孩子眼里的五七干校》(外经委子弟)、应旗《永恒的眷恋——罗山岁月》(外经委子弟)等2。

随父母下放的子女,小至8个月,大至19岁,更多是十二三岁的孩子。也有插队干校的知青,以及探望父母的外地知青。这些“六七十年代的眼睛”,因父母处境不同,各干校条件差异,取角不同,观念有异,但读之颇有兴味。

一、离京赴干校

朱传荣(男,12岁)说:因1969年冬珍宝岛事件,北京大街小巷都在挖防空洞,我家附近的小学生,从安定门搬来城砖和黄土做建筑材料。故宫人员来家,动员去文化部咸宁干校。母亲用铺板把家里窗户钉死,将多余东西卖给废品收购站,家人用这几块钱吃了一次带鱼。这是他头一回乘火车,行李和车票有人管。车上饭菜难吃,不热也不凉,大片猪肉和油菜,四毛钱一份。“在火车上睡觉挺好玩,先把棉猴挂在衣帽钩上,再把头钻进去就行。第二天很早的时候,母亲就开始叫我,说看看,过黄河了。先是一片黑暗,后来勉强可以在黑暗中分辨出桥栏杆和栏杆后面的天空,然后,就看见了,和从小看见的太阳全不像,那么大,那么红,还那么安静,一点也不耀眼,就在附近的地方,好像桥的方向稍微再偏过去一点,就可以伸手摸着了。”3

徐方(女,15岁)回忆:当时学部有2000多人,13个研究所。母亲张纯音所在经济所,有骆耕漠、巫宝三、顾准等全国顶尖的学者。动员下放的口号是“连锅端”,鼓励退掉房子,带上家属一起走,悉数到信阳罗山干校。先走的是文学所和经济所,号称五连、七连(“五七”谐音)。

赴干校过程很仓促,连动员到出发仅10天。此前父亲带哥哥下放水电部黑龙江北安五七干校,家里剩下母亲、我和生病的弟弟,弟弟托付给邻居。经济所提供两项帮助:一是免费发放麻袋;二是存放多余家当的场所。母亲手忙脚乱将家中书籍装进麻袋,用麻绳缝上,毛笔写名字,有十几袋之多。母亲是上海人,经历过三年困难时期,所以,让我上街买奶粉、肉松和午餐罐头,悄悄藏在两只大箱子的最下面。因此,到咸宁帮助搬行李,膀大腰圆号称“狗熊”的叔叔跟母亲开玩笑说:“老张,你带的是什么呀?这么沉!我可要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了啊!”我们不敢接腔,被发现带这么多好吃的,准会扣上一顶“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大帽子。

1969年11月16日上午,经济所全体下放人员和家属,排着队伍从北京站出发。“一路上有人敲锣打鼓欢送,可我们心里却惶惶然。”“从此五口人分处三地,天南地北。未来的家在哪儿?这一去要住多久?还能不能回北京?”“种种问题萦绕心头,沉重而茫然。”火车中午时分出发,次日凌晨3点多到驻马店。七连下车,车站黑暗阴冷,所里几位壮劳力在昏暗灯光下,七手八脚往下卸东西,再装上卡车。凌晨5点,大家爬上敞篷卡车,一路摇摇晃晃驶向我们的目的地——息县东岳公社。“河南的冬季阴冷潮湿,车开起来小风嗖嗖儿的,不一会儿耳朵就冻僵了。”一路上“途径汝南、平舆、新蔡、包信等地,刚开始还是柏油路,过了包信就是土路了”。运气挺不好,前天刚下过雨,马路异常泥泞,车子多次陷进泥里。“我们不得不下车,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跋涉了五六里,然后再上车。直到下午2点,才达到东岳公社,这时人们已累得筋疲力尽。”4

王耀平(男,11岁)追述:父亲被外经委派驻国外,母亲下放信阳罗山干校,单位把他们这些留守儿童编了一个“学生班”。因不好管理,还是把他们送到干校。“那是一个折腾的年代,不断地变换生活环境,对我们这帮孩子来说,除了兴奋、新奇之外”,还不知道“多愁善感”。1969年冬,孩子们到达信阳,“天黑下雨,没有看清信阳的市容,只有跨过一座大桥的印象”。信阳有外经委联络站5,统称“大使馆”,负责的是许叔叔。接着赶路,“信阳距离罗山县城约有四十公里,罗山县城距离外经委五七干校还有七八公里。我们乘坐敞篷卡车,钻在一个苫布下面,风大雨大,天寒地冷,只有缩成一团。拽着苫布边角,不敢露脸,只是觉得道路颠簸而又漫长。”6

作者案7:上述三位,一个女孩,两个男孩,分别是15岁、12岁和11岁。10岁上下的男孩对人生依然懵懂无知,15岁女孩却是懂事少女,且兼有照顾身体不好母亲的责任,这影响到他们看下放干校的眼光和心情。男童朱传荣仅记述火车饭菜难吃,一路蒙头大睡,直到过黄河时才被母亲叫醒。少女徐方下放前心境一直“惶惶然”,担忧未来的家在哪里,还能不能回北京?是故,已觉察到了世事艰难。王耀平这个男孩更是没心没肺,对折腾的反应是“兴奋、新奇”,下火车才知道并不好玩,在急骤风雨中赶路如此颠簸漫长。

二、借读和就读

由于生活秩序完全打乱,重新组合和磨合需要七上八下的一段时间。孩子们从离京到落户干校,再到念幼儿园、小学中学时,就曾见识过这种折腾。

咸宁向阳湖五七干校,一下子涌来6000多名下放干部,家属孩子至少一两千人。干部分散借住在当地仓库、供销社、生产队和农民家庭,没有着落,因此孩子“上学难”的问题被突然摆到面前。救急措施是,幼儿放妈妈身边,小学生到30多里的县城借读,干校再借咸宁高中一部分场地仓促办小学中学,取名“共产主义学校”8。

朱传荣在干校时搬了四次家,转了四所学校,分别是农科所子弟小学、甘棠公社小学、“五七”中学和均县前进中学。甘棠公社小学的老师满口湖北咸宁话,基本听不懂;由于家贫,农村同学兄弟姊妹轮流上学,年龄悬殊较大,他们父母觉得识几个字,会算算账即可9。施亮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十几个孩子,半年没学上,转到乌龙镇公社中学后,他第一次看到农村中学吓了一跳:“教室是极简陋的草房,所谓‘黑板’,不过将一面墙壁用泥土抹平,再涂上黑颜色而已。学生们的课桌椅则用木条钉成的长桌,我们坐的椅子也是长条矮凳,且有些摇摇欲坠,那些农村同学颇不友好地盯着这些北京伢子们,故意用身体挤着我们,还嘻嘻笑着,发出怪声。”班主任是一位年轻女教师,见课堂来了许多北京学生,便改用普通话讲课。不一会觉得不自然,又改回用湖北乡音。她有个3岁不停擦鼻涕的孩子,旁若无人在教室玩。这孩子经常双腿一叉,冲着墙根就撒尿10。

乌龙镇中学教室很乱。学生公然在里面抽烟,还有人大摇大摆走出教室,老师喝止,他扬一下脑袋说:“我去蹲茅坑,也不许哇?”然而,饿肚子的现象很普遍。下午三四点钟,总见一帮脸色苍白的同学,去喝一肚皮水。我奇怪地问:“你们怎么了?”他们突然笑起来,“你们北京伢子,几时晓得饿肚皮的滋味?”我于是更加奇怪了,“他们家交公粮时,为何自家不多留一些粮食呢?”但他恍然想到了教科书:“农民丰衣足食,已经消灭了贫穷,怎么现实生活却不是这个样子呢?”11

各部委信阳五七干校的人数,比咸宁干校多许多倍。他们的子弟,在借读、转学过程中,遭遇到什么困难,看到了哪些从前没有见过的景象呢?

刘晓如是团中央黄湖干校子弟,刚开始没有学校读。经干校联系,他们先去临近潢川黄湖的固始县胡族公社借读,平时住校。每到周末,从固始回潢川的公路上,就有一队队放学队伍往家里赶,周一又从原路返回胡族。最难熬的还不是长途上学,而是南方的寒冻。我们这些在北方长大的孩子,第一次过又冷又潮湿的冬天,每个人手脚都生了冻疮。当地老百姓提供偏方,用茄子秧煮水洗手洗脚,效果不明显,徐惟诚的女儿徐沁不得不休学。后来,干校领导考虑到我们每周上学往返路途太远,影响学习,在干校附近农村中小学借读一段时间后,才决定在场部北面的霸王台下,“自己动手建一座团中央五七中小学”。12

河南信阳干校附近本地学校的农村同学,不像湖北本地同学那样不友好。脚有残疾的吕争鸣那年12岁,他发现同班同学有十七八岁的,同学见我常摔跤,很同情我,“一个大姐同学背着我上学”。他到同学家,他们家条件很差,“十六七岁才上五年级,他们天天拿着大碗喝用碎米煮的粥,配几根咸菜”。13

三年来,学部从罗山到息县和明港,搬了三次家,未建子弟中小学,徐方只能到东岳公社借读。当地学生很朴实,听说北京孩子来校,“在老师的带领下,打着纸糊的小旗子夹道欢迎我们”。他们高呼:“向干校子弟学习,向干校子弟致敬!”我认识班上一个大我4岁的女同学,叫崔明兰(19岁)。她长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纯朴,友善。经常跟我到干校来玩,认识了我母亲。本地学生跟干校子弟开始关系不错,后来渐渐发生了矛盾,但我与明兰一直要好。“1971年4月4日,学部干校要从东岳公社搬迁到明港。临走那天,我向明兰辞行。她低头半天不语,都快哭了。”她飞快跑回家,用手绢包了4个热乎乎的鸡蛋。我大受感动,要知道,在这个贫穷的村落,鸡蛋多么珍贵。“明兰,我会永远记住你!”14

与咸宁方面游击式的借读,和子弟中小学师资七拼八凑的情形相比,信阳团中央干校子弟学校的师资,真可谓兵强马壮。团中央校部部长刘廉儒担任校长,一批名校毕业的青年干部任各课教师,如黄标昌(语文)、姚文波(数学、物理)、曲春郊(历史和地理)等。“团中央五七中小学在当时全国所有干校中,应该说是特色突出、独树一帜。”15

连秀平说:自己初中的学习基础,就是那时扎实打下的。在中文启蒙老师黄标昌先生的课堂上,我知道了诗词、散文、小说,记叙文、议论文、白话文和文言文的概念,学会了造句、填空、写作文。黄老师除讲解内容外,注意从文学的角度分析,“碰到好文章,他会津津有味地摇头晃脑地大声朗读。老师的自我陶醉,也感染了学生”。“他为我们打开了一道门,带引我们认识中国语言浩瀚的海洋。”姚文波老师的物理数学课讲得很抽象,但清晰好理解。“我记得有一次我思考一个物理问题,我问姚老师,假如我在一列开着的火车上,我跳起来,这么高这么长在空中滞留,我落下来的时候应该不落在原地,而是错后一段距离,因为在往前开,这是怎么回事?当时徐沁在旁边说,因为你的身体是跟着火车前进的呀!姚老师笑而不答,只说,真聪明!”曲春郊讲中华民族悠久而恢宏的历史长河,我们像听故事一样有趣。不过,他每讲到东南亚变换多端的气候特征时,喜欢手足比画地说:“一阵大雨,哎——晴天儿!”我给下一级的同学讲这个典故。等她们再上曲老师的地理课,他精彩地说到东南亚气候,“果然双手摊开下压,‘一阵大雨,哎——晴天儿!’几个二八连的女生已经笑成一团”。从陶醉中猛醒的曲老师只尴尬笑笑,也不批评。16

与咸宁文化部干校、信阳团中央干校土法上马,搞人海战术建子弟学校形式相较,一机部和物质部就变成“机械化”操作了。他们在高地上建水塔,就可领教一番。陈向阳追忆,“信阳是波状起伏的丘陵地带,干校的房子都建在山包上,离老远就能看见一排排的红砖房,尤其是一机部和物质部干校的大水塔,十里外就看得见。正好相反,当地老乡的房子都在低处,为的是用水方便,他们可不像干校,水泵一开,水就上了山坡”。17

在刘晓如印象里,团中央依惯例,注重学生的思想道德教育。建校时黄标昌老师说,“谁愿意和泥谁请举手”。我们几个同学举起手。他马上宣布,“举手的同学去搬砖,其他同学脱鞋去和泥!”这件事,“对我们几个小娇气包触动非常大,他对我们的教育影响了我们一生”。18与这种艰苦朴素的作风相比,陈向阳说,有些部委的生活就有点接近腐化的意思了。“干校太腐化了。建了那么多砖瓦房,人家柳河五七干校住什么?‘干打垒’,地窝子!吃的更不像话,每个礼拜都吃肉!看看人家农民都吃什么?还调来那么些汽车、拖拉机,还有推土机、压路机,铺张浪费。居然派汽车跑什么合肥、武汉甚至上海去买吃的和日用品。”19

作者案:这些北京孩子,穿越省会郑州、专区驻地信阳和县城这三级中国社会阶层结构,直接在农村落地,让借读于乡下中小学的他们,目睹了1970年代的城乡差别,和真实存在的社会。另外,下放部委原有的穷富差异,在干校建校和后勤服务上也彰显出来。

三、好人和坏人

斗争观念,不仅在城市酝酿发动,也潜移默化地转移到干校孩子的心灵世界。如果说,幼儿还没有形成社会判断力,那么在历史起伏中,知青和中学生凭借亲身经验,能对具体事例进行辨别,也在意料之中。

首先看子弟幼儿园教师的视角。据咸宁干校的杨静远回忆:她被派到幼儿园劳动,给娃娃们洗衣洗被,整理小床,打扫卫生,擦洗地板。一日,孩子们围上来看着她说:“她是好人还是坏人?”“她是好人。”一个长着美丽的大眼睛的女孩走过来说:“她不是好人,是坏人。”见我只是笑笑,她疑惑了一会才走开。我还不算倒霉。第一个来劳动的梁娟,就给整得够呛。“她洗衣时,她们……冷不丁抓一把煤末扔在她的盆里,搞得她狼狈不堪。几个月后,我被工、军宣队解放,成了好人。来到干校,我获得了被小姑娘称阿姨的荣幸。”20

继而看干校知青和中小学生的视角。

一是初中生王耀平的经历。他在《孩子眼里的五七干校》一文中回顾,我随母亲的外经委下放,连里经常在这个住八九个五七战士的宿舍开大会。早上醒来,忽然发现我的床边挤着几个叔叔阿姨,我就躺在被窝里听他们发言。一个说,“我一看他就是‘5•16分子’!”我后来搬家,跟一个被管制的鞠叔叔住在一起,他让我吃一块西瓜,我吃了后喊他叔叔。一个副指导员就说,“有的孩子管坏分子叫叔叔……”妈妈为这事批评了我,我也承认了。21

二是应旗的陈述。应旗在干校上过初中,不知什么原因,14岁时辍学放牛。牛棚里一边睡的是叛徒,另一边是特务,让他睡他们中间。我“和叛徒、特务住在一间屋,头一个晚上很害怕,觉得叛徒、特务那得是多坏的人啊!但是劳动一天很累,躺下来也很快睡着了,第二天起来,一切平静”。之后才知道,这两个人一个是“三八式”老干部关老头,另一个叫吴星,平反后到社科院当了司局长。他慢慢对两位老八路萌生敬意。老干部铁流问老关:“你抗大几分校的?”老关回答,“我在晋察冀”。“然后他们讲当年怎么派侦察兵,怎么突围,讲了很多战争年代的故事。”因为有一定的社会判断力,再让他做违心的事就很不愿意了。我和黄万章关系不错,一次指导员找到我,说有一个光荣神圣的任务,说下午开批斗会,你带头喊反黄万章的口号。开会时我一直没喊,指导员走过来看着我,我开始拧自己的大腿,突然喊出:“打倒黄万章!”吃饭时候见黄很不好意思,黄大度地说没事,还和我握手……22

三是臧克家女儿郑苏依的故事。“文革”初期,臧克家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帮”,整天挨斗。10岁的郑苏依感到疑惑,天真地问父亲:“你真是反对毛主席和共产党吗?”父亲耐心解释,他在旧社会生活如何贫困,受国民党如何迫害,而正是他们,使我们一家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他皱着眉头,然而语气坚定地对我说:“请你相信爸爸,我绝对不会反对……的!”郑苏依打包票父亲是一个好人,但依然克制不住隐约的疑惑。她在日记里把“我爸爸最好”写了十几遍,而同样把“×××最坏”,也写了十几遍。这样心里才好受一些。一次,她在咸宁高中“共产主义学校”发高烧,这件事东窗事发。昏睡中,从定泗桥十三连赶来的母亲照料她,病情逐渐转好。一天出完早操回来,看到妈妈一脸严肃,很吃惊。她指着日记说:

你居然敢写这样的东西,胆子也太大了,被人看见怎么办?”她又指着“我的爸爸最……好”这句话说:“你爸爸现在还是受审查的对象,你怎么能这么写呢?”我小声反驳说:“爸爸说,他不反……更不反……”妈妈见我顶嘴,脸色更加难看:“你爸爸确实不反……,但他历史上有问题,而且十七年他做官当老爷。他要没有严重错误,党和人民会审查他吗?你应该在思想上和他划清界限!”……这些话对我的打击之大,实在难以言传。因为,从那以后,我就必须与疼我爱我的爸爸‘划清界限’了……在这沉重的一击面前,我还是情不自禁地哭了……那天妈妈走后,我把记录着自己心声的日记一张一张地撕碎,销毁了。

臧克家所在的中国作协五连,位于向阳湖。妻子的十三连在定泗桥。相距30多里地,三口人两周才能见一面。

郑苏依回忆道:1970年10月31日,是我14岁生日。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跟父亲同居一屋的吴泰昌叔叔,到学校给我带来了爸爸精心准备的礼物——一个黑色小提包,一些吃的东西和几元钱。父亲在信里祝贺我生日,希望我健康成长,我心里非常高兴。吴叔叔到城里办事,临走嘱咐我如果给爸爸的信,他回来时取。

在他走了以后,我头脑里进行了激烈的斗争。照常理,我应当给爸爸写一封信感谢他,但前不久发生的日记事件却总萦绕在我脑海中。我愚蠢地认为,和爸爸‘划清……’就是少和他来往,甚至接受爸爸的礼物也是‘不革命’的表现。但在那物质匮乏的时期,爸爸的礼物还是颇有诱惑力的。于是,我最终决定,爸爸的礼物我照单全收,但回信就免了。这样,可以表明自己站在了‘革命’的一边。

吴泰昌的反应可想而知。返回学校时,他的表情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再三劝说,“多少写一点也好”。我不为所动,冷冷地说:“没什么可写的。”最后吴泰昌失望地走了,他心里一定痛骂没心肝的女儿,还要编点假话安慰我那可怜的父亲。

1971年夏天,我们这些中学生被派到十四连,支援他们割稻子。十四连与五连隔壁,郑苏依几天都不去看父亲。眼看任务快完成了,领队的叶叔叔问她:“你怎么不去看看你爸爸!他不就住在旁边吗?”她回答:“我不想去。”叶叔叔马上说:“我命令你去!”说完就强行拉着她一起到了五连的驻地。郑苏依追述,看到长得又高又胖的小女儿出现在面前,爸爸真是喜出望外,“他拉着我坐在床边,一边急切地问这问那,一边从兜里掏出了几块水果糖硬让我吃”23。

在那个时期,也有少数例外。这就是徐方和顾准的故事。在徐方看来,做研究员的母亲张纯音,是那时期少见的有侠骨义胆的高级知识分子。她不畏惧时势,私下对女儿徐方说,顾准是一个性格耿直的好人。徐方说,母亲看我是孩子不被人注意,叫我送营养品给顾准伯伯。“我趁大人出工时,悄悄溜进棉花仓库,把奶粉等食品塞在顾伯伯的被子里。这时一个‘老左’突然回宿舍取工具,看见我,满脸狐疑地问:‘你在这儿做什么?’我怕他发现藏在被子里的东西,赶紧坐在顾伯伯的床上,说自己等一个小朋友,他这才走掉……我看到他(笔者按:顾准)在一处干活,就假装漫不经心地走过去,跟他擦身而过时低声说:‘注意你的被子里有东西。’他心领神会点点头。”24

为增强对孩子们表现的理解和讨论,引入顾准这个旁证视角是必要的。据顾准弟弟陈敏之先生在《顾准的最后十年》和《送别——在顾准身边的最后一个月》中回忆,五哥顾准与嫂嫂汪壁是恩爱夫妻,顾准两次被打成右派,下放隔离,为保护几个幼小孩子,汪壁被迫与丈夫离婚。几个孩子,因父亲接二连三问题的牵连,心灵受到极大的伤害,与他断绝了关系。1974年11月,顾准因肺癌住院。4日下午,我见到五哥,才知道学部经济所军宣队负责同志曾给三妹打过两次电话,要她去看望。第一次答复是,“要研究研究”。第二次答复是,“和五哥已十余年无来往”。顾准在弥留之际,想最后见见孩子们。敏之受命一家家去做工作,无人理会。他为此发了很大的脾气,表示此生,与侄子侄女们不再来往。

相较于子女们的划清,经济所诸位同仁对顾准,却表现出了人间少有的真挚友情。经济所的老张,陪刚从上海赶来的陈敏之,骑自行车到医院急诊室探望顾准。骆耕谟是顾准新四军根据地时期的老上级,也是经济所的同事,见顾准住不上院,于是找老战友、中国医学科学院党委书记杨纯帮忙,解决了这个问题。顾准在上海地下工作时期的老友林里夫,每天到医院给他做饭,照料生活。最后一段时间,经济所年轻同事轮流值班,来照料顾准。张纯音、江明、吴敬琏,要么守护在病榻,要么参与整理遗物和遗稿。25

作者案:在那个特殊时期,上述现象司空见惯。至少大多数人在公开场合相信,这是“革命”的表现。令人不安的,是那些幼儿园孩子,对梁娟老师的所作所为。王耀平、应旗和郑苏依是三位中学生,比幼儿园孩子有理智,有了初步的社会辨别力。王耀平因为吃被管制的人士的西瓜,叫他叔叔,说明他心灵里人性的东西没泯灭。应旗被安排喊“打倒”的任务,先不肯,后来被迫喊口号,见到黄叔叔则怀着一丝愧疚。郑苏依的行为,是母亲出于自保,才做出的无奈选择。可是从1970年到1972年仅仅“三见爸爸”的事情来看,也令人不能接受。

四、孩子和大人们一起劳动

在收录干校子弟忆旧文章的书籍里,有许多帧他们与父母叔叔们一起劳动的珍贵照片。由于当时数码技术还没有问世,一般照相机的像素较低,这就影响到了它们的清晰度。加上这些老照片,少说存放了50年,因此难免模糊不清。

《五七干校在信阳》(上)第157页的照片上,是六七个团中央子弟(女孩子)在脱坯烧砖,158页照片是师生砌砖盖房,159页照片是小学生割麦。该子弟学校教师王怀倜解释说:“1971年春天,干校领导终于决定,在霸王台自力更生建五七中小学。校部派了一些会瓦工的农工和五七战士为主力,全校师生一起投入了轰轰烈烈的建校劳动。当时,学生分成三部分。一部分跟着瓦工师傅当小工,和泥,递砖;一部分自己烧砖;一部分去窑厂运砖。”学生们组成了搬砖大军,从干校窑厂搬到霸王台,对于八九岁、十二三岁的孩子来讲,这在大人们都是重体力活。“腰累酸了,手指头伸不直了,可大家咬牙坚持”,沿路上,“会看到一队队怀抱几块红砖,蹒跚走着的学生们,个个红红的脸,汗珠满脸”。26

《五七干校在信阳》(上)第188页,收有“小学生参加‘双抢’拾麦穗”的老照片。四个扎牛角辫的小女生,身背草帽,脸色黝黑,傻乎乎笑着,拦腰抱着几捆刚拾到的麦穗。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一般城市中小学生,偶遇双抢季节,会下乡帮农民收割。但干校时期的孩子,帮助双抢却是常态。连平秀写道,有一次挑灯夜战脱麦子,我们到二八连参战。因我和孙颖年龄小,被当作“灯柱子”,站在最高的麦垛上给大人们打着汽灯照亮。刚开始觉得不过瘾,但不久两条腿就站麻了。“那一夜对我来说,真是漫长!”

然而,由于受到1970年代“现场”气氛的感染,这些孩子被眼前的劳作场景激动起来了:

还有一年麦收季节,黄湖一直下大雨,麦子全淹了。整个干校的人,男女老少都上阵,水中捞麦,抢救我们的劳动果实。那一次,我们五七小战士也蹚在齐腰深的水里捞麦子,亲身感受“战天斗地”的豪情。27

当事者产生这种感受也是实情,但不乏理想色彩。假如看到1970年代的综合性社会实情,也不妨拿下放干部郭小川和回乡青年莫言不同的亲身体验作参照。

郭小川说:在干校劳动,比战争年代还艰苦。那时候没要求干部们都这样。他在致女儿家书中写道:“昨天,我第一次下水田劳动,在水里滚了一天。今天休息,浑身酸痛,头部发烧(是晒的,这里的太阳已经很灼热了)。”又说:“这里忙极,每天要到十里外的湖中水田劳动,经常泡在膝盖深的沼泽中,到晚上还不断开会,所以一点时间也没有。”“下雨时又冷得厉害,脚上时常被菱角刺伤或碰伤,我的伤没有断过(别人也是如此)。晚上也要上点药,包扎一下,以便第二天继续下水。”28

出身山东农村的莫言,记得家乡每年发洪水,全村壮劳力都上河堤抢险,孩子却在家里逍遥自在。在他记忆中,只有洪水滔天、像千万个马头一耸一耸地急速而过的印象。这个场面,被写进《丰乳肥臀》开篇部分。洪水过去,他听到远远近近的田野里“蛙声一片”。因此,一篇文章记录了莫言的切身感受:“该村庄以前叫三份子、三份子荒,解放后改名平安庄,现称平安村。当时地理环境荒寂,夏季洪水经常泛滥,每年水退后有上万只青蛙鸣叫。”29

《五七干校在信阳》(下)第576页,内有一帧下放到一机部罗山五七干校三位男知青的照片。跟上述中小学生不同,他们十六七岁,接近于成年。身穿笨重臃肿的军棉袄,下面是军裤,前面一个还满不在乎地把腿岔开。背景是积雪的五七干校原野、场房,及一条寂寞的村路。即使是夏季插秧,他们也不像中小学生叫苦连天,而用的是一种戏谑式的口吻。他写到插秧时遭遇到的蚂蝗战:

插秧倒不算太累,但是蚂蝗太多。蚂蝗咬人不疼不痒,一点没感觉。等它吃饱走了,伤口还不停地流血,招来更多的蚂蝗。蚂蝗像牛皮糖,很有韧性,放在手里搓,它就缩成个团,像个栗子,放在地上它又变长了。每到休息时我们就玩蚂蝗,玩够了再全部处死。30

作者案:好在全部的材料已在叙述,与中小学生逐渐从起初好奇转向不耐烦,再寄望这一切赶快结束回北京的心态比较,这些半个大人的干校知青们,看待未来的眼光已显麻木。与他们下放父母,就五十步与一百步之别。另外,郭小川和莫言这两个个案,则让人意识到孩子们的陈述存在未经反思的表面化理想色彩,所幸中学生对此稍有降温。

余 论

由整理的忆旧文章可知,当事者对离京去干校、借读和就读、好人与坏人、和大人一起劳动的反应不一,因此对那年代的看法也会不同。

但这些“六七十年代的眼睛”,为我们记录了五七干校孩子们的真实状况。从北京到咸宁和信阳,不单是社会空间的整体南移,还浮现出中国特有的城乡二元结构,孩子们的人生观世界观,就形成于一场社会危机之中。冀望一次革命能够缩短东西部、城与乡、干群的距离,事实证明纯粹是书斋里的方案。而事实上,人口搬迁、知识者下沉底层引发的动荡、裂隙、痛苦,许久许久都难以止息,20余篇忆旧文章即是佐证。

可惜的是,鉴于“六七十年代的眼睛”由于年龄、经验、社会教育所限,顾准对徐方这个15岁小忘年交的忠告,在忆旧文章里不曾出现:“你千万别相信这一套,一个民族不读书是注定要灭亡的,可我深信中华民族不会灭亡。将来有朝一日国家需要有知识的人去建设。到那时谁有本事谁上,你若没本事就太可悲了。”31顾准洞穿历史的箴言,至今都在耳畔回响,虽然新时期已检验其真理价值。

尽管如此,“六七十年代的眼睛”仍然留下了弥可珍贵的历史史料。这是整理掌故的意义所在。正因为有局限,才需要研究者将其修建、弥补。文献整理者的工作,不只是技术性的修复、挖洞和维持历史原貌,也还有由此推理出的对今日稍微有用的东西。

“六七十年代的眼睛”毫无疑义正处在历史低谷,处在一个顶多属于平均线的水平,但那是1970年代大多数人的水平,也即我们当时的水平。由于它的低谷状态,才促使人们警醒,为什么许多人一直处在蒙昧无知的精神状态。当然,它在新时期又被拉升了回来,然而不能由于拉升而轻易忘却,过去蒙昧无知状态的真实存在。

似可庆幸的是,他们当时还是八九岁、十二三岁的孩子,毕竟从根本不了解,到一步步地接触了社会。纵观一百多年的历史,还没有任何一代人会这么早熟。因此整理,也应包括这种历史之理解和同情。由此,说“六七十年代的眼睛”是一本历史的奇书,是不为过的。

注释:

1 1969年至1977年间,在信阳专区潢川县、罗山县、息县、淮滨县和信阳县等五县,中央和国务院所属部委创办的干校多达20所,占全国的五分之一。它们是团中央、总工会、一机部、七机部、铁道部、外贸部、邮电部电信总局、国家科委、外经委、对外友协、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学部等等。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学部(统称“学部”),有2000余名研究人员和干部,先后在罗山、息县和信阳明港下放落户。文学所的俞平伯、何其芳、吴世昌、钱钟书和吴晓铃等老先生,也随队来此地。

2 以上搜集的24篇忆旧文章,选自李城外编《向阳湖纪事——咸宁“五七”干校回忆录》(上、下),武汉出版社2010年版;信阳市政协学习文史资料委员会编《五七干校在信阳》(上、下),豫内资信文广新审字(2014)第016号。下放咸宁、信阳五七干校子女的文章远不止这些,因此说是“初步整理”。此外,不是所有子弟都随父母南迁,也有人随家中老人留京,或委托亲属邻居代管。

3 9 朱传荣:《干校转学记》,《向阳湖纪事》(下),李城外编,武汉出版社2010年版,第415、416、418—424页。

4 14 24 31 徐方:《干校杂忆》,《五七干校在信阳》(上),信阳市政协学习文史资料委员会编,豫内资信文广新审字(2014)第016号,第371—374、401、402、380-381页。

5 当时,下放干校的国家各部委及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学部,都在信阳设有联络站。它们充当接送单位来往人员、购买物资产品的任务。俞平伯曾回忆过,他刚从北京到信阳时,住在联络站招待所的情形。

6 21王耀平:《孩子眼里的五七干校》,《五七干校在信阳》(上),信阳市政协学习文史资料委员会编,豫内资信文广新审字(2014)第016号,第564-565、567页。

7 陈寅恪的《元白诗笺证稿》一书中每叙述一段唐代诗人白居易的诗作后,都以“寅恪案”作为注解,笔者亦采用此形式解读干校孩子的文章。参见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

8 回忆者是中国作家协会涂光群的妻子杜贤铭,她曾参与创办干校的向阳湖中学,教几何和代数。《忆向阳湖中学》,《向阳湖纪事——咸宁“五七”干校回忆录》(下),李城外编,武汉出版社2010年版,第197—199页。

10 11施亮:《没有水的湖》,《向阳湖纪事——咸宁“五七”干校回忆录》(下),李城外编,武汉出版社2010年版,第346、348页。

12 18 刘晓如:《小五七战士回忆干校生活》,信阳市政协学习文史资料委员会编:《五七干校在信阳》(上),豫内资信文广新审字(2014)第016号,第194-195、195页。

13 吕争鸣:《干校——我童年的家》,《五七干校在信阳》(上),信阳市政协学习文史资料委员会编,豫内资信文广新审字(2014)第016号,第194、195页。

15 26 王怀倜:《团中央五七干校五七中小学二三事》,《五七干校在信阳》(上),信阳市政协学习文史资料委员会编,豫内资信文广新审字(2014)第016号,第158、157-158页。他1969年在子弟中小学任教师。

16 27 连秀平:《我的黄胡岁月》,《五七干校在信阳》(上),信阳市政协学习文史资料委员会编,豫内资信文广新审字(2014)第016号,第191—193、189页。

17 19 30 陈向阳:《往事追忆:五七干校》,《五七干校在信阳》(上),信阳市政协学习文史资料委员会编,豫内资信文广新审字(2014)第016号,第576、583—584、582页。

20杨静远:《“五七”路上向阳花》,《向阳湖纪事——咸宁“五七”干校回忆录》(下),李城外编,武汉出版社2010年版,第418—424页。

22 应旗:《永恒的眷恋——罗山岁月》,《五七干校在信阳》(上),信阳市政协学习文史资料委员会编,豫内资信文广新审字(2014)第016号,第572—574页。

23 郑苏依:《三见爸爸臧克家》,《向阳湖纪事——咸宁“五七”干校回忆录》(下),李城外编,武汉出版社2010年版,第402—406页。

25 陈敏之:《顾准的最后十年》《送别》,《顾准日记》,经济日报出版社1997年版,第375—411页。

28 郭小川1970年4月21日、5月1日、5月31日致女儿郭岭梅、郭晓惠的信。参见陈徒手《人有病,天知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52、253页。

29 参阅拙作《生平述略——莫言家世考证之一》,《南方文坛》2015年第2期。

十几年前的某晚,我请华裔美籍学者奚密教授在北京海淀桥南侧的新一元酒店吃饭,席中有32 洪子诚教授、臧棣教授和姜涛教授。饭后我暂离众人,欲驱车回家。隔着昏暗的树丛,隐约地听到洪子诚教授跟奚密说,程光炜是一个知青。我认同他对我们这一代人的看法。他可能不知道,我还曾是一个干校子弟。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